2020年11月7日立冬

    “成医生好!”

    “早上好呀!”

    “成医生好呀!”

    “好呀!”

    问候声不断涌来,她在这家医院待了3年了,资历不算高,但胜在负责与仔细。在医院里人缘也还不错,院里也算重视她,今年还派了一个小徒弟跟着她。小丫头姓陶,名桃,她一般叫她小桃。小桃南城医大本硕连读,今年毕业,算起来她可以算是她的直系师姐。成玫带了她两个月,小丫头也很认真,再实习一个月左右,可以考虑让她自己一个人带个病人试试了。

    “师姐?这是我初步给26床病人制定的饮食,你过一下目,看看有没有问题欸?”

    “好。速度挺快呀。”

    小桃挠挠头,咧嘴一笑。

    成玫翻着这几页饮食单,用红笔圈出来几处不妥,一一矫正。小桃不知什么时候凑了过来,疑惑出声:“师姐,这道南瓜粥为什么要换掉?病人胃溃疡严重,这是很好的温和补食啊?”

    成玫手中的笔一顿,愣怔片刻,把自己写的字一一划掉:“对不起啊,我忘了。”

    她又忘记了,老是忘记宫城现在已经不是他的病人了。

    “是我的失误。”成玫在纸上一笔一划地把“南瓜粥”那三个字又写了一次,看着那三个字,她有点恍惚,忍不住又说了一次,“不好意思,我忘了。”

    小桃对于她的重复感到匪夷所思:“师姐?”

    成玫回神,她朝小桃笑了一下,把改过的饮食单子递还给她:“你做得很好。”

    可小桃看着却莫名觉得很悲伤,她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了,只站在原地挠挠头,然后走了。

    过一会,小桃又推开门:“师姐,下午秋亭雅居付老太太的事情别忘了呀!”

    “你放一百个心吧,为了你我也不会忘的!”成玫知道付老太太的孙子和小桃的事情,拿她开玩笑,小桃也没生气,两颊迅速飞上两抹红晕,吐吐舌头关上门走了。

    手机呜呜两声,震动不停,成玫看一眼,是闹钟——快九点了,她今天有上午的坐班诊疗。微微叹口气,成玫站起来脱去外衣,拿过一旁衣架上的白大褂披上,整理好胸前的名牌,准备去诊室。

    右脚迈出的那一刹那,直觉自己踩到了什么东西,低头一看。原来是一张照片啊,照片这时候背面朝上,上面写着——宫城 32岁 南城本地人的字样。这应该是梅婷在她走之前塞进她外套里的照片。成玫弯腰把照片捡起来,依旧背面朝上。她朝着这行字看了很久,终究还是没有勇气翻开正面。

    害怕美梦惊醒,害怕希望提前落空。

    那就让她做一天的梦,好不好?

    他那样温柔的一个人,应该是会答应的。

    -

    2016年12月7日,大雪。

    一个寓意着寒冷到来的节气,成玫过得很忙——她负责的一个病人吃了她定制的饮食单子,上吐下泻。40岁的康先生刚刚从厕所出来,气虚得厉害,可他依旧坚持举着一根食指颤颤巍巍地指着她。

    “你就是……想害死我呀……我就上次无意说了你几句……你就想害死我……”

    成玫站在原地,周遭站了一干人围着看。她窘迫得厉害,脑袋里细细过着那张饮食单,应该应该是没有问题的呀!她检查过很多遍了,怎么会有问题呢?

    “康先生,你是不是自己还吃了什么别的东西?”成玫问出声,声音很小。

    “你!你!”康先生很生气,他迈着步子朝成玫走近了两步,“明明是你开的饮食单有问题!”

    “我是付了钱的,我是付了钱的!你们就找这样的黄毛丫头给我?!”康先生把视线转向看客,双手五指张开,上下挥动,情绪很激动。

    “你们医院是想害死我呀!是想害死我呀!我不管,我要求返还我的医药费!”

    这句话一出,意图就很明显了。

    成玫据理力争:“康先生,你说我开的单子有问题,你可以拿着它找别的医生问一问的!绝对没有问——”

    “你们一个医院的!一伙儿的!有什么问头!”康先生又把视线投向成玫,脖颈挣得很红。

    “那你找其他医院,其他医院的医生——”

    “成玫!别说话!”赵主任到了,他狠狠剜了成玫一眼。成玫低头,闭了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哼,你们看着办吧,你们不退啊,我就把你们这件事挂在网上,欸,挂在网上!”

    这话一出,赵医生沉默了很久。成玫知道这个亏自己得吃下去了,医院前一周刚刚才发生了类似事件,热度还没消下去,这时候再添一把火,绝对是不能的。

    “康先生,您先消气——”赵主任的话还没说完,便被一道清冷的声音打断。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位先生在下午吃了螃蟹。”他就那样拉开了隔壁床的帘子,脚上趿着一双棉拖,身上套着病号服,依旧松松垮垮。他伸出两个手指,微微晃了晃:“两个。”

    他是逆光而来的,成玫没想到会再见到他,仿佛梦里的人出现一般,不自觉出声:“宫先——”

    “这位医生,不知道你的饮食单里有没有和螃蟹相冲的呢?”他打断她的话,朝她投来一瞥,目光疏离冷淡,仿佛他们是陌生人一样,也对啊,匆匆一面罢了,她是个再平凡不过的人,她有理由记住他,他却是没有理由记得她的。

    “有的。”成玫低下头,微微抽了抽鼻子。再抬头,她已经有了底气,“因为康先生说自己喜欢吃柿子,所以饮食单里有柿子的。这阶段的禁忌食物我也写在了饮食单的末尾,黑体加粗加下划线。”

    “你没说——”

    “康先生!”成玫不自觉提高音量。先声夺人,谁不会呢!

    “我和您说过很多很多很多遍的!螃蟹,和柿子都是生冷的食物,不能一起吃的!很多很多遍!”

    成玫一字一顿,一双眼睛紧盯着他看。康先生躲闪了几回,依旧试图狡辩:“你什么时候和我说了?我不识字的,不知道的。这就是你的失职!”

    事情发展到这里,谁是谁非已经很明显,人群中站出来一个人来。

    “做人不能这样的哦!你前几天刚换的病房伐,老婆子我以前跟你一个病房,小成医生和你讲很多遍的呀!说螃蟹不能吃的呀!”王老太太拄着一根拐杖,据说是她自己的小孙子亲自给她做的,她很珍惜,可这时候她也忍不住用拐杖脚狠狠敲了敲地,“老婆子都听得很清楚的哦!你还答应的嘞!”

    康先生现在无话可说了,他眼珠子转了转,将矛头对准宫城,就是这个男人,多管闲事!

    “你说我吃螃蟹就吃啊!我可没吃!”

    大概没想到事情到了这个份上,康先生还会这么死皮赖脸,宫城愣了愣,但他很快组织好了语言:“很抱歉,康先生。我今天下午刚住的院,您可能没有注意我的存在。”说话的时候他配合性地晃了晃自己扎着输液针的右手。

    宫城迈着步子,缓缓走到2号病床的床头柜那里,向最上面那个柜子伸手。康先生现在站不住了,他明显有点慌,目光小心翼翼地瞥过去,步子随着不自觉向床头柜移了两步,成玫看到宫城又轻轻笑了一下,这次他说出的话带着点轻嘲的意味:“我确实看到你吃了螃蟹,大口大口,吃得很开心。吃剩下的壳没有时间处理,就扔在这床头柜里了。”

    床头柜被打开,里面蟹脚蟹壳满满地堆在塑料垃圾袋里。这下康先生无话可说了,他挣红了脸,在原地站立片刻,趁众人未发难之前急匆匆钻了一个空子跑走了。赵主任回过神,追了过去。

    主角逃走了,众人纷纷散去,王老太太过来拍了拍成玫地肩膀,成玫对她报以诚挚的笑容,王老太太点点头,拄着拐杖慢慢地走出门。

    一瞬间,整个病房只剩他们两个人,静得厉害。

    “谢谢。”

    “不用谢的。举手之劳。”

    成玫抬头看他,阳光透过百叶窗钻进来,很俏皮地贴在他脸颊、脖颈、露出来的肌肤上,冬日的阳光相比夏日来讲,并不那么亮,但从来都是恰到好处的温暖,像他这个人。

    “不过现在,我可能需要成医生帮我一个忙了。”

    “?”

    宫城把自己扎着针的右手抬起来,输液管里有一小注红色的血液:“我回血了,可能需要成医生给我处理一下。”

    鲜血刺目。成玫一惊,身体快于大脑,直奔他而去。她双手放在宫城的肩膀上,使力把他整个人往下压:“你先坐下!”

    成玫把输液管关闭,问道:“还有要挂的水吗?”

    “没有了。”

    “那我帮你拔了。”

    “好。”

    宫城坐在床沿,为了方便拔针,成玫蹲下身,左手垫在他手的下面,食指微微扣住他的手背作为拔针时候的支撑,右手捏着针的后部,快速地往外一拔,下一秒左手食指代替针管按在针眼处。这套动作她已经做过很多遍了,可这次她的双手不禁轻轻颤抖起来。他的手很白也很瘦,五指很长,骨节分明,青色的血管在苍白皮肤的映衬下脆弱很多,刚刚握住他肩膀的时候就已经感觉到了,他很瘦,比她想象中的还要瘦。

    “你怎么用小孩子扎的针啊?”

    宫城没有答话,仿佛没有听到一样。

    话一出口,成玫就后悔了,还能因为什么呢?血管太细太脆弱,药物又太烈只能慢慢地输进去。

    “成医生,我可以自己按住的。”

    “啊?哦,我忘了,你来,要按五分钟才可以。”

    “嗯,我已经很熟练了。”宫城又笑起来,“百病成医,其实我可以自己拔针的。但这次回血,情况有点特殊所以要请求专业人士来帮忙了。”

    百病成医。成玫突然记起自己看到的关于宫城的病例单子。可明明已经稳住了病情不是吗?为什么又来医院输液?

    成玫依旧蹲在地上没有起来,眼睛看着他的,嘴唇张了张,但很快她就失去了勇气,目光收回,双手撑着膝盖站起来。大概是蹲得有些久了,猛地站起来,供血不足,成玫有些晕,腿也有些麻,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后面倒,宫城反应很快,一瞬间站起来,双手抓住她的手肘将她整个拉回来,待她站稳了又很快放开。

    “你刚拔针,别松开!按住!”成玫大喊。

    宫城愣了一下,然后很听话地把左手搭在右手上面,用力按住。可这一句话似乎点到了他的笑穴,他站在冬日的暖阳里,肩膀耸动,笑个不停。

    “成医生,你很可爱。”

    成玫一下子红了脸,她站在他的对立面,低着头,一瞬间手足无措。

    他注意到了她的窘迫,很快止住了笑意:“抱歉,我没有恶意。”

    “我知道的。”她抬头直视他的眼睛,他也看着她的。

    “成小姐,刚刚我认出你了。我是故意表现出不认识你的。我记得你的。”

    “我知道的。”她知道的,在她喊她成医生的那一刻,雾霾便散了干净,他是为了保护她的。那位康先生要是知道他们互相认识,又要借题发挥说互相包庇了。

    “这你也知道啊。那你知不知道其实我并不知道他吃剩下的蟹壳在哪?”

    “?”

    接收到她眼中的疑惑,宫城嘴角弯起一个小小的弧度:“我只是猜的罢了。可他看我走向他的床头柜,他就急了,迈步的方向,眼神的聚焦点很明显。”

    “没想到你还挺贼的。”

    “这叫机智。”

    没想到他会这样和她开玩笑,成玫愣在原地,眼睛睁得很大。瞳孔里的他,额发遮住眼睛,嘴唇微微上扬,他又在笑了。

    怎么能……这样好看的呀。

    “我,我……我先去干活了。”成玫觉得自己的脸快烧起来了,她实在太紧张,这地方是待不了了,他为什么又来这住院还是回去问李鸣籁师哥好了。

    可快到门口的时候,宫城叫住了她。

    他说,“成玫,你现在还愿意做我的营养师吗?照料我的饮食。”

    他叫她的名字。她一直不知道他竟然是知道她的名字的。

    “你是怕我因为今天这个事情,没了病人,丢了工作吗?”

    成玫回头,他依旧站在冬天的暖光里,光晕在他身边晕开了,她看不清他的表情。是严肃是轻松?

    只是,那片光亮里,他没有回答她的玩笑。

    他只是看着她,不置一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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