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裙下之臣》

    文/此由

    元启二十三年,时值秋末冬初,正是将寒未寒的时候。清晨结在枯草上的霜将近午后才肯散。长街无行人,偶尔碰巧瞧见几个,都揣着手急匆匆往家赶。

    宫内倒是早早便生起了地龙,屋内也有火盆的加持,直叫人觉得花期不远了。

    月朗星稀,两个壮硕的宫中仆妇押着一女子不紧不慢地往深宫走去,偏被一宦官瞧见责骂,尖利的声音划破宫闱:“快些,再快些”

    姜慈认得他。

    也不知怎的,分明七日前因着十五年前的密事被撞破,永昌候府早已将她一介假千金赶了出去,如今她不过平头小民一个,

    怎使得皇后身旁的大红人李全公公惦记?

    偏身旁两位仆妇嘴风严实的很,方才自小宅中将她抓上马车时,她软硬兼施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

    这会儿瞧见李全,她讪笑两声,不动声色地瞧了搭在她肩上两位仆妇粗糙的大手,“李公公,这是何用意?”

    眼见着昔日曾曲意逢迎的李全置若罔闻,姜慈耐着性子自随身荷包中抓了一把金瓜子,趁人不注意塞了李全手里。

    后者虽是瞧不上眼,沉默须臾,到底还是松了口,抬手抖了抖袖子,“咱家今日就发发善心。”

    彼时已然进了一所宫门,李全使了个眼色,那俩仆妇便退了下去。

    空旷的宫殿,弯月,凉风,树影婆娑,姜慈忍不住打颤。

    却见面前那矮小的身影离她越来越近,李全满是皱纹黑黄的脸笑得狰狞,干枯皱巴的手抚上她的脸。

    姜慈强忍干呕,不由得偏头,退后几步。

    “姜姑娘本也不用来的,总归是三公主没瞧见姑娘,这才让请了过来。”李全顺了顺气,强压着心头的冲动。

    李端阳?

    她虽与李端阳无冤无仇,可直觉告诉她今日进宫绝非是什么好事。

    “到底姑娘也非永昌候府的人了,若是跟了咱家,先不论今日捡条小命,日后也是穿金戴银风光无限啊。”

    这话说着,李全便强拉她入怀。

    好在姜慈反应及时,狠狠咬上他的手,这才没被轻薄了去。

    “啊!”

    饶是夜色晦暗,借着星点月光也能瞧见他左手渗出的大片血渍,压不住眼中的戾气,李全抡圆了右胳膊直直向她左脸逼来。

    虽是矮小年老,到底还是男女力气悬殊。姜慈偏头向一旁退了几步躲开来,心头却是忍不住的后怕。

    强压着颤音,“李公公在宫中浸|淫|多年,想来也知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的道理。”

    听此,李全倒是止住了过来掐她的步子。

    “如今三公主点了名叫我过来,若是我有什么闪失,公公可担负的起?”

    李全果真微微变了脸色,旋即气不过一般啐了一口,“唤你一句姑娘是咱家抬举你,不知哪来的野|种还真把自己当姑娘了?”

    “呸,咱家这身份,有的是女人过来献殷勤,给你个机会都抓不住。”自袖口取出条干净帕子,仔细地擦拭着血迹。

    姜慈认得出,上面绣了百合的式样,胃中更是不适。

    “来人,把她关下去。”

    说罢,那两个仆妇又不知从哪来,反剪着手将她押入一间逼仄的偏房,将她推了进去,

    而后落了锁。

    姜慈从未在宫中见过这般狭小阴冷的房屋,地上连同目光所到之处铺了厚厚一层灰尘,呛得她止不住地咳嗽,

    应是许久未有人来过。

    屋内极静,连身上衣袍料子摩擦的细小微动都听得仔细。

    她只觉浑身发冷,冷得她喘不过气来。

    自打出生十五六载,姜慈自觉她从未做错什么。面对姨娘时不时的刁难,庶妹时不时的挑衅,她一向为着永昌候府的脸面妥善处理着家事琐碎,至于那些委屈心酸,只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

    识大体顾大局,也曾为流民施粥,也曾为穷苦人家散药,诚心为众生祈福盼风调雨顺。

    若说有什么错事,便就是襁褓中的她,阴差阳错借用了旁人的身份十五六年,

    而那个带着不被所有人的祝福而出生,真正的永昌候府嫡姑娘,早就中了恶毒之人的圈套,再也没找回来,

    姜慈此生难以弥补。

    她想用这一生去赎罪,不过万不该是这种方式。

    蓦地,远处似有若无地传来喧嚣。月光透过残败不堪的窗子映照到她的衣裙上时,还带了不一样的光亮。

    姜慈惊诧,抬眼望去,正瞧见远处宫门外火光一片,越过深深的宫墙,似是极快就要赶过来。

    走水?

    可混杂着的刀剑声,连同尖叫厮杀,清清楚楚地传入她的耳畔。

    这是...宫变?

    脑海中突然闪出这么个想法,姜慈快步想要推开门,奈何尽管是年久失修,宫中的木门质量也是极好的,连同残败不堪的窗棂,在求生的本能下也掰不开足够可供其逃出的缝隙。

    遍寻房内只在厚厚的枯草下寻到个不知何年的瓷片,并未寻到什么利器,姜慈颇有些泄气。

    房内静静,一时之间只余她重重的呼气声。

    她突然意识到,方才的那般喧哗声,已经停了。

    抬眼远处的火势虽未平,不过也没有继续蔓延的趋势。

    方才惴惴的心终于恢复平静,而后大颗大颗的泪珠落了下来。

    永昌候知晓真相后的恼羞成怒,大喊着滚出去;乔姨娘捏着帕子鄙夷的轻蔑嘲笑,叫她野丫头;庶妹姜蕙幸灾乐祸地将她的首饰古玩席卷一空,白了一她眼怒骂你也配?昔日同她如胶似漆的手帕交当街羞辱......

    这几日所经历的如同一场噩梦,反反复复地出现在她的脑海。

    若是能选,她一定选择自己原本的人生,在庄子上过着普普通通的生活。

    可彼时她尚在襁褓,又如何有选择权?

    她不敢恨永昌候府,虽这么多年阖府上下刻意刁难,但毕竟养育之恩胜同亲生。不过如若不是永昌候府的肮脏,她的人生又如何出现偏差?

    永昌候也实在绝情,赶她出去也就罢了,可偏生听到真正的嫡姑娘也回不来后,竟还如释重负地笑了。

    思忖到此处,姜慈攥紧了拳头。

    恰时门锁微响,她循声望去虽瞧不真切,但也依稀能辨出来人影。偏头望向窗子外,因着高高的宫墙阻挡,便也瞧不见火势了。

    只余空气中隐隐约约透出来的焦糊味道。

    眼下不知形势如何,姜慈紧紧攥住方才寻到的碎瓷片。若是叛军过来了,大不了她拼个你死我活,到底还能留个清白。

    思忖到此处,她稍微定了定神,奈何总归也是未出闺阁的姑娘家,再是强装冷静,心跳如擂鼓生生叫她一时喘不过来气。

    “咔嚓”一声,锁开的声音。

    姜慈起身,将瓷片往袖口掩了掩。眼见着门被推开,她的呼吸也紧随着滞住。

    却见一白色衣角,往上瞧去,来人玉冠束发,印有银色暗纹的白色衣袍更衬得其姿容既好,只不过神情稍寡淡了些,不由得同他人有种疏离之感。

    反观姜慈,青色的衣裙早已沾了灰,方才被两个仆妇推搡间头发已然乱掉。

    仿佛是两个世界的人。

    是了,本就并非同类人。

    他是世家望族晏氏的门生,当朝新科状元郎晏怀,满京城无数高门贵女的春闺梦里人。

    而她呢?

    连自己姓甚名谁都不知晓的假冒千金。

    霎时一股没来由的羞耻感席卷全身,方才的如释重负待看到他身后侍从端着的东西后消失殆尽,姜慈不由得退后几步。

    “姜姑娘。”晏怀语气淡淡,自袖口取了帕子递给她,

    应是脸上沾了灰。

    姜慈没接,尽可能叫自己的声音保持平静,“什么时候晏大人也揽上这般不讨好的活计了。”

    晏怀身后的侍从端着的托盘上,立着酒壶一件,酒杯一盏。

    深更半夜将人囚于此,又送来酒,其中的意味自然不用言明。

    “我求了皇上旨意过来。”

    姜慈一顿,记起也曾因着永昌候府嫡女的身份向晏氏进了句话,这才有了其晏氏门生的身份,不过终究也算前尘往事了。

    垂在身侧的手揉紧了衣袍,她冷哼,“想来我同大人也没有什么交情。”

    若是有,也是仇怨。

    要不是晏怀的举荐,想来她的未婚夫郑少煊也不会上了战场,更不会几经生死,马革裹尸。

    却听那人语气也是淡淡,“永昌候私通敌寇,以下犯上,引兵入宫,蓄意谋反,满门抄斩。”

    许是怕姜慈心存侥幸,那人偏头看她,“姑娘也不例外。”

    语气并未有什么起伏,仿佛只是在叙述什么稀松平常的小事。

    “为什么?”姜慈皱着眉直直得盯着他,想要将他看透了去,突然笑了出声,“人都说晏大人不仅连中三元是一众学子的表率,还性烈高洁公正廉明,我还以为是个高风亮节的正人君子。”

    若说旁人谋逆也就算了,永昌候谋逆是万万不可能的。试问一个连半点官衔都没有的区区一世家望族都怕的人,又如何能起不臣之心?

    怕是才听到谋逆的风声,便要躲被子里藏起来了。

    那么,永昌候府只可能是党争的牺牲品罢了。

    “永昌候府谋逆乃是圣上明察秋毫,姑娘可是要质疑圣上的决断?”许是猜到姜慈所想,晏怀眯了眼睛,“府上二公子姜乐亲书百越王,以区区百金传递朝堂政事,姑娘以为呢?”

    姜乐,乔姨娘娇养出来的那个一事无成的庶弟,满脑子盘算着如何弄走姜昼从而袭爵。

    听此,方才坚定的信念瞬间崩塌。

    “姑娘以为,他所知晓的朝堂政事从何而来?”晏怀声音波澜不起,可周身的气势太压人,一步一步向她走近。

    姜慈惶恐,紧紧捏着袖口的瓷片退后。

    外头冷风吹来,丝丝凉意拂过引得她不由得打了个颤。

    待贴到身后的墙壁时,她心头咯噔了一下,脑袋嗡的乍响。

    哪成想晏怀大步迈过来,往她手心塞了个小瓷瓶。

    姜慈错愕,却听头顶上方的声音,“早晚一次,不出三日便能好。”

    是在说她胳膊上的擦伤了。

    晏怀身后的侍从倒也适时的小步过来,将托盘置于她身旁那满是脏污的案桌上,飘起些许灰尘。

    一下子将姜慈的思绪打乱,

    深深的无力感袭来。

    “若我说,姑娘也该高兴才是。”她生平头一次听晏怀能有这么多话,“永昌候府十五载处境艰难,心酸颇多,姑娘所做的一切都被弃如敝履,如今又被赶出家门。”

    这话说的着实奇怪,姜慈还未来得及细想,便听“叮”一声。

    【宿主,终于找到你了!】

    紧接着,无数的回忆在她脑中炸开。

    关于她来这里的目的,关于任务,关于系统,以及剧情的走向...

    强忍头疼,姜慈紧紧地用手撑着身旁的桌子,一字一句说的极慢,“永昌候府总归养我十数载,既阴差阳错冒用了身份,眼下断没有划清界限临阵脱逃的道理。”

    “劳烦...劳烦晏大人在外稍等片刻,容我理下妆发。”

    许是见她实在是狼狈的紧,晏怀深深看了她几眼,而后才微微点了头出了房门,临了还将门关起。

    【宿主,我们这次行动受到了很强的干扰。】

    脑中画面一帧一帧地闪过,姜慈抱头屈膝蹲下来,试图让自己冷静地理清现下发生的一切。

    她本来自未来的未来,负责书籍的审核工作。可偏生某日过后,所有的书籍内容全部被扰乱,充斥着血|腥|暴|力,诱|人|犯|罪等不堪入目的东西。

    而一切的根源来自末世某个癫|狂的强大异类,姜慈的任务便是进入到他现下所寄居的这本书中,寻找破解之法。

    【宿主,任务进展到哪里了?】

    姜慈沉默着摇头,近乎绝望启唇,“男主死了,任务...失败了。”

    送她过来时,系统出现了偏差,叫她记忆全无,而后竟穿成了书中冒用她人身份,与男主定有婚约的白莲花炮灰女配。这个角色存在的意义便就是百般阻挠女主,也就是她的庶妹姜蕙与男主修成正果。

    而她的形象便是虚伪伪善,分明是大家闺秀,却被旁人误以为假清高。分明是悲悯贫苦百姓,被旁人认为是做戏。分明是维护家庭和睦,在作者笔下更是惺惺作态的白莲花行为。

    方才矛盾的心绪渐渐疏解开来,姜慈拢了拢衣袖,毫不意外地触碰到那块锋利的瓷片。

    晏怀说得对,她应是恨永昌候府的。奈何这么多年养育的恩情无法割舍,那么现下也该清算了。

    思忖到此处,姜慈倏地发狠。

    【宿主不要!】

    “啪”一声,那块碎瓷片应声落地,跌成四分五散。

    -

    【宿主你终于醒了,书中的世界复杂莫测,剧情反复循环。稍有不慎你就会困在书中再也回不来了。】

    待姜慈恢复意识后猛然坐起,这才发现周边黑漆漆的,“我们这是在哪里?”

    【当然是回去!我已经查阅了资料,找到了新的解决方法。】

    新的解决办法?

    她不解,旋即懊恼垂头,“都怪我记忆全无,竟让那个强大的异类死掉了。”

    死掉?

    “怎么会?”姜慈突然意识到,既然异类有着强大的力量,又怎么会轻易的死去?

    【找到了!这本书的攻破之法并不是...】

    系统激动之情溢于声音之上,哪成想还没等它说完,旋即一股强大的气流袭来。

    【宿主,我们受到了某种不明力量的干扰!】

    “怎么回事!”

    姜慈本想瞧瞧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哪成想一阵又一阵的颠簸袭来,她的意识又渐渐地被抽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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