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阳峰外门弟子考核一年两次,日期不定,下半年的便在季夏骄阳中猝然展开。

    三百名弟子分为三组,分别在议事堂、偏厅和附近山头开展考核,依次进行功课、针科和药科。

    一阵锣声后,三百青衫齐坐议事堂奋笔疾书,一炷香的时辰供弟子答题。人人前后左右间隔两尺,关莹和明荣坐堂,其余内门弟子在人群中轮转巡考。

    明莲容做事往往功利性强,能一石三鸟绝不一箭双雕。陡然间,宣纸上有序铺满娟秀字迹,遂闭上双目运转起万千思绪。

    明日药科进山时,秉着教化为主杀生为末的原则,悄悄把山贼给办了;下午考核结果出来,竺期昭顺理成章被放下山,自己美美地搬入内门。

    竺期昭又打了个喷嚏。

    他手中卷纸已被揉得不成样子,考试时目光乱飞,落无定处。一个耍剑的,混到学医的门派,就如油纸伞遇着春三月的暖阳,不足齿数矣。

    昏头搭脑地看着纸上的字,一会儿将自己的头发悉数挠乱,一会儿咬着笔头,一会儿枕着胳膊趴着,一会儿四下凑头看着。

    竺期昭发现自己右边弟子睡得流出口水,登时双眼一亮,将宣纸揉成一团朝他的脸砸下来,还是没有将他砸醒。

    “哎呦!”

    竺期昭闻声抬头,忍不住笑出声。旁边的这位仁兄的美梦破碎,被关莹一把揪起来。他反应太大,竟把胳膊下口水洇透的卷子扯破,当场喜得成绩。

    关莹登记好潘咏思的此门成绩后,转过身瞥了眼竺期昭的白卷,翻个白眼后坐回去。

    众人见竺期昭迟迟不动纸笔,都以为他胸有成竹,不屑此科,要在其余两科夺魁,不免紧张些,纷纷垂头奋笔着。

    某人实则信号得不到回应罢。

    “小长老好生厉害,我们以为小长老不屑此科,要在其余两科夺魁,真没想到,小长老竟是掐着点写的。”

    此科结束后,常和他厮混的弟子簇拥着他,竺期昭笑吟吟推开众人,动作熟练地将明莲容勾过来。

    “一会儿针科,怎么办?”

    明莲容见他着急上火的样子笑了笑,想把计划细说于他,便避开周围弟子拉他拐入空巷,边说:“此科不必管,你随便扎。”

    “明莲容,”竺期昭倏地顿住步子,一把将她抵在石墙,抬手稳稳掐住她的脖子,居高临下的瞳孔幽幽泛出波光,“大业未成,你就要卸磨杀驴。”

    明莲容心头涌上一丝悸动,四目相对良久,壮起胆子缓缓抬指,小心翼翼地覆在他的唇上须臾。

    脖上手劲登时失势,眼前人往前倒去,下巴正好抵在她的肩上,口中喃喃:“敢阴我……”

    “你不是想下山么,”明莲容两手悬在空中,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只好保持这个尴尬的姿势,“话糙理不糙,你保护我一段时间,我给你些厉害的药方,你我各取所需罢了。”

    肩上迟迟没有囫囵话传来,只是一阵一阵的闷哼,明莲容顿感不妙,忙掏出解药探手塞到他口中。

    俄顷,他还是没有一点反应,明莲容拍拍他的背,道:“别装,以往吃了解药的现在就好了。”

    话音刚落,肩上才乍然一轻,竺期昭眉梢带笑地弹她的脑门,漫不经心地说:“好好好,你的地盘你做主咯。”

    又欲伸手在她腰间坠的药袋中探去,明莲容灵活躲开,一手紧攥拳头故作生气地伸到他面前。

    “坏莲容。”

    ·

    晌午之后,关莹宣读针科考核的规则,第二科才正式开始。

    此时,明子卿却从堂门外走过来,与其余内门弟子交流几句后,便宣布此门考核换成第三科的考核。

    将各人题目一一分发后,就叫众考生进山寻药,十二位弟子跟着进了山,分别到六处地方守着保护他们的安危,余下十人坐守议事厅,准备为归来的考生评定成绩。

    “仁兄要寻什么宝贝呀?”

    竺期昭缠着方才当场有成绩的潘咏思,丝毫没有看他题目的欲望。因为自己识字又不识字,看也看不懂。

    潘咏思撇着嘴,有意避开他,目光持续在地下寻寻觅觅。

    明莲容走在他们后面,反复打量着潘咏思,总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衣着白净,身段高挑,却不知为何散发出一股匪气,不是侠气。

    “怎么了,”竺期昭驻足等等她,抬手搭在她肩上,目光里失些笑意,“你看出什么了。”

    “无事。”

    “你帮我解题,”竺期昭从怀中摸出宣纸,本要将它拆开,想起自己懂不了一点,又塞到明莲容的手里,“直接帮我寻吧。”

    明莲容拆开看了眼,发现只用寻赤血夏蝉和三转草即可,都不是什么难缠的主,任务简单,却经不住人为干预。

    有些往日偷奸耍滑的,看不懂题目所要寻的解药,便纷纷缠着竺期昭,硬是将明莲容给挤开。

    竺期昭半推半就,还说些套话忽悠人。

    明莲容白眼翻得头晕,索性离开他,自己先去寻这两物。果然,没有拖后腿的,空气都是清新安静的。

    不到一炷香,明莲容就已将两物寻得,装在自己的药袋里。

    明莲容站在坡上,正要搜寻山贼嫌疑人踪迹之时,忽然注意到,山坡下的一条路上依稀有个人影,正往山上跑去。

    这人并不是在寻解药,反而是向内门弟子住的山头跑去,似乎目标清晰,早有预谋般。

    明莲容心里疑惑,紧紧跟了上去。从后看去,这人身形略低于竺期昭,也绝不是风又山和潘咏思。

    他动作灵活,似是习武之人,且对山上地形地势异常清晰。

    此人并无换路意图,明莲容便抄条近路,途中顺手捉条青蛇,没多大会儿就赶到他身前。这人蒙着面,见到明莲容脚步顿时停住。

    明莲容捏着蛇头伸向这人,冷声道:“前路禁行,请回吧。”

    “师姐,是我。”

    熟悉的声音从身前传来,此人摘下面罩露出脸。明莲容才放走青蛇,上前两步,眉梢间尽是激动:“子兴。”

    原来这人是与明莲容一同火烧藏书阁的勇士——明子兴。

    此番青阳峰之行也是拜他所赐。明子兴是主犯,当即就被逐出师门。

    两人道明身份后,二话不说,上去就是抱头痛哭,互道苦楚。

    “这人间真他妈的难混啊!我真是后悔那日失了手,我真该死啊!”

    “对,你真该死啊!你现在上山做什么?”

    “烧山。”

    明莲容心里一凉松开了他,果然从他怀中摸出个火种,举在他眼前四目相对,无一语言,却波涛汹涌。

    明莲容笑不出来,往后退两步:“门规都背到狗肚子里去了。”

    “师姐,我错了。”明子兴顿时面色煞白,扑通跪下。

    明莲容侧侧身子不受他的跪拜,心有不甘地继续追问:“为何要如此?”

    “听说师姐被罚到彭城,我便也来此地谋生。原本在县衙里做仵作,后来有人给我说,烧座山给黄金百两,况且还有舆图,我实在心动……”

    “我无言以对。”明莲容没收他的火种,拍拍衣裳思索片刻,“趁着考核,你走吧,我今日没有见过你。”

    “哪里走。”一个铿锵的声音从身后携风传来,骤然驱散山坡氤氲的雾气。

    明莲容闻声转身,也面色一白陡然跪下。

    原来是青阳峰二长老——明婕。

    她不知何时回山,将二人一并拿了下。

    红雨堂内,明莲容和明子兴先后跪在堂下,二长老坐在主座一言不发,案上茶水早已凉透,堂内冷寂逼人。

    不巧,明莲容袋里的蝉突然长鸣了声,引来其余几位内门弟子的目光。明莲容忙按着药袋,尴尬良久,终于等到它累得闭上嘴。

    明莲容随即跪直身子,垂着头伸出双手道歉道:“姑姑,我错了。舆图是我透给县衙的,请姑姑责罚。”

    明婕也没有客气,这才吃了口茶,侧眸对关莹冷声道:“阿莹,戒尺。”

    关莹取来戒尺,毫不留情地落在明莲容手心,也不顾及明莲容作为小长老的面子,直到两手由白到红,明婕才抬手叫停。

    明荣接明莲容上山之前,曾在坊间看到个新版册子,里面记录近三年江湖风云人物,描了近八成的天虎剑宗弟子,给其余门派剩些边角料。

    在明莲容无语至极之际,县太爷正好将明荣请过去,以利诱之欲获青阳峰内门丹药。明莲容眼眸一转,利用县衙画师做了剑宗人物排名录,这才将青阳峰详况递给官府。

    “将这个冒充的丢下山去。”

    “师姐救我!”

    明子卿和明荣伸手就要架起他,明莲容试探地拦了拦:“姑姑,子兴——”

    “门规都背到狗肚子里去了!”

    明婕柳眉倒立,猛然将茶杯往下摔去。“啪”的一声,明莲容旋即闭嘴垂头,不敢再看明子兴。

    “为何要给舆图!”明婕怒气丝毫未消,目光毒辣地落在她身上。

    明莲容不敢抬头,心里清楚,实话脱口,自己再难在后生面前抬起头。

    况且买卖家族情况,更是触犯家规,要流放三百里,去更远的结仓峰。

    “吱——”

    药袋里的蝉又他妈的叫了一声,明莲容两颊烧得滚烫,恨不得把头塞到药袋里,将这只破蝉一口吃掉,罪过罪过,洒些哑巴药。

    “真不知你有什么拿得出手,我青阳峰随便拉出一名弟子与你换了位置,都是名副其实。在我外门处兴风作浪,搅得我弟子人人心浮气躁,抛下自身修行去满山满城地寻你。腆着脸久居高位毫无作为是非不分贪图享乐,不如早早滚蛋,省得在彼此身上浪费时间精力。”

    “莲容错了,莲容一定好好改造,重新做人。”明莲容终于抬眸对上她的眼。

    明婕顿时怔住,片刻后怒火更甚:“等等!混账!你什么时候还起了配人的心思!回去照照镜子看看你现在是什么样子。真是反了天了!”

    明莲容被指着鼻子骂了个狗血淋头,几次要出言分辨,话却被堵在嗓间说不出口,其余弟子从未见过如此阵仗,无一不是大气不敢出一口。

    丧气地回到山腰时,就见竺期昭背靠土墙,手盘在胸前,似乎久等的样子。

    二人也没多说,明莲容把他的解药偷偷塞给他后,便相继入厅交差。

    “我的蝉怎么死了,叫我得个二等的评分。”

    “它被话噎死的。”

章节目录

将星得地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栩希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栩希并收藏将星得地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