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青空澄净。
寒笙站在庭院中，仰观星列。不出意外，寒霜此刻已被送上鬼泣山了吧？对于这个刁蛮娇纵的妹妹，寒笙固然说不上喜欢，却终归不忍见她忽逢厄运，生死渺茫。这样的事，无论落在谁的头上，都是不幸的。
寒笙曾多次向阿霏询问外面的情况，本想着在马车出发前向寒霜道别，毕竟此一去，大约未必有再见之日，然则生恐此举在玉夫人和寒霜眼中显得别有用心、落井下石，于是只能守在青篱小筑等候消息。
阿霏下午很是奇怪，说话吞吞吐吐。寒笙不知究竟，亦不曾多问。
独立片刻，正待回屋，却听小筑外有窸窣嘈杂声，间歇有僮仆的低声私语传来，隐约像是在说什么“罗刹魔君来了”。
寒笙心头一凛，四下寻不见阿霏，往正堂走去，却见灯亮如昼，厅里围了许多人，阿霏也在人群中，随着众人毕恭毕敬地俯首站立，不敢有丝毫逾矩。
她往内堂看去，便见一个带着青脸獠牙面具的黑衣人负手而立。那人一身黑袍，袖口处缀以银线绣成的白色曼陀罗花纹。左手侧是一个已吓得花容失色的女子，寒笙认得，是寒霜素日的贴身侍女阿怜，右手侧是玉天澜，跟着便瞧见在母亲怀中瑟瑟发抖的寒霜。
“玉大人，冥漠王指明要的是府上三姑娘。你找来婢女冒名顶替，欺瞒他老人家，是何用心？”
玉天澜满头大汗：“尊使，这……是这样，冥漠王他老人家在江湖上素有威名，能得看重，阖府上下本是极欣悦的。只是小女自幼娇生惯养，不识大体，不晓礼数，在下唯恐她触怒了冥漠王老人家。阿怜姑娘是玉府总管之女，玉家向来只当嫡亲女儿看待，知书达理，温顺柔则，比小女不知强上几多倍，必能深得冥漠王欢心。并非在下有意欺瞒，实在是不愿让他老人家失望。”
“玉大人这番话当真是滴水不漏。”罗刹君慢悠悠道，“可是你话说得太好听了——冥漠王最不爱听的就是好听话。”
玉天澜语塞，只觉一线汗水沿着背脊缓缓滑下。
“阿怜姑娘，我来问你——”罗刹君放缓了语气：“在魑魅亭中，你一个人，看见冥漠王那些手下，怕不怕？”
阿怜此时像被抽去七魂六魄，说不出话，只是点头。
“你是自愿代你家小姐的，还是别有缘故？”
阿怜下意识望了玉天澜一眼，随后垂下眼睛。
“看来是别有缘故了。”罗刹君话锋一转，“玉大人，你知不知道我在江湖上的名头？”
“知、知道，尊使是冥漠王座下十罗刹之一，武功奇绝，尤其一手易容术出神入化，江湖人称‘千人一面’罗曼陀。”
“千人一面？不错。我面具下的这张脸有千般容貌，万般变化，都是从生人脸上活活剥下一张完整脸皮来，做成面具。”罗刹君冷冷道：“玉大人想不想也成为罗某的一张脸？”
玉天澜汗如雨下。
“我劝你还是遵奉冥漠王的话。他老人家如今就在鬼泣山上，现下不过是我这个罗刹来提个醒儿，若待四天王、双神君来，只怕玉府就要遭殃了。”
“是是是……”玉天澜躬身垂手行礼，“多谢尊使善言相劝。容待玉府稍事准备，明日定将小女送在冥漠王老人家座前。”
“偏你等世族有这些穷酸礼节！何须待明日？冥漠王所定时限本是今夜月升以前，如今这一耽搁，已经拂逆了他老人家心意。玉家三小姐是哪位，这便随我走吧。”
伏在母亲怀中的寒霜听得此言，心惊胆颤，忍不住哭出声来，却也登时宣告了身份。
罗曼陀手掌轻拍两下：“鬼抬轿何在？”
一顶大红软轿应声从门口飘进。那轿子悬空飘浮，偶尔上下颠簸，与真人抬轿无异，满堂中却无一人能看得见抬轿之人。
莫非……莫非当真是厉鬼抬轿？
寒霜死死挽住母亲，泣涕涟涟，然而罗刹君在场，终究不敢如平日对父母撒娇那般大声哭闹。
玉天澜无奈，既舍不得女儿，亦恐罗刹君失了耐心。一场生离死别，直教他心中备受煎熬。
罗曼陀笑道：“三小姐，你再不入轿，难不成真想见你爹爹的脸被我做成面皮？再迟缓些，冥漠王不高兴了，他老人家折磨人的手段，只怕就不止如此简单。”
寒霜吓得腿软，战战兢兢走进红轿。轿子随即浮起，向门外飘去。
“霜儿，霜儿！”方撷英不顾玉天澜阻止，追着软轿呼唤，声音嘶哑。进了轿的寒霜却似没了生息，毫无挣扎动静，亦不曾出声回应母亲。
罗曼陀转身欲走。
玉天澜待向罗曼陀行礼，对方故作不见。
玉府中人俯首分立两侧，罗曼陀边走边扫视了一圈，最后目光落定在人群边缘的寒笙，停下脚步，若有所思。
寒笙却自顾望着那顶渐行渐远的大红软轿以及委顿在地、风度尽失的方撷英，心中五味杂陈。
玉天澜见罗曼陀将走未走，略略松懈的心再度高悬，颤声道：“尊使可还有吩咐？”
罗曼陀不答，拂袖而去。
寒笙正待回屋，忽听方撷英对着扶她起身的阿怜大声呵斥：“都是你这没用的丫头，露了破绽，害霜儿被那些凶神恶煞的厉鬼带走！我要你不得好死！”
“你慎言！”玉天澜生恐罗曼陀尚未走远，“若待罗刹君听见了，霜儿还有命活么！”
方撷英登时噤声，既悲幼女，又恨阿怜，犹不解气，扬起手臂欲掌掴她泄愤，挥至半空，手腕却被人用力握住。
“寒霜的命是命，阿怜的命就不是命么？”寒笙冷冷道。
方撷英状似疯癫：“你算什么东西，敢来指责我？这么多年，玉府养着这些不中用的狗，难道他们还报不得主人恩！”
“夫人既将下人当作狗，又何以苛责他们要有人心？”寒笙面若冰霜，“夫人此时有多伤心，阿怜被送走时，阮总管就有多伤心。皆是切肤之痛，夫人又何必拿阿怜出气？”
方撷英披头散发，指着寒笙：“若非看在你曾愿代替霜儿的份上，今日我非将你逐出府不可！滚回你那短命母亲的住处，别让我再瞧见你！”
她恨怒未消，又指向阿怜，“还有你，素日服侍霜儿，最是体面，不思报恩，现下就打发你去青篱小筑！她懂得体恤下人，我偏要你尝尝，做这玉府中最没头没脸的丫鬟是什么滋味儿！”
方撷英全无素日里端庄自持的世家主母模样，玉天澜只怕她做出更出格的事，在下人跟前失了体面，即刻吩咐侍婢们将她扶回房中，请医官开下宁神静气的药方。
回了青篱小筑，掩上门，似乎如此便可将一日来的嘈杂都挡在门外。寒笙深吸一口气，只觉这方寸天地较之外头的表面雍容、背里肮脏，真是清宁不知几许。
她替阿怜擦拭妆容，梳着散乱的发辫：“我这里着实小了些，今晚你便同阿霏宿在东边那间屋子，如何？”
阿怜低头，不做声。
“怎么了？”寒笙一手轻轻搭在阿怜肩头，柔声道，“有些不习惯，是不是？我这里自然不能和寒霜屋里比的，等玉夫人气消了，你还是可以再回去呀，或者要你爹爹再安排个好些的去处。”
阿怜忽然抱住寒笙，泣不成声：“老爷和夫人威胁我，说我素日随侍三小姐，最是熟悉。若不替三小姐，便革了我父亲和哥哥的职，寻个罪名，将他们和那些朝廷重犯一起流放到岭南去。我爹爹一向只看重哥哥，希望他能攀附玉大人出人头地，一听这话登时慌了，担心哥哥前途不保，于是央我答应。
“我本来不肯，他以死相逼，我没法子，只能应允，可是才被送到魑魅亭，连话也没说一句，那个罗刹君就指着我说‘你不是玉府三小姐’，我也不知他们到底如何识得，就被送了回来，并不是我有意露了破绽。”
莫非冥漠王的手下真有通天之能，从不曾见过的人，竟还能分辨真假？寒笙心中疑惑，仍是安慰着阿怜：“好姑娘，你受委屈了。”
阿怜忽问：“小姐，再过几日，你就要嫁给裴玞公子了，是不是？”
寒笙面上微僵：“是。”
阿怜拽住寒笙的衣袖，“你可不可以让我做你的陪嫁丫鬟？我娘亲没得早，爹爹和哥哥眼中从来只有自己，不顾我的死活，你让我跟着你好不好？”
寒笙略略为难：“你若是肯，我自然愿意。只是，跟着我有什么好处呢？青篱小筑本就不受重视，世家联姻讲究门当户对，我在玉府尚如此轻微，嫁进裴家，处境会更为不妙。阿霏跟着我已是受苦，只怕你父兄不能给的东西，我也未必能给你。”
阿怜垂泪：“小姐今夜能在夫人面前维护我，阿怜很是感激。只不过阿霏她……”
寒笙见她神色有异：“回来的路上，阿霏被药房的医官唤去给夫人煎药了。”
阿怜叹息一声：“这些话，我本不愿同姑娘说。自我答应代替三小姐后，玉夫人便要我留在她房中梳妆，换上小姐的服饰等着上轿。这时候，阿霏来找夫人。她们在隔间小声说话，我凝神听了，是阿霏请求夫人，待将我送走后，将她调至三小姐身边服侍。夫人起初有些不屑，未肯轻易答应。后来阿霏不知和夫人耳语了什么，我听不真切，夫人竟便肯了。若今日我不曾被罗刹魔君送回，阿霏的好事可就要成了。小姐知道，三姑娘是老爷夫人的掌上明珠，做她的贴身侍婢，多少下人求之不得！现在想来，阿霏素日和我要好，原不过是为了探听三小姐的喜怒好恶，为着将来打算罢了！”
寒笙苦笑道：“这原也不怪她。当初青篱小筑的侍仆本不止一人。我与母亲说过多次，小筑中有任何一人不愿留下，只消和主人说一声，便可随时离开。这些年来，倒也只有阿霏还不曾离去。玉夫人的话你也听见了，做青篱小筑的仆婢，是最没头没脸的。阿霏素日里定然也受了千般委屈，万般苦楚。不几日我要出阁，她在此时为自己谋个出路，也在情理之中。”
“我真替小姐不值。你对阿霏那样好，她却暗中想着背弃你。”阿怜道，“外人眼里，跟在三姑娘身边，说得上是风光无限。可三小姐脾气大，对待下人颐指气使，毫无怜悯，她屋里人平日受的蛮气，比起阿霏只怕也少不了多少。”
寒笙微笑道：“能服侍寒霜，不知是府里多少女孩子的盼头。你跟在她身边，又是阮总管的女儿，平日里待人却无半分架子，母亲和我从前，也得了你颇多照拂呢。”
是夜，玉天澜与方撷英一夜无眠，夫妻二人相对凄然，点烛枯坐到天明，想着寒霜不知如何受苦，生离死别，万箭攒心之痛，莫过于此。方撷英只盼着寒雪、寒露哪怕只一个女儿在身边，也能得些许慰藉。可惜身在侯门，诸多考量，此时连母女相见一场亦是万难。
破晓时分，却见阮总管匆匆闯进内堂，顾不得礼数，大声禀报：“老爷！夫人！三小姐她、她回来了！”
“当真？霜儿回来了！”方撷英立刻站起，一夜伤心，骤得喜讯，竟有些晕眩，险些摔倒在地。
夫妻两人匆匆赶到正堂。寒霜正由阿怜伴着，一口一口抿着热茶，浑身止不住颤抖。到底是素日用惯了的丫头，府中上下，唯独阿怜对寒霜的脾性最为熟悉，伺候最周，故而她一回来，阮总管立即叫人去青篱小筑通知阿怜，女儿的转机便在此刻——若是夫人高兴，寒霜开口，将阿怜再调回三小姐房中也殊非难事。
消息传到青篱小筑，连带着寒笙也知晓了。她固然惊喜寒霜平安归来，却隐隐有些不安。冥漠王的手下两度送人回府，其用意何在？此番来的恐怕不止一个罗刹君这般简单。
方撷英看见寒霜，泪水止不住外涌：“霜儿！我苦命的霜儿！娘这一夜都不曾合眼。那些罗刹厉鬼可曾为难你？”
“娘……”寒霜陡然哭出声来，抽噎着向母亲诉苦：“昨夜，我一进轿子便不省人事。轿子里有股异香，我闻了头晕，醒来时，人已在山上。那些带面具的坏人要带我见鬼王。山上黑，我瞧不见路，领头的一个白衣女子便递给我一盏红风灯，让我提着灯走。
“谁知走了不久，那灯焰就渐渐黯了，我问那女子怎会如此，她说‘人油燃尽了’，我吓得心惊，再瞧时，风灯纸上沁出红血来，提灯的木柄竟成了一根白骨，我慌得扔掉风灯，那灯笼变成一颗人头，骨碌滚下山去了。
“白衣女子骂我不中用，又递给我一盏灯，我不敢接。他们就用绳子绑我，拖我上山。山上黑漆漆的，我瞧不真切。绑着一会儿，我忽而觉得腰上的绳子滑腻冰冷，就着月光细看，竟是一条粗黑的蛇！我吓得直哭……”
方撷英知道女儿素日最怕蛇，顿时心疼，将她紧紧搂在怀中。
寒霜哭哭啼啼道：“到了山上，他们说带我面见鬼王。鬼王坐在暗处，看不清形貌，声音略有些老，上来问我‘你就是玉家三小姐？’，我吓得哆嗦。白衣女子呵斥我‘冥漠王问你话呢！’我唯唯诺诺点头，不敢说话。冥漠王却说，‘不，你不是玉家的三小姐。’我只当他说我也是冒名顶替的，便求昨夜来府中的罗刹君作证，谁知他说他也不清楚三小姐是谁。
“冥漠王又问，‘你知不知晓，欺骗我是何种下场？’我慌了心神，却百口莫辩。那鬼王偏偏认定我不是玉府三小姐，向他身边一个穿红袍的人点了下头。红袍人就冲我说，‘小姑娘，我送你一朵红莲花好不好？’他递给我的花金瓣红蕊，好看得很，我不敢不接，谁知一接过来，手心就燃起一簇火来，我疼得直哭，那红袍人威胁我，‘再不说实话，可不就是这点小惩了’。
“我实在不知他们为何认定我在说谎。后来冥漠王不耐烦，叫他手下的什么天王送我回来。我又被扔进那顶大红软轿，醒来后，才发现被丢在琵柿街，鬼王的手下早不见了踪影。”
玉天澜益发惊疑，明明已当着罗曼陀的面将寒霜送去，怎的冥漠王仍说玉府有意欺瞒？他追问道：“霜儿，你再仔细想想，冥漠王可还曾问过你什么？”
寒霜低眉想了一会儿，忽然道：“他还问我，玉寒笙姑娘是府中的哪位？”
不消说玉氏夫妇，连带着寒笙本人也是吃了一惊。
“好啊！原来冥漠王要的人，竟然是你！必是秦南烛从前结识的江湖祸孽，如今要为她的女儿出一口恶气呢！好端端下帖子要了我女儿去，原来竟是霜儿替你担了惊吓！”
寒笙冷然道：“我听玉大人说过，母亲从前出身血符门，是江湖上极受鄙夷的邪派末流。血符门建成不过二十余年，可冥漠王纵横江湖已有数十载，母亲只怕没有这样大的面子，能让鬼王离开白山黑水，不远万里替她报仇雪恨。若真有这样强的靠山，何以母亲生前备受冷落，鬼王不为所动，偏偏死后三年，方才有所作为？”
“好了撷英，我知道你心里为霜儿难过。只是有些事情，切莫随意揣测。”玉天澜面上虽镇定，心中却惴惴不安。仅仅将寒霜丢在玉府附近的琵柿街，让她自己回家，这全然不像冥漠王厉辣无情的做派。
正惊疑间，忽听得僮仆来报，说是玉家祠堂出了大事。
寒笙站在庭院中，仰观星列。不出意外，寒霜此刻已被送上鬼泣山了吧？对于这个刁蛮娇纵的妹妹，寒笙固然说不上喜欢，却终归不忍见她忽逢厄运，生死渺茫。这样的事，无论落在谁的头上，都是不幸的。
寒笙曾多次向阿霏询问外面的情况，本想着在马车出发前向寒霜道别，毕竟此一去，大约未必有再见之日，然则生恐此举在玉夫人和寒霜眼中显得别有用心、落井下石，于是只能守在青篱小筑等候消息。
阿霏下午很是奇怪，说话吞吞吐吐。寒笙不知究竟，亦不曾多问。
独立片刻，正待回屋，却听小筑外有窸窣嘈杂声，间歇有僮仆的低声私语传来，隐约像是在说什么“罗刹魔君来了”。
寒笙心头一凛，四下寻不见阿霏，往正堂走去，却见灯亮如昼，厅里围了许多人，阿霏也在人群中，随着众人毕恭毕敬地俯首站立，不敢有丝毫逾矩。
她往内堂看去，便见一个带着青脸獠牙面具的黑衣人负手而立。那人一身黑袍，袖口处缀以银线绣成的白色曼陀罗花纹。左手侧是一个已吓得花容失色的女子，寒笙认得，是寒霜素日的贴身侍女阿怜，右手侧是玉天澜，跟着便瞧见在母亲怀中瑟瑟发抖的寒霜。
“玉大人，冥漠王指明要的是府上三姑娘。你找来婢女冒名顶替，欺瞒他老人家，是何用心？”
玉天澜满头大汗：“尊使，这……是这样，冥漠王他老人家在江湖上素有威名，能得看重，阖府上下本是极欣悦的。只是小女自幼娇生惯养，不识大体，不晓礼数，在下唯恐她触怒了冥漠王老人家。阿怜姑娘是玉府总管之女，玉家向来只当嫡亲女儿看待，知书达理，温顺柔则，比小女不知强上几多倍，必能深得冥漠王欢心。并非在下有意欺瞒，实在是不愿让他老人家失望。”
“玉大人这番话当真是滴水不漏。”罗刹君慢悠悠道，“可是你话说得太好听了——冥漠王最不爱听的就是好听话。”
玉天澜语塞，只觉一线汗水沿着背脊缓缓滑下。
“阿怜姑娘，我来问你——”罗刹君放缓了语气：“在魑魅亭中，你一个人，看见冥漠王那些手下，怕不怕？”
阿怜此时像被抽去七魂六魄，说不出话，只是点头。
“你是自愿代你家小姐的，还是别有缘故？”
阿怜下意识望了玉天澜一眼，随后垂下眼睛。
“看来是别有缘故了。”罗刹君话锋一转，“玉大人，你知不知道我在江湖上的名头？”
“知、知道，尊使是冥漠王座下十罗刹之一，武功奇绝，尤其一手易容术出神入化，江湖人称‘千人一面’罗曼陀。”
“千人一面？不错。我面具下的这张脸有千般容貌，万般变化，都是从生人脸上活活剥下一张完整脸皮来，做成面具。”罗刹君冷冷道：“玉大人想不想也成为罗某的一张脸？”
玉天澜汗如雨下。
“我劝你还是遵奉冥漠王的话。他老人家如今就在鬼泣山上，现下不过是我这个罗刹来提个醒儿，若待四天王、双神君来，只怕玉府就要遭殃了。”
“是是是……”玉天澜躬身垂手行礼，“多谢尊使善言相劝。容待玉府稍事准备，明日定将小女送在冥漠王老人家座前。”
“偏你等世族有这些穷酸礼节！何须待明日？冥漠王所定时限本是今夜月升以前，如今这一耽搁，已经拂逆了他老人家心意。玉家三小姐是哪位，这便随我走吧。”
伏在母亲怀中的寒霜听得此言，心惊胆颤，忍不住哭出声来，却也登时宣告了身份。
罗曼陀手掌轻拍两下：“鬼抬轿何在？”
一顶大红软轿应声从门口飘进。那轿子悬空飘浮，偶尔上下颠簸，与真人抬轿无异，满堂中却无一人能看得见抬轿之人。
莫非……莫非当真是厉鬼抬轿？
寒霜死死挽住母亲，泣涕涟涟，然而罗刹君在场，终究不敢如平日对父母撒娇那般大声哭闹。
玉天澜无奈，既舍不得女儿，亦恐罗刹君失了耐心。一场生离死别，直教他心中备受煎熬。
罗曼陀笑道：“三小姐，你再不入轿，难不成真想见你爹爹的脸被我做成面皮？再迟缓些，冥漠王不高兴了，他老人家折磨人的手段，只怕就不止如此简单。”
寒霜吓得腿软，战战兢兢走进红轿。轿子随即浮起，向门外飘去。
“霜儿，霜儿！”方撷英不顾玉天澜阻止，追着软轿呼唤，声音嘶哑。进了轿的寒霜却似没了生息，毫无挣扎动静，亦不曾出声回应母亲。
罗曼陀转身欲走。
玉天澜待向罗曼陀行礼，对方故作不见。
玉府中人俯首分立两侧，罗曼陀边走边扫视了一圈，最后目光落定在人群边缘的寒笙，停下脚步，若有所思。
寒笙却自顾望着那顶渐行渐远的大红软轿以及委顿在地、风度尽失的方撷英，心中五味杂陈。
玉天澜见罗曼陀将走未走，略略松懈的心再度高悬，颤声道：“尊使可还有吩咐？”
罗曼陀不答，拂袖而去。
寒笙正待回屋，忽听方撷英对着扶她起身的阿怜大声呵斥：“都是你这没用的丫头，露了破绽，害霜儿被那些凶神恶煞的厉鬼带走！我要你不得好死！”
“你慎言！”玉天澜生恐罗曼陀尚未走远，“若待罗刹君听见了，霜儿还有命活么！”
方撷英登时噤声，既悲幼女，又恨阿怜，犹不解气，扬起手臂欲掌掴她泄愤，挥至半空，手腕却被人用力握住。
“寒霜的命是命，阿怜的命就不是命么？”寒笙冷冷道。
方撷英状似疯癫：“你算什么东西，敢来指责我？这么多年，玉府养着这些不中用的狗，难道他们还报不得主人恩！”
“夫人既将下人当作狗，又何以苛责他们要有人心？”寒笙面若冰霜，“夫人此时有多伤心，阿怜被送走时，阮总管就有多伤心。皆是切肤之痛，夫人又何必拿阿怜出气？”
方撷英披头散发，指着寒笙：“若非看在你曾愿代替霜儿的份上，今日我非将你逐出府不可！滚回你那短命母亲的住处，别让我再瞧见你！”
她恨怒未消，又指向阿怜，“还有你，素日服侍霜儿，最是体面，不思报恩，现下就打发你去青篱小筑！她懂得体恤下人，我偏要你尝尝，做这玉府中最没头没脸的丫鬟是什么滋味儿！”
方撷英全无素日里端庄自持的世家主母模样，玉天澜只怕她做出更出格的事，在下人跟前失了体面，即刻吩咐侍婢们将她扶回房中，请医官开下宁神静气的药方。
回了青篱小筑，掩上门，似乎如此便可将一日来的嘈杂都挡在门外。寒笙深吸一口气，只觉这方寸天地较之外头的表面雍容、背里肮脏，真是清宁不知几许。
她替阿怜擦拭妆容，梳着散乱的发辫：“我这里着实小了些，今晚你便同阿霏宿在东边那间屋子，如何？”
阿怜低头，不做声。
“怎么了？”寒笙一手轻轻搭在阿怜肩头，柔声道，“有些不习惯，是不是？我这里自然不能和寒霜屋里比的，等玉夫人气消了，你还是可以再回去呀，或者要你爹爹再安排个好些的去处。”
阿怜忽然抱住寒笙，泣不成声：“老爷和夫人威胁我，说我素日随侍三小姐，最是熟悉。若不替三小姐，便革了我父亲和哥哥的职，寻个罪名，将他们和那些朝廷重犯一起流放到岭南去。我爹爹一向只看重哥哥，希望他能攀附玉大人出人头地，一听这话登时慌了，担心哥哥前途不保，于是央我答应。
“我本来不肯，他以死相逼，我没法子，只能应允，可是才被送到魑魅亭，连话也没说一句，那个罗刹君就指着我说‘你不是玉府三小姐’，我也不知他们到底如何识得，就被送了回来，并不是我有意露了破绽。”
莫非冥漠王的手下真有通天之能，从不曾见过的人，竟还能分辨真假？寒笙心中疑惑，仍是安慰着阿怜：“好姑娘，你受委屈了。”
阿怜忽问：“小姐，再过几日，你就要嫁给裴玞公子了，是不是？”
寒笙面上微僵：“是。”
阿怜拽住寒笙的衣袖，“你可不可以让我做你的陪嫁丫鬟？我娘亲没得早，爹爹和哥哥眼中从来只有自己，不顾我的死活，你让我跟着你好不好？”
寒笙略略为难：“你若是肯，我自然愿意。只是，跟着我有什么好处呢？青篱小筑本就不受重视，世家联姻讲究门当户对，我在玉府尚如此轻微，嫁进裴家，处境会更为不妙。阿霏跟着我已是受苦，只怕你父兄不能给的东西，我也未必能给你。”
阿怜垂泪：“小姐今夜能在夫人面前维护我，阿怜很是感激。只不过阿霏她……”
寒笙见她神色有异：“回来的路上，阿霏被药房的医官唤去给夫人煎药了。”
阿怜叹息一声：“这些话，我本不愿同姑娘说。自我答应代替三小姐后，玉夫人便要我留在她房中梳妆，换上小姐的服饰等着上轿。这时候，阿霏来找夫人。她们在隔间小声说话，我凝神听了，是阿霏请求夫人，待将我送走后，将她调至三小姐身边服侍。夫人起初有些不屑，未肯轻易答应。后来阿霏不知和夫人耳语了什么，我听不真切，夫人竟便肯了。若今日我不曾被罗刹魔君送回，阿霏的好事可就要成了。小姐知道，三姑娘是老爷夫人的掌上明珠，做她的贴身侍婢，多少下人求之不得！现在想来，阿霏素日和我要好，原不过是为了探听三小姐的喜怒好恶，为着将来打算罢了！”
寒笙苦笑道：“这原也不怪她。当初青篱小筑的侍仆本不止一人。我与母亲说过多次，小筑中有任何一人不愿留下，只消和主人说一声，便可随时离开。这些年来，倒也只有阿霏还不曾离去。玉夫人的话你也听见了，做青篱小筑的仆婢，是最没头没脸的。阿霏素日里定然也受了千般委屈，万般苦楚。不几日我要出阁，她在此时为自己谋个出路，也在情理之中。”
“我真替小姐不值。你对阿霏那样好，她却暗中想着背弃你。”阿怜道，“外人眼里，跟在三姑娘身边，说得上是风光无限。可三小姐脾气大，对待下人颐指气使，毫无怜悯，她屋里人平日受的蛮气，比起阿霏只怕也少不了多少。”
寒笙微笑道：“能服侍寒霜，不知是府里多少女孩子的盼头。你跟在她身边，又是阮总管的女儿，平日里待人却无半分架子，母亲和我从前，也得了你颇多照拂呢。”
是夜，玉天澜与方撷英一夜无眠，夫妻二人相对凄然，点烛枯坐到天明，想着寒霜不知如何受苦，生离死别，万箭攒心之痛，莫过于此。方撷英只盼着寒雪、寒露哪怕只一个女儿在身边，也能得些许慰藉。可惜身在侯门，诸多考量，此时连母女相见一场亦是万难。
破晓时分，却见阮总管匆匆闯进内堂，顾不得礼数，大声禀报：“老爷！夫人！三小姐她、她回来了！”
“当真？霜儿回来了！”方撷英立刻站起，一夜伤心，骤得喜讯，竟有些晕眩，险些摔倒在地。
夫妻两人匆匆赶到正堂。寒霜正由阿怜伴着，一口一口抿着热茶，浑身止不住颤抖。到底是素日用惯了的丫头，府中上下，唯独阿怜对寒霜的脾性最为熟悉，伺候最周，故而她一回来，阮总管立即叫人去青篱小筑通知阿怜，女儿的转机便在此刻——若是夫人高兴，寒霜开口，将阿怜再调回三小姐房中也殊非难事。
消息传到青篱小筑，连带着寒笙也知晓了。她固然惊喜寒霜平安归来，却隐隐有些不安。冥漠王的手下两度送人回府，其用意何在？此番来的恐怕不止一个罗刹君这般简单。
方撷英看见寒霜，泪水止不住外涌：“霜儿！我苦命的霜儿！娘这一夜都不曾合眼。那些罗刹厉鬼可曾为难你？”
“娘……”寒霜陡然哭出声来，抽噎着向母亲诉苦：“昨夜，我一进轿子便不省人事。轿子里有股异香，我闻了头晕，醒来时，人已在山上。那些带面具的坏人要带我见鬼王。山上黑，我瞧不见路，领头的一个白衣女子便递给我一盏红风灯，让我提着灯走。
“谁知走了不久，那灯焰就渐渐黯了，我问那女子怎会如此，她说‘人油燃尽了’，我吓得心惊，再瞧时，风灯纸上沁出红血来，提灯的木柄竟成了一根白骨，我慌得扔掉风灯，那灯笼变成一颗人头，骨碌滚下山去了。
“白衣女子骂我不中用，又递给我一盏灯，我不敢接。他们就用绳子绑我，拖我上山。山上黑漆漆的，我瞧不真切。绑着一会儿，我忽而觉得腰上的绳子滑腻冰冷，就着月光细看，竟是一条粗黑的蛇！我吓得直哭……”
方撷英知道女儿素日最怕蛇，顿时心疼，将她紧紧搂在怀中。
寒霜哭哭啼啼道：“到了山上，他们说带我面见鬼王。鬼王坐在暗处，看不清形貌，声音略有些老，上来问我‘你就是玉家三小姐？’，我吓得哆嗦。白衣女子呵斥我‘冥漠王问你话呢！’我唯唯诺诺点头，不敢说话。冥漠王却说，‘不，你不是玉家的三小姐。’我只当他说我也是冒名顶替的，便求昨夜来府中的罗刹君作证，谁知他说他也不清楚三小姐是谁。
“冥漠王又问，‘你知不知晓，欺骗我是何种下场？’我慌了心神，却百口莫辩。那鬼王偏偏认定我不是玉府三小姐，向他身边一个穿红袍的人点了下头。红袍人就冲我说，‘小姑娘，我送你一朵红莲花好不好？’他递给我的花金瓣红蕊，好看得很，我不敢不接，谁知一接过来，手心就燃起一簇火来，我疼得直哭，那红袍人威胁我，‘再不说实话，可不就是这点小惩了’。
“我实在不知他们为何认定我在说谎。后来冥漠王不耐烦，叫他手下的什么天王送我回来。我又被扔进那顶大红软轿，醒来后，才发现被丢在琵柿街，鬼王的手下早不见了踪影。”
玉天澜益发惊疑，明明已当着罗曼陀的面将寒霜送去，怎的冥漠王仍说玉府有意欺瞒？他追问道：“霜儿，你再仔细想想，冥漠王可还曾问过你什么？”
寒霜低眉想了一会儿，忽然道：“他还问我，玉寒笙姑娘是府中的哪位？”
不消说玉氏夫妇，连带着寒笙本人也是吃了一惊。
“好啊！原来冥漠王要的人，竟然是你！必是秦南烛从前结识的江湖祸孽，如今要为她的女儿出一口恶气呢！好端端下帖子要了我女儿去，原来竟是霜儿替你担了惊吓！”
寒笙冷然道：“我听玉大人说过，母亲从前出身血符门，是江湖上极受鄙夷的邪派末流。血符门建成不过二十余年，可冥漠王纵横江湖已有数十载，母亲只怕没有这样大的面子，能让鬼王离开白山黑水，不远万里替她报仇雪恨。若真有这样强的靠山，何以母亲生前备受冷落，鬼王不为所动，偏偏死后三年，方才有所作为？”
“好了撷英，我知道你心里为霜儿难过。只是有些事情，切莫随意揣测。”玉天澜面上虽镇定，心中却惴惴不安。仅仅将寒霜丢在玉府附近的琵柿街，让她自己回家，这全然不像冥漠王厉辣无情的做派。
正惊疑间，忽听得僮仆来报，说是玉家祠堂出了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