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家宗祠供奉着玉家先祖的牌位,是玉府最为紧要之处。玉天澜身为家主,每日要领着家人奉香拜祭。听闻宗祠出事,其惊异之情,丝毫不亚于当初接到冥漠王帖子时的震动。

    玉天澜匆匆赶去,尚未入室,一股血腥味扑鼻而来,只见一头被开膛破肚的牛悬吊在房梁正中,犹自向下滴着鲜血。

    随后赶来的方撷英、玉寒霜直欲作呕。阿怜吓得花容失色,挡在寒笙跟前:“小姐莫看!”寒笙冲她微微一笑,反将阿怜护在身后。

    “这……这是什么东西?”方撷英以绢帕捂着口鼻,胃中一阵翻涌。

    “祭牲杀,江湖上专门用以警告威胁的祭牲杀。”在场人都听出了玉天澜声音中的颤抖。

    寒笙望了望垂悬而下、血肉模糊的腥膻之物,复又瞥了玉天澜一眼,若有所思。

    “啊!”寒霜尖叫,指着案台上的牌位,面露恐惧,张着嘴只是说不出话来。

    玉天澜朝血牛后面看去,所有牌位横七竖八地散乱一地,皆被泼上污血,而唯一完好摆放且整洁如常的,竟是玉天澜故去多年的兄长玉天潇的牌位!

    玉天澜愣在原地,喉头堵塞。

    方撷英尖声道:“一定、一定又是秦南烛的魂魄在作祟!当年你兄长的死就与她脱不了关系!如今她又来装神弄鬼!”

    两日来发生的事情一件比一件诡秘,先是冥漠王骤然而至的帖子,再是“十罗刹”之一的罗曼陀入府要人、寒霜送而复返,冥漠王一口咬定寒霜并非府中小姐,竟还提起寒笙。

    如今玉家宗祠鲜血遍地,宛如修罗炼狱,玉天潇的牌位亦不知是被谁放在祭台正中。

    对这位逝世多年的大伯父,寒笙可以说是毫无印象——府中年轻一辈许是早已忘了如今的玉大人曾经还有过一个兄长。而府中服侍较久的老人,因为玉天澜的禁令,对玉天潇这个名字始终讳莫如深。

    这些年来,零零碎碎的传闻拼凑起来,隐约提及的不过是当年玉天潇的死似乎与秦南烛很有些关系。然而个中原委,所知者甚少。

    据说当年事发后,玉天潇因为行迹不端,触怒了当时的玉家家主。世家大族最讲究门风清贵,故而玉天潇被从宗谱中除名,死后也不得配享祭祀。

    沉寂多年的名字忽然现世,且原是没有资格树立牌位的宗族耻辱,今日为何以此种血腥骇人的方式出现在众人眼前?

    玉天澜大着胆子走上祭台,拿起玉天潇的牌位小心察看,在牌位背后瞧见几簇橙红的赤焰云纹,还有凹下去的四个字,看来竟是用手指生生刻下的。

    玉天澜低呼:“熹焰神君!”

    那牌位背后写下的,正是这四个字。

    冥漠王座下双神君之一

    ——熹焰神君。

    “若待四天王、双神君来了,只怕玉府就要遭殃了。”

    陡然想起罗曼陀的话,玉天澜冷汗直冒:“霜儿,你方才说,送你下鬼泣山的是哪位天王?”

    寒霜一脸茫然:“我记不真切了,只是听那些鬼面称呼领头的人叫‘天王’,他们把我塞进轿子,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送你下山的是摩诃天王。”

    忽听一个声音从宗祠内堂传来,说话者一身红袍,袖口与领边缀以金线绣成的火焰纹,中年模样,眉目清朗。

    其人甫一现身,寒霜止不住喊道:“他……是他……”却再也说不出话来,只是拼命往母亲身后蜷缩着。

    “他怎么?”方撷英不知女儿为何如此恐惧。

    “也没什么。”熹焰神君负手微笑,“想必是在鬼泣山上,本君给这位小姑娘留下些不太好的印象。”

    熹焰神君面色温和,不似罗曼陀那般诡异难测。

    可玉天澜的警惕心只增不减,心中洞悉,眼前这位冥漠王座下最信任得力的熹焰神君,只怕抵得上十个罗曼陀一起向玉府发难。

    “神君。”玉天澜斗胆上前一步,“多谢冥漠王对小女的不杀之恩,今日小女平安归来,已向在下说明情由。老人家许是误会了,霜儿她确为玉府三小姐。前番实属在下糊涂,才敢鱼目混珠,但自罗尊使昨夜驾临后,玉府绝不敢横加欺瞒。若是不信,家中尚有族谱可供神君阅看。”

    熹焰神君微笑着举起一轴卷宗:“你说的是这个?鬼君未曾说过玉寒霜姑娘本人为假,不过他老人家要的是三小姐。”

    玉天澜一头雾水:“在下愚钝,霜儿上有两个姐姐,她本人即是玉府的三小姐,这点绝不敢有所隐瞒。”

    “玉寒笙——不是你们府里的小姐么?”

    寒笙微诧,只觉数道目光齐齐向自己射来。

    方撷英连连应承道:“是是是,寒笙也是玉府中的正经小姐的。”

    熹焰神君扬了扬手中的卷宗:“那她为何不在族谱之中?”

    “这……”玉天澜道,“因她母亲身份特殊,有碍门楣,故而寒笙名亦不列族谱。若是按照年岁算来,她的确是玉府三小姐。”

    “有碍门楣?”熹焰神君拿过玉天澜手中的牌位,悠悠道,“想必这个叫玉天潇的人,也是因为有碍门楣,才被除了名?”

    熹焰神君环视一圈,目光落在寒笙脸上:“方才依稀听得,这位寒笙姑娘的母亲出身血符门,而玉夫人却说——”熹焰神君的眸光陡然冷厉,直盯着方撷英,“鬼君是秦南烛从前结识的江湖祸孽,如今误打误撞把寒霜小姐送去鬼泣山,是为了替故人出口恶气?”

    方撷英面色煞白,哆嗦道:“不、不是……”

    “也罢。”熹焰神君似乎不屑再计较下去,只对寒笙道,“三小姐,请吧。”

    玉天澜上前一步:“神君,这……现下有件难事。寒笙她不日便将出阁,与裴家婚约已定,在下只怕这样许过婚的女孩子,入不得冥漠王老人家的眼。”

    “许过婚又如何?”熹焰神君面露讥诮,“若是出于真心,哪怕是再婚再娶又有什么要紧?寒霜小姐尚无婚约罢?玉大人的意思是——还送四小姐上山?”

    他这一说,等于承认了寒笙的小姐身份,连带着将寒霜降了位置。

    方撷英忙道:“既是冥漠王指名要寒笙,这便是寒笙的头等大事!裴府那边,玉家自然会打点稳妥。”

    世家联姻本是说一不二的大事,更何况裴府因为裴玞的执拗,已平白等了三年。此时若提出取消婚约,裴家顾及脸面必然不肯,到时只消说寒笙被冥漠王的人强行绑去,裴家要么自己上鬼泣山要人,要么就只能移花接木迎娶寒霜,倒是成全了小女儿的一片心意。

    玉天澜牵扯出定婚一事,并非真正为寒笙考虑什么,不过是怕此般前情未曾说清,一旦冥漠王知晓后嫌弃怪罪,玉府劫难怕就不止血染宗祠这么简单。

    既是熹焰神君撂下话来,表明并不在意,那么送走寒笙,倒是给寒霜在裴府腾出了位置,北府兵这一外援,说来也并未因寒笙而损失。

    玉天澜当下更不坚持,只点头称是。

    寒笙既知前路已定,也不多言,施了一礼:“神君稍待,寒笙还有些东西要拿,不知可否回青篱小筑一趟?”

    玉天澜唯恐耽搁,惹得熹焰神君不快:“你需要什么,上了山,冥漠王还会短缺你不成?神君是何等人物,怎能屈尊候着你?”

    熹焰神君倒是十分随和,并不理会玉天澜,微笑道:“想来是对寒笙姑娘极为重要的物什,还请自便。”

    一支装在紫檀盒中的海棠木钗,一把握柄处嵌着羊脂白玉的短匕——是寒笙无论如何也要带走的东西。

    对于玉府,寒笙没有丝毫留恋,可这座见证了母亲半生孤寂的青篱小筑,以及院中那株年年春日便繁花满树的垂丝海棠,在寒笙心中,早已凝结成岁月的琥珀,是她在玉府寂寂光阴里弥足珍贵的慰藉。

    还有东北角那座人迹罕至但直通府外的后山,每次旻昀来见她,总是用那身天下独绝的“青溟隐”轻功身法,避开一切眼线,悄悄从后山溜进来。

    她常笑他暴殄天物,那般精绝的轻功,偏偏用来翻墙跨院。

    她记忆犹新,白家初与玉家定亲的那日,他对她说:“阿笙,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并非不可违背。你若是有一丝一毫委屈为难,切莫强求,我即刻请父亲收回婚约便是。”

    自记事以来,除母亲外,从未有一人如他这般问过自己的意愿。她被忽略轻视得理所当然,也被随意安排得理所当然。

    玉府大小姐玉寒雪、二小姐玉寒露,出嫁时风光无限,将来寒霜的婚事,更是玉天澜夫妇心中的头等大事。

    连寒笙本人也曾好奇,为何白家偏偏挑上了她这样最无用的一个姑娘。

    她以为日后出阁,总有答案,可惜世事无常,后来发生那样惨烈的变故。

    那一夜,白府被抄,旻昀失去了家族,她没了母亲,也没了旻昀,没了这世上除母亲外、唯一能关怀她心事的人。

    若非冥漠王之事陡然生出,不几日,寒笙也是要离开这里去往裴家的。如今,不过是去往之地变为前路难料的鬼泣山罢了。

    离别终是注定。对于无可更改之事,寒笙从不愿浪费心神沉湎在无力的自怨自艾之中。既然注定要被送上鬼泣山,前路如何,自有天定。

    屋中一如往日般素净整洁,妆台上的锦盒中放着一只翡翠镯,是寒笙屋里唯一一件看起来名贵些的首饰。这是三年前裴玞送予她的许婚信物。

    寒笙叹了口气,唤来阿霏,请她交由老爷或是夫人暂为保管,日后务必归还给裴玞公子。

    她最后看这小筑一眼,正待出门,忽见寒霜搀扶着方撷英,正往这里疾步走来。

    寒笙正疑惑其来意,方撷英已上前挽住她的手,神色颇为亲昵:“你这一去,到了鬼泣山,可一定要求求鬼君,千万别再来为难玉府了。这两日,府里人心惶惶,再折腾下去,玉府可再没有安心日子过了!”

    寒笙从未见方撷英对自己如此好言亲热,骤然有些不适,默默抽回被她紧捏的手:“夫人,山上的情形,早晨您也听寒霜讲了,只怕寒笙自己也未必有命活。若尚能自保也还罢了,倘若福薄命危,对夫人所托,请恕寒笙无能为力。”

    “我看那个熹焰神君,对你倒还不错。”方撷英犹不死心。

    她始终觉得,两日来的诡异事件与三年前突然身死的秦南烛必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若真是秦南烛的江湖故人前来寻仇,寒笙送上山去必定安然无恙。

    可平日里玉府冷落苛待寒笙,若她心怀旧怨,撺掇冥漠王的手下再向玉府发难,可就不单单是血染宗祠以示警戒了。

    方撷英放下身段来和寒笙好言相商,所求就是她口中的一个保证。

    素日趾高气扬的寒霜此时竟也颇懂礼数:“是啊,寒笙姐姐,到了山上,你可千万要为玉家美言几句。毕竟是一家子人,总要帮扶些不是?”

    寒笙无奈应道:“若我还能留得命在,总不忘记玉府恩情。”

    玉府何曾对她有什么恩情?她这样一说,倒教方撷英面上微僵,着实有些尴尬。

    寒笙却不再耽搁,径直出了青篱小筑,往正门而去。

    阿怜正在门口候着寒笙,眼眶早已红了:“小姐,方才我求那位熹焰神君带我和你一同去鬼泣山,他不答允,还说‘从没见过人主动送死,要下修罗炼狱的’。我吓得不轻,可一想他这么说,小姐此行也定是……定是凶多吉少,这可怎么办!”

    寒笙心里一暖,微笑道:“傻丫头,寒霜不是好好回来了么?说不定我上山后,不是他们要找的人,也被送回来呢!你先前代寒霜有功,想来夫人不日还会将你调回她房中的。”

    阿怜听得此语,却并未得到半点安慰,反倒低下头去。

    寒笙拍拍她的肩膀:“寒霜经历这次变故,想来能转变许多。你也不用担心她再发小姐脾气为难你们了。”

    寒笙边说着,忽然向阿怜走近一步,趁着无人注意,将一个极小的纸团塞在她手中。

    阿怜正惊讶,寒笙摇摇头,示意她切莫声张。

    熹焰神君催促她上轿,寒笙望着那顶诡异非常的“鬼抬轿”,略定了定心神,掀帘弯身进入轿内。

    轿子慢慢飘远,直到瞧不见踪影,玉天澜与方撷英这才长舒一口气,满心欢喜携了寒霜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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