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笙握住短匕的手指不再是提防戒备的紧攥,转而成不可抑制的颤抖。

    这把白玉匕首,无论如何,绝不会向当年将它作为礼物递在她手中的赠主刺去。

    “旻昀?”寒笙犹如身在梦中。

    自清晨来尚未说过一句话,干涩的喉间带着同样显得难以置信的钝涩不畅。

    随即是三年来积蓄日久的悬心忧思骤然爆发后的泣意,“真的是你?你伤势可大好了么?自那夜之后,我无时无刻不在担心……可为什么?为什么你会在这里?难道你也是被那个‘骇怖鬼影’冥漠王……”

    “冥漠王?我就是冥漠王。”

    寒笙惊愕,嘴唇微张,说不出话来。

    冥漠王五十年前即已成名,江湖无人不知,如今算来起码是耄耋之年,怎的旻昀却成了他?

    “确切说,从半个月前开始,我才是冥漠王。”

    眉间忽然闪过一丝痛楚之色,白旻昀强行压下异样,不动声色道:“阿笙,三年了,我无时无刻不在念你。只怕稍晚一步,你就要为我当年铸下的大错付出代价。这几日,我星夜兼程从白山黑水赶来,为的就是要在你和裴玞婚期将至前,带你离开。”

    寒笙忽然低眉,眸中已忍不住蓄满泪水。

    白旻昀微微愣住:“自然,若你愿留在玉府,我即刻便回,切莫有一丝一毫强求。又或者,天下之大,天涯海角,你愿意去往何处,我总可护得你平安无恙。”

    三年来,他不知寒笙心意如何,毕竟如此漫长的等待,足以耗磨尽一个人的耐心。

    如若自己已令寒笙心灰意冷,如若三年来裴玞总算还能令她心慰,他一定绝不沾恋纠缠,听凭她愿。

    寒笙落泪,只是因为按捺不住两日来的心惊胆颤,又兼与昔日恋人重逢的惊喜震惊,短短时日内情绪起伏涨落,神思早已不堪重荷。

    一如当年许订婚约时,只有旻昀一人问过她的心意。

    如今三年离别,唯恐自己为难,他仍旧这般替她着想,然而答案于她已太过明确。

    “我不想去裴家,更不想待在玉府。你是从前的白家公子也好,是现在的冥漠王也好,总归我要和你守在一处。”

    直到此时,白旻昀方才小心翼翼将寒笙搂在胸前。

    三年来,日日夜夜,他都为自己当年负伤远去无法救她而心悔自责。

    她用一纸婚约换来他的死里逃生,而今,历遍艰险,他终于能将她重新拥入怀中。

    “前日在玉府的,并不是‘千人一面’罗曼陀,而是你,对不对?”

    白旻昀微笑,轻贴她脸颊:“你怎的知道?”

    “方才上山时,瞧见罗刹君新得了一张面皮,很受用似的,完全看不出他戴的是旁人的脸。在府中,他却带着硬邦邦的面具。‘千人一面’只怕要千张面皮也唾手可得,若存心伪装,何须戴着面具?那日我听到罗刹君的声音,隐隐觉得熟悉,只是略显奇怪,大约是说话人刻意掩饰身份。只是没想到会是你……”

    “老罗是给了我一张面皮,血淋淋的,敷在脸上着实不习惯,只好图面具省事。我亲自前往玉府,为的是寻你。若你出了什么意外,当晚玉府可要遭殃。我认定了要三小姐,谁承想他们把玉寒霜送了来。当时我并不驳斥,那丫头素来养尊处优,被送上山后却是毕恭毕敬,简直不像是我从前认识的那个娇蛮任性的玉府幺女。”

    “你知道的,我在玉家不入族谱,何须称什么‘三小姐’?阿霏告诉我冥漠王要人的消息时,我也默认要的就是寒霜呢。”

    “阿笙,我知道你不在意名分。这样做,是为了你的父亲。”

    “玉天澜?”寒笙苦笑,“可就是这位玉大人,因为母亲出身草莽,硬是不肯认我这个血脉不纯的野孩子呢。”

    “不,你的父亲,是玉天潇。阿笙,你的名字与其他三位小姐不同,在你四岁那年,玉天潇大人忽然暴毙身亡,玉府上下都说是凶疾突发,实则他是被你母亲——或者说,你的养母秦南烛,用血竭咒害死的。”

    寒笙哑然,呼吸凝滞:“什么?母亲她、她杀死了我父亲……”

    “她误杀玉大人,此事事出有因。秦夫人出身血符门,当年玉天澜亦是门中子弟,化名玉岚,拜师门下,为的是窃取血符秘咒。秦夫人久厌江湖斗争之险,不愿身在邪门,遭人唾骂。玉天澜以世族荫庇骗取秦夫人信任,带她逃离门中,只因她是血符门上下唯一可操纵血符秘咒之人。

    “藏身玉府后,秦夫人始终提心吊胆。直至有一日,玉天澜说近来血符门频派杀手追踪,只怕岌岌可危,希望秦夫人可施咒于剑刃,交与他防身御敌。秦夫人深知血符门手段之严酷,于是答应,谁知玉天澜以毒剑所杀的,却是他的兄长!玉天潇大人得知胞弟易容换姓投身血符门,与江湖邪道有牵连,十分恼怒,良言相劝无果,反受其害。”

    寒霜喃喃道:“果然如此。玉天澜本是仕宦子弟,若非涉足江湖,如何与我母亲相识?又如何知道江湖上用以胁迫示威的祭牲杀?更如何认得出罗曼陀?”

    蓦地想到什么,寒笙泪眼婆娑,“玉天澜害死我父亲,必不能容我。我的命,一定是母亲保住的……”

    难怪在青篱小筑中寂寂寥落的母亲,并不自伤处境惨淡,却总是整日对着寒笙心存亏欠,喃喃念叨“娘亲对不住你”。

    多年来,寒笙总以为母亲是因为出身不好连累女儿而内疚,并不曾料及个中竟有如此原委。

    “是,玉大人身故时,你方四岁,生身母亲当初又因难产而亡。玉大人不曾续弦,秦夫人见你无人抚养,执意要收你为女,并从此不再相信玉天澜。然而外头血符门着实追迫甚紧,若带着你流落在外,只怕逃亡不便,只得隐居在青篱小筑中,托庇于玉天澜。

    “玉天澜威胁她不可将任何事情告诉你,否则你将立时丧命。且他笃定,作为杀害你父亲的直接凶手,秦夫人出于愧疚,也不会告知你真相。他又担心秦南烛偷偷传授你血符门的秘术,这么多年来,想必玉天澜没少试探你。”

    “血符咒……母亲她确实……”寒笙眸光顿时犀利,转而问道:“旻昀,这些事情,你是怎样知道的?”

    白旻昀自袖中取出一份白绢,其上以血书字。

    “三年前,白家灭门前夕,秦夫人悄悄着人将一支金箭送来白府。十几年来,她不再帮玉天澜害人,玉天澜也由得她去。只是白府抄家前,玉天澜又迫她在金箭上施血符咒,要将我置于死地。

    “秦夫人为着你我有婚约的缘故,决然不肯,反欲以秘咒杀玉天澜。不料他早有提防,已暗中习得血符门古籍中的破咒之法。秦夫人元气大伤,万般无奈,只得答应,却给了玉天潇一支伪箭,将真正的金箭连同此张白绢一起送至白府。

    “事发当夜,父亲以金箭伤了裴珩,随即将金箭放在我身上,催促我快快前往玉府找你,谁知裴玞即刻跟来。那夜白府四面被围,府中人根本毫无还手之力,原来竟是玉天澜提前命人布下了化绵散。只因血符秘咒毒性凌厉,我怀中袖着金箭,剑尖沾有灵媒之血,不受化绵散之毒害,方才无恙。

    “阿笙,在你我许婚一年前,玉天澜早有构陷白家之意。只怕也是为了当年玉天潇大人突然身死的缘故。我父亲曾亲见玉大人的尸体无任何症状,死因根本无从查起,并不像是突发恶疾,唯独颈下有一条极细的口子,渗出一丝丝发紫的血迹,十分可疑。偏生医官都说是旧疾突发而亡。

    “十几年来,父亲心牵此事,直到听闻江湖上邪道异教可施秘术杀人,这才暗中留意。想必他好意向玉天澜提醒过什么,玉天澜却忧心旧时恶事被揭露,故而早有在庙堂之上污蔑白家的阴谋。

    “你我婚事,玉天澜答应得如此爽快,为的正是日后你嫁来白家,必受株连。玉天澜逼迫秦夫人以血符咒害我,秦夫人好意提醒,在金箭中藏有这份白绢详述原委,嘱托我务必带你逃离玉府。她只知晓玉天澜要用秘咒害我,并不知道白府被抄之事,否则白家也不会毫无准备,束手就擒。”

    “原来如此……旻昀,那一夜在青篱小筑,何以你会伤势陡然加重?你的伤是谁医治的?现在可大好了么?”

    “阿笙——”白旻昀心间一暖,“那一晚,我所中的,是你母亲身上的尸毒,所以才伤口迸裂,血色转黑。”

    “尸毒?”寒笙错愕万分,“我一直以为母亲是郁郁而终,难道竟是中毒身亡?”

    “阿笙,你有没有怀疑过,秦夫人的死,是玉天澜所为?”

    寒笙念及母亲最后几年时光的抑郁寡欢,惨然道:“母亲始终悒悒不乐,我以为是在玉府半生不顺遂的缘故。那夜事发突然,在这之前,母亲已经身体不适,总是乏力,后来水米不进足足两日,我寸步不离服侍她,可母亲渐渐不济,我苦苦哭求,但府中人竟并不派人延医诊治。除了你送来的补药,我实在没有法子,母亲自顾念叨着大限将至,白府被抄那日,正是母亲身故的日子……”

    “秦夫人绝非抑郁而终。玉天澜得了施咒金箭,且你终将被白家所累,自知秦夫人从此再无利用价值,故而在她身上布下尸毒。这尸毒阴狠无比,当年玉天澜欲加害一介文士的兄长,之所以费劲周折,骗秦夫人施下血符咒,为的是将中毒后的玉大人做成血咒人,炼制尸毒,其毒性较之血符秘咒尤甚,且无需秦夫人那样血骨特殊的人作为灵媒。

    “玉天澜对秦夫人所修秘术颇为忌惮,除‘斩血’外,尸毒是唯一克制之法。身中血符咒之人,对于施咒者怨念极深,其尸毒对他人而言,若剂量尚浅,炼制不纯,则无甚大碍,于施咒者却是置死剧毒。直到后来,玉天澜又发现‘斩血’秘术可破血符咒,更加肆无忌惮。秦夫人无力与之抗衡,且无利用余地,索性也被杀了灭口。

    “那夜我自白府突围,左胸中了裴珩一剑。那支金箭正好揣在左胸前,故而剑伤流血处沾了秦夫人的灵媒之血。潜入青篱小筑后,我察看她的尸身,正是那时候染上尸毒。

    “所幸染血不多,且秦夫人身故多时,尸毒减弱,不致毙命。阿笙,正因你是玉天潇大人的亲生女儿,尸毒不伤血亲,故而无恙。你方才说,最后两日,秦夫人是你寸步不离在照顾,那么阿霏呢?若她不敢沾碰秦夫人的身体,自是得到玉天澜的提前告知,说不定,毒便是她所下。”

    寒笙忆起三年前的旧事,果然记起,那几日她心焦不已,阿霏却常常不见踪影,且总是对床榻上病重垂危的母亲避之不及。只是那时寒笙心神不安,忧虑母亲,无暇察觉阿霏的异样。

    她握住白旻昀的手,关切道:“旻昀,你的尸毒是如何解的?如今可无碍了么?”

    白旻昀微笑:“你放心,我所沾毒血不多,后来因缘际会,已全然解除了。”

    “你如何又成了江湖人人闻之色变的‘冥漠王’?”寒笙神色担忧,“你、你是不是之前遇到很凶险的事情了?”

    “人人闻之色变?”白旻昀笑道,“不是还有你么?你瞧我的时候,和旁人是不一样的。只要在你心中,我非十恶不赦之人,旁人如何看我,便不打紧。只要还能见到你,我就算变成江湖上第一大魔头,也不算什么。”

    寒笙正待细问他那夜逃出后的遭际,忽然传来三下不轻不重的敲门声,熹焰神君在门外道:“鬼君,您要的东西买来了。”

    “老祝,说了多少次,你怎么还是如此客气?”白旻昀笑着开门,见熹焰神君半躬着身子,双手将东西奉上,伸臂将他扶起。

    “属下不敢。”熹焰神君祝东风比白旻昀看上去还年长好几岁,对眼前的年轻公子却十分恭谨。

    寒笙不曾料到,神君送来的竟是几包松子糖。

    “我知道,你最爱吃琵柿街南巷福芝斋家的。”白旻昀笑着拆开包裹着的黄纸,先递了一把给熹焰神君,再递给寒笙时,瞧见她已红了脸,拈了一颗在指间,痴痴望着晶莹剔透的松子糖。

    白旻昀笑道:“既是给玉府下了帖子,今日庶几也算得上出阁了。第一次见你便答应过的事,总不好食言的。”

    寒笙双颊更红,背过身去,将松子糖放在口中,甜香化在唇齿间。

    多年前初次遇见时的玩笑之语,他竟铭记如斯。眼眶一酸,堕下泪来。

    嘱咐寒笙好好休息,白旻昀掩上房门,按捺不住的痛苦神色立时覆上脸庞。

    他从怀中掏出一个青瓷小瓶,仰首服下些绯色粉末。

    “鬼君,您……”熹焰神君面露不忍,“这离梨霜只可暂时压制尸毒,用久成瘾。您马不停蹄从白山黑水赶来,身子只怕更加受损,还是早日携寒笙小姐回去吧。老主子的秘药库里,想来定有化解之药。”

    白旻昀摇头,眸色寒冷:“此间之事尚未了结,阿笙既已出玉府,与裴家的婚约便不再作数。眼下,那位玉天澜大人,该在打着什么算盘呢?”

章节目录

血符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勿慵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勿慵并收藏血符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