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寒笙,玉天澜心中仍自惊疑未定。

    寒霜上山一趟,着实吓得不轻,回来后躲在房中不肯见人。

    失而复得,方撷英“阿弥陀佛”念了无数遍,知道女儿素来胆小,此番饱受惊吓,夜间便欲如同寒霜幼时般,陪在她身侧安寝。

    阮总管几次三番想把阿怜调回三小姐屋中,寒霜却硬要寒笙从前的婢女阿霏随侍。

    阖府便似大劫已过,天下太平,玉天澜却犹自疑惑不止。

    江湖上成名数十年之久的冥漠王,与玉家井水不犯河水,为何用此种方式恢复玉寒笙的名分?玉天潇的排位突然出现在玉家宗祠,难道尘封十余年的旧事,世间竟还有人知晓?

    他暗令阿霏下尸毒害死秦南烛后,根本不可能再有深知当年内情之人。

    莫非秦南烛把真相告诉了玉寒笙?若是如此,以寒笙的性子,知道自己是她的杀父仇人,宁愿一死也绝不留在玉府。更何况三年来她替母守丧,从未迈出青篱小筑一步,缘何在此关头,冥漠王忽然要来娶她为妻?

    玉天澜心中忽然现出一个疑影,却自顾摇头:“不可能,怎么可能……”

    “来人,去三小姐房中将阿霏唤来。”

    阿霏惴惴不安地站在玉天澜书房中。

    看着低头敛眉的婢女,玉天澜冷笑一声:“哼,我还没有发话,你倒是已经给自己找好退路了。怎么,你以为寻求夫人庇佑,便可安然无恙?”

    阿霏一惊,抬起头来。那日得知阿怜顶替寒霜被送上鬼泣山,她便悄悄潜去方夫人房间,祈求能把她调来三小姐房中服侍。

    方撷英原本对阿霏无甚好脸色,但听她禀报秦南烛之死乃是老爷下令所为,老爷命她留意秦南烛是否传授寒笙什么江湖咒术,如今留着玉寒笙的命,除与裴家的婚约外,也是为了这密咒的缘故,不由便心中一凛。

    她是簪缨世族的女子,与江湖邪道势同水火已是根深蒂固的观念。

    此番鬼王下帖要人,她原以为是秦南烛从前惹下的祸孽,如此说来,竟是玉天澜有许多事情瞒着她。

    旁的暂且不说,若是江湖邪魔害了她的宝贝女儿,方撷英无论如何也不肯罢休。

    寒霜上了鬼抬轿那晚,方撷英将阿霏暗告之事对玉天澜和盘托出,硬是要他想办法说动裴家领兵上山搭救女儿,否则便让玉天澜在朝堂中身败名裂。

    若非寒霜次日清晨自行回来了,玉天澜只怕当真声名已毁。

    阿霏并不知方撷英竟不管自己死活,将她出卖得一干二净,当下冷汗涔涔:“玉大人,如今秦夫人已死,寒笙小姐亦不在府中,只怕阿霏再无用得上之处。承蒙寒霜小姐垂青,愿意要婢子服侍,还望玉大人饶恕奴婢。”

    “我且问你,三年前白府抄家之夜,白旻昀到底有没有来过青篱小筑?”

    “此事大人当夜便已私下问过奴婢,那晚确实无人来过……”

    玉天澜沉吟不语。

    动用神武军和北府兵的力量都没能找到白旻昀,活不见人,死不见尸,难道他真的人间蒸发了不成?

    “我让你监视寒笙,自那以后,她全然和外界没有往来么?有没有私下约见什么人?”

    “寒笙姑娘她一直待在青篱小筑为秦夫人守丧。除了裴公子来看过她几次,再无外人来了。”

    除了阿霏贴身监视,玉天澜亦派遣不少家仆在青篱小筑附近暗中察看。

    确实除了裴玞偶尔来瞧她,再无旁人踏足。若白旻昀尚在人世,断无不来相见之理。

    “我让你找的东西,你到现在还没有找到?”玉天澜声音一沉。

    阿霏吓得伏倒在地:“大人所说之物,奴婢确实不曾瞧见。秦夫人和寒笙姑娘对我都颇为信任,小筑中一应事物也是奴婢在管,只是从未见过大人所说的什么血符种。秦夫人逝世那一日,院里海棠花早上便有些不对劲,我便以为是夫人将那东西埋在树根之下,早早得便禀报您。谁知到了晚上,一树的花忽然全部枯萎,其中必有异样,可树下除了一支断簪和其他凌乱碎物,什么也没有……”

    玉天澜冷哼一声。那血符种珍贵无比,血符门花了好大心思,不过炼制出区区数颗。

    若是没了种子,他如何去找中咒之躯,如何能炼制出玉天潇那般的血咒人?

    只是秦南烛已死,光有血符种,而无灵媒之血浇灌,亦难施血符咒。

    从前在血符门偷师之时,秦南烛便是门中唯一能操纵血符秘咒之人。她根骨血质最佳,自小被种下血符蛊,以蛊虫为食,每日间,十指受蛊虫咬啮,其血方能浇灌催生血符种结出灵芽。

    灵芽汁液奇毒无比,涂抹于剑刃之上,伤人立死,且毫无中毒迹象。更难能可贵者,在于身中血符咒之人,可炼制出尸毒,对施咒者极有反噬之效。

    玉天澜忌惮秦南烛,彼时尚未习得“斩血”之法,生怕秦南烛有朝一日心生不满暗害自己,故而从玉天潇尸体上炼制毒药以备不测。

    秦南烛与他逃离血符门时,将全部血符种藏在身上,一把火烧了培植种子的药圃。

    血符门门主几次三番暗中来信,命他找到血符种以做培植之用。

    秦南烛这样的灵媒,死了便也死了,找到血骨俱佳的孩童再用蛊虫喂养便是。可炼出一颗血符种,花的心力比寻找灵媒要大得多。

    玉天澜命阿霏在青篱小筑处处留意,就是不知被秦南烛藏在何处。

    莫非剩下的几颗血符种,已然被秦南烛毁去了?他立刻否定了自己的猜测,秦南烛深知自己留得命在,便是有此物在手。若是毁去了,她和寒笙还有命么?

    神思起伏,玉天澜冷眼盯着阿霏:“罢了,那东西本就难寻。当日打发去服侍她们母女的下人都怨声载道,这些年,也多亏你还愿意留下,我也才有机会让你去打探这些秘事。现下,你去青篱小筑取件东西来,我有大用。”

    一头青丝松松散下,寒笙捏着海棠钗尖细的钗尾,倚靠在窗边支颐望月。

    鬼泣山上萧索阴森,人踪罕见。此番万里迢递,旻昀似乎并未带得许多人来。

    闻说冥漠王手下“双神君、四天王、十罗刹”,更有无数青衣使以供驱策,除了熹焰神君祝东风与“千人一面”罗曼陀,再加上熹焰神君口中送寒霜下山的“摩诃天王”,竟从未见过其他江湖中人人畏怖的神秘人物。

    熹焰神君温和恭谨,全然不似外界传扬的凶神恶煞,可见人言不足全信。

    只是不知另一位神君是何等样人?

    窗外人影一闪,正瞧见熹焰神君一身白衣,如沐雪披霜,自月光下从林中走来。

    寒笙心念一动,上前道:“神君留步,寒笙有事相询,不知神君可否见告?”

    熹焰神君微微一笑:“姑娘是为着鬼君的事?”

    微微一愣才反应过来,他说的鬼君正是自己牵念之人,寒笙羞赧一笑:“是啊,我总觉得旻昀似乎有事情瞒着我。三年前,他受了很重的伤,我疑心他伤势并未痊愈,只是若直截了当去问,以旻昀的性子,必然是不会如实说的。他向来……向来不肯要人替他担心的。”

    熹焰神君点头:“也好,便是姑娘不问,我也会向你细禀。鬼君他现下的确伤势堪忧。”

    寒笙顿时心头一紧,呼吸竟也不畅:“旻昀他……”

    “纵然姑娘从前未涉江湖,想必也曾听过‘骇怖鬼影’冥漠王的名头。那一日我随老鬼王外出,碰见白公子被血符门中人追杀。白公子左肩黑血不断,他一身武艺,了结那些武功泛泛之辈,原本轻而易举,只是重伤之下,寸步难行。

    “更奇怪的是,连邓孤坟那老儿,堂堂一门之主,眼高于顶,轻易不与后辈动手,竟也亲自率众前来追杀这般毫无抵抗之力的中毒之人。后来才知,白公子所中之毒为尸毒,旁人不识得,血符门中人怎会认不出?

    “听到门人禀报,邓孤坟立刻下令追捕,一照面便逼问白公子和门下叛徒秦南烛是什么关系,言语间又多次追问什么血符种的下落。老鬼王早听说血符门有血符秘咒厉害了得,当时立刻留心。

    “邓孤坟封了白公子伤口附近穴道,用本门秘药离梨霜暂时压制尸毒毒性,让白公子带他去找秦南烛。那邓孤坟竟然知道她藏身玉府,言语间更大骂玉天澜叛师背门,只是如今他在朝中炙手可热,与统领神武军的卫家和掌管北府兵的裴家都有些关系,江湖势力一旦被官军盯上,后患无穷,故而颇为忌惮。

    “谁知白公子说,他们要找的人已死,玉天澜就是杀害秦南烛的凶手。玉府害他白家被抄,白公子那夜乱闯玉府,神智迷乱间,只欲发狂复仇,无意间进入的便是秦南烛的住所,中了她身上被布下的尸毒。

    “邓孤坟立即心焦不已。秦南烛是唯一知道血符种下落之人,多年来,邓孤坟一直让玉天澜留意此事。玉天澜虽有官军傍身,只是血符门一旦传出他与江湖邪道纠缠不清之语,势必在朝堂无立足之地。

    “双方互有掣肘,僵持不下。到底玉天澜顾及更多,只得答应从秦南烛身上询问血符种的下落,实则却是一边敷衍血符门,一边利用秦南烛为自己杀人。

    “据说没了灵媒,那血符种纵然珍贵,却也是无用。只是秦南烛与玉天澜私逃之前,将养育种子的药圃纵火烧了,故而普天之下,倒只有她身上还剩下几颗。

    “邓孤坟见白公子身中尸毒,而尸毒必由身中血符秘咒的尸体化来,便知秦南烛动用过秘术。只是玉天澜的心机和城府,邓孤坟早已领教过,寻回血符种想来殊非易事。索性抓了白公子,要从他身上直接再炼尸毒。

    “老鬼王听闻灵媒已死,血符种下落无存,那秘咒便也无甚用处。他从邓孤坟手中抢下白公子,又逼问邓孤坟炼制尸毒之法,血符门见是冥漠王,全都吓得肝胆碎裂,只能如实相告。

    “鬼王护住白公子心脉,用离梨霜敷在尸毒伤口。那离梨霜诡异得紧,可暂时压制毒性,使白公子不致毙命,却也是奇毒之药,能使伤口不凝、血毒淤积,每日从伤口处剜出许多黑血来,当真折磨得人痛苦异常。”

    寒笙听至此,宛若感同身受,险些晕眩。

    熹焰神君眸中亦有不忍之色:“后来,老鬼王将白公子带回西域,每日用他身上的毒血练功。鬼王的功夫本就邪门,尸毒原是极厉害的毒药,不过他从前便喜用剧毒辅助练功,已习得独门化功秘法,能将毒物融入内力而不侵心脉。

    “起初离梨霜还只敷在左肩伤口处,过了一年多,白公子便已到口服才能压制毒性的程度。老鬼王却高兴异常,只因伤口出黑血渗得更多、毒性更强。直到有一日,老鬼王再度取血时,白公子趁他不备,插了一支金箭在他要害处,老鬼王登时毙命。

    “按理说,以鬼王的武功修为,又百毒不侵,白公子本不能一击得手。只是每日取血惯了,万万不曾防备他尚有反击之力。后来白公子告诉我,他所中的尸毒源自玉天潇,而那支金箭沾了秦南烛的血。秦南烛曾用血符秘咒害死玉天潇,尸毒对其血反噬最强。

    “老鬼王用尸毒练功日久,金箭插进血肉,登时便已丧命。冥漠王手下素有规矩,无论是谁用什么方式杀了鬼王,‘白山不应天’和‘黑水鬼涧愁’上下众人,都要遵奉他为新王。这命令可着实自负得紧,几十年来,何曾有一人敢与他为敌?

    “故而阴差阳错,如今白公子成了整个白山黑水的主人。唉,要说以金箭杀鬼王,白公子想必早已料到,只是此计凶险,他身负重伤,不是冥漠王对手,居然能忍住两年多剜伤取血之苦,一边暗中潜心恢复内功,一边不让鬼君瞧出破绽,当真是定力非常。

    “后来白山黑水又陡生变故,白公子率众平息后,我原本劝他即刻找法子医治尸毒,只是他说三年之期将至,有一件极重要的事要赶回中原处理,马不停蹄来到此间。”

    寒笙忍泪道:“神君,旻昀他尸毒未解,这毒既出自血符门,想来邓孤坟必有法子。”

    熹焰神君点头:“我亦有此想。只是老鬼王从邓孤坟手下强夺白公子,血符门上下恨之入骨。若是去寻解毒法子,不知邓孤坟又要起何歹意。”

    忽见熹焰神君身后走来一个中年书生模样的人,面容清朗,嘴角含笑。

    寒笙愣愣道:“罗尊使这是……又换了一张面皮?”

    她从来人黑袍袖口处的白色曼陀罗花纹认出,此人便是上山时顶着一张俊俏后生脸面的罗曼陀,此刻已扮成稳重端持的中年人模样。

    罗曼陀微微一笑:“他人皮相用得多了,本相倒不为人知。可见真真假假,难识难辨。”递了一封信函给寒笙,“这是玉府地图,烦请姑娘瞧瞧有无错谬之处。”

    寒笙微微一愣,接过信函,见纸上所绘线路,整然有序,果然便是玉府陈设,疑惑道:“怎么,旻昀他近来要对玉府有所行动么?”

    罗曼陀道:“玉府与鬼君仇怨深重,如今姑娘既已被接上鬼泣山,鬼君便无所顾虑。”

    寒笙面露隐忧:“事分轻重缓急,该先想法子治好尸毒才是。玉府之事,来日方长。”

    罗曼陀一惊,向熹焰神君道:“鬼君吩咐此事务须保密,你怎的全然告诉她了?”

    祝东风无奈摇头:“除了寒笙姑娘,还有谁能说动鬼君先行治伤?他是‘死’过一次的人,尸毒厉害无比,离梨霜久用成瘾,前些时候在白山黑水又耗了不少元气,如今他执意要先了结玉府之事,你当我乐意见到如斯情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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