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夜急召
定平二年，初夏，雷雨骤至。
慎国公府的管事女使雪光在府中疾走，身后跟着两个执伞的婢子。今夜大雨，即便打着伞也行走艰难，雪光也不在意打湿衣摆，只顾着穿过庭院能快些走到主君寝房。这就苦了身后的两个婢子，身形高挑些的执伞给雪光遮雨，自己被淋湿了小半边衣裳，娇小些的手里提着一盏灯笼走在前面引路，没走几步便湿了鞋袜。
她们是雪光女使身边近身的婢子，平日里在府里鲜少有今夜这等狼狈。不过二人皆不敢抱怨，莫说雪光女使，若是慎国公怠慢了今夜之事，只怕也是有大麻烦。
三人疾行至慎国公寝房外，却见屋内灯火犹明，烛火的影子在窗柩上跳动，显然是一直未熄。
慎国公屋内夜间不留人伺候，大多是休息前让婢子熄了烛火就把人打发出去。若是看见屋里还亮着灯，便是还未歇下，值夜的婢子小厮们都机灵些，预备什么时候传唤伺候。
“大人，陛下急召，请您入宫议事，使者正在前院候着。”
雪光敲了门便退至门边，几息后门被推开，慎国公穿戴整齐地跨出来，是早已准备好了。
“我知道，陛下总爱雨夜议事，我预备着呢。”
声音沉稳，但任谁也能听出这是位女子。慎国公身量高挑，一袭紫色官服，耳边一对小小的耳珰。乍一看是中原女子面容，二十六七的年纪，可从侧脸看去，却明晃晃很有几分北边异族的韵味。尤其一对浅绿色眼睛，随了她那位出身异族的母亲。
当朝共有两位国公，一位是英国公，一位是慎国公，都是跟着陛下一同征战沙场打下江山的。慎国公特殊些，是位女子，还有一位出身异族贺穆辜家的母亲，就连慎国公本人也是随了这位贺穆辜夫人的姓，单名一个进字。这也时常给慎国公招惹非议，言些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酸话，所幸天子并不在意，也就不算什么头疼之事了。
雪光走进寝房从衣箱里取出大氅给慎国公披上:“马车已备好了。使者说，今夜陛下召了几位大人议事。不过使者离宫前那几位便入宫觐见了，您此时进宫想来是碰不上他们。”
“那便是要我办什么事了。雪光姑姑让人收拾收拾，预备着去州县巡视的东西。”
贺穆辜进披着大氅往前院走，手里拄着一根手杖。这是天子所赐，慎国公前些年在战场上伤了腿，阴雨天只能缓步慢行，灵都的初夏总是一场接一场的雨，夜间尤甚，有了手杖便稳妥些。天子当年与慎、英二位国公初夏雨夜中共谋大事，及至今日登临大宝，深夜急召大多是不便在朝堂明言的棘手难事。天子偏爱雨夜议事，思及她腿上旧伤，又特许她拄仗觐见。
天子登基之时，定国号为魏，改元定平，取天下安定太平之意。但清除前朝留下的积弊并非一日之功，英国公领命在西南一带清缴匪患，东面又报连日大雨恐有水患，需得选个妥当的人急赴江岸视察。
贺穆辜进坐在马车里闭目思索，手杖横放在膝前，手里捻着一串绿檀佛珠。车夫出身行伍，是她昔年下属，披着蓑衣在雨中驱马疾驰，举手投足之间还看得出往日驱使战车冲破敌阵的劲练。天上落的大雨哔哩啪啦砸在马车顶，雨水从车顶滚落到车轮上，甩在身后，碾进路里。
崇德殿，侧殿。
天子召臣子议事大多都在崇德殿侧殿，贺穆辜进还未行至殿前，已有人进去通传。
“贺卿来了，虚礼都不必了，坐吧。今夜召你来不是要你去江南平水患，有其他事交给你。”
殿内只有天子与慎国公二人，年轻的天子坐在书桌前奋笔疾书，见贺穆辜进来了才腾出手示意她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他不爱喊贺穆辜进为贺穆辜卿，幼年相识时是觉着连名带姓四个字拗口，现在是显着亲近。
椅子旁有一方小几，放着一盏茶，贺穆辜进抿了一口，是新制的蒲公英。:“江南水患，陛下打算让谁去？”
天子忙于笔墨，头也没抬:“你觉得蔺崴如何。今夜太晚了，没给你泡茶，我也喝的这个。”
贺穆辜进垂下眼帘:“陛下觉得好便是了。”
蔺崴是岐陵蔺氏二房长子，是出身长房长女的蔺皇后的堂弟，年二十五，学识过人，已官至工部侍郎。世家大族的孩子，仕途总是比其他人顺畅，长房无才能过人的孩子，一家希望便全在蔺崴身上，倾一族之力为他铺路，何况他还有一位做皇后的姐姐。
不过天子与蔺皇后不睦，朝堂上却不得不为着世家之势对蔺家忍让。蔺崴的侍郎一职已是多方拖延的结果，否则他今日便是工部尚书，若他治水有功而还，尚书一职就指日可待了。
天子搁笔，也取了茶盏:“蔺崴跟他那姐姐不太一样，暂时还信得过，派出去也没什么。阿贺，莫忧心，大哥我有分寸。”
贺穆辜进没想到他会提前从前的旧称，低头称是。
她是贺穆辜夫人的独生女儿，也没什么人敢压着她喊一声哥，但她曾经的确是喊他大哥的。天子当年还不是天子，那时候人们还喊他的名字为江佶。佶，有吉祥、健壮之意，他的确长得健壮，而今也是吉祥的象征了。江佶、贺穆辜进，还有那位英国公牧恪英，三家父母算得上世交，三人嬉笑打闹着长大，又都是家中的独子，干脆在江边水神娘娘庙里拜了异性兄妹，从此他们成了阿兄阿妹阿姐阿弟，不再是独独切切一个名字了。
“大哥叫我来，是为着什么事？”
贺穆辜进斟酌着开口。她知道江佶自称大哥的时候就是对阿妹说话，不要她敬他像一个皇帝。从前在军中共进退时可以把手搭在对方肩上，共分一个胡饼充饥，笑得倒在对方身上也没关系。可他现在是天子，不是江大哥了。
她把手腕上的佛珠褪下捻在手里，强迫自己一颗一颗地数。
“你盯着点蔺崴，从灵都到江南，做了什么见了什么，还有，他和程皇后的死有没有关系，我都要知道。”
江佶取了一支新笔，却没有写一个字，攥在手里情绪有些低落:“蔺皇后……生产之期不足两月了。我找不到机会。”
贺穆辜进手里捻佛珠的动作停了一息，最后一句的意思让她有些不敢接话:“大哥……不必如此……总有办法的。”
“只能希望是个女孩了。”
江佶收了神，提笔继续写:“你大嫂就给我留了一儿一女，我得守好这两个孩子。你做嬢嬢的，也帮我多留心些。过几年稳儿开蒙了，太子少傅和少保你中意哪个？”
提到大皇子江稳，贺穆辜进心里一松，知道今夜正事已经讲完了，余下是江佶想找人说几句家常话。
江佶刚登基不到三月，原配伏皇后病逝，迫于时局，又迎东河程氏女为皇后，另有若干世家女为妃嫔。程皇后入宫三月便有孕，却在怀胎五月时莫名落水惊惧而亡。江佶无法，只得立与程皇后同月有孕的淑妃蔺氏为皇后，便是今日蔺皇后。
江佶疑心蔺皇后设计谋害程皇后，的确查到了线索，却碍于朝中世家盘根错节无法使其伤筋动骨。他心里一直放心不下，蔺皇后当年设计死了程皇后，若她生下男孩，日后必定容不下没有母族倚仗的大皇子。伏皇后所处嫡长子可站在天子身侧，大皇子死了，她蔺皇后所出是嫡子，同样能。
贺穆辜进心里定了神，把佛珠戴回手上:“真让我选？那我选太子少保。大哥不是不放心吗，我去稳儿身边守着，有什么差池，我提头来见。”
“那这太子少傅一职就另选一位稳妥的，你多费心。”江佶点点头，“不急，先查蔺崴。”
“是。”
江佶似又想起了什么，笑着问她:“贺穆辜夫人近来如何？”
说起自己母亲，贺穆辜进坐直了身子:“一切都好，只是有时记不清时日，还以为是当年在登阳城的岁月。劳大哥挂念。”
贺穆辜夫人随父辈从北方草原迁入关内，身上淌的还是草原儿女的血，胸中跳动的还是草原儿女的心。她是家中幺女，年轻时爱好骑射，在西南这个民风剽悍的地方长大，日复一日将骑射练得顶尖，出阁的年纪招了赘，日常还是在外自如行走。等到贺穆辜进三人学武的年纪，便不再外教人骑射，专心把这三人琢磨成今日封侯拜相的模样。
江佶写字的手顿了顿:“夫人当年待我如亲子，一身武艺毫不藏私，我该登门问候的。”
贺穆辜进低头道谢:“大哥不必如此。人有了春秋，大抵都是这样。”
“既如此，我便不留你了。夜深了，外头雨大，快回去歇着吧。”江佶站起身，让内侍捧来一对白瓷瓶，“替我送给夫人。”
“谢陛下。”
雨还在下，贺穆辜进谢恩接过瓷瓶告退，行至阶前已有内侍递了伞。她把装着瓷瓶的匣子交给随从，自己撑着伞撞进雨幕中向宫外走去了。
慎国公府的管事女使雪光在府中疾走，身后跟着两个执伞的婢子。今夜大雨，即便打着伞也行走艰难，雪光也不在意打湿衣摆，只顾着穿过庭院能快些走到主君寝房。这就苦了身后的两个婢子，身形高挑些的执伞给雪光遮雨，自己被淋湿了小半边衣裳，娇小些的手里提着一盏灯笼走在前面引路，没走几步便湿了鞋袜。
她们是雪光女使身边近身的婢子，平日里在府里鲜少有今夜这等狼狈。不过二人皆不敢抱怨，莫说雪光女使，若是慎国公怠慢了今夜之事，只怕也是有大麻烦。
三人疾行至慎国公寝房外，却见屋内灯火犹明，烛火的影子在窗柩上跳动，显然是一直未熄。
慎国公屋内夜间不留人伺候，大多是休息前让婢子熄了烛火就把人打发出去。若是看见屋里还亮着灯，便是还未歇下，值夜的婢子小厮们都机灵些，预备什么时候传唤伺候。
“大人，陛下急召，请您入宫议事，使者正在前院候着。”
雪光敲了门便退至门边，几息后门被推开，慎国公穿戴整齐地跨出来，是早已准备好了。
“我知道，陛下总爱雨夜议事，我预备着呢。”
声音沉稳，但任谁也能听出这是位女子。慎国公身量高挑，一袭紫色官服，耳边一对小小的耳珰。乍一看是中原女子面容，二十六七的年纪，可从侧脸看去，却明晃晃很有几分北边异族的韵味。尤其一对浅绿色眼睛，随了她那位出身异族的母亲。
当朝共有两位国公，一位是英国公，一位是慎国公，都是跟着陛下一同征战沙场打下江山的。慎国公特殊些，是位女子，还有一位出身异族贺穆辜家的母亲，就连慎国公本人也是随了这位贺穆辜夫人的姓，单名一个进字。这也时常给慎国公招惹非议，言些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酸话，所幸天子并不在意，也就不算什么头疼之事了。
雪光走进寝房从衣箱里取出大氅给慎国公披上:“马车已备好了。使者说，今夜陛下召了几位大人议事。不过使者离宫前那几位便入宫觐见了，您此时进宫想来是碰不上他们。”
“那便是要我办什么事了。雪光姑姑让人收拾收拾，预备着去州县巡视的东西。”
贺穆辜进披着大氅往前院走，手里拄着一根手杖。这是天子所赐，慎国公前些年在战场上伤了腿，阴雨天只能缓步慢行，灵都的初夏总是一场接一场的雨，夜间尤甚，有了手杖便稳妥些。天子当年与慎、英二位国公初夏雨夜中共谋大事，及至今日登临大宝，深夜急召大多是不便在朝堂明言的棘手难事。天子偏爱雨夜议事，思及她腿上旧伤，又特许她拄仗觐见。
天子登基之时，定国号为魏，改元定平，取天下安定太平之意。但清除前朝留下的积弊并非一日之功，英国公领命在西南一带清缴匪患，东面又报连日大雨恐有水患，需得选个妥当的人急赴江岸视察。
贺穆辜进坐在马车里闭目思索，手杖横放在膝前，手里捻着一串绿檀佛珠。车夫出身行伍，是她昔年下属，披着蓑衣在雨中驱马疾驰，举手投足之间还看得出往日驱使战车冲破敌阵的劲练。天上落的大雨哔哩啪啦砸在马车顶，雨水从车顶滚落到车轮上，甩在身后，碾进路里。
崇德殿，侧殿。
天子召臣子议事大多都在崇德殿侧殿，贺穆辜进还未行至殿前，已有人进去通传。
“贺卿来了，虚礼都不必了，坐吧。今夜召你来不是要你去江南平水患，有其他事交给你。”
殿内只有天子与慎国公二人，年轻的天子坐在书桌前奋笔疾书，见贺穆辜进来了才腾出手示意她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他不爱喊贺穆辜进为贺穆辜卿，幼年相识时是觉着连名带姓四个字拗口，现在是显着亲近。
椅子旁有一方小几，放着一盏茶，贺穆辜进抿了一口，是新制的蒲公英。:“江南水患，陛下打算让谁去？”
天子忙于笔墨，头也没抬:“你觉得蔺崴如何。今夜太晚了，没给你泡茶，我也喝的这个。”
贺穆辜进垂下眼帘:“陛下觉得好便是了。”
蔺崴是岐陵蔺氏二房长子，是出身长房长女的蔺皇后的堂弟，年二十五，学识过人，已官至工部侍郎。世家大族的孩子，仕途总是比其他人顺畅，长房无才能过人的孩子，一家希望便全在蔺崴身上，倾一族之力为他铺路，何况他还有一位做皇后的姐姐。
不过天子与蔺皇后不睦，朝堂上却不得不为着世家之势对蔺家忍让。蔺崴的侍郎一职已是多方拖延的结果，否则他今日便是工部尚书，若他治水有功而还，尚书一职就指日可待了。
天子搁笔，也取了茶盏:“蔺崴跟他那姐姐不太一样，暂时还信得过，派出去也没什么。阿贺，莫忧心，大哥我有分寸。”
贺穆辜进没想到他会提前从前的旧称，低头称是。
她是贺穆辜夫人的独生女儿，也没什么人敢压着她喊一声哥，但她曾经的确是喊他大哥的。天子当年还不是天子，那时候人们还喊他的名字为江佶。佶，有吉祥、健壮之意，他的确长得健壮，而今也是吉祥的象征了。江佶、贺穆辜进，还有那位英国公牧恪英，三家父母算得上世交，三人嬉笑打闹着长大，又都是家中的独子，干脆在江边水神娘娘庙里拜了异性兄妹，从此他们成了阿兄阿妹阿姐阿弟，不再是独独切切一个名字了。
“大哥叫我来，是为着什么事？”
贺穆辜进斟酌着开口。她知道江佶自称大哥的时候就是对阿妹说话，不要她敬他像一个皇帝。从前在军中共进退时可以把手搭在对方肩上，共分一个胡饼充饥，笑得倒在对方身上也没关系。可他现在是天子，不是江大哥了。
她把手腕上的佛珠褪下捻在手里，强迫自己一颗一颗地数。
“你盯着点蔺崴，从灵都到江南，做了什么见了什么，还有，他和程皇后的死有没有关系，我都要知道。”
江佶取了一支新笔，却没有写一个字，攥在手里情绪有些低落:“蔺皇后……生产之期不足两月了。我找不到机会。”
贺穆辜进手里捻佛珠的动作停了一息，最后一句的意思让她有些不敢接话:“大哥……不必如此……总有办法的。”
“只能希望是个女孩了。”
江佶收了神，提笔继续写:“你大嫂就给我留了一儿一女，我得守好这两个孩子。你做嬢嬢的，也帮我多留心些。过几年稳儿开蒙了，太子少傅和少保你中意哪个？”
提到大皇子江稳，贺穆辜进心里一松，知道今夜正事已经讲完了，余下是江佶想找人说几句家常话。
江佶刚登基不到三月，原配伏皇后病逝，迫于时局，又迎东河程氏女为皇后，另有若干世家女为妃嫔。程皇后入宫三月便有孕，却在怀胎五月时莫名落水惊惧而亡。江佶无法，只得立与程皇后同月有孕的淑妃蔺氏为皇后，便是今日蔺皇后。
江佶疑心蔺皇后设计谋害程皇后，的确查到了线索，却碍于朝中世家盘根错节无法使其伤筋动骨。他心里一直放心不下，蔺皇后当年设计死了程皇后，若她生下男孩，日后必定容不下没有母族倚仗的大皇子。伏皇后所处嫡长子可站在天子身侧，大皇子死了，她蔺皇后所出是嫡子，同样能。
贺穆辜进心里定了神，把佛珠戴回手上:“真让我选？那我选太子少保。大哥不是不放心吗，我去稳儿身边守着，有什么差池，我提头来见。”
“那这太子少傅一职就另选一位稳妥的，你多费心。”江佶点点头，“不急，先查蔺崴。”
“是。”
江佶似又想起了什么，笑着问她:“贺穆辜夫人近来如何？”
说起自己母亲，贺穆辜进坐直了身子:“一切都好，只是有时记不清时日，还以为是当年在登阳城的岁月。劳大哥挂念。”
贺穆辜夫人随父辈从北方草原迁入关内，身上淌的还是草原儿女的血，胸中跳动的还是草原儿女的心。她是家中幺女，年轻时爱好骑射，在西南这个民风剽悍的地方长大，日复一日将骑射练得顶尖，出阁的年纪招了赘，日常还是在外自如行走。等到贺穆辜进三人学武的年纪，便不再外教人骑射，专心把这三人琢磨成今日封侯拜相的模样。
江佶写字的手顿了顿:“夫人当年待我如亲子，一身武艺毫不藏私，我该登门问候的。”
贺穆辜进低头道谢:“大哥不必如此。人有了春秋，大抵都是这样。”
“既如此，我便不留你了。夜深了，外头雨大，快回去歇着吧。”江佶站起身，让内侍捧来一对白瓷瓶，“替我送给夫人。”
“谢陛下。”
雨还在下，贺穆辜进谢恩接过瓷瓶告退，行至阶前已有内侍递了伞。她把装着瓷瓶的匣子交给随从，自己撑着伞撞进雨幕中向宫外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