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雨停了,天上飘着几朵灰灰白白的云,微弱的阳光从云间艰难地挤出来。

    昨天早间平乐坊望江楼的吴大娘子就派人递了帖子,楼里新排了曲子,请慎国公赏脸一观。贺穆辜进接了帖子,昨夜回府点了人手去做江佶吩咐的事,睡了两三个时辰,收拾停当,一早高高兴兴地骑马出门了。

    慎国公军法治府,府里仆从大都是军中旧人。管家李胜以前是她的传令亲兵,伤了腿又无家小,自愿在慎国公府里当差,贺穆辜进用起来得心应手,和从前坐镇军帐没什么区别。早起练武间吩咐了府上众人今日待办事宜,不必过问,他们自己就妥妥帖帖办了。

    贺穆辜进用不着操心什么,江佶的密令不必她亲自去,左右无事,不如去望江楼听曲看看新来的美人。

    灵都平乐坊被青陇江环住一侧,江边遍植柳树,望江楼就立在江边。望江楼是歌楼,不做宿柳眠花的生意,初夏的季节最合适去楼上玩乐,美人作陪听曲,楼外还有如此风光,想想便觉得是美事一件。

    贺穆辜进一手牵着缰绳,另一只手打了个手势让后头的两个护卫跟上,马蹄噔噔地踏在路上,轻快地向着青陇江边去了。

    这是江佶登基的第二年,年节的时候她用腿上旧疾做由头把身上原本的实职辞了个干净,只领了几个听着光荣的虚职。明着不做事了,私下里还是继续帮江佶做些见不得光的事。

    江佶登基之时设立了缫火院,是暗处的眼睛。构思这个机构的时候他们还在军中,江佶正在军帐里升炉子里的火,一边咬牙切齿地和那块受潮的火绒争斗,一边兴致勃勃地跟看军报的牧恪英讨论。牧恪英瞅瞅他大哥半天点不燃的火,说干脆就叫烧火院。

    两人说得起劲,没收着声,把清算完粮草路过的贺穆辜进引来了。冬天的军帐厚实,贺穆辜进走到门口听不清他俩在说什么,喊了一声也没应,寒风吹着冷,她就打了帘子钻进来取暖。贺穆辜进好奇地听了一半,骂他俩取得出烧火院这等名字真是读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她也懒得想,西南话里缫和烧同音,提议用缫字代了烧字,缫火院也就这么定下来了。

    贺穆辜进在江佶的登阳军中是负责先锋的左军铁刀营统领,跟着江佶从西南登阳城一路打进灵都,最后打到金銮殿的龙椅上。她手里的铁刀营里大都是善骑射又不怕死的蛮族汉子,他们有的是被世道压得脊梁骨都快断了,为了一□□命的饭投奔起义军;有的是像贺穆辜家一样从关外迁来却被关内人鄙夷,找不到体面的活计,干脆心一横投了军。左军收善骑射的前锋来做登阳军的尖刀,着黑甲配雪亮的铁刀,像草原上的黑狼亮着一口森森白牙伺机而动,因而得名铁刀营。

    江佶大方,给铁刀营的战马都是从其他起义军那儿抢来的好马。这算是拢住大半铁刀营的心了,蛮族爱好马好刀,事实上从军的人都爱,人手一二匹好马并一二柄好刀,爱马爱刀的人都舍不得死。铁刀营满心欢喜在战场上杀得像一帮没吃过肉的饿狼,胡蜂般见缝插针扎进敌军缝隙中,抓准时机一口咬住薄弱处。再刀劈锦缎似地截住敌方援军,把被咬住的部队扔给紧跟身后的右军吞下。这种打法颇为不要命,用血肉换战机,大有朝生暮死之意。

    因为跑得快,被杀回马枪也跑得掉,时常也被派去打扫战场,出战得来的战利品有一半都归给铁刀营,也算是玩命的补偿。

    对这些蛮族汉子来说,铁刀营也算得上好去处。诸位袍泽大多是跟自己一样的蛮族,主将是祖籍西北异族的贺穆辜进,说不准拼一拼就能换个好前程,玩命也乐意。左军里没什么鄙夷出身的陋习,大家都是别人口中的“蛮子”,歧视袍泽的和歧视女人的都被贺穆辜进揍进了伤兵营。偶尔还是有不服的,来一个揍一个,愣是把伤兵营变成了登阳军里最热闹的地方。

    因为揍人太多,军中有人便传言说她背后背着水神娘娘,是水神娘娘保佑她万事顺意。江佶听了笑得人仰马翻砸在牧恪英身上,牧恪英一手兜着江佶一手拍着大腿,两个小伙子笑到地上,贺穆辜进翻了个白眼把手里新到的情报砸在他俩脸上。

    那时候他们才刚打到瓶壶口,她的腿还没断,铁刀营里好多人还好好活着。贺穆辜进和江佶那时候还好喝酒,登阳军禁酒,好大哥江佶偷偷弄酒进来,也不多,十天半月也只有一两个小酒壶。那个铁壳银胆的小酒壶还留在贺穆辜进家里,被李胜每天擦得锃光瓦亮,恨不得供起来。

    她和江佶酒瘾犯了就共分一个小酒壶,躲在军帐里摸黑偷偷喝藏起来的劣酒,一人一口喝得精神抖擞。有时遇到来送战报的牧恪英,牧恪英不爱喝酒,也不爱看这两个不着调的兄姊带头犯军令,为了不被三弟数落,贺穆辜进和江佶对视一眼,一人一边把他架进去灌酒,硬是把这正直的小子变成了共犯。后来牧恪英也不管了,看见他俩喝酒还要过去讨一口。

    军中旧事总是说不完的,有时候想起来了得配上一壶军中特有的劣酒,从喉咙吞下一团火一簇针滚进胃里,才能把话咽下去。

    贺穆辜进很久没想过瓶壶口的事了,琢磨片刻,觉得自己可能是想喝酒了。

    “久不见国公,咱们这儿的娘子们可想得紧呢。”

    吴大娘子一早就在楼下等着了,见了礼笑眯眯地过来寒暄:“国公近来可好?近日风雨不断,今日少喝点可好?有新进的干和酒,暖好了再给您送来。”

    “好啊,吴大娘子安排。”

    贺穆辜进带着两个护卫进了楼里,径直往三楼去了。

    时辰还早,楼里没什么客人,显得有些冷冷清清的。小厮们打开了临江一侧的窗户,带着草木清香的江风从青陇江上飞过来,把还没来得及系好的纱帘吹得相互纠缠。贺穆辜进路过窗边随手接了一把,滑溜溜的轻纱从她指尖溜走,她笑了笑,上楼去了。

    她是这儿的常客,只听歌喝酒,最多找个看的顺眼的美人陪着坐会儿,喝多了就让随行的护卫把她送回去,若是钱没带够就叫吴大娘子差人去她府上取。身份尊贵、出手阔绰的国公,好说话,不赖账也不撒酒疯,不像有些客人两杯酒下肚就言语轻浮地想对楼里的美人动手动脚。吴大娘子乐得开花,也不管她来不来,选了三楼风景最好的一间雅间给她留着。

    甫一踏上楼梯,二楼的几位小秋娘听见她上楼来了,挤挤挨挨躲在廊柱后面看她。贺穆辜进前几月来得少,留得也不久,她们都是两三月前才进的楼里,未曾见过,只从旁人言语间听过这位国公的名字,今日能见着真人,也顾不得合不合规矩,连忙凑过来了。

    贺穆辜进循声看过去,几人穿戴鲜艳,鬓间戴一朵新摘的粉红芍药,叽叽喳喳地小声笑着,年岁尚小,像一窝小雀,见贺穆辜进发现了,羞答答地行了礼,用袖子掩着羞红的脸笑着闹着散了。

    “小丫头些新来的,没什么规矩,我回头好好教训她们,您别和她们一般见识。”

    吴大娘子见手下人没规矩,脸上挂不住,忙赔着笑脸说些好话:“国公可要人陪着听听曲?楼里新来了……”

    “吴大娘子请我来赏的是什么曲?”

    贺穆辜进没觉得有什么,把话截住了。几个年轻的小姑娘罢了,活泼得像树上的小雀,她觉着还有几分可爱:“几个小姑娘,犯不着教训,提点几句就行了。”

    “那便多谢国公了。”吴大娘子跟着贺穆辜进上了三楼雅间,又引着一位抱着琵琶的绿衣女子进去,“今日瑚娘唱的是新作的绿华歌。”

    瑚娘身量纤细,一副弱柳扶风的模样,抱琵琶的手倒很稳,行礼间抱在怀里的琵琶纹丝不动。

    “起来吧。”贺穆辜进看看瑚娘的脸,脑子里没什么印象,摆摆手让她起来,“我好像没见过你,什么时候来的。”

    “上月来的,一直跟着师傅学规矩,没怎么在楼里。”

    瑚娘说话细声细气,带点江南口音的软乎劲儿。吴大娘子见贺穆辜进有意留下听曲,忙去端了温好的干和酒,给她斟了酒便退了出去。

    “嗯,唱吧。”

    话音刚落,贺穆辜进心里跳了一下,突然感觉这曲子可能不合她心意。但话已说出口了,总不好收回去,只好按下心里涌动的一丝不安听瑚娘唱歌。

    瑚娘摆开架势,略准备一下便开口唱起来,张口第一句就是江南的吴侬软语。

    贺穆辜进这下知道刚才那一丝预警是什么了。

    她在西南长大,读书学骑射的时候很听不惯江南那边的口音,觉得不分男女讲话都好似撒娇,听得她一身鸡皮疙瘩。西南女子大都泼辣剽悍,说话也像西南特产的辣子似的,她原就是一样的脾气,这些年在军中才熬成现在这般,只偶尔训部下的时候还能看见她像呛口辣椒一样。到了现在,少年时受不了的江南口音也能入耳,但也只能不多几句话,若要她听完一整首曲子,那必是如坐针毡。

    贺穆辜进转转手里的酒杯,又看看面前的瑚娘,觉得此时离席走了颇有些幼稚,还容易让人迁怒瑚娘。又想想觉得继续听很有些对不住自己的耳朵,曲子才开头呢她就快把藏在几案下的袖子扯烂了,要她听完一整曲实在是折磨。她还不想穿件袖口破破烂烂的衣裳回家,白叫人看了笑话。

    她这些心思不好显在面上,只能显在手上,捏酒杯的力度大了不少。

    当真是出门忘了看黄历,今日必定忌听曲。

    贺穆辜进想到这,不情不愿地罚了自己一杯酒。

章节目录

翻山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DesperateMuso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DesperateMuso并收藏翻山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