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佚外套一件罩衫,袖口随意扎起,趁着天光大好,忙里偷闲地随着兴致题字作画,充当消遣。

    正沉浸其中,就被鸣竹的通禀声打乱了节奏,笔势微顿,写出的字就差了些意思。

    “主子,陛下来了。”

    赵佚有些意外,他没有提前接到消息,大约萧怀瑾也是突然决定要来,他面前还铺着成片墨迹未干的纸,罩衫里头的衣裳还沾了零星一些墨点儿。此刻也来不及收拾了,他索性只是脱下罩衫,解了手腕处绑袖子的布巾,就这么“衣衫不整”地出去迎人了。

    “陛下今日怎么突然过来?”

    扫一眼他的打扮,虽是别开生面,萧怀瑾倒也没怎么在意。

    “贤妃这是什么话,你的生辰,朕不应该来吗?”

    赵佚短暂一愣,他想起来了,今儿是十一月初七,是他的生辰。

    “难为陛下还记着。”

    指挥着人将送来的生辰里收下去,他招呼着萧怀瑾进屋。原以为她最多就是念在他生辰才来看他一眼,谁知才落座,对方又从袖子里摸出一个瘦长锦盒递给他。

    这锦盒瞧着做工不凡,赵佚好奇接过来,在她的注视下揭开盖子。苍墨玉为骨,洒金笺做面,衔白玉双鱼纹扇坠,坠银线成穗——被盒中锦缎包裹着的,是一把做工极为风雅精致的折扇。

    “这是……给臣的?”

    他将扇面展开来,不同折扇用料之华贵,面上的字画倒简单,一面是写意竹兰图,一面题着一首诗。

    “咏竹?”他挑眼看她,潺潺话音里捎着些微笑意,将扇面上的诗念出来:“不论台阁与山林,爱尔岂惟千亩阴。未出土时先有节,便凌云去也无心。葛陂始与龙俱化,嶰谷聊同凤一吟。月朗风清良夜永,可怜王子独知音。”

    萧怀瑾感到汗颜,“朕不擅文辞,只能借前人诗句相赠。”

    赵佚低笑出来,“好一个葛陂始与龙俱化,嶰谷聊同凤一吟。谢陛下看得起臣。”

    他视线在字迹上一寸寸抚过,问她:“这诗是陛下亲手提的?”

    “你看出来了?”

    赵佚微眯起眼睛,依旧是笑:“陛下墨宝,超凡脱俗,一眼便知与旁人的不同。”

    萧怀瑾知他是在打趣自己,也不生气,反跟着笑开,“你不必恭维朕,朕知道自己的书法远比不得大师,不过,总也还看得过去?”

    赵佚没有否认,他伸出手指循着扇面上的字迹走势缓缓描摹,落在其上的目光似怀念,又似惆怅。

    “陛下的笔迹比过去,变了许多。”他忽地说。

    萧怀瑾闻言心头狠狠一跳,她怎么忘了这一茬!

    原主儿时与赵佚相伴,尤其是在读书写字上,他身为兄长,常常在身边指点她,因此原主的笔迹与他的是相似的。可现在萧怀瑾的字迹里,寻不到一点儿过去的影子。

    毕竟,已经不是曾经的那个人了。

    她正要借口糊弄过去,就先听对方浅浅一声叹息,似笑非笑般说道:“看来陛下这七年间没少跟着新夫子练字。”

    既然他主动提了,萧怀瑾也就借坡下了,“那当然,朕的老师,可是莫太师。”

    这一句莫太师,带着些揶揄和嘲弄,不知是对莫归鸿,还是对她自己。

    赵佚脸色凝住一瞬,他说话时没有多想,居然会忘了,自她成为皇太女,入住这皇宫那日开始,以师长这个身份陪在她身侧的人,正是三大家代表之一的莫归鸿。

    那个和她互相防备又互相利用,你来我往、明争暗斗的莫归鸿。

    赵佚突然生出一种怪异的感觉。他一直在想,她小小年纪却能从容和一众权臣斡旋,这样的心机和城府究竟从何而来。如今想来,她和莫归鸿,在某些方面还真是如出一辙。

    他也说不清,这究竟是好是坏。但总归,七年前他道别她时,无论如何也没料想过,有一天在他面前的,会是这样的阿瑾。

    这是他的过错吗?如果七年前他没有离开,现今又会是怎样一种情形呢?

    他不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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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来了。”萧怀瑾微抬酒杯对来人笑笑,“坐吧。”

    “陛下。”颜汝成谦谦施礼入座,“眼下不比夏日,夜里凉的很,陛下在院中当心受了凉。”

    “有冷风吹着,头脑才会清醒。”萧怀瑾不甚在意,对立在一边的沅芷和湘兰招手,“你们也一块儿来坐吧,外头让高渊守着便是。”

    四个姑娘绕着小石桌围坐一圈,萧怀瑾正要为她们斟酒,就被湘兰拦住。

    “陛下少喝些吧,喝多了伤身。”

    其实这点酒她根本不放在眼里,“怕什么,左右我明日休沐,就当放纵了。”

    “可咱们还要上职呢!”沅芷将酒杯一个一个从她手下扣过来,不准她再喝。

    颜汝成留意到萧怀瑾自称的变化,但在场其他人似乎并不在意。

    “臣明日也得上职。”她见旁边还有一套茶具,遂提议道:“不如我给各位煮茶吧。”

    她烹茶的手艺实在不赖,不一会儿便有清雅茶香浮起来,滚烫的茶汤飘着烟儿,盛着摇晃的深秋寒月,倒也别有一番风味。

    “好茶。”萧怀瑾不禁赞到。

    “多亏了臣还有这一手茶艺,才能和采买司的罗公公、成公公打好关系。”

    “你有什么收获?”

    颜汝成手指点着杯壁,道:“陛下可知芳草堂?”

    萧怀瑾挑眉示意她继续说。

    “采买司的药材购置一项,向来是由成公公负责,而芳草堂是宫中药材的供货商户之一。听罗总管说,采买司的供货商户要求很是严苛,每年都需历经审查,若是不合格,不仅会被替换掉,严重的还会被降罪。”

    “可芳草堂,自打先帝那时,就一直在供应宫中药物,其每年的审查都要经手成公公,这实在蹊跷。”

    萧怀瑾问:“可有他与芳草堂暗通曲款的证物?”

    颜汝成低头浅叹,“臣固然成功与成公公走得近,但他说话做事滴水不漏,臣无能,没能找出可靠的证据。不过这芳草堂必定是有问题的。”

    萧怀瑾颔首,“不必担心,芳草堂那边,已经有人去盯着了,只是宫里人究竟与他们联手做得什么勾当,还需你费心调查。”

    随着江家和裴家姐妹的调查越深入,江焘进宫就越发频繁,她掌握的信息也就越多,薛珩羽和芳草堂的往来关系,根本藏不住的。

    “原来陛下早就布好局了。”颜汝成微微安心,“那陛下还在犹豫等待什么呢?”

    “……有件事还不太却确定。”

    “何事?”

    萧怀瑾没有言语,沉默了片晌,忽然道:“留意一下松琴,他最近应该会去找成公公。”

    接下来,即便薛家那边没有动作,她也要行动起来了。

    “继续深入进去,你可能会有危险。”这是她比较担心的。

    “臣不害怕。”颜汝成当即答道。

    “你真是……比我那前朝一堆臣子要可靠得多。”萧怀瑾朝她举杯,“也别太辛苦了,我还有许多事需要你的帮助。”

    颜汝成微怔,她尊敬服从萧怀瑾,因为其不仅是皇帝,还是她的救命恩人,给了她人生重来的机会。其实萧怀瑾根本不必回馈她任何关心和尊重。

    然而萧怀瑾还是给她了,这与其说是帝王的宠爱,倒更像是朋友间的信任,让她不由自主地,想和眼前的人再多聊一聊,以朋友的身份。

    “臣不辛苦。”颜汝成垂下眼来瞧着杯中月轮荡漾:“臣这个人最大的优点,就是要强。小时候母亲与我说,姑娘家太要强不好,我偏不信,我就看不得旁人只会夸赞我弟兄文韬武略,对我就只是一句乖巧可人。”

    “待字闺中时,家中子弟读书识字,我不仅要一起学,还势必要把他们比下去,就算和那些才子比也不能输。于是丈夫觉得我不同于世俗女子,我与他因诗结缘。”

    她边饮茶,边用平淡的语气叙述:“嫁人以后,婆家说,我纵有才学,但娶妻娶贤,我不是宜室宜家的女子,打理不好内宅庶务,我不服气。一点点学,势必要把家打点的井井有条。于是公婆终于承认,我确实能做一个好媳妇。”

    过去的那段人生,对现在的她而言恍若隔世,跳出泥沼回过头去看,当初的自己始终在奋力挣扎,却越陷越深。最后自己都迷失了自己的方向,可悲又可笑。

    “然而后来我才发现,我一直争强好胜,却始终在寻求别人,甚至是我讨厌、讨厌我的那些人的认可。可为什么就得是他们来认可我,而不是我来认可他们呢?明明比读书,弟兄们不如我;比文采,丈夫比我差的远了;比管理家宅的能力,婆家那些人就是一滩烂泥。”

    “凭什么要他们来居高临下地认可我?”

    这么简单的道理,她竟是从鬼门关前走过一遭才醒悟过来,那时的她自己都惊惧,她自恃傲骨,可怎么在无形中已经向那些她瞧不上的人低下了头?

    萧怀瑾能理解颜汝成的困境,她被这世俗的洪流所裹挟,被洗脑教化和规训,却还是在这样贫瘠的土壤中生出了反抗的决心和韧性,清醒的代价就是痛苦。

    “认可?”萧怀瑾哼笑着,“当我之权力小于你,我才会寻求你的认可,如果我的权力足以压制你,那便是你顺从我。”

    其实同样的问题,上辈子她也遇到过,所以她更加能够理解颜汝成的感受。因为那时的她,不过是芸芸众生中微不足道的一个,是在别人手下讨生活的底层人,没有选择,只能顺从。

    她伸出食指,轻轻将已经空了的茶杯推至颜汝成面前,“可见重要的不是谁认可谁,而是权力握在谁的手上。”

    一针见血。

    颜汝成无声地笑,再度为其斟满。

    “陛下知道,臣为什么愿意衷心奉您为主吗?”她将新茶双手奉给自己的君主,“因为臣相信陛下,是个英明的好皇帝,是必将流芳千古的一代明君,臣相信我做的,是值得的。”

    萧怀瑾接过,随意调侃道:“虽然你是在夸我,但这话叫别人听了,可是要治你一个大不敬之罪的。”

    “陛下要罚臣吗?”

    萧怀瑾摇头,“我想赏你。”

    她抬头望月,“颜汝成,你想要入仕为官吗?”

    对方的回答稍慢了一拍,“托陛下洪福,臣已经是女官了。”

    萧怀瑾还是摇头,视线落下来,追着她眼中跃动的月光,“我想让你入六部,上朝堂,不是在这后宫高墙之内,而是为我之左膀右臂,于朝野有一番作为,你可愿意?”

    颜汝成望她良久,始终没有避开,“会有那么一天吗?”

    那颤动的微光在她漆黑的瞳中,犹如飘摇的火种,萧怀瑾不想、不能、也不会让其熄灭。

    “会的,只要我是皇帝,就一定会有那一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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