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头风雪呼啸,莫归鸿已经在阴寒的黑暗里孤坐了半个时辰。莫弁星就站在他的书桌前,身体里里外外透出的冰冷,几乎要将他浑身的血液都冻结。

    “父亲,”他的声音中克制着不安的低颤,“陛下说的,是真的吗?”

    莫归鸿只是沉默不言。

    又是如此!他的父亲永远在回避他!

    莫弁星胸口腾起一股烦躁的气来,明明他是莫府的嫡长子,明明他注定是要继承家业的人,可那些关系到家国安危的要事,他父亲却从不与他商议,到头来还要训斥一无所知的他。

    什么莫家大公子,他简直就是个笑话!

    再也忍不下去,莫弁星几步冲到桌前,双手锤在桌面上,生生震落几支悬在架上的笔。

    “您打算一直瞒着我吗?”

    莫归鸿抬起紧皱的眉,底下那双鹰目即便在一片漆黑中依旧能钉死了他。

    “你太沉不住气了。”

    仅仅是淡漠的短短一句,就能把咬牙切齿的莫弁星压回去。

    欲要争辩,却又没有勇气正面反抗,莫弁星心头愤恨无处发泄,觉得再干站在这儿也实在没意思,索性袖子一甩,扭头就要往外走。

    可他手才抓住门闩,就听闻身后人一句沉郁苍老的长叹。

    莫归鸿向来是稳重的、严厉的、游刃有余的,莫弁星何曾见过自己父亲如此颓丧的一面?他刚要迈出去的脚就像被固定在了原地,怎么也移不动了。

    他见总是苛责自己的父亲苦笑着说:“不过也是,再不教你,只怕莫家都要倒台了。”

    莫归鸿眯起眼睛瞧着已经成人的长子,他现在依然觉得,他的孩子不够阴狠狡猾,两个都是。而莫家的事又太复杂,他本想把麻烦处理好在交付下去,现在看来也没这个时间了。

    “薛家根本就无所谓。”他徐徐道。

    莫归鸿拿出抽屉里的火折子,轻轻一吹,便有一簇火苗窜起来,小小的火光在他冷硬的脸上浮动着,一块明,一块暗,在几乎将人吞噬的暗色里,诡异极了。

    “你祖父才是最麻烦的。”

    他边说边用火源点燃蜡烛,冰凉的引线遇热,爆开一个闪烁的灯花,莫弁星本能地眨了下眼,没注意到父亲眼中快速闪过的恨与凶。

    他用缥缈而暗沉的声音道:“我还以为他只是还放不下仇恨,没想到暗地里早已和前朝余党搅和在一起,连我这个亲儿子都瞒着。”

    屋里已比方才亮堂不少,此时的莫弁星能清楚看到自己父亲脸上的嘲讽与冷笑。

    “一次两次,我都已经警告过他多回了,还是执迷不悟,独断专行,真是要把整个莫家都葬送了才满意。”

    莫归鸿口中不加掩饰的厌恶,让莫弁星他想起一些遥远的旧事——十几年前,他曾亲口听祖父咒骂他父亲是“不中用的”,指责他父亲才是该死的那一个。

    祖父瞧不起他父亲,却又只能依靠他父亲,还妄图控制他父亲。

    莫弁星一直不喜江南本家,如今自然更是反感,“那和莫璟之联系的人……”

    “还能有谁?不是你祖父,就是薛珩羽,亦或二者皆有。”莫归鸿嗤笑道,“十来年了,还惦记着为他的好儿子报仇呢。”

    仔细想来,其实一切都有迹可循。松琴是莫璟之从江南本家带来的人,薛珩羽是莫璟之的好友,而莫家和薛家是至交。

    过去他以为莫老爷子执意要把莫璟之母子留在江南,是为了牵制他,现在看来,怕是早就在盘算着这事了。难怪当初他要将送进宫里的人选换成莫璟之,莫老爷子最后会答应。

    亏他还嫌弃儿子天真,明知父亲不是什么好人,却还是被利用的他自己,又何尝不天真?

    莫归鸿猛然发觉,他与莫弁星的关系,竟与他和莫老爷子间的如此相似,真是叫人恶心。

    “莫弁星,我问你,这种情况,你要怎么办?”他蓦地发问。

    尽管心有憎恶,但那到底是长辈,莫弁星不敢太放肆,收敛着道:“祖父远离朝堂,对当今局势根本不了解,应当让他看清形势。”

    “他这辈子是不会再有清醒的时候了。”莫归鸿语气缥缈而危险,“事到如今,居然还想着拿捏我。也该让他们吃些苦头了。”

    他呼出一口浊气,指节在桌上轻叩两下,不过一眨眼的功夫,边上屏风后竟毫无预兆地突然闪出一个黑色人影来。

    莫弁星被吓得一激灵,此人黑衣黑面,走路无声,他一点儿没察觉到是何时在场的,此前更是压根不知道莫家还有这样一号人存在。

    “老爷子活太久了,糊涂了,送他安稳点走吧。”莫归鸿眼都没抬,语气轻的像吐出一阵烟。

    就因为莫老爷子是他父亲,他一忍再忍,结果对方不仅拼了命要往火坑里跳,还反过来捅他一刀,那他干脆就成全了他。只要莫老爷子一没,那些旁系和小辈,光是争个当家的,就够他们斗得了。

    莫弁星闻言惊愕之余,却不敢深思。

    莫归鸿回过头来看他,那张平日里面对他时,连皱纹里都绷着厉声的脸,此时神情温和得有些诡异。

    “星儿,为父今日就教你第一个道理,做事不可妇人之仁。当断即断,否则后患无穷。”

    莫弁星发怵不敢与其对视,“……我明白了。”

    父子俩从未如此深入相谈过,话题结束,气氛再度陷入沉闷的冷寂。

    莫弁星正尴尬得无所适从,忽地被一阵敲门声给救了。

    门外管家恭声禀道:“老爷,宋大人求见。”

    莫归鸿抬头看了一眼发懵的长子,俯身将落在地上的毛笔捡起放回原处,说:“请进来吧。”

    宋珏进门,迅速地与莫弁星交换了一个眼神,却未能得到任何信息,只好硬着头皮先恭敬拜礼。

    “何事?”莫归鸿的情绪听起来一如往常。

    “……有件事,学生觉得不能瞒着老师。”宋珏心中忐忑,尽管萧怀瑾说过会告诉莫归鸿,但为了安心,他还是选择亲自来解释。

    “陛下让臣……让臣找机会刺激薛家,逼他们行动。”

    “她动作倒快。”莫归鸿哼笑道:“陛下现下很是看重你,这是好事。”

    发现他反应不大,宋珏稍加犹豫,接着说:“学生……学生还有件事想要请教恩师。”

    他今日虽没有听到莫归鸿和萧怀瑾具体说了什么,但看当时甘露殿中情境,无论是江南匪乱,还是薛家的事,他们知道的肯定比他多。说不定,萧怀瑾连暗中要他去办的那些事,都已经悉数告知了莫归鸿。

    他眼下可不敢自作聪明,还是乖乖将自己所知所做一切都说出来才最稳妥。

    原以为,莫归鸿至少会质问他为何现在才说,然而对方只是蓄起一个他看不透的笑,道:“陛下既然肯提拔你,你更该抓住机会。”

    宋珏不知该如何接话,他心里一阵空荡,犹如陷入泥沼,寻不到支点,跳不出,抓不住,只能无助地往下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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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行宫内,拓拔和珠被拓跋宏钳住双腮恨恨一甩,险些摔倒。

    “我让你嫁谁就嫁谁!少在这蹬鼻子上脸!”拓跋宏嫌恶地瞪她一眼,扬长而去。

    拓拔和珠轻揉被他掐红的脸颊,面上还得故作大方懂事地敷衍凑上来“关心”她的其他使臣。

    她都快记不清这是他们第几次因为和亲的事而争论吵架了。她着实不明白,为什么以耶律贞为首的一众使臣如此惯着拓跋宏,至今还在为他说话。

    连日来,她与拓跋宏每天都在争吵,更准确的说,是她据理力争,而对方无理取闹,本以为以她兄长的无能,使臣们至少会考虑考虑她的建议,而不是继续一味固执与赵家和亲。

    可现今的事态并没能按她所预料的发展。

    难道先前耶律贞对她的态度转好都只是假象?还有说到底,为什么拓跋宏这么执着于赵家?

    来大齐已经一月有余,她没有多少时间和他们耗,只好选择主动出击,叫住耶律贞。

    “耶律大人,可否借一步说话。”

    行宫花园不大但幽静,白雪簪红梅,朱墙映黛瓦,正是冬景最好的时候。二人踩在路面才积起不久的薄雪上,发出窸窣的沙沙声。

    “公主受苦了。”耶律贞落后半步,看着她脸上在寒风中更加明显的红痕,和蔼安慰道。

    拓拔和珠无谓淡笑,也不和他绕圈子,开门见山问:“大人,您就告诉我吧,我的婚事是不是你们早就已经定好了?”

    对方却反问她:“公主当真不肯与赵家结亲?”

    怎么,试探她的态度?难道她说不愿意,就会有人把她的意见当回事儿了?

    “不是不愿。”她咽下心中涌动的不满,还算温顺地说:“若说我丝毫没有私心,那当然是假话。但我也是真心觉得,江家比赵家更好,不论是对我,还是对羌胡都更加有利。”

    “倘若早就已经定好了,没有转圜的余地了,就尽早告知我,我会乖乖嫁的,一句话也不多说。”她面色凄然,自怜叹道:“不然我一头热地争来比去,结果也没个搭理的人,岂不可笑?”

    耶律贞忙上前虚扶住她手,:“公主这是什么话,您是我羌胡的明珠,远赴他国为国和亲,已是委屈了您。说一句您是羌胡的英雄也不为过,何苦说这样自轻自贱的话。”

    “自轻?自贱?”拓拔和珠止步转身看他,“我就是不想自轻自贱,才会花这么多心思选要和亲的人家。不就是图个尊严二字?否则皇兄随便指一个,我嫁过去又有何区别?”

    她愈说愈感到悲戚和怨恨,干脆抽出手背过身,在耶律贞看不到的地方露出鄙弃的无声讽笑。

    “好一个羌胡的明珠,有什么用?是我的好皇兄把我当明珠了?是齐国的皇帝把我当明珠了?还是那赵家、莫家、江家的人把我当明珠了?”

    说到后头,她直接夹枪夹棒地指责起来,“大人说我是羌胡的英雄,可此次和谈,我只觉自己才是最下等的那一个,被外人挑拣也就罢了,自家人也没把我当个东西。”

    耶律贞听不大过去,道:“公主这话就过了。”

    拓拔和珠斜过眼瞧他,“大人,我只问一句话,我是不是一定要嫁到赵家去?”

    他面容忧愁,以长辈之姿劝她:“老臣知道,赵家的公子配公主是差了些,可江少将军的刀下,不知有多少我族人的亡魂,是羌胡的仇人哪。若是将您托付给他,老臣回去后如何向陛下和羌胡的子民交代?”

    拓拔和珠才不信他这鬼话,真要说仇敌,把羌胡踩在脚下,逼着他们不得不来和谈的齐国人,哪个不是仇敌?况且就算江源不行,也还有莫家和其他世家可以选,怎就非赵家不可了?

    她隐隐察觉到怪异之处——莫不是拓跋宏和赵家暗地里在谋划什么吧?

    事已至此,先前的法子是行不通了,她于是以退为进道:“我明白了,既如此,大人改日找个机会,帮我约一下那赵家小子吧。”

    耶律贞疑惑她这忽然的转变,“公主这是……”

    “往后我要孤零零一个人在这无亲无故的齐国,在别人手下讨生活,总该趁早为自己打算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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