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藏身于秦府西苑,他不吵不闹,守着姐姐留下的盒子,一天到头也不见得说一句话,即便是婉儿努力逗他,他也只是偶尔点点头亦或者摇头,大多数都是沉默地望着窗外。

    柳小娘怕把这孩子闷坏,但又不能让他出这西院半步,于是便找来几本书给他看,世子拿到书之后,那张小脸终于不再板着了,有时也会说上几个字,大多是‘嗯’、‘好’这类的。

    而谢宴南自醒了后,得知郡主将世子藏在这西院,当即便决定搬到秦府下房去住。

    以她如今的身份住在一个姨娘院子里,本身就不合适,况且这西院也没有其他多余的房间让给世子住,所以,最好的办法便是她搬去下房。

    话虽如此,但柳小娘又担心她身份暴露,于是便将自己仅有的两件首饰拿到当铺给当了,特意去老管家那打点了一番。

    老管家也不是个不通情理的人,他念及谢宴南身体刚恢复,又是这秦府小娘的侄子,当即就把她给的银两退回去了,随后将靠近西院一间窄小的下房安排给了谢宴南,虽说房间小了点,堪堪只放得下一床一桌一柜子,但是不必于他人同住。

    这对谢宴南来说,再好不过了。

    这天清晨,谢燕南正在收拾行李,说是行李,其实她根本就没有多少可收拾的,有的仅仅是两三件衣物。

    唯一值钱的便是母亲留给她的那只流纹簪。

    她坐在床边,小心翼翼地拿起簪子,用手细细抚摸着上面的纹路,想起了徐翊。

    恰逢柳小娘推门而入,见她正握着簪子发呆,当即拿出一个木盒,递给她。

    “这是你昏迷时,那个叫徐翊的孩子给你的,姨母之前说什么来着,好人必有好报,那孩子同你一样,大难不死,日后定会福泽延绵的。”

    谢宴南征了怔,接过木盒,里面放着的正是另外一至流纹簪。

    她将簪子拿起,于原本手中的那支握在一起。

    这簪子原本就是一对。

    江中一带的风俗,父母留给女儿的嫁妆里,要有一对簪子,左雕凰,右刻凤,左簪予女,右簪留婿,意为一朝缔良缘,俪影共白头,三生连理枝,绵延不相忘。

    贫穷人家一般用木簪,富贵人家一般用白玉或者金玉簪。

    谢宴南的父亲是开宁年间的秀才,后因疾病缠身,未能继续科考,便留在宁南县做了一名教书先生。

    她的母亲是一名绣娘,温柔娴静,典型的南方女子。

    谢家称不上是富裕,但衣食足以,自谢家姐弟二人会爬行之时,谢父便托木匠编制了一个稍大的竹篮,垫上被褥,将两孩子放在里面,随后带去私塾。

    谢父在台上讲着经世治国之道,谢家姐弟二人就在后面睡,所幸的是,两个小孩不吵也不闹。等姐弟二人记事后,谢父便亲自教二人读书写字,谢父向来严苛,若是布置的功课姐弟二人未能达到他心里的标准,便会被一米长的板子敲打手心。

    但谢母总会及时赶到,替她们二人拦下谢父。

    直至嘉和十二年,谢父去世,那时仅靠谢母一人卖绣品为生,日子逐渐捉襟见肘,但尽管如此,在在为女儿打造簪子时,即使是木簪,谢母也不惜买来黄花梨木这种价格昂贵的木材,亲自雕刻出最好的木簪留给女儿。

    岂料世事无常,天灾人祸之后,最终留下来的,只有谢宴南和这一对簪子。

    而若不是徐翊,恐怕如今什么都不剩下。

    因此,他这份恩情,谢宴南是刻在心里的。

    “还有啊,那孩子留下了许多药,否则你也不会好得这般快,哎…”,柳小娘见她发呆,当即拍了拍她的肩膀,“旻儿,可是想你母亲了?”

    谢宴南回过神,点了点头,但很快便收起情绪,朝她一笑,道:“我没事,姨母不必担心。”

    “唉,姨母怎能不担心呢,如今祈求上苍保佑,郡主他们能顺利,如此才好。”

    “但愿平安。”谢宴南道。

    只要人还活着,就还有机会,她一直都坚信这句话。

    “旻儿。”柳小娘坐在她身旁,拉着她的手,嘱咐道:“今日你从姨母这搬走,虽然还是在这秦府里,但有些事情,姨母就无法时时刻刻护你,大娘子素来对我不喜,婉儿亦未能讨主君欢心,你搬过去后,事事要谨言慎行,做好自己的分内之事,遇事不出头不逾矩,能忍则忍,你可明白?”

    谢宴南握着簪子的手一紧,想来姨母同婉儿在这府中活得这般小心翼翼,心里就像悬着一块石头,堵得她胸口有些难受,但为了让姨母不担心,她还是点头答应了。

    柳小娘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叹道:“姨母也知你这性子,定然不会甘于此,要不然你便不会拼死救下世子。”

    谢宴南瞳孔微微睁大,看着她,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确实,她从来不甘于此。

    江中、平岭一带多少百姓饿死,病死,甚至被贼人拦路抢劫打伤致死。

    天灾只是契机,人祸才是根源。

    当地县令连同知府自上而下沆瀣一气,贪污受贿,那横穿两州的河道常年淤泥阻塞,数万亩良田不得灌溉,直至颗粒无收,那苛捐杂税不减,徒徒致使多少百姓流离失所、身死客乡。

    她一直记得,当初在晁城遇见的白衣书生对她说过这样一句话:天道无常,但事在人为,人逐利,性使然。

    但父亲教她的是,人性本善,逐本心,不唯利。

    她似懂非懂,刚刚失去母亲和弟弟的她,整个人如同一潭死水般,尚且来不及思考这其中蕴藏的深意,书生便感染瘟疫离世了。

    书生死那日,天阴沉地很,她清楚地看着书生颤抖地指着天,怒目而视,断断续续地骂道:“这…满…目疮痍,君…君不…知!在那…金雕玉琢的紫禁城里,日日夜夜…对着一个…死人悼念,却…弃千千万万名百姓…于不顾,此…此君…不堪!”话刚落音,他眼珠凸起,脖子一歪,便倒地不起。

    她上前伸手将书生的眼睛缓缓合上,就像对母亲和弟弟那样。

    后来,晁城下了一场大雨,雨后天晴,书生的尸体被运到乱葬岗,官兵用一把火烧了。

    她偷偷地为书生立了一个小小的衣冠冢,那个地方,她现在还记得清楚,就在城郊一株寒梅下。

    直至今日,她似乎明白了父亲和书生所说的话。

    书生说人逐利,父亲说人不唯利,这二者间,从不矛盾。

    人为了活着,就要逐利,这是本能,而不唯利,便是为了更好地活着,做到无愧于心。

    那日救下世子,是为了日后能带着姨母和婉儿逃离这秦府,也是为了因那场天灾而死去的人。

    所以,只要有机会,她便绝对不能错过。

    柳小娘见她一脸凛然的样子,“扑哧!”一声笑了起来,随后又迅速收起笑,眼里满是严肃。

    “旻儿,姨母知道,如今我们都已经没了退路,只能往前走,但姨母心中所念,是这辈子只希望你同婉儿能够平安便足以,你父亲是个有志之人,你母亲在世之时,来信中常提到你父亲,他一向都将你同你弟弟放在一处教养,纵然你是个女孩,他也从未有过轻看你的意思,放在你身上的心思不比你弟弟要少,他们一直希望你成为一个聪慧独立的女子。”

    “我一直都知道的,姨母。”

    “所以,旻儿,你记住了,姨母现在告诉你,这秦府,还有两位在读书的公子,他们二人以后是要参加科考的,你不能一辈子都呆在厨娘身边打杂,若是有机会,你一定得抓住,最好是让大娘子将你派去公子们身边做个伴读,你也是读过许多书的,绝不能浪费了你父母的悉心栽培,否则,等你到了十五年纪,不参加科考,便要被抓去充军,私下里我也会帮你,知道吗?”

    谢宴南伸手擦干眼泪,朝她郑重地点了点头。

    一番嘱托之后,谢宴南便抱着包袱跟着老管家去了下房那处住所。

    收拾完后,她去了厨房。

    厨娘正在案板上刮着鱼鳞,谢宴南一看见就想绕道走,她胃里此时翻江倒海,实在闻不得这股鱼腥味,干脆就躲得远些,转身走进柴房劈柴。

    哪料厨娘抬头地看见了她,当即左手提刀,右手抓鱼,直径朝她走了过来,边走边笑呵呵地朝她嘘寒问暖:“小子,身体可算好了,看,这条鱼专门给你吃的,等着啊!”

    谢宴南连忙摇头,浑身上下都写满了抗拒。

    但厨娘不管,转身回到小板凳上哼哧哼哧地继续手上的活,边干边说:“看来我的鱼汤是真补身子,这么快便好了。”

    谢宴南见此,转了转眼珠,朝她道:“小娘今日同我说,菜市口的许多鱼贩子都被抓了,大明律规定:‘冬春之交,川泽河泊不入网,以鱼鳖之长。’因为私自捕捞,那些人被当众打了五十大板。”

    厨娘听后当即放下了菜刀,起身看着她,一脸惊讶。

    “啊,我早上去买菜还好好的啊,这下岂不是要涨价了!”

    谢宴南点点头。

    厨娘若有所思地又坐了下去,盯着手中的鱼看了许久。

    这下好了,鱼恐怕吃不成了,家中那小儿可怎办哟。

    原本就是吃点回扣把鱼给自家小儿吃的,只是因为心里愧疚顺带给那小子补点,现下鱼要涨价,大娘子给的菜钱每月只有那些,唉,这日子可真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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