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和十六年迎春,天骤晴,帝将葬于杳陵,各皇室宗亲以及百官们聚集在昭德殿内商讨大行选吉之事。

    钦天监监正刘旭一脸凝重,他低着头,双手朝北霁王呈上了一封《观天疏》,随后便退至一旁,沉默不语。

    北霁王接过折子,打开一看,骤然变了脸色,他双目怒视,死死捏住折子,似乎想要将其撕成齑粉。

    原因无它,只因这封《观天疏》上,开头第一句便是:天异,大吕不可大行。

    若是皇帝迟迟不下葬,最后让他那小侄子拿着储君册回来了,这岂不都是为他人做嫁衣,一切成了白费?

    但此时此刻,他不可能违反天意,这是大忌,现下便只有一个法子。

    尽快找到世子,将其杀了,以绝后患。

    北霁王离开后,这场选吉之事,在众人沉默中就此作罢。

    事后,秦监判见四下无人之时,走到魏正良身旁,悄悄说道:“下官终不负阁老所托,陛下大行之事要推迟到明年了。”

    今日迎春,还有七日便是年关。

    当初魏正良正是让他利用职务之便,篡改观象台的《录天簿》。

    这《录天簿》原本是要每日呈给监正看的,是刘监正撰写《观天疏》的主要依据。

    魏正良满意地点点头,拍了拍他肩膀,说:“若是事成,定然不会亏待秦大人。”

    秦监判笑着摇摇头,双手作揖,坦言道:“下官自身已然是这一辈子都要待在钦天监,仕途无望,光宗耀祖之愿,只寄托在子孙身上,说起来也不怕阁老笑话,家中犬子无能,科考三年未曾中过举,魏阁老出身翰林,又曾多次协同礼部孙大人共同主持科考,所以还望阁老能暗中提点提点小儿,让他以后有个好出路,您看如何?”

    魏正良捋着胡须思索了一番,婉言道:“依我朝律法,钦天监承世袭之制,子孙世业,何故科举,秦大人不妨另外再考虑考虑。”

    秦监判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面露为难,又道:“阁老所言甚是,但下官膝下有两子,长子一心扑在科考上,于此无意,下官将命次子承之。”

    他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魏正良显然也不好一口回绝,若是他将此事泄露给北霁王,反咬自己一口,那这盘局将输得一败涂地,但若就此答应他,又岂非寒了天下读书人的心。

    正当他犹豫之时,一个小太监慌慌张张地跑来,在他身旁耳语了几句。

    秦监判听不见那小太监在说什么,但是他余光中似乎撇见魏阁老直直地盯着自己,那目光似乎有些怪异。

    小太监走后,魏正良脸上再次露出了笑容,这次他眼中没有一丝犹豫,上前拍了拍秦监判的肩膀,力度似乎比方才要大许多,缓缓在他耳边说了一句:“锦衣卫前指挥使赵尤来信,再过五日,沈焕统领的二十万西北军将至京郊城外。”

    秦监判心一惊,没想到这么快,顿时脑子一热,脱口便是一句:“可有胜算?”

    话刚落音,他就恨不得抽自己一巴掌,如今问这话不是徒徒让魏阁老觉得自己有二心?

    当然,他确实是有二心,若是魏阁老等人败了,他一定会找机会脱身。

    方才那番话便是试探,若是魏阁老二话不说毫不犹豫地答应了,那么说明自己在他们心中尚有可利用价值。

    但很明显,魏阁老方才迟疑了,且一言一语间都是回绝之意。

    魏正良见他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嘴角勾起,不紧不慢地嘱咐他:“秦大人,可要好生照顾世子啊。”说完,便笑着大步离去。

    这一句话如同平地惊雷,震得秦监判有些耳鸣,整个人当即就愣在原地,眼睛瞪得似铜铃般,心里疑惑,但更多的是一阵后怕。

    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何故要我照顾世子?

    想至此处,他隐隐觉得脊背发凉,等他回过神,想要追上去问清楚,却已然不见魏阁老身影。

    此时的他慌乱无比,自己从未见过世子,但魏阁老这话,显然不可能有假,他靠着柱子缓缓坐了下来,细细在脑海里回想了一遍。

    难不成还是我藏了世子?

    对了!藏!

    婉儿!

    他眼眸一闪,当即就起身准备回府。

    婉儿曾多次同那世子玩在一起,当时他想着若是两个孩子相处久了,日后攀上一门亲事也不是不可以,尽管端南王府早已没落,但是好歹也是皇亲国戚,婉儿若是嫁进去,于秦府而言,也有个好名声。

    王爷派了那么多人都没找到世子,人竟然藏在自己府上,这简直是荒唐至极!

    难怪方才魏阁老突然态度强硬,原来是笃定了自己不会叛变。

    若是此时将世子交出去,王爷绝不会放过自己,而王爷若是败了,魏阁老同沈焕他们亦不会放过自己。

    所以,他现在只能毫无二心地站在他们那一边,一起赌。

    这一局,赌赢了,平步青云,若是输了,他将被株连九族。

    秦监判此时觉得自己已经头昏脑胀,眼冒金星了,回府途中,还接连撞到好几个人。

    大娘子彼时正在房里督促女儿练习刺绣,见下人来报说主君回来了,当即就迎了出去,哪曾想一见到人就被吓了一大跳。

    她从未见过主君如此模样,慌慌张张,满脸严肃,眼里还有露出一丝恨意,如同着了魔一般。

    “现下这个时辰,主君不应该在宫里吗?”

    “滚开!”秦监判怒吼一声,一掌推开她迎上来的手,跌跌撞撞地往西院走去。

    大娘子意识到不对,也跟了上去。

    秦监判来到西院门前,他狠狠地握紧拳头,刚准备大喊之时,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又默默将嘴边恶毒的话咽了回去。

    回过头,见大娘子跟了上来,眉头紧蹙,心想,可不能让她知道这事,沈炼尚未入京,世子不能暴露,于是当即训斥赶走了她,并命人在门口守着,没有他的命令,任何人都不能放进来。

    大娘子见此,眼里闪过一丝寒意,好一个柳氏,这个时候还想要霸着主君,等找到机会,看我不好好收拾你!主君也是个糊涂的,也不看看这是什么日子,呸!

    而此时,院子里的柳小娘听见外面的动静,当即放下手中的棉线,走到门前轻轻掀开帘子的一角,只见主君已经进来了,正往小世子的房间走去,她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主君怎么会来!

    顾不得多想,她当即冲到主君面前,随后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朝眼前人行了一礼,支支吾吾道:“主……主君……怎么来……了?”

    柳小娘低着头,浑身都在颤抖。

    秦监判看她这副心虚的模样,瞬间便明白了。

    看来是自己平时大意了,不知道她竟然如此胆大妄为,竟然堂而皇之将王府世子藏在自己院子中。

    她想干什么?

    秦监判知道世子就在眼前的房间里,他不能发脾气,于是放缓语气,低声说:“怎么,身为主君,还不能来?”

    柳小娘唰地一下,脸色变得惨白,连忙回道:“当……当然可以。”她抬眸看了主君一眼,见他一直盯着世子的房间看,顿时面如死灰。

    他一定是知道了。

    于是她当即就跪在地上,哭着求主君开恩。

    秦监判没说什么,藏起眼底那丝冷意,伸手将她扶起,安慰道:“你又没做错什么,何须下跪,起来吧,地上凉。”

    “多……多谢主君。”柳小娘不敢让他扶,自己缓缓地站了起来,退至一旁。

    两人在风中相对无言地站着,良久,秦监判才抬脚往她房里走去。

    柳小娘跟在后面,满脸惊恐。

    进房后,秦监判坐在那,手轻轻地叩着桌子,柳小娘倒了一杯热茶,哆哆嗦嗦地端到他面前,“主君……请……喝茶。”

    “不必了,放着吧。”

    “是。”

    秦监判又起身环顾了四周,最后又将目光落在战战兢兢的柳小娘身上。

    柳小娘被他看得一惊,忍不住往后退了几步。

    “为何这么做?”他语气冷得很。

    果然,他知道了,柳小娘当即“扑通!”一声跪在他脚下,边磕头边哭,“奴婢……只……只是看那孩子……可……可怜。”

    “呵。”秦监判冷笑一声,“可怜?”

    他伸出手死死捏住柳小娘的下巴,强迫她看着自己,“他可怜,这秦府上下二十多条人命就都不作数了是吧,你要做那慈悲菩萨,我如今倒成了恶人了,啊?”

    他手越发用力,柳小娘本能地想挣扎,但又不敢,原本惨白的脸上瞬间多了几条红痕。

    “不……不,奴……奴婢该死!”

    “你确实该死!”他一把推开了地上的人,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冷冷道:“你最好盼着他们能成,否则,你便是我秦府的罪人!”

    柳小娘跪下地上,发髻凌乱,泪水将额前那缕头发粘在脸上,她咬着牙,不敢说话,也不敢发出一丝哭泣的声音,只是一味地磕头。

    秦监判看着她那样子便心烦,当即撒手离去,出门前又转身命令她道:“好生将人照料着,这几日我会命人送来膳食衣物,你不准出这西院一步,可明白了?”

    “是,奴婢一定按主君的吩咐去做。”柳小娘跪下地上,抬头回话时,秦监判看见她额头破了,正滴着血,叫人看了颇有些慎人。

    “好好收拾一番,看你什么样子,若是叫世子看见了,还以为我秦某人虐待你,日后还叫我如何为官?”

    “是。”

    “还有,婉儿我也会接过来,让她同世子一处玩。”

    柳小娘一听,越发惊恐,连忙摇头。

    不能让婉儿来。

    可秦监判视对她的反应若无睹,孩童时就应当好好培养一下感情,若是以后世子真的登基,就算婉儿做不了皇后,入宫做个妃子也是极好的。

    秦监判走后,柳小娘如同灵魂出窍了般,眼神空洞,一下子瘫倒在地,张着嘴,无声地流着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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