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是天涯沦落人
23、
高个汉子说话了。段四月瞳孔微微放大，心里升腾起不妙的预感。她挟持那山匪小孩是为威胁谈判，如今这汉子说的方言她根本听不懂，那还谈个屁。
“我的东西都已经给你们了。”她打断了那汉子说话，决定先发制人。“我不想杀人，你放我走。这小孩儿，”踢一脚被她压制在地上的山匪，“我不会为难。”
“走？”高个汉子张大了一对小眼睛，“你要去哪？”
这句段四月是听懂了的。她用力一踩地上山匪，“你先放我走。”
高个汉子又语速很快地说了两句什么，段四月努力听完，大概其明白了他的意思，无非是说外面全是山岭，离开这里，以她孕妇的身份，不是饿死就是会害上什么病，到时候恐怕下场凄惨。
她心想这他妈还用你提醒吗？可眼下这形容，在饿死之前，她恐怕会先被这帮山匪草。死。
“你在赌吗？”段四月贴着裤缝单手擦枪，“赌我不敢动手？”
高个汉子眼神登时有些奇异似的，怪怪望她一眼。段四月心里忽地一股无名火起，她熟悉这种眼神，昔日她孤身一人来到津门码头，那些本地脚行的老板们、帮派的老人们，乃至于后来与她结交，同在一个生死场上打拼的商人们，无不用的是这样的眼神来打量她。
轻蔑里混杂好奇，玩味里带着嘲讽，可能还有那么一丝觊觎，投射在她眼前身上。
若她当真只是一介柔弱妇人便也罢了，码头打拼、闯过多少生死，也曾呼风喝雨，在一地之间算个风云人物，到头来一朝烟云散尽，竟沦落至此，要到威胁一个十来岁的小孩子才有机会逃出生天的地步。
段四月眼底无端一酸，心中怒火更甚。
偏还不能明着烧，只能阴阴的、凉凉的，一点暗火烧灼，烧得她胸口阵阵闷痛，烧得她不说点什么就难受。
“我段四月，何以竟至于此……”她呵呵两声苦笑，手一抬，干脆利落给了一枪。
外面的山匪一见她当真杀人，哪还能冷静，纷纷试图一拥而上，连段四月手里的枪都不怕了。可下一秒，段四月已然调转枪口，对准了领头的高个汉子。
“我杀了一个，不介意再杀一个。”她说，“这一个会是你吗？”
那高个汉子却面无惧色，不如说眼神有些阴鸷似的，冷冷问她：“你，还有几发子弹？”
段四月心里空的一声，别的山匪不知道，这位必是个有见识的，不好糊弄。她嘴上装出一副怡然无惧的样子：“你大可试试。”眼神已开始四处瞄着逃跑的路线；她就算是死，也不想死在山寨柴房这种鬼地方。
高个汉子却突然动了手。一对巴掌蒲扇一样拍下，段四月弯腰一躲，小腹处一阵剧痛，痛得她立时脸色惨白，连退三步，刚好避开高个汉子砸来的下一拳。
然后就没这么好运气了，她感觉这汉子落下的拳头有汉白玉石那么坚硬，小腹处剧痛偏偏无法止歇，她甚至没跟他交手超过三个回合，人已痛得两眼一闭，昏了过去。
再次睁眼时，眼前一片漆黑，只有隐约的几点微亮，像天幕上星子闪烁。段四月只觉昏昏沉沉的，身下冰凉黏腻，腰腹酸麻不堪。她好像听见无数喧闹动静，有尖叫有嘶喊，人仰马翻。身子是睡得很不舒服的，可她实在太累了，当下顾不得其他，接着昏睡过去。
等醒来已是天亮。段四月努力撑着双臂坐起，发现自己身下密密麻麻，全是尸体。这竟是个乱葬岗。小腹处只微动一动便痛起来，但好像失去了鼓胀，她掀开衣服仔细看了看，怀疑孩子已因为先前的意外颠簸流掉了。这大抵是一件好事，但眼下这情形，以这样的方式丢了孩子，身体的元气估计也就丢了一半还多，又很难称得上什么好。
段四月翘首看了看，山寨就在并不很远的地方，躺在谷间乱葬岗里依稀可见山顶竹制的尖刺栅栏。她猜自己应该是在跟那高个山匪搏斗过程中流产了，这帮山匪有时还蛮讲究晦气什么的，可能是因为这个，再加上她那时昏迷，才被丢弃进乱葬岗，捡回一条命来。
左右看了看，神奇的事情出现了：那把她视若性命的粉色袖珍手/枪不知为何竟没有被缴走，还好好地躺在她身边不远的地方。段四月不愿深究山匪们是因为不识货还是好心肠留它跟她团聚，她只知道自己眼下最该做的是离开这里、去到一个尽量安全的地方避险。不如说她真是一刻都不想再待，这尸横遍野的乱葬岗，已经睡了一天一夜，再停留，她怕自己会跟那些无名尸首们一样，因为失温死在这里。
段四月便撑着手臂一点点挪动着，捧着自己的小腹，就这样跌跌撞撞地攀着尸山，爬出了乱葬岗。身子就没一处爽利的，走一步、歇两步，她沿着山路慢慢向上，忽地环视一圈，惊觉四周似乎安静地过分，照理来说此山有这座匪寨，总也该有些人烟，为何山中静得像是没活人。
她回首遥望，脚步停驻，沉默思索片刻，做了一个要紧决定。
——她要回山寨看一看。
愈往山上走，愈发觉出这死寂有些诡异。段四月自不是那种会为了一点好奇心就把命填上的人，她对自己的身子很了解，如果得不到水食或者药物，她会在走出这座山之前先死去。到山寨门口，还是死寂。段四月抻头看了看，里面竟一个人都没有。地上物什杂乱，看得出，经历过一场动荡，具体是什么就看不出了。她扶着竹制栅栏喘着粗气歇了很久，小腹又开始剧痛，脸色白得能写字，浑身都在冒冷汗。实在顾不得其他，段四月找了间像样的屋子推门进去，看见床就往上一躺。
睡睡醒醒，昏昏沉沉。她在这座空寨子里歇了足足一周，把寨子里能找到的吃的全吃了，能喝的全喝了，还是没见到除她之外第二个活人。压下心底里那点疑惑与诡异，待身子休整利索了，她便立刻离开了这里。
连走路带搭车，十月出头的日子，段四月终于抵达了山城重庆。她从天津带来的银钱全部消失在了那座山匪寨里，手头的除了缝在鞋底里的几张票子，再就是衣服夹层里的子弹。靠这些票子她活不了几日，段四月明白，她得为自己找活路，有手有脚的，总不能平白饿死。
她第一个想到的是代写书信。好歹也是念过几年书、识得几个字，虽比不过当年天津城里她天天带在身边的张兰生与陆哲文，应付一下那些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的寻常百姓，总还是够的。很快她便遇到了难题：蜀地方言她目前基本听不懂，代写书信要求能听会写，就算她书写没问题，听却实在听不懂几个字。
段四月很快为自己想出了第二个法子，代抄文章。这便是单纯体力活了，只要她还有气力写字，就能赚钱。段四月开始时勤快之极，她在城里租了间屋子，生怕自己挣不出房租，到时候被扫地出门。后面发现这活儿收入算不错的，行事便懒怠起来，有活儿就抄写，没活儿时满大街地转，去跟各色人等闲聊攀谈，时间久了，不仅能将川渝方言听个大概其，有时还说上两句，本地人都夸口音正宗。
她听说国民政府做了个什么讲话，说要将首府从南京迁都到重庆来。段四月心里只有冷笑。从平津一路南逃，她很清楚这政府是个什么货色，所谓迁都，跟落跑恐怕没什么两样。今天能将南京这个首府说不要便不要了，明天呢？下一个被放弃的就是重庆。再下一个是武汉或者昆明。再之后全中国都要落到日本人手里，到那时也就无所谓什么政不政府的了，反正都已做了狗了。
山城的秋冬不太分明的。段四月买了份报纸走在青石板上，边走边看，上海沦陷好像已过去很久，又好像才是上个月的事，对于这场远在大陆尽头的战争，段四月并没有多么深的感想，她只想知道自己那便宜后妈现在怎么样了，赵司令当时去到上海跟自家亲闺女团聚没有？如今又在什么地方？是还能喘气，还是都没了？
这样想着，段四月裹紧了身上的夹棉袄子，她有生之年第一次在南方过冬，没想到这么不好捱。阴冷的湿气简直无孔不入，丝丝缕缕地从她脚底向上浸透，真要论起来好像也没多冷，沉闷的水汽最是纠缠，坠着每一寸呼吸都阴寒。
跳下一级台阶，落差巨大的石板路尽头，她看见一个有些熟悉的身影。
寸头，小眼，大高个，身板精壮。一身破烂衣服，薄棉的布鞋能看见脚趾。
段四月缓缓瞪大双眼，她当然认得那个人，岂止认得，当时她要是真死在那座山寨里，做鬼都不会放过他。
而那高个汉子也仿佛认出了段四月，立在原地没有动弹，头昂着，隔一道稍显遥远的距离，凝望着她。
两个人就这么默默注视着对方，各自的眼神都盯得死死的，好像一时之间很难接受对方变成了如今的样子。
可对方何以竟成了这副模样，照理来说，各自并不该全无所知。
高个汉子说话了。段四月瞳孔微微放大，心里升腾起不妙的预感。她挟持那山匪小孩是为威胁谈判，如今这汉子说的方言她根本听不懂，那还谈个屁。
“我的东西都已经给你们了。”她打断了那汉子说话，决定先发制人。“我不想杀人，你放我走。这小孩儿，”踢一脚被她压制在地上的山匪，“我不会为难。”
“走？”高个汉子张大了一对小眼睛，“你要去哪？”
这句段四月是听懂了的。她用力一踩地上山匪，“你先放我走。”
高个汉子又语速很快地说了两句什么，段四月努力听完，大概其明白了他的意思，无非是说外面全是山岭，离开这里，以她孕妇的身份，不是饿死就是会害上什么病，到时候恐怕下场凄惨。
她心想这他妈还用你提醒吗？可眼下这形容，在饿死之前，她恐怕会先被这帮山匪草。死。
“你在赌吗？”段四月贴着裤缝单手擦枪，“赌我不敢动手？”
高个汉子眼神登时有些奇异似的，怪怪望她一眼。段四月心里忽地一股无名火起，她熟悉这种眼神，昔日她孤身一人来到津门码头，那些本地脚行的老板们、帮派的老人们，乃至于后来与她结交，同在一个生死场上打拼的商人们，无不用的是这样的眼神来打量她。
轻蔑里混杂好奇，玩味里带着嘲讽，可能还有那么一丝觊觎，投射在她眼前身上。
若她当真只是一介柔弱妇人便也罢了，码头打拼、闯过多少生死，也曾呼风喝雨，在一地之间算个风云人物，到头来一朝烟云散尽，竟沦落至此，要到威胁一个十来岁的小孩子才有机会逃出生天的地步。
段四月眼底无端一酸，心中怒火更甚。
偏还不能明着烧，只能阴阴的、凉凉的，一点暗火烧灼，烧得她胸口阵阵闷痛，烧得她不说点什么就难受。
“我段四月，何以竟至于此……”她呵呵两声苦笑，手一抬，干脆利落给了一枪。
外面的山匪一见她当真杀人，哪还能冷静，纷纷试图一拥而上，连段四月手里的枪都不怕了。可下一秒，段四月已然调转枪口，对准了领头的高个汉子。
“我杀了一个，不介意再杀一个。”她说，“这一个会是你吗？”
那高个汉子却面无惧色，不如说眼神有些阴鸷似的，冷冷问她：“你，还有几发子弹？”
段四月心里空的一声，别的山匪不知道，这位必是个有见识的，不好糊弄。她嘴上装出一副怡然无惧的样子：“你大可试试。”眼神已开始四处瞄着逃跑的路线；她就算是死，也不想死在山寨柴房这种鬼地方。
高个汉子却突然动了手。一对巴掌蒲扇一样拍下，段四月弯腰一躲，小腹处一阵剧痛，痛得她立时脸色惨白，连退三步，刚好避开高个汉子砸来的下一拳。
然后就没这么好运气了，她感觉这汉子落下的拳头有汉白玉石那么坚硬，小腹处剧痛偏偏无法止歇，她甚至没跟他交手超过三个回合，人已痛得两眼一闭，昏了过去。
再次睁眼时，眼前一片漆黑，只有隐约的几点微亮，像天幕上星子闪烁。段四月只觉昏昏沉沉的，身下冰凉黏腻，腰腹酸麻不堪。她好像听见无数喧闹动静，有尖叫有嘶喊，人仰马翻。身子是睡得很不舒服的，可她实在太累了，当下顾不得其他，接着昏睡过去。
等醒来已是天亮。段四月努力撑着双臂坐起，发现自己身下密密麻麻，全是尸体。这竟是个乱葬岗。小腹处只微动一动便痛起来，但好像失去了鼓胀，她掀开衣服仔细看了看，怀疑孩子已因为先前的意外颠簸流掉了。这大抵是一件好事，但眼下这情形，以这样的方式丢了孩子，身体的元气估计也就丢了一半还多，又很难称得上什么好。
段四月翘首看了看，山寨就在并不很远的地方，躺在谷间乱葬岗里依稀可见山顶竹制的尖刺栅栏。她猜自己应该是在跟那高个山匪搏斗过程中流产了，这帮山匪有时还蛮讲究晦气什么的，可能是因为这个，再加上她那时昏迷，才被丢弃进乱葬岗，捡回一条命来。
左右看了看，神奇的事情出现了：那把她视若性命的粉色袖珍手/枪不知为何竟没有被缴走，还好好地躺在她身边不远的地方。段四月不愿深究山匪们是因为不识货还是好心肠留它跟她团聚，她只知道自己眼下最该做的是离开这里、去到一个尽量安全的地方避险。不如说她真是一刻都不想再待，这尸横遍野的乱葬岗，已经睡了一天一夜，再停留，她怕自己会跟那些无名尸首们一样，因为失温死在这里。
段四月便撑着手臂一点点挪动着，捧着自己的小腹，就这样跌跌撞撞地攀着尸山，爬出了乱葬岗。身子就没一处爽利的，走一步、歇两步，她沿着山路慢慢向上，忽地环视一圈，惊觉四周似乎安静地过分，照理来说此山有这座匪寨，总也该有些人烟，为何山中静得像是没活人。
她回首遥望，脚步停驻，沉默思索片刻，做了一个要紧决定。
——她要回山寨看一看。
愈往山上走，愈发觉出这死寂有些诡异。段四月自不是那种会为了一点好奇心就把命填上的人，她对自己的身子很了解，如果得不到水食或者药物，她会在走出这座山之前先死去。到山寨门口，还是死寂。段四月抻头看了看，里面竟一个人都没有。地上物什杂乱，看得出，经历过一场动荡，具体是什么就看不出了。她扶着竹制栅栏喘着粗气歇了很久，小腹又开始剧痛，脸色白得能写字，浑身都在冒冷汗。实在顾不得其他，段四月找了间像样的屋子推门进去，看见床就往上一躺。
睡睡醒醒，昏昏沉沉。她在这座空寨子里歇了足足一周，把寨子里能找到的吃的全吃了，能喝的全喝了，还是没见到除她之外第二个活人。压下心底里那点疑惑与诡异，待身子休整利索了，她便立刻离开了这里。
连走路带搭车，十月出头的日子，段四月终于抵达了山城重庆。她从天津带来的银钱全部消失在了那座山匪寨里，手头的除了缝在鞋底里的几张票子，再就是衣服夹层里的子弹。靠这些票子她活不了几日，段四月明白，她得为自己找活路，有手有脚的，总不能平白饿死。
她第一个想到的是代写书信。好歹也是念过几年书、识得几个字，虽比不过当年天津城里她天天带在身边的张兰生与陆哲文，应付一下那些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的寻常百姓，总还是够的。很快她便遇到了难题：蜀地方言她目前基本听不懂，代写书信要求能听会写，就算她书写没问题，听却实在听不懂几个字。
段四月很快为自己想出了第二个法子，代抄文章。这便是单纯体力活了，只要她还有气力写字，就能赚钱。段四月开始时勤快之极，她在城里租了间屋子，生怕自己挣不出房租，到时候被扫地出门。后面发现这活儿收入算不错的，行事便懒怠起来，有活儿就抄写，没活儿时满大街地转，去跟各色人等闲聊攀谈，时间久了，不仅能将川渝方言听个大概其，有时还说上两句，本地人都夸口音正宗。
她听说国民政府做了个什么讲话，说要将首府从南京迁都到重庆来。段四月心里只有冷笑。从平津一路南逃，她很清楚这政府是个什么货色，所谓迁都，跟落跑恐怕没什么两样。今天能将南京这个首府说不要便不要了，明天呢？下一个被放弃的就是重庆。再下一个是武汉或者昆明。再之后全中国都要落到日本人手里，到那时也就无所谓什么政不政府的了，反正都已做了狗了。
山城的秋冬不太分明的。段四月买了份报纸走在青石板上，边走边看，上海沦陷好像已过去很久，又好像才是上个月的事，对于这场远在大陆尽头的战争，段四月并没有多么深的感想，她只想知道自己那便宜后妈现在怎么样了，赵司令当时去到上海跟自家亲闺女团聚没有？如今又在什么地方？是还能喘气，还是都没了？
这样想着，段四月裹紧了身上的夹棉袄子，她有生之年第一次在南方过冬，没想到这么不好捱。阴冷的湿气简直无孔不入，丝丝缕缕地从她脚底向上浸透，真要论起来好像也没多冷，沉闷的水汽最是纠缠，坠着每一寸呼吸都阴寒。
跳下一级台阶，落差巨大的石板路尽头，她看见一个有些熟悉的身影。
寸头，小眼，大高个，身板精壮。一身破烂衣服，薄棉的布鞋能看见脚趾。
段四月缓缓瞪大双眼，她当然认得那个人，岂止认得，当时她要是真死在那座山寨里，做鬼都不会放过他。
而那高个汉子也仿佛认出了段四月，立在原地没有动弹，头昂着，隔一道稍显遥远的距离，凝望着她。
两个人就这么默默注视着对方，各自的眼神都盯得死死的，好像一时之间很难接受对方变成了如今的样子。
可对方何以竟成了这副模样，照理来说，各自并不该全无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