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段四月一步步走了下去。

    高个汉子没有动。

    段四月的脚步并不快,甚至于有些沉闷,每一步都踏实了,脚掌踩住青石板面,丈量山城成色。一路来到高个汉子面前,还差着两步,落差正好让她能与他平视。

    仿佛是在近距离确认他容貌,段四月眯了眯眼,从腰间摸出她那把粉色袖珍手/枪,上膛,抵在了他的额头上。

    旁边路过一个棒棒,一见这阵仗,吓得脚步打跌,一溜烟跑了。

    前后左右,只她与他二人。

    “你没死啊?”段四月说,“怎么着,手底下那么多兄弟,就你一个活下来了?”

    “你也没死。”高个汉子并不很大的一对眼张着,细看眼珠子溜圆,还有点憨气。“我以为你会死。”

    段四月冷笑。她当然是故意那么说的,那时她挟持人质在手,面前这人还是有少许的紧张,说明山匪这种东西多少讲点兄弟情谊。进入重庆城后她四处打听过,毕竟突然之间便阒无一人的山寨听上去就透着吊诡,结果一多半的人都告诉段四月,那应该是被国军抓了丁了。小鬼子打进来之后国军总是缺人,无论哪里打仗都靠人命填,缺士兵缺劳工,抓丁就没停过。

    也就可以解释,当时那些山匪为什么放过了她,和她手里的枪。忙着逃命都来不及,谁会在意一个昏死的孕妇,这要是被抓丁带走,大概率客死异乡,尸骨都找不着。

    “我命硬着呢。倒是你,咱俩现在离得这么近,三尺之内,我开枪,你猜谁会死?”

    “不知道。”

    “屁,你会直接脑袋开花。这会儿还跟我装傻,你是真不怕死啊。”

    “怕死。可你为什么要杀我?你现在不是活得好好的。”

    “奶奶的……你也敢说?啊?”段四月登时大怒,双手揪住他衣领狠狠摇了两下,“要不是你,我现在过的是什么日子你知道吗?我问你,你那寨子里的钱呢?我当时带着的两个箱子,山寨里根本就找不见!你他妈藏哪儿去了?”

    汉子沉默不语。

    “说话啊!我那箱子里的钱,还有金条,还有字画、首饰——还有一只宽面银镯子!都哪儿去了?……我问你话呢,你他妈说话!”

    汉子还是沉默。段四月见他这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怒意更甚,拳头照着他胸口就砸,汉子被打得退了半步,很快又把自己送回原地,故意挨这顿打似的,好像是以为这样就能缓和段四月的怒火。

    “你,你不要以为你不说话,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段四月打得手疼,热血直往脑袋里涌,半天才喘匀了气。“你不说,你今天走不了。听见了吗。”

    汉子这才缓缓道:“东西……被抢走了。”

    “被谁抢走了?”

    “抓丁的。”

    “全都没了?”

    “全都没了。”

    “怎么就全没了!土匪吗!”段四月眼前一黑,想想眼前这人的身份,竭力按下情绪,“……行,好,我再问你,抢钱就算了,我那箱子里还有字画什么的,这些东西也被抢走了?”

    “垫桌脚了。后来好像被他们拿去烧火了。”

    “……”

    段四月腰肢一软。汉子一把揽住她,段四月捂着肚子,也不知道是被气得胃疼还是子宫在疼,反正她现在感觉心肝脾胃肾全身上下就没有哪里不疼。这些时日她一直不愿去想这件事,现在得到了亲口确认,所有的尘埃都已落定,她忽然觉得人活着真挺没劲的,满身的疲倦席卷,瞬间淹没了她。在天津打拼下来的积蓄,请托求人才得来的字画,那只宽面银镯子……没有了,全都没有了。所有的心血化为乌有,所有的努力,所有的付出,都像灶台下烧尽的残灰一样,随便来阵风一吹,什么都没剩下。

    她控制不住地想吐。头脑昏沉,四肢麻木。她都不知道自己怎么回的家,再有意识时人已经躺在床上了,高个汉子竟没走,坐在她身边,头颈垂着,像只被人掐断脖子的公鸡。

    段四月睁大双眼,放空发了会呆。然后才得闲重新打量起身边这人:说是寸头,其实头发也挺长的了;下巴上有点胡茬,是那种没刮干净的痕迹;穿得实在破烂,段四月记得自己第一次见他,这人穿得还是不错的,至少干净齐整,是个人样子。

    现在嘛,说是死人堆里爬出来的都有人信。

    全身的精气神都被磨得尽了,脊梁骨被打得粉碎断折。

    “欸,”她抬腿踹了他一下,“听说你们都被抓丁了?你从哪逃回来的。”

    “上海。”

    “……”段四月收回脚。报章上说过,上海那边仗打得很是惨烈,这汉子既能活着回来,这就算是死人堆里捡来一条命过活。

    可她损失的钱财就该自认倒霉吗?想到这里,段四月又是气不打一处来,猛地翻身坐起,头脑一阵发晕,慢慢又躺了回去。她在这儿仰卧起坐,旁边汉子注意到了,一颗脑袋便探了过来,凑近她眼前,说:“你还好吗?要不我去给你找个大夫?”

    段四月破口大骂:“找你妈的!把你狗嘴闭上,让我歇会儿。也不看看我这样是因为谁?”

    汉子说:“又不是我抢走的。”

    “你有脸说?你不就是土匪吗?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你怎么还不滚,我让你进来了吗?”

    “刚刚你晕倒了。”

    “你以为我是为什么晕倒的!”

    汉子哑声。段四月揉了揉太阳穴,扶着床边墙面一点点爬起来,兹当那静默的石墩子一样的汉子不存在,自顾自开始收拾家里。她准备继续昨天未完成的抄写工作,整理完了一看,纸面上的字句文章竟都已完成了,字迹遒劲有力,间架合宜,是练过的。

    “你写的?”段四月拿着那些文章问那汉子,“你识字?”

    汉子点头。

    “我让你动了吗?”段四月一拍桌子,然后降低点音调:“你叫什么?”

    “连江雨。”

    “……啊?‘寒雨连江夜入吴’,那个?”

    “嗯。”

    段四月有点惊讶。这小子还读过书?要不就是出身不错,家里请过西席。那怎么还落草为寇了呢?

    “你的——”连江雨忽然开口。“你的,孩子。没了吗。”

    “没了。”

    “你男人呢。”

    “死了。”

    “你是北方来的?就你一个人?”

    “关你屁事。”段四月懒洋洋地摆一摆手,“没饭给你吃,赶紧滚。”

    结果她把锅盖一掀,里面炖了条鱼,汤色乳白,扑鼻的鲜香,看样子是昨天隔壁张大姐送给她、而她不会处理的。她就干不来刮鱼鳞这种细活。砧板上两撮剁碎的葱花,旁边是倒扣了盘子的瓷盆,揭开一看,满满一盆萝卜蛋花汤。

    段四月愣住了。哪里来的田螺姑娘。她扭头看向屋里,连江雨还坐着,巴巴地望向她,段四月拿不准他是道歉还是愧疚还是别的什么意思,总之头颅昂着,像一只翘首的大狗。

    “……你还挺会做饭。”她把骂人的话咽了回去。这炖鱼和萝卜汤实在太香。三下五除二盛菜上桌,连江雨都不用她请,很乖觉地就靠了过来。

    两个人谁也没说话,段四月吃人嘴短也不再呛他,沉默地吃完了一顿饭。吃完她问了问这人身世,她猜得没错,果真是个好人家出身,小地主,还延请先生来家里教小孩读书;只可惜好景不长,川内军阀混战,他们一家人都被冲散失佚了音信,他自己则被抓去某军阀麾下当了大头兵,没几年偷偷跑了,这才上山当了土匪。

    “你们那儿人还挺多的。”段四月哼声,“好大一个寨子。”

    “都是没办法,找不到饭吃。”

    “一天到晚说屁话,没饭吃就当土匪?”段四月眼一瞪,“以后别让我听到你扯这种淡。欸,你现在有地方去没有?”

    连江雨摇头。

    “那你靠什么吃饭?住哪里?”

    “我刚回来。”

    段四月心说还挺巧,一回来就碰上她。转头越想越不是滋味,真就这么巧吗?从上海那么远的地方一路逃回来,进了城就遇着她了?莫不是专门打听到她行踪,故意来找她的。

    都想到这儿了当然要求证,连江雨的解释是确实是个巧合,他在这附近转悠半天了,想找点活干,他有把子力气,可以卖苦力,一抬头就看见她了。

    “我记得你。你说过,你的名字叫四月,我当时就想,这幺妹儿肯定是春天出生的。”

    “我几月生的关你什么事,都跟你说少扯淡。”段四月不耐烦听他说这些有的没的,赶苍蝇一样挥一挥手,“吃完了就赶紧滚。”

    连江雨走了。段四月把碗筷洗完收拾好,抄写的文章也一一归置,眼看天色擦黑,她舍不得点灯,基本天一黑就睡觉。

    到门边正要装门板,外面不远的台阶上,连江雨窝窝囊囊地坐着,大高个缩成了一个球。

    “不是要你滚吗?”段四月皱眉。俗话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这样一个男人蹲在自家门口算怎么回事,光是这么一想就让人没法睡。

    连江雨说:“我就呆这里。挺好的。”

    段四月就知道他今晚没地方去。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放他进了门。一个人生活,尤其是她一个女人,有些重活干起来太吃力,老是麻烦邻居怪不好意思的,雇人来干活又要多花钱,她现在做什么都得精打细算,能节省开支最好。现在一个不要钱的劳动力就在眼前,要是白白放过,那还真不是她段四月了。

    家里就一张床,她让连江雨睡里面,自己睡外面,枪则一如既往枕在枕头下,随时可拿。睡到半夜,段四月被生生疼醒了。可能是先前意外流产落下的病根,天气一冷,小腹处时不时就会发痛,像坠了千斤重物,拉扯着全身下沉,怎么折腾都不舒服。

    她咬着牙,蜷着腰,身子几乎弓成一只河虾。嘴里嘶嘶地抽冷气,脚趾勾着床单乱踢乱踩,神思恍惚,不知西东。

    她忽然感到自己被从背后抱住了。段四月第一反应就是去摸枪,心想这小子终于装到头了吧,让她给抓着把柄了;下一秒,一只大手隔一层衣物贴在了她小腹上,热热的体温发散进她身体,渐渐的,好像没有那么痛了。

    漆黑一片的夜里,段四月瞪大双眼,抱住她的男人见她安静下来,慢慢打起了小呼噜。

    而那只护住她小腹的温热大手,整夜未曾离开。

章节目录

[民国/大女主]小李下班记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满心如愿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满心如愿并收藏[民国/大女主]小李下班记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