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路子我找好了,你只管去。别人我是信不过的,自家生意,当然要用自家靠得住的人。”

    段四月将房门关了,室内点一盏灯。连江雨低眉耷眼的,一身块头蜷在一张小小的竹椅里,一语不发。

    “你要做的并不多。你跟着我去桥滩,坐一遍船、认认路,到了盐垣,你代我进去看一看,摸清里面的样式,之后说与我听,我再作打算。很简单罢?只消带一双眼就行。”她在房中来回走动着,“钱我准备好了,我在银行里尚有几笔款子,过些时日取出来带着,不多,但够用。本是拿来应急的……我想眼下这时日,就是最该应急的时候。对,这是一个机会,我是一定要抓住的。”

    连江雨还是不说话。段四月有点恼了:“你怎么回事?点个头而已,你脖子断了吗?”

    “幺妹儿。”连江雨终于开了口。“我——我不能去。”

    “为什么?”段四月眼神一冷,她注意到他说的是“不能去”而非“不想去”。至于这个“不能”里添加了多少成分的“不想”,那是另一个问题。“你有手有脚,身体康健,也不晕船,为什么不去?”

    连江雨再次沉默。段四月登时怒火上涌,她最恨这样闷声不吭的人,尤其是在面对她的发问时。这么粗壮的一个男人,她也不好下手,最后只能是拿他没办法——段四月生平处理过很多棘手的人,下场都很不好的。可要她真把眼前这人给料理了,远的不说,中午那顿饭就是连江雨烧的,一大桌子菜,还有精心雕制的萝卜花,她吃得滚瓜肚圆,难道真要拿枪指着这人的脑袋吗。

    她暂时还是需要连江雨这个人的。

    “你不能去,总有个因由。”她不得不耐心性子,沉声道。“你先告诉我。”

    连江雨抬头看了她一眼,复又低下头去,半晌才道:“你之前回来,我就问过人了。他们说,运盐的买卖,一路上有许多盐税警察,都带枪,随时都能拉到川外打仗。这些警察的事我也听说过,眼睛毒得很,要是叫他们看出我——我是——是上海逃回来的人,我就完了。”

    “怎么可能!”段四月一听又生气起来,“一个劳工,合着全天下都得认识你?你也把自己看得太重!……说到底,你就是不愿意帮我。哪怕是这样小的一点风险,你也不愿意。连江雨,你有没有心的?当初你连住的地方都没有,是谁收留你啊?”

    “那你也想想我!”连江雨陡然大喊。段四月浑身一颤,被唬了一跳。见状他立刻压低声音,他还是不想把自己其实是逃兵的事说出来,只得一味的低声下气:“幺妹儿,你想想我……你不能一心只想着你自己。我不想再被抓回去了。”

    段四月愣住了。“我只想着我自己?”

    她气得发起笑来:“姓连的你有脸说?……我怎么落到这个境地里,你要装不晓得吗?我真是后悔,那天就不该走山路,更不会遇见你!我所有的身家,都毁在你手里……你现在跟我说,我只想着我自己?那你说我应该想谁啊?你说话!一声不吭的,装什么泥塑鬼?”

    连江雨厌倦了段四月旧事重提,当下更不开口了。段四月冷笑连连:“好,跟我扮起哑巴来了。我问你,你知不知道那箱子里有什么?”

    “……”连江雨闷了许久,见段四月还是那副冷然模样,便试探道:“有你的钱。字画什么的。”

    “屁!你根本什么都不懂。我告诉你,那箱子里有个银镯子,宽面的,还在北平时我小男人送给我的。我就这么一样东西跟他还算有点牵连,还想着无论去到哪里,留在身边多少是个念想。现在好了,什么都没剩下,我小男人死了,银镯子也没了,他就跟从没出现在我面前过一样!你让我怎么想?连江雨,你觉得我心里好受吗?”

    连江雨脸上的神情一瞬古怪:“你——你当真爱他?”

    段四月声音陡然上扬:“我不爱他难道他妈的爱你吗?”

    她再忍不住,拔枪上膛一气呵成,枪口对准连江雨眉心,明明怒上心头,端枪的手却极稳。

    “我懒得跟你再扯。过去的就让它过去,至于以后,我迟早把钱再赚回来。你今天不跟我,以后就没你事了。”

    连江雨两只不大的小眼睛这会子倒是黑白分明。他张了张嘴,看得出是想说点什么,最后仍还是沉默,并不发一言。

    段四月叹了口气。

    “算了。”

    从朝天门坐船溯游而上,到成都九眼桥,这里是东西百里内最热闹的换乘渡口,许许多多的船只商贩在此交互,汇成一方壮观景象。段四月就于此处换乘。江面换船时一个浪头打来,水面摇荡、船身不稳,差点没把段四月从踏板上晃下去。捱过这一关,夜里宿在船上也睡不舒坦,有男人半夜伸手摸她,被她一巴掌扇醒了,同行人纷纷劝阻,才算了事。渔民吃饭向来靠水吃水,船家捞了江鱼就着江水一锅炖了,段四月抢了两条,却被鱼刺噎得扒在船舷上直吐,就这样饥肠辘辘地躺了半天,许久才缓过劲来。

    还有刮风、下雨。西南的雨莫测,像婆娘发鬼火一样突然,毫无预兆地降临到眼前。段四月在雨里小跑着,到路边的茶摊躲雨,顺便喝一口热茶,拣一拣漏进鞋底的碎石沙砾,一个人默默地等雨停。

    她往返好几次了。她可以习惯这些。

    “幺妹儿。”

    一路行到涌斯江与茫溪河之间的四望关,关口换乘,连江雨终于还是站到了段四月面前。

    “不跟了?”段四月说。

    连江雨点点头。又摇摇头,说:“没看到几个盐税警察……查得也没有那样严。我跟着你,你想做什么,我帮你。”

    灯笼架子一样的四望桥在他们头顶缓缓掠过。段四月低头笑了一下,抬眼去看连江雨,没说什么,坐进船舱,手指轻拍身边空位。

    连江雨便坐到她身边,拿起她的包袱行李抱进怀里,左手牵住她的手,牢牢握着,十指相扣。

    买卖真正做起来,比段四月想得要顺利一些。盐铁自古是门大生意,偏偏眼下这时节,川西盐场可以自由贩卖。她手里有本金,起始干得有声有色,后面入夏,雨季笼罩山城,她自己建了盐仓,每次新盐出灶先不急着卖,而是将其往盐仓里堆放一段时日,盐粒吸潮,如此一放必然涨秤。盐引一张是一万斤盐,就这么堆放着,到出卖时总会多变出半张盐来。

    段四月盐仓里的盐从一张到两张、三张、四张,买卖越做越大,开始还假借连江雨的名义,后来干脆幕后转台前。五通桥的盐商们都知道凭空冒出来一个北方来的女人,生意既已做得开了,即便有微词,也不会让段四月当面听到。

    正是最热的时候,三伏天,近地面的热气儿都打转,旋成气旋蒸腾起来,融进入半空汇成热浪。段四月捧着块西瓜小口啃着,忽然嘴一停,手指一点不远处切开的西瓜:“我想看雕花。”

    她是直接坐在桌子上的。连江雨蹲在她身边打着赤/膊削莲藕,闻言撂下白嫩藕节,抓来西瓜用刮刀擦去青皮,刀尖很细致地在青白的瓜肉上刻出枝叶,向深处伸展,蜿蜒成一朵秾灔山茶。

    汗水从他颊侧滑过,凝在鼻尖,晶莹透亮。段四月绷直了脚背,赤脚去踩他健壮宽阔的后背,连江雨没理她,等耐心雕完一整朵山茶花,很小心地搁在一旁的瓷盆里,反手抓住段四月脚踝,拖抱进怀里亲吻她的眼睛。段四月笑着直躲,双腿早已攀住他腰身,藤蔓一样纠缠。

    “幺妹儿……”冲撞的间隙,连江雨细碎的啜吻像雨点,落满段四月脖颈。“我好不好?我好不好?……”

    段四月的手指死死绞着轻薄枕套:“嗯、嗯……”

    “你说嘛。”

    “……”

    段四月一口咬住连江雨喉结,唇齿相磨,细密又黏腻。

    十月底,武汉沦陷的消息传进了山城。金巧跟段四月见了一面,临走前段四月请她吃了顿饭,金巧没有拒绝。席后点了支烟,问段四月:你心里很明白罢?

    是。段四月说。我明白的。

    她一直都很明白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盐务总局在年底以前入驻重庆,段四月站在四望桥上,四望关本就是盐船验票收税处,总局一来,查验值岗的盐税警察都变多了。

    她抿了抿唇,心底里隐隐一丝鼓涨的闷痛,很快压了下去。

    过年,连江雨很用心地整治了一桌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丰盛的席面。整只的烧鸡,清蒸鱼,卤蹄膀。段四月很安静地坐着,筷尖扎进鸡腹,用力一划,肥嫩鸡肉分开两边。

    “好吃吗?”连江雨问。

    段四月笑了一下,“嗯。”

    “那多吃点。”

    段四月轻声:“好。”

    连江雨忽然在桌下伸出手,抓着段四月的手指不放。段四月安抚般捏了捏连江雨的掌心,眉眼带笑,一副无事发生的模样。

    初七开门,连江雨没有等到段四月回来。

    她就这么消失在他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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