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性杨花
40、
故事写到这里，说实在的，该有的都有了，不该有的也不该再被写出来。段四月还剩下什么？拥有过的，好像都不再拥有，并且也不再重要。此时的她无疑是迷惑也迷茫的，倘若一个人曾经做的选择如今都被一一否定，之后再做选择，要说没有一点犹疑，那是昧良心。她必然要陷入到一种困顿之中——这很正常——然而之后她总是要醒来，总是要生活。她需要持续的动力来燃烧，供给她继续远行。
她需要思考。思考一种活下去的方法。能妥帖地为她撑起一方遮风蔽雨的场所，足够她平稳地开展一番新局面。
段四月是不会被暂时的风雨所打倒的。尽管这风雨很急，很骤，等风雨彻底地过去，她从一地杂芜凌乱中捡拾一番，又是一片新天地了。
昆明城在战时这几年挨过的轰炸，可以说一点不比陪都少。不过居住在这里的人们对此毫无所觉，并且也不认为拖家带口地远离就可以避开战祸。或许这个想法从根本上来说即是一种被时间论证了的唯一正解。远方的消息一个接一个白鸽般飞向云南，今天这里沦陷了、明天那里沦陷了，渐渐地，听到消息的人们便也麻木起来，打仗么，是该打一打的，总不能叫旁的随意什么人就欺负到自家头上去，可除开这一点，似乎眼前的生活也无甚变化，那么，又有什么好费心的呢？至于中央票子近来愈发地不值钱，这才是真正值得费心的要紧事。没有钱就买不来吃食，就无法照常吃喝，恐怕只有回到原始时代的以物易物才能好些，靠着薪水讨生活的公务员们、职员们则更加凄惨，农民与乡村田垄上游移的杂货商贩们可以交换物什，他们是要依靠着旁人发现钱过活的，法币不值钱，那他们辛辛苦苦一个月，人也就跟着不大值钱了。
这样看，死水般的生活的确微澜。
最近来到昆明城里的外地人也变多了。有上海来的文明人，一般来说男的西装革履，女的一身旗袍，下面蹬一双哒哒作响的高跟皮鞋。也有湘西湘南的零兵散将，又或者是从川渝地区因为各种理由搬来的，甚至是大老远从北方迁来的大部队，学生、教授乃至一整个学校，风尘仆仆，厚重的镜框架在鼻梁上——都是有的。
但这个女人，同上文所述的那些女子都不大一样。最大的不同约莫是头发，用一支镶着翡翠的银簪束得紧紧的，黑发几乎贴着头皮，裹出圆圆的一颗脑袋，除此之外头上再没有什么别的装饰。再就是衣衫，一件紫色嵌白边的倒大袖短上衣，全开襟的襟口用两颗白色盘扣纽着，下面却是一件黑色绸子的阔腿九分裤，到这里便也罢了，两只裤腿非要掖进一双中帮的硬质皮靴的靴筒里，如此脚腕处鼓鼓囊囊的，双手插在裤兜里，两只腕子白生生地露出来，就这样漫漫然走在大马路上，眼神四处乱丢，看谁都不放在眼里的样子，脚步踢踏，并不似那双中帮皮靴利落，步子一甩一甩的，一副无所事事的形容。
如果掀开那件倒大袖的短上衣瞧一瞧，又会有一桩惊人的发现：在那束腰间别着一支粉红色的袖珍手/枪。收在一件浅褐皮子的枪/套里，不大不小、不松不紧地别在裤腰带上，仿佛一枚寻常的玉坠子，或者一串放出去收租的房子的钥匙——意思是说，这女人对待这柄枪似乎与对待寻常的玉坠子或是房门钥匙别无二致。
怎么想都是非常惊人的一桩事实。
女人在昆明城中转悠几天，仅仅是这几天，便跟着乌泱泱的人群跑了两回警报。问了身边一同躲难的人，是个富态老妇，笑着答她：平日里倒没有这样多、这样密的，偏偏你来，这是赶巧了。
她也不好多说什么，撇一撇嘴，暂且将这事抛诸脑后了。
昆明西南面有个湖泊，据说是西南第一大湖，叫滇池。她第一次见时不免心旌摇曳，这是一片极阔大的水域，清澈得像一块俯卧的水晶，她来的季节水面上会浮一种乳白色花瓣、嫩黄花蕊的小花，船夫说叫海菜花，稚弱可怜的小小花盏就这样无依无靠地悬浮在那块巨大的水晶之上，根茎深浓馥绿，攀延其间。
整片水面，星星点点的，全是这些可怜的小东西。唤一艘渔船驶入水中，伸手可摘那些花盏，根茎长长的，绿油油地游荡在水中，时而顺流、时而倒转，衬得水面都浅近起来，诱人投身其中。
投湖的，确不是没有。船夫说。不过相较起来，还是投翠湖的更多。
她问：因为翠湖在城里？
船夫便咧开嘴笑笑：整哪样……是罢！没错的。滇池这远呢。
下了船，女人转头就在滇池附近的一处乡村中租住了一间房。离滇池够近，撑死了三里多地，离昆明城就稍远一些，骑马进城要走二十多里。房子很漂亮的，房主是个老太，据说房主原先是这老太的丈夫，横梁雕满了花鸟人物神仙怪异，镂空嵌金字纹样的窗沿绘了彩漆，床是楠木的大床，前楼六间、后楼六间，楼下长厅两间，角落还有一间佛堂，成日里焚香。老头修这座小楼修了一辈子，却最终死在外头，连同他在外另娶的女人一起，提前备下的上好寿材都没能用上。儿女们则散在外地不愿回来，孙孙们自不必提，兜来转去，如此秀美精致的一座小楼——并那副寿材——老太只得一人收下。
我吗？就我自己，要这么大的地方住干甚呢。终归是要躺进棺材板里的，一把老骨头，离入土不远，招呼你们这些人住进来，来往热热闹闹的，看着也舒心。
老太如是说。
女人听了点一点头，看来很认同这番言论。她随身并没有带多少住家的物什，两手各拎一只箱子，空空荡荡地就来了。仔细端详老太片刻：一身玄青的缎子衣裳，阔衣阔袖，耳垂被一对和田青玉的金镶平安扣坠得宽阔，灰白头发用一块黑色绒布裹成发髻，乡野士绅家的老妇人多半如此打扮。想一想，从箱子里摸出一根整块青玉磨成的双鱼发簪，正正好插进老太发间。
离得稍远一些瞧瞧，合适得紧。女人与老太对视一眼，同时笑了，到下午，老太便张罗着周遭近邻为女人置办了一些家具卧具之类，收整洒扫一番，看着像那么回事了。
女人自称叫段四月。北洋的段芝泉的那个段，会开桃花和山茶的春四月。老太说我们这儿一年四季倒会开三季花呢，几月都是春四月。段四月说那还是不同的，我这是开山茶的四月，只开那一种，旁的都不开。
老太便顺势问：开的哪一种？
段四月笑一笑：不告诉你。
她在这座小楼里住了几日，先后又搬进来几户人家，有带着一双小儿女的中年夫妻，有一位为报刊写文章的作家，有两位年轻靓丽的女大学生。再加上先前住着的一位戏曲演员和一位湘南老兵，小楼前所未有地热闹起来。她同所有人攀谈，说些没滋味的闲话，谈及自身，一样是些没滋味的闲话，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地扯淡，不像真的。那位中年夫妻里的妇人时常在背后跟女大学生嚼舌根，告诫她们离段四月这样的女人远一点，孤身一人又满嘴闲扯的青年女子，大抵不是什么好东西。也不知是向哪里讨活计，周身上下没点珠宝戴戴，却日日不短了吃穿用度，钱从哪来？除非是死了丈夫，守着遗产过活的寡妇。这么看，段小姐天天一身的黑，若说是守孝，也有几分道理。
对于这样的流言，段四月似乎是心知肚明，面上从来不显，照旧日日地同所有人扯闲话。并不正经地找些事做，四处走走看看，上昆明城里头乱逛，翠湖公园里磕一碟瓜子，就一杯热茶，一待就是一天。
如此晃荡月余，所有人都默认了她是个不大正经的女子，却从没有人当面说什么。这日天气好，段四月打翠湖边转悠回来，预备寻一辆顺路的马车返回小楼。夕阳西下，暮垂四野，日头和蔼地缀在天边将落不落，赤橘霞光笼罩万丈红云，连路上沿街叫卖的商贩都免不得要瞅一眼这无限柔情的景致，仗打了这许多年，人们昏昧麻木地徜徉在这道长河里头，偶尔抬头看一眼天际，也不算浪费生命与时间。
就在这道路扬尘、红云压境的一片迷濛中，路面一角，蹲着一个灰头土脸的长衫青年。长衫是再普通不过的棉麻布衫，纽扣颗颗分明，扣得严严实实，鼻梁上架一副黑色的圆框眼镜，镜片足有酒瓶底子那么厚。头发似是带点自来卷，乱蓬蓬地蜷曲着，要说里面孵出两只家雀儿来也并不令人意外。整张脸都灰扑扑的，辨不出原本肤色，便是如此上不了台面的一副糟糕模样，手里竟握持着一根晶莹透亮的冰糖葫芦。那是一整串红润秾灔的山楂鲜果，糖浆浇得足，几乎要滴垂下来。一根光鲜亮丽的冰糖葫芦，一个灰头土脸的落魄青年。
段四月在这青年面前驻足。
弯下腰又看一眼，她确定，这青年脸颊上挂着两道泪痕。
“为什么哭？”她说。“这是你偷来的，还是你抢来的？”
青年抬起头——段四月疑心他是否真的看清了自己，毕竟那镜片也被道路扬起的灰尘蒙上厚厚两层，很难说能起什么功用——喉结动了动，大约是咽下了嘴里咀嚼着的糖渣。
“我没偷，也没抢。”
“那就是这糖葫芦太难吃了。哪里买的，我去同那厮理论。”
“不是……”
青年摇头，手肘跟着动。段四月注意到他穿的是一双两只都磨破了脚尖的布鞋。“它很好。是我不好。我没有钱了。”
“你诓我？”段四月闻言挑眉。“你没钱，人家卖糖葫芦的能让你走吗？”
“不是。”青年再度摇头，“是我买完它之后，就没有钱了。”
“你真是发癫，有这点钱不如去买烙饼大米，哪怕三两五两，少说能对付好几天。不比你挨饿强？”
“可是我想吃很久了。”青年说。声音低低的，听着有点委屈。“我以为发了薪水，就能买一支来吃。没想到买完之后什么也没剩下。往后该怎么办呢？”
“是啊，往后你可怎么办。”段四月看着他，像看一只流浪的小狗。“没有饭吃，人就会饿死。”
青年愣愣地看向手里的冰糖葫芦，良久，叹息一声：“就让我饿死罢！”
说完狠狠咬下一颗含进嘴里，大嚼起来。
段四月看了，心里暗暗地发笑。
“诶，老兄你在哪里高就？薪水这样可怜。”
青年说：“洞花小学。”
段四月啊了一声，讶然一惊。那不就是她所住的乡里的小学吗？时局困难，竟至于学校里也发不出薪水来。
“天要黑了，我们顺路，你同我一齐回去吧。”她用脚尖踢了踢青年小腿。“别哭了，我请你吃饭。”
青年举着冰糖葫芦站起来，神色激动：“真的吗？！……我，我没有哭。我不是要向你讨饭的！我并非乞丐……我是，学校里的教师……”
段四月失笑：“我知道。”
她邀他一同坐上马拉的车板，一路行进，滇池的水汽遥遥地融进空气中，递近他们鼻尖。
“我姓段，段四月。”她说。“老兄怎么称呼？”
青年先是赞叹一句：“好名字，‘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段小姐人如其名，桃花一样美丽。”然后才道：“季崇文，群季俊秀的季，崇文尚武的崇文。表字颂芳，段小姐喊我的表字也是可以的。”
段四月漫看道路两边逐渐昏黄的景色，没应他，过了一会冷不丁道：“你不怕我要来害你吗？”
“这，我浑身上下，实也是不剩下什么……”季崇文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有些羞赧。“段小姐要是有看得上的，尽可以拿去……”
“我看你那副眼镜不错。”
“不不不，使不得，我离了这眼镜，真可谓是个‘睁眼瞎’了。段小姐还是拿些别的罢！”
“那把你这衣服给我。”
“一身破布烂衫，段小姐喜爱，拿去便是……”
“逗你的——谁稀罕。”段四月笑两声，“诶，说真的，你是真不怕我啊。”
“在下身无长物……无甚可惧……”
“不错，你很好。”段四月又笑两声，“季老师，你好得很！”
季崇文有点摸不着头脑，完全不明白自己说的那些究竟哪里好。他只知道，从他身边这个女人身上传来的雪花膏的香气，幽幽地萦绕在他鼻端，比他闻过的任意一种花香都要好闻万分。
故事写到这里，说实在的，该有的都有了，不该有的也不该再被写出来。段四月还剩下什么？拥有过的，好像都不再拥有，并且也不再重要。此时的她无疑是迷惑也迷茫的，倘若一个人曾经做的选择如今都被一一否定，之后再做选择，要说没有一点犹疑，那是昧良心。她必然要陷入到一种困顿之中——这很正常——然而之后她总是要醒来，总是要生活。她需要持续的动力来燃烧，供给她继续远行。
她需要思考。思考一种活下去的方法。能妥帖地为她撑起一方遮风蔽雨的场所，足够她平稳地开展一番新局面。
段四月是不会被暂时的风雨所打倒的。尽管这风雨很急，很骤，等风雨彻底地过去，她从一地杂芜凌乱中捡拾一番，又是一片新天地了。
昆明城在战时这几年挨过的轰炸，可以说一点不比陪都少。不过居住在这里的人们对此毫无所觉，并且也不认为拖家带口地远离就可以避开战祸。或许这个想法从根本上来说即是一种被时间论证了的唯一正解。远方的消息一个接一个白鸽般飞向云南，今天这里沦陷了、明天那里沦陷了，渐渐地，听到消息的人们便也麻木起来，打仗么，是该打一打的，总不能叫旁的随意什么人就欺负到自家头上去，可除开这一点，似乎眼前的生活也无甚变化，那么，又有什么好费心的呢？至于中央票子近来愈发地不值钱，这才是真正值得费心的要紧事。没有钱就买不来吃食，就无法照常吃喝，恐怕只有回到原始时代的以物易物才能好些，靠着薪水讨生活的公务员们、职员们则更加凄惨，农民与乡村田垄上游移的杂货商贩们可以交换物什，他们是要依靠着旁人发现钱过活的，法币不值钱，那他们辛辛苦苦一个月，人也就跟着不大值钱了。
这样看，死水般的生活的确微澜。
最近来到昆明城里的外地人也变多了。有上海来的文明人，一般来说男的西装革履，女的一身旗袍，下面蹬一双哒哒作响的高跟皮鞋。也有湘西湘南的零兵散将，又或者是从川渝地区因为各种理由搬来的，甚至是大老远从北方迁来的大部队，学生、教授乃至一整个学校，风尘仆仆，厚重的镜框架在鼻梁上——都是有的。
但这个女人，同上文所述的那些女子都不大一样。最大的不同约莫是头发，用一支镶着翡翠的银簪束得紧紧的，黑发几乎贴着头皮，裹出圆圆的一颗脑袋，除此之外头上再没有什么别的装饰。再就是衣衫，一件紫色嵌白边的倒大袖短上衣，全开襟的襟口用两颗白色盘扣纽着，下面却是一件黑色绸子的阔腿九分裤，到这里便也罢了，两只裤腿非要掖进一双中帮的硬质皮靴的靴筒里，如此脚腕处鼓鼓囊囊的，双手插在裤兜里，两只腕子白生生地露出来，就这样漫漫然走在大马路上，眼神四处乱丢，看谁都不放在眼里的样子，脚步踢踏，并不似那双中帮皮靴利落，步子一甩一甩的，一副无所事事的形容。
如果掀开那件倒大袖的短上衣瞧一瞧，又会有一桩惊人的发现：在那束腰间别着一支粉红色的袖珍手/枪。收在一件浅褐皮子的枪/套里，不大不小、不松不紧地别在裤腰带上，仿佛一枚寻常的玉坠子，或者一串放出去收租的房子的钥匙——意思是说，这女人对待这柄枪似乎与对待寻常的玉坠子或是房门钥匙别无二致。
怎么想都是非常惊人的一桩事实。
女人在昆明城中转悠几天，仅仅是这几天，便跟着乌泱泱的人群跑了两回警报。问了身边一同躲难的人，是个富态老妇，笑着答她：平日里倒没有这样多、这样密的，偏偏你来，这是赶巧了。
她也不好多说什么，撇一撇嘴，暂且将这事抛诸脑后了。
昆明西南面有个湖泊，据说是西南第一大湖，叫滇池。她第一次见时不免心旌摇曳，这是一片极阔大的水域，清澈得像一块俯卧的水晶，她来的季节水面上会浮一种乳白色花瓣、嫩黄花蕊的小花，船夫说叫海菜花，稚弱可怜的小小花盏就这样无依无靠地悬浮在那块巨大的水晶之上，根茎深浓馥绿，攀延其间。
整片水面，星星点点的，全是这些可怜的小东西。唤一艘渔船驶入水中，伸手可摘那些花盏，根茎长长的，绿油油地游荡在水中，时而顺流、时而倒转，衬得水面都浅近起来，诱人投身其中。
投湖的，确不是没有。船夫说。不过相较起来，还是投翠湖的更多。
她问：因为翠湖在城里？
船夫便咧开嘴笑笑：整哪样……是罢！没错的。滇池这远呢。
下了船，女人转头就在滇池附近的一处乡村中租住了一间房。离滇池够近，撑死了三里多地，离昆明城就稍远一些，骑马进城要走二十多里。房子很漂亮的，房主是个老太，据说房主原先是这老太的丈夫，横梁雕满了花鸟人物神仙怪异，镂空嵌金字纹样的窗沿绘了彩漆，床是楠木的大床，前楼六间、后楼六间，楼下长厅两间，角落还有一间佛堂，成日里焚香。老头修这座小楼修了一辈子，却最终死在外头，连同他在外另娶的女人一起，提前备下的上好寿材都没能用上。儿女们则散在外地不愿回来，孙孙们自不必提，兜来转去，如此秀美精致的一座小楼——并那副寿材——老太只得一人收下。
我吗？就我自己，要这么大的地方住干甚呢。终归是要躺进棺材板里的，一把老骨头，离入土不远，招呼你们这些人住进来，来往热热闹闹的，看着也舒心。
老太如是说。
女人听了点一点头，看来很认同这番言论。她随身并没有带多少住家的物什，两手各拎一只箱子，空空荡荡地就来了。仔细端详老太片刻：一身玄青的缎子衣裳，阔衣阔袖，耳垂被一对和田青玉的金镶平安扣坠得宽阔，灰白头发用一块黑色绒布裹成发髻，乡野士绅家的老妇人多半如此打扮。想一想，从箱子里摸出一根整块青玉磨成的双鱼发簪，正正好插进老太发间。
离得稍远一些瞧瞧，合适得紧。女人与老太对视一眼，同时笑了，到下午，老太便张罗着周遭近邻为女人置办了一些家具卧具之类，收整洒扫一番，看着像那么回事了。
女人自称叫段四月。北洋的段芝泉的那个段，会开桃花和山茶的春四月。老太说我们这儿一年四季倒会开三季花呢，几月都是春四月。段四月说那还是不同的，我这是开山茶的四月，只开那一种，旁的都不开。
老太便顺势问：开的哪一种？
段四月笑一笑：不告诉你。
她在这座小楼里住了几日，先后又搬进来几户人家，有带着一双小儿女的中年夫妻，有一位为报刊写文章的作家，有两位年轻靓丽的女大学生。再加上先前住着的一位戏曲演员和一位湘南老兵，小楼前所未有地热闹起来。她同所有人攀谈，说些没滋味的闲话，谈及自身，一样是些没滋味的闲话，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地扯淡，不像真的。那位中年夫妻里的妇人时常在背后跟女大学生嚼舌根，告诫她们离段四月这样的女人远一点，孤身一人又满嘴闲扯的青年女子，大抵不是什么好东西。也不知是向哪里讨活计，周身上下没点珠宝戴戴，却日日不短了吃穿用度，钱从哪来？除非是死了丈夫，守着遗产过活的寡妇。这么看，段小姐天天一身的黑，若说是守孝，也有几分道理。
对于这样的流言，段四月似乎是心知肚明，面上从来不显，照旧日日地同所有人扯闲话。并不正经地找些事做，四处走走看看，上昆明城里头乱逛，翠湖公园里磕一碟瓜子，就一杯热茶，一待就是一天。
如此晃荡月余，所有人都默认了她是个不大正经的女子，却从没有人当面说什么。这日天气好，段四月打翠湖边转悠回来，预备寻一辆顺路的马车返回小楼。夕阳西下，暮垂四野，日头和蔼地缀在天边将落不落，赤橘霞光笼罩万丈红云，连路上沿街叫卖的商贩都免不得要瞅一眼这无限柔情的景致，仗打了这许多年，人们昏昧麻木地徜徉在这道长河里头，偶尔抬头看一眼天际，也不算浪费生命与时间。
就在这道路扬尘、红云压境的一片迷濛中，路面一角，蹲着一个灰头土脸的长衫青年。长衫是再普通不过的棉麻布衫，纽扣颗颗分明，扣得严严实实，鼻梁上架一副黑色的圆框眼镜，镜片足有酒瓶底子那么厚。头发似是带点自来卷，乱蓬蓬地蜷曲着，要说里面孵出两只家雀儿来也并不令人意外。整张脸都灰扑扑的，辨不出原本肤色，便是如此上不了台面的一副糟糕模样，手里竟握持着一根晶莹透亮的冰糖葫芦。那是一整串红润秾灔的山楂鲜果，糖浆浇得足，几乎要滴垂下来。一根光鲜亮丽的冰糖葫芦，一个灰头土脸的落魄青年。
段四月在这青年面前驻足。
弯下腰又看一眼，她确定，这青年脸颊上挂着两道泪痕。
“为什么哭？”她说。“这是你偷来的，还是你抢来的？”
青年抬起头——段四月疑心他是否真的看清了自己，毕竟那镜片也被道路扬起的灰尘蒙上厚厚两层，很难说能起什么功用——喉结动了动，大约是咽下了嘴里咀嚼着的糖渣。
“我没偷，也没抢。”
“那就是这糖葫芦太难吃了。哪里买的，我去同那厮理论。”
“不是……”
青年摇头，手肘跟着动。段四月注意到他穿的是一双两只都磨破了脚尖的布鞋。“它很好。是我不好。我没有钱了。”
“你诓我？”段四月闻言挑眉。“你没钱，人家卖糖葫芦的能让你走吗？”
“不是。”青年再度摇头，“是我买完它之后，就没有钱了。”
“你真是发癫，有这点钱不如去买烙饼大米，哪怕三两五两，少说能对付好几天。不比你挨饿强？”
“可是我想吃很久了。”青年说。声音低低的，听着有点委屈。“我以为发了薪水，就能买一支来吃。没想到买完之后什么也没剩下。往后该怎么办呢？”
“是啊，往后你可怎么办。”段四月看着他，像看一只流浪的小狗。“没有饭吃，人就会饿死。”
青年愣愣地看向手里的冰糖葫芦，良久，叹息一声：“就让我饿死罢！”
说完狠狠咬下一颗含进嘴里，大嚼起来。
段四月看了，心里暗暗地发笑。
“诶，老兄你在哪里高就？薪水这样可怜。”
青年说：“洞花小学。”
段四月啊了一声，讶然一惊。那不就是她所住的乡里的小学吗？时局困难，竟至于学校里也发不出薪水来。
“天要黑了，我们顺路，你同我一齐回去吧。”她用脚尖踢了踢青年小腿。“别哭了，我请你吃饭。”
青年举着冰糖葫芦站起来，神色激动：“真的吗？！……我，我没有哭。我不是要向你讨饭的！我并非乞丐……我是，学校里的教师……”
段四月失笑：“我知道。”
她邀他一同坐上马拉的车板，一路行进，滇池的水汽遥遥地融进空气中，递近他们鼻尖。
“我姓段，段四月。”她说。“老兄怎么称呼？”
青年先是赞叹一句：“好名字，‘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段小姐人如其名，桃花一样美丽。”然后才道：“季崇文，群季俊秀的季，崇文尚武的崇文。表字颂芳，段小姐喊我的表字也是可以的。”
段四月漫看道路两边逐渐昏黄的景色，没应他，过了一会冷不丁道：“你不怕我要来害你吗？”
“这，我浑身上下，实也是不剩下什么……”季崇文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有些羞赧。“段小姐要是有看得上的，尽可以拿去……”
“我看你那副眼镜不错。”
“不不不，使不得，我离了这眼镜，真可谓是个‘睁眼瞎’了。段小姐还是拿些别的罢！”
“那把你这衣服给我。”
“一身破布烂衫，段小姐喜爱，拿去便是……”
“逗你的——谁稀罕。”段四月笑两声，“诶，说真的，你是真不怕我啊。”
“在下身无长物……无甚可惧……”
“不错，你很好。”段四月又笑两声，“季老师，你好得很！”
季崇文有点摸不着头脑，完全不明白自己说的那些究竟哪里好。他只知道，从他身边这个女人身上传来的雪花膏的香气，幽幽地萦绕在他鼻端，比他闻过的任意一种花香都要好闻万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