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蘩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和郁氏建盏陶瓷艺术馆会以这样一种方式出现在数万观众的面前。
一直到五岁以前，郁蘩都一直觉得，自己是个不被欢迎的人——
不被欢迎降生到这个世上，于是，一出生，她就差点被爸爸扔掉。
爷爷是第一个欢迎她到来的人。
因为太过狼狈，每次和爷爷聊起第一次见到他的那天，郁蘩总是会撒谎说自己已经不大记得了。
而每一回，爷爷都会眉目慈祥地看着她，温柔地说，他记得很清楚。他记得那天是微雨，记得他因为公益活动来到孤儿院，然后，在荒草丛生的桃花林里看到了她。
爷爷说，第一次见她时，他就觉得她有一双比天上的星辰还要明亮的眼眸。
每次爷爷这样说，郁蘩总是会忍不住坦诚——
她对那天同样记得清楚。
她记得因为和别人打架滚了一身泥狼狈不堪的自己。
也记得撑着伞走到她的面前，给她擦掉脸上水渍泥渍的爷爷。
她记得，爷爷向她伸出手，问她，愿不愿意和他一起生活。
那时的她不敢相信地望着他，又生怕他后悔，在反应过来的第一时间，就牵住了他的手。
那是她牵过最温暖的一双手。
这双温暖的手牵着她回了郁家。
然而，除了爷爷，并没有人欢迎她——
父亲和哥哥都不欢迎她这个突然闯入郁家的外人。
只有爷爷，待她如亲孙女。
七岁那年，郁氏建盏陶瓷艺术馆正式落成。
爷爷牵着她走进艺术馆，带她看那只残破的宋代乌金描彩鹧鸪斑盏。
十岁，她不小心摔碎了爷爷的一只兔毫盏，她哭得不能自已，为了哄她，爷爷带着她在卉山的郁氏建窑厂住了半个月，他亲自教她制作建盏，让她亲手烧出了一只新的兔毫盏送给他。
十一岁，她在爷爷的教授下，终于点出了一盏云雾茶。
十七岁，学校的声乐老师告诉爷爷，她在声乐上颇具天赋，不应该被埋没。于是，爷爷不顾父亲和哥哥的反对，亲自送她去最好的音乐学院。
十八岁，爷爷在她生日的时候送了她一把斯特拉迪瓦里大提琴，近三百年年岁的大提琴音色和它的故事一样动人。
二十一岁，爷爷送她出国。
二十七岁，爷爷离开了她，而她，没能见到他的最后一面。
郁蘩记得，葬礼的日子恰逢雨季，雨水连绵不绝，潮湿而冰冷。
那一天，她在爷爷的屋子里整理遗物，旧书，旧笔记本，旧钢笔……每一个都是爷爷使用过的物品，她仿佛可以看见他曾在这间屋子里的每一个模样。
然后，她听到了屋子外的小声交谈。
“你刚才说的真的假的？”
“什么真的假的？”
“卉山郁氏建窑厂啊！真卖掉了？”
“真的不能再真了！听说盛世酒店集团要在那块地开发度假村，郁甘冬就把这块地卖给他们了……”
“他怎么会想卖那块地的？那可是郁老爷子拼了命都要守住的建窑厂啊！”
“还能是为什么，当然是为了他那个儿子啊，听说他那个没用的儿子欠了一屁股的赌债，再不还，就要把他送牢里……”
“可惜了，堂堂建盏世家，就这样败落了……”
房门打开。
门外正在说话的两人都吓了一跳，转过身看去，屋子里漫出灯光，女孩一袭黑裙亭亭立在光影里，没有化妆的一张脸素净白皙，但眉目却极明艳。
两人立时便认出了她，郁家的小孙女，郁蘩。
郁蘩脸色苍白地站在门内，一双眸子因为哭过的缘故，又红又肿，此刻，她就这样望着门外的两个人，问：“你们说的……都是真的吗？”
外面的雨忽然间下得更大了。
郁蘩找到郁甘冬的时候，他正和郁荇坐在书房里。
两个人在说着话，郁荇抽着烟，烟雾缭绕下的一张脸满是烦躁，而坐在一旁的郁甘冬脸色也不好看。
“爸爸，您卖掉了郁氏建窑厂吗？”
郁甘冬一抬头就看到郁蘩急匆匆地从门外走进来，而且二话不说，劈头盖脸就是一句质问。
他平日里虽然和郁蘩并不亲近，郁蘩对他也是疏离清冷的模样，但像今天这样不知礼数还是头一回。
郁甘冬皱了皱眉，还没说话，郁荇先站了起来。
“我卖的。”郁荇挑衅地看着郁蘩，“一个破窑厂，我想卖就卖了，怎么，你想和我兴师问罪？”
郁蘩容色哀痛，不禁大声喊道：“那是爷爷的心血啊！”
“心血？”郁荇露出嘲弄的神色，“爷爷都走了，留着郁氏建窑厂干什么？是爸爸会烧窑，还是我会烧窑？”
“难道你会？你瞧瞧你那双手，是烧窑的手吗？”
郁蘩握紧双手：“我会，我这双手拉得了琴，就烧得了窑。”
郁荇：“我看你是只会说大话！”
郁蘩不想和郁荇做毫无意义的口舌之争，她转开眸光，看向郁甘冬。
郁荇也看了郁甘冬一眼，轻笑一声，好整以暇地坐回了椅子上。
郁甘冬看看两人，劝道：“你哥说得对，建窑厂……我们留下也没用……”
“怎么会没用？”
郁蘩脸上浮上卑微的哀求，她从没有求过郁甘冬，哪怕当年他那样厌恶她，不愿意接纳她，她也没有哀求过他。
但这一次，她愿意为了爷爷的建窑厂哀求他。
“您忘了吗，爷爷为什么建这座窑厂？”郁蘩眼里浮上泪花，“爷爷毕生的心愿就是烧出曜变盏啊！”
郁荇冷漠地打断她：“烧出来了吗？”
“爷爷花了那么多钱，花了那么多精力，然后呢？”
郁荇讨厌极了郁蘩这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她就是用这副模样，把爷爷骗得团团转。
“爷爷也就算了，你也那么天真？真以为那个什么曜变盏能那么容易烧出来？”
郁荇扔掉烟，一步步逼近她：“爷爷是看你可怜才把你从孤儿院带回了郁家，你还真把自己当郁家的人了，还想继承爷爷的事业？”
郁荇：“你倒是想得美，但野鸡就是野鸡，不会变成凤凰，就算你砸一辈子下去，也什么都研究不出来！”
郁蘩脸上血色尽褪，她早就知道郁荇厌恶她，也早就放弃了和他亲近的念头，她本以为，这些年她早就习惯了他的冷言冷语，可在这一刻，她还是清晰地意识到，自己依然会被他毫不留情的话语刺痛到。
郁甘冬也觉得自己儿子的这番话说得有些过了，不赞同地轻斥了一句：“荇儿。”
郁甘冬又看向郁蘩，彻底为这件事盖棺定论：“行了，卖都卖了，你也什么都别说了。”
郁蘩：“爸爸！”
郁甘冬转回身，背对她摆摆手：“你出去，让我自己在这里待一会儿。”
郁蘩看着他的背影，终于死心。
她怎么会天真地以为父亲会站在她这一边？
除了爷爷，没有人站在她的这一边。
郁蘩没有离开，她垂下眼，轻声说道：“爸爸，您还记得上次问我要什么吗？”
郁蘩赶回来的时候郁松已经离世，也没有留下遗嘱，所以，就由郁甘冬继承了全部的遗产。
建窑厂已经被他们卖掉，郁蘩几乎可以肯定，郁氏建盏陶瓷艺术馆就是他们下一个要舍弃的。
郁甘冬转回身。
“我要郁氏建盏陶瓷艺术馆。”郁蘩望向他，容色坚定，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我什么都不要，只要郁氏建盏陶瓷艺术馆。”
建窑厂和艺术馆是爷爷生前最在乎的东西，建窑厂她没能保住，艺术馆她绝不能再失去。
所以，她舍弃了一切，只要艺术馆。
她知道父亲懦弱，也知道他事事以哥哥为先，所以，她拿一切换一个入不敷出的艺术馆，她相信他们会怎么选择。
她赌对了。
她保住了艺术馆。
曾经，她能舍弃一切保住艺术馆，今天，她也绝不会让艺术馆毁在她的手里。
台下是乌沉沉的媒体记者，屏幕前是无数的网友观众。
“各位媒体朋友，各位观众，大家下午好。”郁蘩直视镜头，眉目明艳，“我是郁氏建盏陶瓷艺术馆现任馆长，郁蘩。”
郁蘩：“相信大家都对戚小姐与我们郁氏建盏陶瓷艺术馆的事有所耳闻，今天，我在这里郑重澄清：关于网上流传戚小姐所购买建盏出自郁氏建盏陶瓷艺术馆之事，纯属谣言，也是对我们郁氏建盏陶瓷艺术馆的诽谤！”
郁蘩话落，弹幕立刻如雨后春笋冒了出来，右上角的观看人数也迅速攀升。
【你说谣言就谣言？那底下那么明显的郁字，你当我们瞎了看不见啊！】
【空口白牙，口说无凭，有本事拿证据说话啊！】
【就是就是，漂亮话谁不会说，没有证据你就是在胡说八道！】
【每一个被抓进去的罪犯都说自己是无辜的。】
【现在的假澄清还少吗？省省吧，真的大家傻子呢？】
覃茜手里拿着手机，谢朝云、孟如妍坐在她旁边，都在看着直播，看到这些不分是非的弹幕，一个个都要气炸了。
郁蘩也看到了弹幕，但她容色平静无波，并不被影响，只继续自己的澄清。
“曜变盏在世界上仅剩三件半，现在市面上大家所看到的曜变建盏，其实都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曜变建盏，而只能算是窑变建盏。”
“虽然我们郁氏建窑厂一直在研究曜变盏的烧制方法，但很可惜，我们至今也未能成功烧制出一件真正的曜变建盏。”
郁蘩说到这，顿了顿，想起了爷爷曾经和她说过的一句话。
“曜变建盏的烧制有着极大的偶然性，可以说是人类的可遇不可求。”
【哈哈，所以你是承认了，卖的假货？】
【这叫什么，不打自招】
【还以为你要说出什么了不得的话来呢，原来是承认自己卖假货！】
【既然都承认了，那就快道歉！】
【还要赔钱！】
【可遇不可求，天哪，听上去好浪漫。】
满是戾气的弹幕中，突然这样一句格格不入评论，而这条评论，恰巧被郁蘩捕捉到了。
郁蘩微微一笑：“确实很浪漫。宇宙星辰，山川湖海，这些，都和曜变建盏一样，是大自然给予人类的浪漫。”
【这人在说些什么啊？都这种时候了，还说什么浪漫不浪漫的】
【不会是个骗流量的吧？】
【这人骗人骗上瘾了？还是说是个惯犯？】
【求问：我可以替戚珊珊举报她吗？】
覃茜等人看着这一幕，心里也不禁有些着急，但看郁蘩一副从容不迫的模样，又忍住了性子。
郁蘩也在这时言归正传：“戚小姐手里的‘曜变盏’与其说是曜变建盏，其实，应该是一件油滴釉建盏。”
郁蘩看了一眼谢朝云，谢朝云让工作人员放上照片，郁蘩身后巨大的电子屏幕上立刻出现一张照片。
郁蘩从位置上站起身来，一身湖水绿的旗袍精致淡雅，乌发间白玉梨花簪垂缀的珍珠轻轻摇晃，只见她整个人袅袅婷婷，明艳动人。
郁蘩轻抬起手：“大家请看这张照片，照片里的这件曜变盏就是世界上仅存的曜变盏之一。”
“我们再来看看它和戚小姐手里的油滴釉盏有什么差别吧。”
电子屏幕上接着出现戚珊珊放在网络平台上的照片。
郁蘩声音如珠玉落盘：“大家看出来来区别了吗？”
台下的记者，网上的观众，都被郁蘩和她的话所吸引，弹幕也不再是清一色的恶评。
【看上去是挺像的，好像没什么区别……】
【是不是斑点不一样？那个曜变盏的斑点好像更绚烂。】
【是那个斑纹吧？那个油滴盏的就像油滴到水面一样，难怪叫这个名字。】
【曜变的斑纹是乱的，油滴的是有序。】
【各位，那是斑核。】
郁蘩看到讨论得热火朝天的弹幕，微微一笑，揭示答案：“是的，它们的斑核不一样。”
“油滴斑点内带色，外面有黑，而曜变则不同，它是周围有色，而斑点内无彩，看上去就像一个“空心滴”。而且，油滴釉建盏的斑纹是均匀分布的，而曜变盏则不同，它的斑核随机排列，不融合，不变形，斑核周围光圈耀眼，转动的时候还有彩斑，角度不同，辉彩也不同。”
郁蘩一锤定音：“所以，戚小姐手上的并不是曜变盏。”
【我有点听糊涂了，美女馆长在说什么？这不是变相地承认了自己骗了戚珊吗？】
【不是曜变盏这不是显而易见的吗？所以说是珊珊受骗了啊！】
【不是，这个澄清是什么？戚珊珊手里的不是曜变盏，你们艺术馆没有曜变盏，不正是说明你们骗人吗？】
【美女馆长只是说戚珊珊的不是曜变盏，怎么就变成了承认她骗戚珊珊？一开始美女馆长不都说了，戚珊珊的建盏不是美女馆长那里买的吗？】
【她说不是就不是啊？】
【你说是就是啊？】
覃茜目瞪口呆，没想到弹幕竟然吵了起来，再看一眼观看人数，顿时吓了一跳——
这观看人数是真实的吗？竟然都超过十万了！也就是说，现在有超过十万的观众在看这场直播！
这时，郁蘩从谢朝云手里接过一个锦盒，锦盒打开，里面是一只建盏。
郁蘩从锦盒里拿出建盏，将建盏底部展示给台下记者和观看直播的观众：“请大家看一下我手上这只建盏底部的款识。”
摄影师抬着摄影机推进，慢慢放大，让款识清晰地展现在所有人的眼前。
【看款识干什么？难道看这个就可以知道真假？】
【仔细看的话，好像是和戚珊珊发出的照片有点不一样……】
【这个郁字的耳朵旁的竖笔是针形的，戚珊珊那个是有收笔的……】
【这都看得出来，大家当代福尔摩斯啊！】
【所以，戚珊珊那只建盏底部的款识是假的？】
【所以，戚珊珊那只建盏真不是这个艺术馆买的？】
郁蘩看了眼弹幕。
“看来大家都看出来了。”郁蘩点头，“是的，戚小姐手上的建盏和我们艺术馆馆藏建盏的款识并不同，当然，这样的不同很细微。”
郁蘩顿了顿，她垂下眼，手指抚摸建盏底部的“郁”字，声音变得有点轻，带着几分的怀恋：“这个款识，是郁氏建盏陶瓷艺术馆的创始人，也就是我的爷爷，当年亲手写下的。”
听江修说，那是卉山郁氏建窑厂第一次烧窑的时候爷爷写下的，而那一次，爷爷第一次烧出了一只油滴釉建盏，这让爷爷备受鼓舞，从此开始了研究曜变盏烧制的一生之路。
郁蘩抬起眼眸，微笑道：“这个人模仿得很像，但很可惜，不过东施效颦。”
郁蘩说完，话音一转：“另外，我们郁氏建盏还有一个秘密，大家一定不知道。”
郁蘩说道：“灯光老师，请关掉我头顶的两盏灯。”
灯光熄灭，台上立时昏暗下来，然而，昏暗之中，却有一点荧光，如夜空里的一点星辰。
是建盏底部款识在发光。
【是什么在发光？】
【是那只建盏！那只建盏在发光！】
【是那个郁字！就是那个竖笔！】
【好神奇，怎么做到的？】
【所以，戚珊珊的那只建盏真的不是美女馆长那里的，那个也是晚上拍的，光影很暗，但没一点荧光！】
【好神奇好神奇，好想知道原理！】
灯光再次亮起。
郁蘩站在灯下，眉眼明艳：“这就是郁氏建盏真正的秘密。”
郁蘩面带微笑：“很感谢大家对郁氏建盏的好奇，但既然是秘密，很抱歉，其中原理请恕我不能奉告。”
这其实也是上次去建窑厂时，江艺艺点茶时不小心打翻了茶盏，她看到建盏底部的款识时突然想起的，算是爷爷的一个小心思，除了江修之外，应该再没有人知道。
直播人数突破二十万人，弹幕也从一开始的恶言相向变成了友好讨论。
“对方确实有专门研究过我们艺术馆的款识，所以，戚小姐会上当受骗，也是情由所原，我建议戚小姐立即报警，戚小姐有任何需求，我们郁盏氏建盏陶瓷艺术馆都为戚小姐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
郁蘩端庄明丽，微微一笑，摄人心魄。
“当然，如果大家有不相信或怀疑的地方，也欢迎大家亲自来我们艺术馆查看，如有必要，也可以进行鉴定。”
一直到五岁以前，郁蘩都一直觉得，自己是个不被欢迎的人——
不被欢迎降生到这个世上，于是，一出生，她就差点被爸爸扔掉。
爷爷是第一个欢迎她到来的人。
因为太过狼狈，每次和爷爷聊起第一次见到他的那天，郁蘩总是会撒谎说自己已经不大记得了。
而每一回，爷爷都会眉目慈祥地看着她，温柔地说，他记得很清楚。他记得那天是微雨，记得他因为公益活动来到孤儿院，然后，在荒草丛生的桃花林里看到了她。
爷爷说，第一次见她时，他就觉得她有一双比天上的星辰还要明亮的眼眸。
每次爷爷这样说，郁蘩总是会忍不住坦诚——
她对那天同样记得清楚。
她记得因为和别人打架滚了一身泥狼狈不堪的自己。
也记得撑着伞走到她的面前，给她擦掉脸上水渍泥渍的爷爷。
她记得，爷爷向她伸出手，问她，愿不愿意和他一起生活。
那时的她不敢相信地望着他，又生怕他后悔，在反应过来的第一时间，就牵住了他的手。
那是她牵过最温暖的一双手。
这双温暖的手牵着她回了郁家。
然而，除了爷爷，并没有人欢迎她——
父亲和哥哥都不欢迎她这个突然闯入郁家的外人。
只有爷爷，待她如亲孙女。
七岁那年，郁氏建盏陶瓷艺术馆正式落成。
爷爷牵着她走进艺术馆，带她看那只残破的宋代乌金描彩鹧鸪斑盏。
十岁，她不小心摔碎了爷爷的一只兔毫盏，她哭得不能自已，为了哄她，爷爷带着她在卉山的郁氏建窑厂住了半个月，他亲自教她制作建盏，让她亲手烧出了一只新的兔毫盏送给他。
十一岁，她在爷爷的教授下，终于点出了一盏云雾茶。
十七岁，学校的声乐老师告诉爷爷，她在声乐上颇具天赋，不应该被埋没。于是，爷爷不顾父亲和哥哥的反对，亲自送她去最好的音乐学院。
十八岁，爷爷在她生日的时候送了她一把斯特拉迪瓦里大提琴，近三百年年岁的大提琴音色和它的故事一样动人。
二十一岁，爷爷送她出国。
二十七岁，爷爷离开了她，而她，没能见到他的最后一面。
郁蘩记得，葬礼的日子恰逢雨季，雨水连绵不绝，潮湿而冰冷。
那一天，她在爷爷的屋子里整理遗物，旧书，旧笔记本，旧钢笔……每一个都是爷爷使用过的物品，她仿佛可以看见他曾在这间屋子里的每一个模样。
然后，她听到了屋子外的小声交谈。
“你刚才说的真的假的？”
“什么真的假的？”
“卉山郁氏建窑厂啊！真卖掉了？”
“真的不能再真了！听说盛世酒店集团要在那块地开发度假村，郁甘冬就把这块地卖给他们了……”
“他怎么会想卖那块地的？那可是郁老爷子拼了命都要守住的建窑厂啊！”
“还能是为什么，当然是为了他那个儿子啊，听说他那个没用的儿子欠了一屁股的赌债，再不还，就要把他送牢里……”
“可惜了，堂堂建盏世家，就这样败落了……”
房门打开。
门外正在说话的两人都吓了一跳，转过身看去，屋子里漫出灯光，女孩一袭黑裙亭亭立在光影里，没有化妆的一张脸素净白皙，但眉目却极明艳。
两人立时便认出了她，郁家的小孙女，郁蘩。
郁蘩脸色苍白地站在门内，一双眸子因为哭过的缘故，又红又肿，此刻，她就这样望着门外的两个人，问：“你们说的……都是真的吗？”
外面的雨忽然间下得更大了。
郁蘩找到郁甘冬的时候，他正和郁荇坐在书房里。
两个人在说着话，郁荇抽着烟，烟雾缭绕下的一张脸满是烦躁，而坐在一旁的郁甘冬脸色也不好看。
“爸爸，您卖掉了郁氏建窑厂吗？”
郁甘冬一抬头就看到郁蘩急匆匆地从门外走进来，而且二话不说，劈头盖脸就是一句质问。
他平日里虽然和郁蘩并不亲近，郁蘩对他也是疏离清冷的模样，但像今天这样不知礼数还是头一回。
郁甘冬皱了皱眉，还没说话，郁荇先站了起来。
“我卖的。”郁荇挑衅地看着郁蘩，“一个破窑厂，我想卖就卖了，怎么，你想和我兴师问罪？”
郁蘩容色哀痛，不禁大声喊道：“那是爷爷的心血啊！”
“心血？”郁荇露出嘲弄的神色，“爷爷都走了，留着郁氏建窑厂干什么？是爸爸会烧窑，还是我会烧窑？”
“难道你会？你瞧瞧你那双手，是烧窑的手吗？”
郁蘩握紧双手：“我会，我这双手拉得了琴，就烧得了窑。”
郁荇：“我看你是只会说大话！”
郁蘩不想和郁荇做毫无意义的口舌之争，她转开眸光，看向郁甘冬。
郁荇也看了郁甘冬一眼，轻笑一声，好整以暇地坐回了椅子上。
郁甘冬看看两人，劝道：“你哥说得对，建窑厂……我们留下也没用……”
“怎么会没用？”
郁蘩脸上浮上卑微的哀求，她从没有求过郁甘冬，哪怕当年他那样厌恶她，不愿意接纳她，她也没有哀求过他。
但这一次，她愿意为了爷爷的建窑厂哀求他。
“您忘了吗，爷爷为什么建这座窑厂？”郁蘩眼里浮上泪花，“爷爷毕生的心愿就是烧出曜变盏啊！”
郁荇冷漠地打断她：“烧出来了吗？”
“爷爷花了那么多钱，花了那么多精力，然后呢？”
郁荇讨厌极了郁蘩这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她就是用这副模样，把爷爷骗得团团转。
“爷爷也就算了，你也那么天真？真以为那个什么曜变盏能那么容易烧出来？”
郁荇扔掉烟，一步步逼近她：“爷爷是看你可怜才把你从孤儿院带回了郁家，你还真把自己当郁家的人了，还想继承爷爷的事业？”
郁荇：“你倒是想得美，但野鸡就是野鸡，不会变成凤凰，就算你砸一辈子下去，也什么都研究不出来！”
郁蘩脸上血色尽褪，她早就知道郁荇厌恶她，也早就放弃了和他亲近的念头，她本以为，这些年她早就习惯了他的冷言冷语，可在这一刻，她还是清晰地意识到，自己依然会被他毫不留情的话语刺痛到。
郁甘冬也觉得自己儿子的这番话说得有些过了，不赞同地轻斥了一句：“荇儿。”
郁甘冬又看向郁蘩，彻底为这件事盖棺定论：“行了，卖都卖了，你也什么都别说了。”
郁蘩：“爸爸！”
郁甘冬转回身，背对她摆摆手：“你出去，让我自己在这里待一会儿。”
郁蘩看着他的背影，终于死心。
她怎么会天真地以为父亲会站在她这一边？
除了爷爷，没有人站在她的这一边。
郁蘩没有离开，她垂下眼，轻声说道：“爸爸，您还记得上次问我要什么吗？”
郁蘩赶回来的时候郁松已经离世，也没有留下遗嘱，所以，就由郁甘冬继承了全部的遗产。
建窑厂已经被他们卖掉，郁蘩几乎可以肯定，郁氏建盏陶瓷艺术馆就是他们下一个要舍弃的。
郁甘冬转回身。
“我要郁氏建盏陶瓷艺术馆。”郁蘩望向他，容色坚定，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我什么都不要，只要郁氏建盏陶瓷艺术馆。”
建窑厂和艺术馆是爷爷生前最在乎的东西，建窑厂她没能保住，艺术馆她绝不能再失去。
所以，她舍弃了一切，只要艺术馆。
她知道父亲懦弱，也知道他事事以哥哥为先，所以，她拿一切换一个入不敷出的艺术馆，她相信他们会怎么选择。
她赌对了。
她保住了艺术馆。
曾经，她能舍弃一切保住艺术馆，今天，她也绝不会让艺术馆毁在她的手里。
台下是乌沉沉的媒体记者，屏幕前是无数的网友观众。
“各位媒体朋友，各位观众，大家下午好。”郁蘩直视镜头，眉目明艳，“我是郁氏建盏陶瓷艺术馆现任馆长，郁蘩。”
郁蘩：“相信大家都对戚小姐与我们郁氏建盏陶瓷艺术馆的事有所耳闻，今天，我在这里郑重澄清：关于网上流传戚小姐所购买建盏出自郁氏建盏陶瓷艺术馆之事，纯属谣言，也是对我们郁氏建盏陶瓷艺术馆的诽谤！”
郁蘩话落，弹幕立刻如雨后春笋冒了出来，右上角的观看人数也迅速攀升。
【你说谣言就谣言？那底下那么明显的郁字，你当我们瞎了看不见啊！】
【空口白牙，口说无凭，有本事拿证据说话啊！】
【就是就是，漂亮话谁不会说，没有证据你就是在胡说八道！】
【每一个被抓进去的罪犯都说自己是无辜的。】
【现在的假澄清还少吗？省省吧，真的大家傻子呢？】
覃茜手里拿着手机，谢朝云、孟如妍坐在她旁边，都在看着直播，看到这些不分是非的弹幕，一个个都要气炸了。
郁蘩也看到了弹幕，但她容色平静无波，并不被影响，只继续自己的澄清。
“曜变盏在世界上仅剩三件半，现在市面上大家所看到的曜变建盏，其实都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曜变建盏，而只能算是窑变建盏。”
“虽然我们郁氏建窑厂一直在研究曜变盏的烧制方法，但很可惜，我们至今也未能成功烧制出一件真正的曜变建盏。”
郁蘩说到这，顿了顿，想起了爷爷曾经和她说过的一句话。
“曜变建盏的烧制有着极大的偶然性，可以说是人类的可遇不可求。”
【哈哈，所以你是承认了，卖的假货？】
【这叫什么，不打自招】
【还以为你要说出什么了不得的话来呢，原来是承认自己卖假货！】
【既然都承认了，那就快道歉！】
【还要赔钱！】
【可遇不可求，天哪，听上去好浪漫。】
满是戾气的弹幕中，突然这样一句格格不入评论，而这条评论，恰巧被郁蘩捕捉到了。
郁蘩微微一笑：“确实很浪漫。宇宙星辰，山川湖海，这些，都和曜变建盏一样，是大自然给予人类的浪漫。”
【这人在说些什么啊？都这种时候了，还说什么浪漫不浪漫的】
【不会是个骗流量的吧？】
【这人骗人骗上瘾了？还是说是个惯犯？】
【求问：我可以替戚珊珊举报她吗？】
覃茜等人看着这一幕，心里也不禁有些着急，但看郁蘩一副从容不迫的模样，又忍住了性子。
郁蘩也在这时言归正传：“戚小姐手里的‘曜变盏’与其说是曜变建盏，其实，应该是一件油滴釉建盏。”
郁蘩看了一眼谢朝云，谢朝云让工作人员放上照片，郁蘩身后巨大的电子屏幕上立刻出现一张照片。
郁蘩从位置上站起身来，一身湖水绿的旗袍精致淡雅，乌发间白玉梨花簪垂缀的珍珠轻轻摇晃，只见她整个人袅袅婷婷，明艳动人。
郁蘩轻抬起手：“大家请看这张照片，照片里的这件曜变盏就是世界上仅存的曜变盏之一。”
“我们再来看看它和戚小姐手里的油滴釉盏有什么差别吧。”
电子屏幕上接着出现戚珊珊放在网络平台上的照片。
郁蘩声音如珠玉落盘：“大家看出来来区别了吗？”
台下的记者，网上的观众，都被郁蘩和她的话所吸引，弹幕也不再是清一色的恶评。
【看上去是挺像的，好像没什么区别……】
【是不是斑点不一样？那个曜变盏的斑点好像更绚烂。】
【是那个斑纹吧？那个油滴盏的就像油滴到水面一样，难怪叫这个名字。】
【曜变的斑纹是乱的，油滴的是有序。】
【各位，那是斑核。】
郁蘩看到讨论得热火朝天的弹幕，微微一笑，揭示答案：“是的，它们的斑核不一样。”
“油滴斑点内带色，外面有黑，而曜变则不同，它是周围有色，而斑点内无彩，看上去就像一个“空心滴”。而且，油滴釉建盏的斑纹是均匀分布的，而曜变盏则不同，它的斑核随机排列，不融合，不变形，斑核周围光圈耀眼，转动的时候还有彩斑，角度不同，辉彩也不同。”
郁蘩一锤定音：“所以，戚小姐手上的并不是曜变盏。”
【我有点听糊涂了，美女馆长在说什么？这不是变相地承认了自己骗了戚珊吗？】
【不是曜变盏这不是显而易见的吗？所以说是珊珊受骗了啊！】
【不是，这个澄清是什么？戚珊珊手里的不是曜变盏，你们艺术馆没有曜变盏，不正是说明你们骗人吗？】
【美女馆长只是说戚珊珊的不是曜变盏，怎么就变成了承认她骗戚珊珊？一开始美女馆长不都说了，戚珊珊的建盏不是美女馆长那里买的吗？】
【她说不是就不是啊？】
【你说是就是啊？】
覃茜目瞪口呆，没想到弹幕竟然吵了起来，再看一眼观看人数，顿时吓了一跳——
这观看人数是真实的吗？竟然都超过十万了！也就是说，现在有超过十万的观众在看这场直播！
这时，郁蘩从谢朝云手里接过一个锦盒，锦盒打开，里面是一只建盏。
郁蘩从锦盒里拿出建盏，将建盏底部展示给台下记者和观看直播的观众：“请大家看一下我手上这只建盏底部的款识。”
摄影师抬着摄影机推进，慢慢放大，让款识清晰地展现在所有人的眼前。
【看款识干什么？难道看这个就可以知道真假？】
【仔细看的话，好像是和戚珊珊发出的照片有点不一样……】
【这个郁字的耳朵旁的竖笔是针形的，戚珊珊那个是有收笔的……】
【这都看得出来，大家当代福尔摩斯啊！】
【所以，戚珊珊那只建盏底部的款识是假的？】
【所以，戚珊珊那只建盏真不是这个艺术馆买的？】
郁蘩看了眼弹幕。
“看来大家都看出来了。”郁蘩点头，“是的，戚小姐手上的建盏和我们艺术馆馆藏建盏的款识并不同，当然，这样的不同很细微。”
郁蘩顿了顿，她垂下眼，手指抚摸建盏底部的“郁”字，声音变得有点轻，带着几分的怀恋：“这个款识，是郁氏建盏陶瓷艺术馆的创始人，也就是我的爷爷，当年亲手写下的。”
听江修说，那是卉山郁氏建窑厂第一次烧窑的时候爷爷写下的，而那一次，爷爷第一次烧出了一只油滴釉建盏，这让爷爷备受鼓舞，从此开始了研究曜变盏烧制的一生之路。
郁蘩抬起眼眸，微笑道：“这个人模仿得很像，但很可惜，不过东施效颦。”
郁蘩说完，话音一转：“另外，我们郁氏建盏还有一个秘密，大家一定不知道。”
郁蘩说道：“灯光老师，请关掉我头顶的两盏灯。”
灯光熄灭，台上立时昏暗下来，然而，昏暗之中，却有一点荧光，如夜空里的一点星辰。
是建盏底部款识在发光。
【是什么在发光？】
【是那只建盏！那只建盏在发光！】
【是那个郁字！就是那个竖笔！】
【好神奇，怎么做到的？】
【所以，戚珊珊的那只建盏真的不是美女馆长那里的，那个也是晚上拍的，光影很暗，但没一点荧光！】
【好神奇好神奇，好想知道原理！】
灯光再次亮起。
郁蘩站在灯下，眉眼明艳：“这就是郁氏建盏真正的秘密。”
郁蘩面带微笑：“很感谢大家对郁氏建盏的好奇，但既然是秘密，很抱歉，其中原理请恕我不能奉告。”
这其实也是上次去建窑厂时，江艺艺点茶时不小心打翻了茶盏，她看到建盏底部的款识时突然想起的，算是爷爷的一个小心思，除了江修之外，应该再没有人知道。
直播人数突破二十万人，弹幕也从一开始的恶言相向变成了友好讨论。
“对方确实有专门研究过我们艺术馆的款识，所以，戚小姐会上当受骗，也是情由所原，我建议戚小姐立即报警，戚小姐有任何需求，我们郁盏氏建盏陶瓷艺术馆都为戚小姐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
郁蘩端庄明丽，微微一笑，摄人心魄。
“当然，如果大家有不相信或怀疑的地方，也欢迎大家亲自来我们艺术馆查看，如有必要，也可以进行鉴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