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0 章
周六的上午，林皓赖了会床，但没赖太久，中午还约了叶焓去天文馆。
照常洗漱，今天的早饭还是饺子。林皓看了眼手机，消息还是停留在昨天到家跟叶焓报平安的时候。按照往常，叶焓应该会在早上回他一个消息，但今天没有。
叶焓是早起的动物，基本上这个点她早就醒了，怎么没回消息？昨天回去也没有太晚。
林皓一边蘸着醋，一遍想着。
林皓发了条消息给叶焓。
“叶老师，起了么？”
等他洗好碗，再看手机，也没收到消息。林皓思忖了下，越来越觉得不对劲，于是打了电话过去。
电话里放着黑色毛衣，但电话那头没有人接电话。正当他要挂电话的时候，通了。
“……喂……”是叶焓的声音，带着沙哑，像是没有睡醒。
“叶焓，你还睡着么？”林皓问。
那边确实像没睡醒的样子，沉默了一会，才发出了声音。
“嗯……”叶焓回答。
林皓觉得有点奇怪，于是问她下午的天文馆还去么？
“天文馆……”叶焓的声音听着特别模糊，差点都听不清她在讲些什么。
“林老师，这是现实里的电话么？”叶焓说话的发音口齿一点都不清楚，像是黏在了一起。
“是。”林皓感觉到有什么奇怪的事发生了，“发生了什么？”
“没……”那边沉沉地回答。
“下次吧。”叶焓说，“我继续躺会。”
“好。”林皓说完又补了句，“叶焓，你有什么事，记得找我。”
“好……”叶焓那边还是回得迷迷糊糊。
叶焓挂了电话，翻了个身。
“我还在梦里还是在现实里。”叶焓自言自语。
叶焓用脑袋蹭了蹭枕头，只觉得头大，于是又钻进被窝。
“让我再睡下。”叶焓闭着眼，她好像说出了这句话，又好像没有说什么，但她是这么想的。
叶焓昨晚到家后，不知道为什么，特别累，洗漱完就倒头大睡了起来。
睡梦中，她又回到了那个一片白光的世界里，四肢不能动弹。
似乎一切都被放到了极慢的速度，一切似乎都静止但一切都还在运动。
叶焓在静止和运动的细缝里等着自己手脚的变化。她观察着自己和周围的一切，期待着细微的变化。在一片苍茫空白的世界里，她还能期待什么呢？
变动。细微的变动，在这个白色世界里，就算是极细微的变动，也能算得上是山摇地裂一般的存在，汇聚着开天辟地一般的希望。叶焓在感受着观望着这种希望。
忽然间，她的手腕好像碰到了什么东西，更准确地说，应该是有什么东西碰到了她的手。
非常非常缓慢而轻微的，从汗毛到皮肤的接触。
叶焓脑中一闪，这怎么回事？她的梦中，好像没有过这样的感觉。对，没有这样的感觉。她在梦中似乎没有触觉的。叶焓想着，但一切依旧那么那么缓慢，她只能静静地感受皮肤的接触面积以肉眼根本无法察觉的速度缓慢变大。
当叶焓再意识到的时候，她的手腕已经被那只手抓住了，一切似乎静止，但她能感受到自己是被那双手拽着，拽向来时的方向。
叶焓没有反抗，也没有再执着着想往前走。面对这个奇怪的世界，现在的她更愿意去观察，观察自己和周围的变化。
一切依旧非常缓慢，不知道过了多久，但一定已经很久了，叶焓已经转过身来，面向来时的方向，那片黑暗的地方。
但是她看到的前方，并不黑暗。
她现在还是被白色的光包围着，眼皮缓慢再缓慢地睁开着，前面那个人的背景在缓慢睁开的眼皮下，模糊着。等叶焓眼皮终于睁到半开的程度，她看到了这个人的轮廓身形背影。
是杜觉！
叶焓被杜觉拽着往前，她能感觉到杜觉拽着的力量，她仿佛悬浮在空中，由着他的力量把她拽往前方。一切依旧很慢，依旧看不见运动，只是叶焓能感觉到，一切虽然缓慢，缓慢中确有加速。
逐渐地，叶焓感觉到自己的脚缓慢抬了起来，之前肉眼不可见的变动，肉眼可见了起来，她看到自己的手臂抬了起来又放了下去，前面的杜觉，他的四肢也在缓慢地移动。
当她再意识到的时候，她跟杜觉已经可以慢速地抬起脚了。叶焓本想问他些什么，但是当她想张嘴的时候，她的动作还是那么迟缓，似乎还是不太能讲话。叶焓只得静静地看着他的背影，跟着他往前方跑去，像极了之前在森林里逃难一样。
之前走向光时，叶焓的动作是越来越慢，而调转方向后，她又开始逐渐恢复了速度。
杜觉拽着她的手，之前还让她能细微感觉到的力量也随着速度的恢复，变得平常了。
叶焓想问问他这是怎么回事。正当她准备再开口试下的时候，一阵音乐从耳边传来。
这个世界还有音乐么？叶焓觉得奇怪，因为从始至终她都没有听到过什么声响，这个世界太静了，音乐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从声音到旋律，叶焓逐渐耳边的声音逐渐清晰了起来。是她手机的铃声，《黑色毛衣》。
叶焓在朦胧中醒来，抓起了床头的手机，顺手划开了通话。
“叶焓，你还睡着么？”是林皓的声音。
叶焓在迷迷糊糊中应了他，具体说了什么叶焓也不记得了，只记得，她不出去，要再睡会。然后蒙头进了被窝。
一片黑暗的世界里，叶焓睁开眼，看了看身边的这个人。
好久不见，杜觉。
杜觉看着她，目光中神色复杂，跟叶焓的以往印象不太一样。
叶焓皱了皱眉，疑惑地看向他。杜觉收起了复杂的眼神，或者更直接地说，他躲开了叶焓的眼睛。
“这是哪？”又是叶焓问了很多次的问题。
“你去哪了？”叶焓坐了起来看向躺着的杜觉。
“在你的梦里。”杜觉说。
“我知道我在做梦。”叶焓说，“这是梦的哪里？”
“我们在太空中。”杜觉看向黑暗的前方。
“太空？”叶焓抬头望向一片黑暗，“我们之前来过这里么？那个黑色的世界。”
“不是这里。”杜觉躺得相当放松，二郎腿一翘，头枕着手臂。
“那那是哪里？”叶焓问。
杜觉没再回答，他也没那么清楚。
“那你呢？”叶焓问，“你之前去哪了？”
杜觉的神色透出一点悲伤，又被他立马收了起来。
良久。
“你应该不需要我了吧。”杜觉说。
叶焓像是被点击了一样，脑中一片空白，杜觉怎么问这个问题。她愣愣地看着杜觉。
我不需要杜觉了么？叶焓心想，我需要他么？我需不需要他有什么差别么？怎么了。
叶焓脑中一片乱麻。
“为什么这么问。”叶焓自言自语道。
当她再看向杜觉的时候，他已经又把目光投向了这片宇宙。
“你的小王子，”杜觉说，“那个驯养的故事……”
杜觉顿了顿，感觉这些话讲出来，好艰难。
“……起初，还有另一个故事。”
“我说给你听。”
叶焓愣了愣。转瞬间，她已经躺下了，躺在杜觉身边。两人再一次，躺在天地间，这无垠的宇宙间。只是这片黑暗中，星星更难寻。
“在玫瑰没出现之前，小王子度过了无数个孤独的日子，环绕星球，看四十四个落日。”
“所以当小王子发现玫瑰出现的时候，小王子特别开心。傲娇、虚荣，玫瑰的坏脾气不影响小王子每天想见她。”
“嗯。”叶焓听着，鼻酸了起来。她知道那种孤独中遇见喜欢的人是什么样的喜出望外，认识杜觉的时候，她就是这么地喜出望外。
“可是玫瑰的虚荣听多了。”杜觉的声音缓慢，低沉，“小王子也丧失了起初的新奇。他也许很喜欢玫瑰，也许没那么喜欢玫瑰，但无论是什么，小王子不想一直听玫瑰的吹嘘。”
“嗯，所以小王子离开了他的星球。”叶焓接着说。
“是的。”杜觉说。
两个人在一大片沉默中沉默。叶焓的眼泪一滴一滴滑落下来，却没什么声音，就好像杜觉这个人一样，就这么悄无生气一样地，从她的世界里消失。
“他虽然看到了玫瑰的那点伤心。”杜觉说，“但他更不愿因为玫瑰的虚荣伤心。”
“那些虚荣真的那么……”叶焓没有说下去，她的情绪太激动，已经很难把话接下去了。
“没有。”杜觉明白她的意思，“所以他才会想回去……”
“小王子真的回去了么。”叶焓说。
“大概率是回不去了。”杜觉说。
“嗯……”
两个人再次陷入了沉默。
“你应该也不需要我了吧。”杜觉又重复了他一开始的问题。
“我……”叶焓刚想回答他，就被遥远处的警报一般的声音打断了。
“什么声音？”叶焓问。
杜觉也警觉地坐了起来，向声音的来处望去。
“等等，”叶焓突然反应过来，“不是在宇宙中么？为什么能听到声音？”
杜觉白了她一眼：“在你的梦里啊。”
“哦。”叶焓确实很久没有跟杜觉在梦中相遇了，都已经忘了自己梦境是多么跳逻辑了。
“那这个是什么？”叶焓继续问。
“不知道，可能是其他星球发来的信号。”杜觉说。
“小王子？”叶焓还在杜觉刚才故事里。
“当一个文明向另一个文明发出信号，”但杜觉已经警觉防御了，“收到信号的文明，不能确定对方的实力和善意，他们首先会选择攻击。”
“黑暗森林？”叶焓应和。
“嗯。”杜觉说。
“如果是小王子传来的信息呢？”叶焓像是抓着一根稻草一般，“我们刚刚就在聊着小王子。”
杜觉知道这是叶焓的梦境，所以时间的走向是由叶焓的意识和潜意识构成的，虽然她这么说，有可能，但如果不是……
“如果不是小王子的话，”杜觉说，“这将是一场噩梦。”
“反击才是正确的选择，”杜觉说，“就像黑暗森林。”
“可是……”叶焓说，“如果是小王子呢？”
她多么希望这是一个浪漫的梦境，而不是一场宇宙的大战。看着身边的杜觉，她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
一些藏着的情绪，也跟着倒了出来。
“你不觉得，我跟你一直就像在黑暗森林中一样么？”
叶焓边哭边抱怨，把压抑已久的委屈倒了出来。不光是对他，还有现实里的另一个他。
“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猜测过后又是猜测，试图证明自己对你是特别的，不明白你怎么想的，但是你走了。”
“是你自欺欺人了。”杜觉说，“他没有那么喜欢你。”
“他？”叶焓自己抹了抹眼泪。
“杜觉。”杜觉说。
“那你呢？！”叶焓的委屈里夹杂着愤怒。
“我……”杜觉欲言又止，还是克制地组织了新的说法，“我没那么喜欢你，只是你不愿意承认，才会一次又一次地去试探证明。”
“证明一些不存在的东西。”杜觉的眼里藏着悲伤。
叶焓眼睛早就被眼泪模糊了，她看不到眼前这个人的伤心。
“是啊。”叶焓说，“所以，我不需要你了。”
杜觉没有回话。空茫茫的宇宙中，那声音一闪而过，现在只剩下叶焓哭泣的声音，持续而痛苦。
哭泣和喘息声持续一段时间后，逐渐微弱了下去，最终恢复了平静。
“我好了。”叶焓先开的口。
“嗯。”杜觉回她。
“我们要攻击那个声音么？”叶焓问。
“嗯？”杜觉没有反应过来。
“那个可能是小王子传来的声音。”叶装得很平静，“当然，更可能是什么可以致我们于死地的恶意歹毒的高级文明。”
“看你吧。”杜觉说，“如果是噩梦，我陪你一起战斗就是了。”
叶焓看了看杜觉，道歉说，“对不起。”
“没事……”杜觉说话的声音温柔了起来，“我知道，你伤心委屈，不然也不会有我。”
杜觉不想戳破叶焓梦中的泡沫。
“嗯。”叶焓应了。
但叶焓心里想的是，他不知道。
他知道自己是因为杜觉而出现的，他自以为知道叶焓对他的苦苦找寻是因为他是杜觉，但是他不知道叶焓已经把他们分得清清楚楚了。
但其实，他知道。
“嗯……”杜觉的回应藏了他的心事，就像这片黑暗森林。
每一颗星球上的文明都不敢向外部发出信号，因为发出后，可能迎来的就是被毁灭的命运。
而讽刺的是，毁灭和伤害，有时候，并不是对方的恶意，而是对方可能拥有同等的恐惧。
攻击成了防御的手段，每颗星球分外孤独。
更何况……他……他们……
但是，如果那个声音真是小王子传来的，如果他们选择了攻击，他和叶焓，该会多么伤心后悔。
“我们回复它吧。”杜觉说。
“回复？”叶焓没想到杜觉做了这个选择。
“怎么回复？”叶焓问，她的大脑里没有多少科幻故事的储备。
“当你想回复它的时候，你已经回复了。”杜觉说，“很多东西是看不见的。”
叶焓看向孤独在喧嚣的宇宙，看得出神。
“对了，”过了许久，叶焓突然想起了另一个问题，“你刚才拽我出来的那个地方又是什么？”
叶焓补充道：“那个白色光亮的，像是一切静止的地方。”
杜觉沉默了会，还是开口了。
“你不记得了么？”杜觉说，“时间静止的地方。”
“你以前跟我说过。”杜觉，“越往中心走，时间走得越慢，约往外走，时间走得越快。”
“我怎么会走到那里去了？”叶焓问。
“问你。”杜觉说，“你为什么会去那里。”
“那你怎么知道我在那里的。”叶焓追问，“你从迪士尼消失后，去了哪里？”
杜觉又以沉默应答。
“哎。”叶焓说，“为什么不跟我说呢？
“我们一直要在黑暗森林，猜测下去么？”叶焓的语气里透着失落，她已经厌烦了这种猜测。
“不会的。”杜觉停了停，说，“我会去那个时间静止的地方。”
“你去那边干什么？”叶焓不喜欢那里，那种一切都在发生一切又没有的感受，让她很无力。
“你这记性。”杜觉瞥了她一眼，“还是你故意忘记了。”
“我们刚认识的时候，你跟我说过，如果时间可以静止，你希望是跟我牵着手的那一刻。”杜觉说。
“静止的那一刻，也是永恒的那一刻，跟死亡一样。如果可以选择死亡的场景，你选择那一刻。”
叶焓突然明白了杜觉的意思。刚止住的眼泪忍不住大颗大颗地掉了下来，她真的不记得这些了，但杜觉的话，把记忆一点一点拉了回来。
那天晚上，他们在马路边走，路边的绿化里，躲着一直小流浪猫，看完流浪的小猫，跟它告别后，叶焓牵着杜觉的手，跟他讲了时间的静止的地方。
夏日的夜里，橙色的路灯下，川流不息的路旁，牵着杜觉黏糊糊的手，叶焓傻呵呵地跟他说如果时间要静止的话，她希望能固定在这一刻。
“固定这一刻，然后呢？”杜觉问。
“没有然后。”叶焓说。
“哦。”杜觉漫不经心。
“你不觉得很酷么？”叶焓说，“所有的一切按下暂停键，一切固定，而我牵着你。”
“还行。”杜觉说。
“就跟我死亡的那一刻，身边的人是你，是一样的。”叶焓补充道。
“嗯。”杜觉黏糊糊的手一直这么牵着她。
“时间的静止，跟死亡确实是一样的。”杜觉说，但没有再多的回复。
叶焓牵着他的手，在夏夜的空中甩来甩去，像是在炫耀一样。她当时乐乎所以，所以没有问杜觉，他希望时间静止在哪一刻。
后来的叶焓也明白了，他可能没有想要静止的那一刻，也可能有想静止的那一刻，但是无论有没有，那个场景里不会有她。叶焓痛苦了很久，最终选择把这段记忆封存起来。
叶焓静静流着眼泪。
“所以，你为什么要去时间静止的地方？”叶焓说。
“因为你不需要我了。”杜觉的声音很轻，“我想去你的世界，但是你的世界里，已经不需要我了。”
杜觉摊了摊手，“那就去时间静止的地方，把一切封存。”
“去我的世界？”叶焓疑问。
杜觉消失后，叶焓一直没想明白，他去哪了？他为什么突然消失。为什么她会戴上手表，还有那条她不喜欢的手链。难道……
一阵巨响向他们传来。
“什么？”叶焓惊恐。
“还什么，”杜觉拉着她的手站了起来，“你的小王子！”
“啊，怎么办，我们往哪逃？”叶焓惊慌失措。
“不不不，我们能战斗么？”叶焓思绪一转。
“你觉得呢？”杜觉已经是戒备的状态了。
“我，我，我，我觉得我们逃也逃不了。”叶焓急得语速都快了，“斗也没什么可以斗的。”
叶焓慌忙四顾，一片黑暗，越顾越茫然。正在她焦急的时候，她感觉到杜觉用力地按住了她的手，传递过来一种坚定的力量。叶焓望向杜觉，他已经镇定地看着她。
“逃不掉，也斗不了。”杜觉说，“好在都是梦。”
“叶焓，”杜觉说，“虽然可能已经晚了，但是，就像你之前说的，如果时间停止在某一刻，这一刻……”
杜觉的视线转移到了他们的手上。
叶焓看着他，眼里复杂。迟来的这个回复，还有意义么？她没空思索。
不知道哪来的勇气，叶焓扑到了杜觉的怀里。也许以前，每一次相拥都很容易，但是这一次，无比艰难。
杜觉已经是她离开的人了，一切又像是回到了一开始相遇时，第一次鼓起勇气的牵手和相拥，即便这可能是最后一次。
虽然叶焓明知这是在梦里的，虽然梦里的毁灭并不是真正的结束，但对于毁灭、死亡的恐惧，却做不得假，叶焓紧紧地抱着杜觉，像是用尽了生命去拥抱他，似乎这一场宇宙的大战，带来的球星陨落，带来的灭绝，都是为了让他们彼此相拥。
叶焓紧紧抱着杜觉。正如她之前说的，如果时间将静止，生命来到了死亡的那一刻，她希望牵着这个人的手拥抱着这个人，希望一切定格在她与杜觉的相拥下。
叶焓紧紧闭着眼睛，心里念着他的名字，她能感受到杜觉也紧紧得把她抱在怀里。
轰炸也好，死亡也好，来吧，毁灭吧。
叶焓像是被注入了一股力量一般，坚定而无所畏惧。在杜觉得怀里，她等着毁灭的到来。
照常洗漱，今天的早饭还是饺子。林皓看了眼手机，消息还是停留在昨天到家跟叶焓报平安的时候。按照往常，叶焓应该会在早上回他一个消息，但今天没有。
叶焓是早起的动物，基本上这个点她早就醒了，怎么没回消息？昨天回去也没有太晚。
林皓一边蘸着醋，一遍想着。
林皓发了条消息给叶焓。
“叶老师，起了么？”
等他洗好碗，再看手机，也没收到消息。林皓思忖了下，越来越觉得不对劲，于是打了电话过去。
电话里放着黑色毛衣，但电话那头没有人接电话。正当他要挂电话的时候，通了。
“……喂……”是叶焓的声音，带着沙哑，像是没有睡醒。
“叶焓，你还睡着么？”林皓问。
那边确实像没睡醒的样子，沉默了一会，才发出了声音。
“嗯……”叶焓回答。
林皓觉得有点奇怪，于是问她下午的天文馆还去么？
“天文馆……”叶焓的声音听着特别模糊，差点都听不清她在讲些什么。
“林老师，这是现实里的电话么？”叶焓说话的发音口齿一点都不清楚，像是黏在了一起。
“是。”林皓感觉到有什么奇怪的事发生了，“发生了什么？”
“没……”那边沉沉地回答。
“下次吧。”叶焓说，“我继续躺会。”
“好。”林皓说完又补了句，“叶焓，你有什么事，记得找我。”
“好……”叶焓那边还是回得迷迷糊糊。
叶焓挂了电话，翻了个身。
“我还在梦里还是在现实里。”叶焓自言自语。
叶焓用脑袋蹭了蹭枕头，只觉得头大，于是又钻进被窝。
“让我再睡下。”叶焓闭着眼，她好像说出了这句话，又好像没有说什么，但她是这么想的。
叶焓昨晚到家后，不知道为什么，特别累，洗漱完就倒头大睡了起来。
睡梦中，她又回到了那个一片白光的世界里，四肢不能动弹。
似乎一切都被放到了极慢的速度，一切似乎都静止但一切都还在运动。
叶焓在静止和运动的细缝里等着自己手脚的变化。她观察着自己和周围的一切，期待着细微的变化。在一片苍茫空白的世界里，她还能期待什么呢？
变动。细微的变动，在这个白色世界里，就算是极细微的变动，也能算得上是山摇地裂一般的存在，汇聚着开天辟地一般的希望。叶焓在感受着观望着这种希望。
忽然间，她的手腕好像碰到了什么东西，更准确地说，应该是有什么东西碰到了她的手。
非常非常缓慢而轻微的，从汗毛到皮肤的接触。
叶焓脑中一闪，这怎么回事？她的梦中，好像没有过这样的感觉。对，没有这样的感觉。她在梦中似乎没有触觉的。叶焓想着，但一切依旧那么那么缓慢，她只能静静地感受皮肤的接触面积以肉眼根本无法察觉的速度缓慢变大。
当叶焓再意识到的时候，她的手腕已经被那只手抓住了，一切似乎静止，但她能感受到自己是被那双手拽着，拽向来时的方向。
叶焓没有反抗，也没有再执着着想往前走。面对这个奇怪的世界，现在的她更愿意去观察，观察自己和周围的变化。
一切依旧非常缓慢，不知道过了多久，但一定已经很久了，叶焓已经转过身来，面向来时的方向，那片黑暗的地方。
但是她看到的前方，并不黑暗。
她现在还是被白色的光包围着，眼皮缓慢再缓慢地睁开着，前面那个人的背景在缓慢睁开的眼皮下，模糊着。等叶焓眼皮终于睁到半开的程度，她看到了这个人的轮廓身形背影。
是杜觉！
叶焓被杜觉拽着往前，她能感觉到杜觉拽着的力量，她仿佛悬浮在空中，由着他的力量把她拽往前方。一切依旧很慢，依旧看不见运动，只是叶焓能感觉到，一切虽然缓慢，缓慢中确有加速。
逐渐地，叶焓感觉到自己的脚缓慢抬了起来，之前肉眼不可见的变动，肉眼可见了起来，她看到自己的手臂抬了起来又放了下去，前面的杜觉，他的四肢也在缓慢地移动。
当她再意识到的时候，她跟杜觉已经可以慢速地抬起脚了。叶焓本想问他些什么，但是当她想张嘴的时候，她的动作还是那么迟缓，似乎还是不太能讲话。叶焓只得静静地看着他的背影，跟着他往前方跑去，像极了之前在森林里逃难一样。
之前走向光时，叶焓的动作是越来越慢，而调转方向后，她又开始逐渐恢复了速度。
杜觉拽着她的手，之前还让她能细微感觉到的力量也随着速度的恢复，变得平常了。
叶焓想问问他这是怎么回事。正当她准备再开口试下的时候，一阵音乐从耳边传来。
这个世界还有音乐么？叶焓觉得奇怪，因为从始至终她都没有听到过什么声响，这个世界太静了，音乐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从声音到旋律，叶焓逐渐耳边的声音逐渐清晰了起来。是她手机的铃声，《黑色毛衣》。
叶焓在朦胧中醒来，抓起了床头的手机，顺手划开了通话。
“叶焓，你还睡着么？”是林皓的声音。
叶焓在迷迷糊糊中应了他，具体说了什么叶焓也不记得了，只记得，她不出去，要再睡会。然后蒙头进了被窝。
一片黑暗的世界里，叶焓睁开眼，看了看身边的这个人。
好久不见，杜觉。
杜觉看着她，目光中神色复杂，跟叶焓的以往印象不太一样。
叶焓皱了皱眉，疑惑地看向他。杜觉收起了复杂的眼神，或者更直接地说，他躲开了叶焓的眼睛。
“这是哪？”又是叶焓问了很多次的问题。
“你去哪了？”叶焓坐了起来看向躺着的杜觉。
“在你的梦里。”杜觉说。
“我知道我在做梦。”叶焓说，“这是梦的哪里？”
“我们在太空中。”杜觉看向黑暗的前方。
“太空？”叶焓抬头望向一片黑暗，“我们之前来过这里么？那个黑色的世界。”
“不是这里。”杜觉躺得相当放松，二郎腿一翘，头枕着手臂。
“那那是哪里？”叶焓问。
杜觉没再回答，他也没那么清楚。
“那你呢？”叶焓问，“你之前去哪了？”
杜觉的神色透出一点悲伤，又被他立马收了起来。
良久。
“你应该不需要我了吧。”杜觉说。
叶焓像是被点击了一样，脑中一片空白，杜觉怎么问这个问题。她愣愣地看着杜觉。
我不需要杜觉了么？叶焓心想，我需要他么？我需不需要他有什么差别么？怎么了。
叶焓脑中一片乱麻。
“为什么这么问。”叶焓自言自语道。
当她再看向杜觉的时候，他已经又把目光投向了这片宇宙。
“你的小王子，”杜觉说，“那个驯养的故事……”
杜觉顿了顿，感觉这些话讲出来，好艰难。
“……起初，还有另一个故事。”
“我说给你听。”
叶焓愣了愣。转瞬间，她已经躺下了，躺在杜觉身边。两人再一次，躺在天地间，这无垠的宇宙间。只是这片黑暗中，星星更难寻。
“在玫瑰没出现之前，小王子度过了无数个孤独的日子，环绕星球，看四十四个落日。”
“所以当小王子发现玫瑰出现的时候，小王子特别开心。傲娇、虚荣，玫瑰的坏脾气不影响小王子每天想见她。”
“嗯。”叶焓听着，鼻酸了起来。她知道那种孤独中遇见喜欢的人是什么样的喜出望外，认识杜觉的时候，她就是这么地喜出望外。
“可是玫瑰的虚荣听多了。”杜觉的声音缓慢，低沉，“小王子也丧失了起初的新奇。他也许很喜欢玫瑰，也许没那么喜欢玫瑰，但无论是什么，小王子不想一直听玫瑰的吹嘘。”
“嗯，所以小王子离开了他的星球。”叶焓接着说。
“是的。”杜觉说。
两个人在一大片沉默中沉默。叶焓的眼泪一滴一滴滑落下来，却没什么声音，就好像杜觉这个人一样，就这么悄无生气一样地，从她的世界里消失。
“他虽然看到了玫瑰的那点伤心。”杜觉说，“但他更不愿因为玫瑰的虚荣伤心。”
“那些虚荣真的那么……”叶焓没有说下去，她的情绪太激动，已经很难把话接下去了。
“没有。”杜觉明白她的意思，“所以他才会想回去……”
“小王子真的回去了么。”叶焓说。
“大概率是回不去了。”杜觉说。
“嗯……”
两个人再次陷入了沉默。
“你应该也不需要我了吧。”杜觉又重复了他一开始的问题。
“我……”叶焓刚想回答他，就被遥远处的警报一般的声音打断了。
“什么声音？”叶焓问。
杜觉也警觉地坐了起来，向声音的来处望去。
“等等，”叶焓突然反应过来，“不是在宇宙中么？为什么能听到声音？”
杜觉白了她一眼：“在你的梦里啊。”
“哦。”叶焓确实很久没有跟杜觉在梦中相遇了，都已经忘了自己梦境是多么跳逻辑了。
“那这个是什么？”叶焓继续问。
“不知道，可能是其他星球发来的信号。”杜觉说。
“小王子？”叶焓还在杜觉刚才故事里。
“当一个文明向另一个文明发出信号，”但杜觉已经警觉防御了，“收到信号的文明，不能确定对方的实力和善意，他们首先会选择攻击。”
“黑暗森林？”叶焓应和。
“嗯。”杜觉说。
“如果是小王子传来的信息呢？”叶焓像是抓着一根稻草一般，“我们刚刚就在聊着小王子。”
杜觉知道这是叶焓的梦境，所以时间的走向是由叶焓的意识和潜意识构成的，虽然她这么说，有可能，但如果不是……
“如果不是小王子的话，”杜觉说，“这将是一场噩梦。”
“反击才是正确的选择，”杜觉说，“就像黑暗森林。”
“可是……”叶焓说，“如果是小王子呢？”
她多么希望这是一个浪漫的梦境，而不是一场宇宙的大战。看着身边的杜觉，她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
一些藏着的情绪，也跟着倒了出来。
“你不觉得，我跟你一直就像在黑暗森林中一样么？”
叶焓边哭边抱怨，把压抑已久的委屈倒了出来。不光是对他，还有现实里的另一个他。
“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猜测过后又是猜测，试图证明自己对你是特别的，不明白你怎么想的，但是你走了。”
“是你自欺欺人了。”杜觉说，“他没有那么喜欢你。”
“他？”叶焓自己抹了抹眼泪。
“杜觉。”杜觉说。
“那你呢？！”叶焓的委屈里夹杂着愤怒。
“我……”杜觉欲言又止，还是克制地组织了新的说法，“我没那么喜欢你，只是你不愿意承认，才会一次又一次地去试探证明。”
“证明一些不存在的东西。”杜觉的眼里藏着悲伤。
叶焓眼睛早就被眼泪模糊了，她看不到眼前这个人的伤心。
“是啊。”叶焓说，“所以，我不需要你了。”
杜觉没有回话。空茫茫的宇宙中，那声音一闪而过，现在只剩下叶焓哭泣的声音，持续而痛苦。
哭泣和喘息声持续一段时间后，逐渐微弱了下去，最终恢复了平静。
“我好了。”叶焓先开的口。
“嗯。”杜觉回她。
“我们要攻击那个声音么？”叶焓问。
“嗯？”杜觉没有反应过来。
“那个可能是小王子传来的声音。”叶装得很平静，“当然，更可能是什么可以致我们于死地的恶意歹毒的高级文明。”
“看你吧。”杜觉说，“如果是噩梦，我陪你一起战斗就是了。”
叶焓看了看杜觉，道歉说，“对不起。”
“没事……”杜觉说话的声音温柔了起来，“我知道，你伤心委屈，不然也不会有我。”
杜觉不想戳破叶焓梦中的泡沫。
“嗯。”叶焓应了。
但叶焓心里想的是，他不知道。
他知道自己是因为杜觉而出现的，他自以为知道叶焓对他的苦苦找寻是因为他是杜觉，但是他不知道叶焓已经把他们分得清清楚楚了。
但其实，他知道。
“嗯……”杜觉的回应藏了他的心事，就像这片黑暗森林。
每一颗星球上的文明都不敢向外部发出信号，因为发出后，可能迎来的就是被毁灭的命运。
而讽刺的是，毁灭和伤害，有时候，并不是对方的恶意，而是对方可能拥有同等的恐惧。
攻击成了防御的手段，每颗星球分外孤独。
更何况……他……他们……
但是，如果那个声音真是小王子传来的，如果他们选择了攻击，他和叶焓，该会多么伤心后悔。
“我们回复它吧。”杜觉说。
“回复？”叶焓没想到杜觉做了这个选择。
“怎么回复？”叶焓问，她的大脑里没有多少科幻故事的储备。
“当你想回复它的时候，你已经回复了。”杜觉说，“很多东西是看不见的。”
叶焓看向孤独在喧嚣的宇宙，看得出神。
“对了，”过了许久，叶焓突然想起了另一个问题，“你刚才拽我出来的那个地方又是什么？”
叶焓补充道：“那个白色光亮的，像是一切静止的地方。”
杜觉沉默了会，还是开口了。
“你不记得了么？”杜觉说，“时间静止的地方。”
“你以前跟我说过。”杜觉，“越往中心走，时间走得越慢，约往外走，时间走得越快。”
“我怎么会走到那里去了？”叶焓问。
“问你。”杜觉说，“你为什么会去那里。”
“那你怎么知道我在那里的。”叶焓追问，“你从迪士尼消失后，去了哪里？”
杜觉又以沉默应答。
“哎。”叶焓说，“为什么不跟我说呢？
“我们一直要在黑暗森林，猜测下去么？”叶焓的语气里透着失落，她已经厌烦了这种猜测。
“不会的。”杜觉停了停，说，“我会去那个时间静止的地方。”
“你去那边干什么？”叶焓不喜欢那里，那种一切都在发生一切又没有的感受，让她很无力。
“你这记性。”杜觉瞥了她一眼，“还是你故意忘记了。”
“我们刚认识的时候，你跟我说过，如果时间可以静止，你希望是跟我牵着手的那一刻。”杜觉说。
“静止的那一刻，也是永恒的那一刻，跟死亡一样。如果可以选择死亡的场景，你选择那一刻。”
叶焓突然明白了杜觉的意思。刚止住的眼泪忍不住大颗大颗地掉了下来，她真的不记得这些了，但杜觉的话，把记忆一点一点拉了回来。
那天晚上，他们在马路边走，路边的绿化里，躲着一直小流浪猫，看完流浪的小猫，跟它告别后，叶焓牵着杜觉的手，跟他讲了时间的静止的地方。
夏日的夜里，橙色的路灯下，川流不息的路旁，牵着杜觉黏糊糊的手，叶焓傻呵呵地跟他说如果时间要静止的话，她希望能固定在这一刻。
“固定这一刻，然后呢？”杜觉问。
“没有然后。”叶焓说。
“哦。”杜觉漫不经心。
“你不觉得很酷么？”叶焓说，“所有的一切按下暂停键，一切固定，而我牵着你。”
“还行。”杜觉说。
“就跟我死亡的那一刻，身边的人是你，是一样的。”叶焓补充道。
“嗯。”杜觉黏糊糊的手一直这么牵着她。
“时间的静止，跟死亡确实是一样的。”杜觉说，但没有再多的回复。
叶焓牵着他的手，在夏夜的空中甩来甩去，像是在炫耀一样。她当时乐乎所以，所以没有问杜觉，他希望时间静止在哪一刻。
后来的叶焓也明白了，他可能没有想要静止的那一刻，也可能有想静止的那一刻，但是无论有没有，那个场景里不会有她。叶焓痛苦了很久，最终选择把这段记忆封存起来。
叶焓静静流着眼泪。
“所以，你为什么要去时间静止的地方？”叶焓说。
“因为你不需要我了。”杜觉的声音很轻，“我想去你的世界，但是你的世界里，已经不需要我了。”
杜觉摊了摊手，“那就去时间静止的地方，把一切封存。”
“去我的世界？”叶焓疑问。
杜觉消失后，叶焓一直没想明白，他去哪了？他为什么突然消失。为什么她会戴上手表，还有那条她不喜欢的手链。难道……
一阵巨响向他们传来。
“什么？”叶焓惊恐。
“还什么，”杜觉拉着她的手站了起来，“你的小王子！”
“啊，怎么办，我们往哪逃？”叶焓惊慌失措。
“不不不，我们能战斗么？”叶焓思绪一转。
“你觉得呢？”杜觉已经是戒备的状态了。
“我，我，我，我觉得我们逃也逃不了。”叶焓急得语速都快了，“斗也没什么可以斗的。”
叶焓慌忙四顾，一片黑暗，越顾越茫然。正在她焦急的时候，她感觉到杜觉用力地按住了她的手，传递过来一种坚定的力量。叶焓望向杜觉，他已经镇定地看着她。
“逃不掉，也斗不了。”杜觉说，“好在都是梦。”
“叶焓，”杜觉说，“虽然可能已经晚了，但是，就像你之前说的，如果时间停止在某一刻，这一刻……”
杜觉的视线转移到了他们的手上。
叶焓看着他，眼里复杂。迟来的这个回复，还有意义么？她没空思索。
不知道哪来的勇气，叶焓扑到了杜觉的怀里。也许以前，每一次相拥都很容易，但是这一次，无比艰难。
杜觉已经是她离开的人了，一切又像是回到了一开始相遇时，第一次鼓起勇气的牵手和相拥，即便这可能是最后一次。
虽然叶焓明知这是在梦里的，虽然梦里的毁灭并不是真正的结束，但对于毁灭、死亡的恐惧，却做不得假，叶焓紧紧地抱着杜觉，像是用尽了生命去拥抱他，似乎这一场宇宙的大战，带来的球星陨落，带来的灭绝，都是为了让他们彼此相拥。
叶焓紧紧抱着杜觉。正如她之前说的，如果时间将静止，生命来到了死亡的那一刻，她希望牵着这个人的手拥抱着这个人，希望一切定格在她与杜觉的相拥下。
叶焓紧紧闭着眼睛，心里念着他的名字，她能感受到杜觉也紧紧得把她抱在怀里。
轰炸也好，死亡也好，来吧，毁灭吧。
叶焓像是被注入了一股力量一般，坚定而无所畏惧。在杜觉得怀里，她等着毁灭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