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姐姐本是双生花，不知道哪个黑心的道士非要说我生来不祥，会给家族带来灾祸。于是我那狠心的爹娘想将我抛弃。幸亏奶妈凤娘于心不忍，哀求了他们后，便把我带去乡下抚养。”
“我幼时，凤娘就常告诉我，人的命运要靠自己争取，京城几乎所有的高门贵女，几乎都梦想成为皇后。我问凤娘，皇后是什么？凤娘咬着牙说，皇后就是想要什么就有什么，谁欺负她她就杀谁。”
“当时我站在屋前坑坑洼洼的土路上，看着傍晚绚烂的云霞，就想着什么时候我能当上皇后啊。”
旭日初升，东方泛白。
紫宸殿内朱门紧闭，仅从门缝外透过一丝微弱的光。
往日热闹的皇后寝殿内冷肃寂静，不见了宫人们日常忙碌的身影。
程雪落坐在黄花梨木的梳妆台前，用白皙纤细的手指拿起粉扑，在一个六角天青釉色凤凰纹样的胭脂盒内轻轻蘸了几下，然后涂在脸上轻柔地晕开，一张苍白的脸瞬间变得明艳起来。
她头上戴着珠翠凤冠，绣着龙凤图案的红色裙摆垂在身下，金丝绣线在微弱光线的照射下发出星星点点的光亮。
“后来爹娘不知何时生出了几分愧疚，竟然将我接回了京城。我万分欢喜，想着自己终于可以在京城这繁华名利场，用凤娘教我的一身本事施施拳脚，好将那些自小锦衣玉食的贵女比下去，入主中宫。”
在她身侧站了许久的苏浅浅，终于轻轻叹了口气，然后手执一只蝶恋花发簪，近身插到程雪落的发髻上。她望着梳妆镜里那张精致的脸，凝神了几秒。
程雪落是极好看的，她黛眉远山，朱唇皓齿，柔情绰态，眼波流转间自有一种浑然天成的婀娜。单单看镜前的人，完全看不出她当皇后这几年飞扬跋扈、骄奢淫逸给她带来的几分戾气。
甚至微红的额头、发红的眼角以及略微肿胀的眼睛，竟还让人生出些许怜惜之意。
苏浅浅安静地立在她身侧，听着她空寂飘渺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回响，想起她这些年汲汲营营，欲壑难填的样子，不由得眼眶泛红，神思一下子飘忽起来。
随后几滴清泪顺着脸颊流出来，她知道，她真的累了。
程雪落转身看向她，眼底突然多了些许怅然：“浅浅，自那天后，我一直问自己，是不是从一开始，我就选错了？”
她自小被放逐乡野，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幸得凤娘悉心照料，在青山绿水间，无拘无束撒着欢长大，像一缕自由自在的风，只有在被凤娘逼着学规矩、习才艺时，才会隐约有些怨气。
凤娘是有点心气的。
她本为官家小姐，自小精心培养，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后来因府里摊了事才落魄下来，沦为奴仆。
或许是同病相怜，凤娘很疼程雪落，和田庄里其他的野丫头不同，凤娘除了照顾她生活起居，还严厉督促她掌握大家闺秀的各种技能，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出人头地，替她、也顺便替自己，争口恶气。
回京后，她结识了庆国公府的小世子容齐，他可是京城出了名的纨绔，调皮顽劣，惹事生非，不过浑身上下倒是透着一股坦荡之气。
程雪落跟着他肆意玩乐，作天作地，感受到了另一种迷人的自由，完全把凤娘教自己的淑女礼仪抛之脑后，也暂时忘记了当初要成人成凤的野心。
后来庆国公府开始对世子严加管教，不久就把他送去了军营历练。
那天容齐一身戎装，怀里揣着两个蹴鞠，一路上躲躲藏藏，拉着女扮男装的程雪落悄悄溜进军营，藏在一座军帐后，兴奋地指着一位面容清俊的少年，略显激动地说：看，那位就是宁王殿下。”
他站在军帐前，拿着一块略微磨损的旧鹿皮，轻轻擦拭一把带着利刃的长剑，手腕上下翻转，剑刃边缘射出一道凛冽的光，一下就闪了程雪落的眼睛，让她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
听容齐说，他是皇帝的亲弟弟，早年从军，如今早已是一名战功赫赫的少年将军。
那是程雪落第一次见陆辰良，他看样子比自己大不了几岁，面容儒雅俊秀，长身玉立，看起来稍显瘦弱，不像个打仗的，倒更像个书生。
再后来，陆辰良被下令常驻西境，无诏不得回京。
临行前夜，他红着眼眶，翻过程府的高墙来找她，沙哑着嗓子，用一种近乎祈求的眼神望着她，伤感地说：“雪落，你要不要跟我一起走？”
程雪落面色平静，仿若路人般冷漠回道：“我要留在京城，我想入宫为后。”
记得那时，少年将军一下攥紧了拳头，眼里最后一点微光也黯淡下来，仿佛四周飘来虚无缥缈的栀子花香，转瞬间便散掉了。他咬紧牙关，肩头无力地耷拉下来，然后苦笑一声，转身遁入漆黑的夜色中。
三年后，程雪落已贵为皇后。
再见到他时，是在皇宫的庆功宴上，西境边关一役取得大捷，宁王位居首功，特奉旨入京。
或许是西境的黄沙太烈，又或是边境的晚风太急，少年初成，褪去了青涩，眼角眉梢多出了几分棱角和锋芒，浑身上下透出岁月拂过的成熟与稳重，他越发英气逼人了。
程雪落不由晃了神。
不知是不是觉得分外酸涩，宴会上她端着菊花酿，对着面容清俊的不败战神缓缓举杯，嘲讽似地喃了一句：“不过舞刀弄枪而已。”
外邦进贡的菊花酿是极好的，隐约飘出淡淡的芳香，程雪落抿了一小口，香甜中透出微微的苦涩。她干笑了下，好像只有这样，才能掩饰自己的悔意。
陆辰良端着酒杯，刚抬到唇边的手突然顿住，嘴角不动声色地抽动了下，随即一饮而下。
人人都道宁王殿下赤胆忠心，于国于民一片赤诚。
只是谁也没想到，少年将军再次单枪匹马入京，竟是为了一个女人。
“宁王陆辰良，无诏返京，意图谋反，按律当诛。”
太监手持诏书，对着他一字一字诵读时，陆辰良眼眸微抬，望着大殿高台上华服高髻的程雪落，竟如释重负地笑了。
原来她一切安好。
皇帝日渐颓废，整日不理朝政，后沉迷于炼制丹药，身体逐渐垮了下来。乱党乘虚而入时，程雪落正前簇后拥，在后花园悠闲地赏一株新进贡的红梅。
在叛军胁迫之下，程雪落借口自己身处险境，书信哄骗宁王进京。原本只是赌一把，只是她没料到，他竟真的会来。
大殿外寒风呼啸，大红宫门被风吹的吱吱作响，程雪落神色惊慌，望着跪地的陆辰良，滚烫的泪珠拂过煞白的小脸，她坐在那张曾经梦寐以求的凤椅上，一点一点用力掐紧自己的食指，第一次觉得自己如此不堪。
原来爱极了一个人，是会恨吗？
程雪落待大殿内众人散去后，悄悄拦下了谢珩：“谢大人，听闻您素来恪守本位，安然守正，最是善恶分明。宁王殿下是无辜的，原是雪落被奸人所迫，不得以而为之。他一时糊涂，擅自返京，实非他本心，雪落求您，求您从中周旋，救他一命。”
话一说完，程雪落就扑腾跪倒在地上，“咚—咚—咚—”她的额头一下下撞击殿内泛着寒光的金砖，殷红的血珠慢慢从额头渗了出来。
她趾高气昂了数年，如今还是第一次，如此卑微地乞求别人。
谢珩怔住了。
他震惊地看着面前疯狂叩首的皇后，脸上依然没有任何波澜，但眼底却隐约飘出了一丝怒气，握紧的手背慢慢暴起青筋。就这样僵持了几分钟，他一言不发，径直冷漠地走了出去。
人人都知道，陆辰良受剔骨之刑时，在一旁监刑的正是谢珩。
如今他正站在宫门外。
程雪落望了眼菱花镜里的自己，最后拿起妆奁里艳红的口脂，在唇边轻抿了几下，随后合上盖子，往宫内半敞着的窗外看去。
谢珩正立于殿外一侧，翩然俊雅，面色平静，周身散发出一种超脱俗世的淡泊。
程雪落冷笑了下，看着一旁的苏浅浅，苦涩地说道：“世人都是这么会伪装吗？看起来一副高洁外表，心里居然那么狠戾。早知道如此，我当时就该藏起凤娘教自己的一身本事，继续装疯卖傻，在策马扬鞭间，做那人眼中的疯傻丫头。又何苦锋芒毕露，机关算尽，费劲心机进了这皇宫，在虚无缥缈的繁华虚空里无谓流连，最后才发现，终究是一场空。”
苏浅浅无言。
程雪落接着问：“浅浅，来这京城，来这皇宫，你后悔过吗？”
苏浅浅出身江南望族苏氏一门，家世显赫，乌衣门第，世代簪缨。她又生的气质如兰，才貌兼备，算个名副其实的大家闺秀。
只可惜她是庶出，亲娘是当地一个雅妓。她在府上备受欺凌，后来因为逃婚溜出了家，半路遇到劫匪，被人救后阴差阳错地辗转来了京城。
开过艺馆，做过生意，后来进了宫，居然心甘情愿当起了程雪落的侍女。
苏浅浅的眼神投向虚无，流露出无法掩饰的茫然，她幽幽地叹了口气：“早知道这里乌烟瘴气，还不如当初寄情山水，当一个人间闲散客算了。”
程雪落苦笑一声，冷冷盯着窗外，每个眼神都仿佛一把刀，恨不得一刀一刀剐了他。
她白皙的手指把左侧广袖里暗藏的匕首往深处推了推，仿佛突然清醒过来，起身扬声喊道：“久等了，谢大人。”
谢珩是观文殿大学士，乃是当朝一介重臣。
程雪落以前常听大小官员议论，都说他外表清冷内敛，但处事中立公正，在朝堂资望极峻，人人都敬重他、仰慕他。
如今，程雪落只觉自己恨极了他。
听闻此次陆辰良被诬谋逆，其中正是谢珩的手笔。那日自己竟还对他卑微祈求，寄予厚望，现在想想真是蠢的可以。
谢珩在殿外站着，正盯着刚飞过的几只麻雀出神，初冬的风有些凉，他冷不丁打了几个寒颤，听到宫内有声音传出，转过身后正好看到苏浅浅打开了宫门。
程雪落雍容华贵，正在殿内定定地看着他。
“谢大人，恭喜。您如愿了。”
谢珩寡淡冷刻的脸上露出些许疑惑，面上立马浮出一层阴翳。
程雪落疾走两步，迅速抽出袖中的匕首，孤注一掷地朝谢珩刺去。
“娘娘！”苏浅浅惨叫一声。
“嘎——嘎——”，殿外几只乌鸦飞过，天光中透出几分萧瑟。程雪落的匕首被眼前的男人一把握住、夺过，死死攥在手里。
殷红的血汁从谢珩的掌心滴落，啪嗒啪嗒砸到地上。
程雪落苦笑一声，脑海中突然闪现出那个光风霁月的少年郎，至死都清澈干净的一张脸，心底忽然生出巨大的绝望。
一柄长剑正悬在旁边的墙上，锋利的剑刃一如往常，寒光闪烁的剑身映照出她万念俱灰的侧脸，和头上插着的那只玉质蝶恋花发簪。
程雪落表情木然，眼里竟没有一滴眼泪。她垂下纤细的脖颈，看着冰凉的地面，声音变得颤抖起来，“谢大人，您弄权、结党、谋害良将，确实好手段。如今这般结局，能否也听我说几句真心话。”
“我出生就被家人抛弃，少人疼爱，因此自小便学不会爱人。后来返京，更是被这繁华名利迷了眼，为了当上皇后，工于算计伤害了很多人，他们有的背我弃我，有的憎我恨我，惟独一人，从始至终都没舍弃我。是我负了他，践踏了他的真心，毁了他的一生。可如今，您连我生命中最后的一点光也熄灭了。”
谁能想到，飞扬跋扈、冷漠薄情的皇后，竟然也会爱人。
谢珩眼神凛冽，背过身去，只觉得浑身都在颤抖。
“嗤——”
程雪落拿过剑柄，锋利的剑锋穿过金丝锦缎缝制的华服，直直地刺入自己心脏，温热的液体顺着身体滑落，慢慢铺展在冰凉的地上，缀出一朵浓稠艳红的花。
竟然感受不到任何疼痛。
她倒了下去，那枚她日日精心养护的玉簪碎成几块，上面点缀的珍珠飞溅出去，发出清脆的声响。
还伴随着前方某人手中匕首坠地的声音。
真好，都结束了，血是红的，也是热的。
*
春寒料峭，天朗气清。
“落落，落落，太阳都晒屁股蛋子了。”
好痒！
程雪落猛地睁开眼，暖烘烘的阳光顺着雕窗的孔隙穿过来，照在一张俊秀的脸上。
少年捧着一束狗尾巴草，正调皮地来回摩挲程雪落白净的脸颊，他鼻梁挺直，浓眉细眼，服饰考究，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贵气，以及淡淡的痞气。
好像做了一场很久的梦，梦里她一朝当上皇后，又一朝跌落高台，繁华落尽，痛失所爱。程雪落有些恍惚，这才发现自己心口隐约生疼，身上竟冒了一身冷汗。
身下桌案上压着厚厚一摞白色宣纸，不久前刚临的字帖写的歪歪扭扭，隐约还有些未干的墨迹。
“世子，您又调皮了，要是让侯爷知道您三天两头来调戏我家小姐，他可是会告诉国公大人的。”一个梳着双螺髻侍女模样的小丫头进了屋，边笑着边把一盘新摘的浆果摆到了旁边的桌几上。
“他爱告诉告诉去，我还就赖上落落了，京城的女子啊，属她最特别。”少年含着笑，摇着狗尾巴草顺势敲了下程雪落的脑门。
世子……
狗尾巴草……
字帖……
程雪落愣住了。
眼前一直冲自己笑的明媚少年，终于从自己的记忆中渐渐浮了出来，他正是后来与自己反目，进宫刺杀自己的国公府世子，容齐……
“我幼时，凤娘就常告诉我，人的命运要靠自己争取，京城几乎所有的高门贵女，几乎都梦想成为皇后。我问凤娘，皇后是什么？凤娘咬着牙说，皇后就是想要什么就有什么，谁欺负她她就杀谁。”
“当时我站在屋前坑坑洼洼的土路上，看着傍晚绚烂的云霞，就想着什么时候我能当上皇后啊。”
旭日初升，东方泛白。
紫宸殿内朱门紧闭，仅从门缝外透过一丝微弱的光。
往日热闹的皇后寝殿内冷肃寂静，不见了宫人们日常忙碌的身影。
程雪落坐在黄花梨木的梳妆台前，用白皙纤细的手指拿起粉扑，在一个六角天青釉色凤凰纹样的胭脂盒内轻轻蘸了几下，然后涂在脸上轻柔地晕开，一张苍白的脸瞬间变得明艳起来。
她头上戴着珠翠凤冠，绣着龙凤图案的红色裙摆垂在身下，金丝绣线在微弱光线的照射下发出星星点点的光亮。
“后来爹娘不知何时生出了几分愧疚，竟然将我接回了京城。我万分欢喜，想着自己终于可以在京城这繁华名利场，用凤娘教我的一身本事施施拳脚，好将那些自小锦衣玉食的贵女比下去，入主中宫。”
在她身侧站了许久的苏浅浅，终于轻轻叹了口气，然后手执一只蝶恋花发簪，近身插到程雪落的发髻上。她望着梳妆镜里那张精致的脸，凝神了几秒。
程雪落是极好看的，她黛眉远山，朱唇皓齿，柔情绰态，眼波流转间自有一种浑然天成的婀娜。单单看镜前的人，完全看不出她当皇后这几年飞扬跋扈、骄奢淫逸给她带来的几分戾气。
甚至微红的额头、发红的眼角以及略微肿胀的眼睛，竟还让人生出些许怜惜之意。
苏浅浅安静地立在她身侧，听着她空寂飘渺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回响，想起她这些年汲汲营营，欲壑难填的样子，不由得眼眶泛红，神思一下子飘忽起来。
随后几滴清泪顺着脸颊流出来，她知道，她真的累了。
程雪落转身看向她，眼底突然多了些许怅然：“浅浅，自那天后，我一直问自己，是不是从一开始，我就选错了？”
她自小被放逐乡野，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幸得凤娘悉心照料，在青山绿水间，无拘无束撒着欢长大，像一缕自由自在的风，只有在被凤娘逼着学规矩、习才艺时，才会隐约有些怨气。
凤娘是有点心气的。
她本为官家小姐，自小精心培养，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后来因府里摊了事才落魄下来，沦为奴仆。
或许是同病相怜，凤娘很疼程雪落，和田庄里其他的野丫头不同，凤娘除了照顾她生活起居，还严厉督促她掌握大家闺秀的各种技能，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出人头地，替她、也顺便替自己，争口恶气。
回京后，她结识了庆国公府的小世子容齐，他可是京城出了名的纨绔，调皮顽劣，惹事生非，不过浑身上下倒是透着一股坦荡之气。
程雪落跟着他肆意玩乐，作天作地，感受到了另一种迷人的自由，完全把凤娘教自己的淑女礼仪抛之脑后，也暂时忘记了当初要成人成凤的野心。
后来庆国公府开始对世子严加管教，不久就把他送去了军营历练。
那天容齐一身戎装，怀里揣着两个蹴鞠，一路上躲躲藏藏，拉着女扮男装的程雪落悄悄溜进军营，藏在一座军帐后，兴奋地指着一位面容清俊的少年，略显激动地说：看，那位就是宁王殿下。”
他站在军帐前，拿着一块略微磨损的旧鹿皮，轻轻擦拭一把带着利刃的长剑，手腕上下翻转，剑刃边缘射出一道凛冽的光，一下就闪了程雪落的眼睛，让她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
听容齐说，他是皇帝的亲弟弟，早年从军，如今早已是一名战功赫赫的少年将军。
那是程雪落第一次见陆辰良，他看样子比自己大不了几岁，面容儒雅俊秀，长身玉立，看起来稍显瘦弱，不像个打仗的，倒更像个书生。
再后来，陆辰良被下令常驻西境，无诏不得回京。
临行前夜，他红着眼眶，翻过程府的高墙来找她，沙哑着嗓子，用一种近乎祈求的眼神望着她，伤感地说：“雪落，你要不要跟我一起走？”
程雪落面色平静，仿若路人般冷漠回道：“我要留在京城，我想入宫为后。”
记得那时，少年将军一下攥紧了拳头，眼里最后一点微光也黯淡下来，仿佛四周飘来虚无缥缈的栀子花香，转瞬间便散掉了。他咬紧牙关，肩头无力地耷拉下来，然后苦笑一声，转身遁入漆黑的夜色中。
三年后，程雪落已贵为皇后。
再见到他时，是在皇宫的庆功宴上，西境边关一役取得大捷，宁王位居首功，特奉旨入京。
或许是西境的黄沙太烈，又或是边境的晚风太急，少年初成，褪去了青涩，眼角眉梢多出了几分棱角和锋芒，浑身上下透出岁月拂过的成熟与稳重，他越发英气逼人了。
程雪落不由晃了神。
不知是不是觉得分外酸涩，宴会上她端着菊花酿，对着面容清俊的不败战神缓缓举杯，嘲讽似地喃了一句：“不过舞刀弄枪而已。”
外邦进贡的菊花酿是极好的，隐约飘出淡淡的芳香，程雪落抿了一小口，香甜中透出微微的苦涩。她干笑了下，好像只有这样，才能掩饰自己的悔意。
陆辰良端着酒杯，刚抬到唇边的手突然顿住，嘴角不动声色地抽动了下，随即一饮而下。
人人都道宁王殿下赤胆忠心，于国于民一片赤诚。
只是谁也没想到，少年将军再次单枪匹马入京，竟是为了一个女人。
“宁王陆辰良，无诏返京，意图谋反，按律当诛。”
太监手持诏书，对着他一字一字诵读时，陆辰良眼眸微抬，望着大殿高台上华服高髻的程雪落，竟如释重负地笑了。
原来她一切安好。
皇帝日渐颓废，整日不理朝政，后沉迷于炼制丹药，身体逐渐垮了下来。乱党乘虚而入时，程雪落正前簇后拥，在后花园悠闲地赏一株新进贡的红梅。
在叛军胁迫之下，程雪落借口自己身处险境，书信哄骗宁王进京。原本只是赌一把，只是她没料到，他竟真的会来。
大殿外寒风呼啸，大红宫门被风吹的吱吱作响，程雪落神色惊慌，望着跪地的陆辰良，滚烫的泪珠拂过煞白的小脸，她坐在那张曾经梦寐以求的凤椅上，一点一点用力掐紧自己的食指，第一次觉得自己如此不堪。
原来爱极了一个人，是会恨吗？
程雪落待大殿内众人散去后，悄悄拦下了谢珩：“谢大人，听闻您素来恪守本位，安然守正，最是善恶分明。宁王殿下是无辜的，原是雪落被奸人所迫，不得以而为之。他一时糊涂，擅自返京，实非他本心，雪落求您，求您从中周旋，救他一命。”
话一说完，程雪落就扑腾跪倒在地上，“咚—咚—咚—”她的额头一下下撞击殿内泛着寒光的金砖，殷红的血珠慢慢从额头渗了出来。
她趾高气昂了数年，如今还是第一次，如此卑微地乞求别人。
谢珩怔住了。
他震惊地看着面前疯狂叩首的皇后，脸上依然没有任何波澜，但眼底却隐约飘出了一丝怒气，握紧的手背慢慢暴起青筋。就这样僵持了几分钟，他一言不发，径直冷漠地走了出去。
人人都知道，陆辰良受剔骨之刑时，在一旁监刑的正是谢珩。
如今他正站在宫门外。
程雪落望了眼菱花镜里的自己，最后拿起妆奁里艳红的口脂，在唇边轻抿了几下，随后合上盖子，往宫内半敞着的窗外看去。
谢珩正立于殿外一侧，翩然俊雅，面色平静，周身散发出一种超脱俗世的淡泊。
程雪落冷笑了下，看着一旁的苏浅浅，苦涩地说道：“世人都是这么会伪装吗？看起来一副高洁外表，心里居然那么狠戾。早知道如此，我当时就该藏起凤娘教自己的一身本事，继续装疯卖傻，在策马扬鞭间，做那人眼中的疯傻丫头。又何苦锋芒毕露，机关算尽，费劲心机进了这皇宫，在虚无缥缈的繁华虚空里无谓流连，最后才发现，终究是一场空。”
苏浅浅无言。
程雪落接着问：“浅浅，来这京城，来这皇宫，你后悔过吗？”
苏浅浅出身江南望族苏氏一门，家世显赫，乌衣门第，世代簪缨。她又生的气质如兰，才貌兼备，算个名副其实的大家闺秀。
只可惜她是庶出，亲娘是当地一个雅妓。她在府上备受欺凌，后来因为逃婚溜出了家，半路遇到劫匪，被人救后阴差阳错地辗转来了京城。
开过艺馆，做过生意，后来进了宫，居然心甘情愿当起了程雪落的侍女。
苏浅浅的眼神投向虚无，流露出无法掩饰的茫然，她幽幽地叹了口气：“早知道这里乌烟瘴气，还不如当初寄情山水，当一个人间闲散客算了。”
程雪落苦笑一声，冷冷盯着窗外，每个眼神都仿佛一把刀，恨不得一刀一刀剐了他。
她白皙的手指把左侧广袖里暗藏的匕首往深处推了推，仿佛突然清醒过来，起身扬声喊道：“久等了，谢大人。”
谢珩是观文殿大学士，乃是当朝一介重臣。
程雪落以前常听大小官员议论，都说他外表清冷内敛，但处事中立公正，在朝堂资望极峻，人人都敬重他、仰慕他。
如今，程雪落只觉自己恨极了他。
听闻此次陆辰良被诬谋逆，其中正是谢珩的手笔。那日自己竟还对他卑微祈求，寄予厚望，现在想想真是蠢的可以。
谢珩在殿外站着，正盯着刚飞过的几只麻雀出神，初冬的风有些凉，他冷不丁打了几个寒颤，听到宫内有声音传出，转过身后正好看到苏浅浅打开了宫门。
程雪落雍容华贵，正在殿内定定地看着他。
“谢大人，恭喜。您如愿了。”
谢珩寡淡冷刻的脸上露出些许疑惑，面上立马浮出一层阴翳。
程雪落疾走两步，迅速抽出袖中的匕首，孤注一掷地朝谢珩刺去。
“娘娘！”苏浅浅惨叫一声。
“嘎——嘎——”，殿外几只乌鸦飞过，天光中透出几分萧瑟。程雪落的匕首被眼前的男人一把握住、夺过，死死攥在手里。
殷红的血汁从谢珩的掌心滴落，啪嗒啪嗒砸到地上。
程雪落苦笑一声，脑海中突然闪现出那个光风霁月的少年郎，至死都清澈干净的一张脸，心底忽然生出巨大的绝望。
一柄长剑正悬在旁边的墙上，锋利的剑刃一如往常，寒光闪烁的剑身映照出她万念俱灰的侧脸，和头上插着的那只玉质蝶恋花发簪。
程雪落表情木然，眼里竟没有一滴眼泪。她垂下纤细的脖颈，看着冰凉的地面，声音变得颤抖起来，“谢大人，您弄权、结党、谋害良将，确实好手段。如今这般结局，能否也听我说几句真心话。”
“我出生就被家人抛弃，少人疼爱，因此自小便学不会爱人。后来返京，更是被这繁华名利迷了眼，为了当上皇后，工于算计伤害了很多人，他们有的背我弃我，有的憎我恨我，惟独一人，从始至终都没舍弃我。是我负了他，践踏了他的真心，毁了他的一生。可如今，您连我生命中最后的一点光也熄灭了。”
谁能想到，飞扬跋扈、冷漠薄情的皇后，竟然也会爱人。
谢珩眼神凛冽，背过身去，只觉得浑身都在颤抖。
“嗤——”
程雪落拿过剑柄，锋利的剑锋穿过金丝锦缎缝制的华服，直直地刺入自己心脏，温热的液体顺着身体滑落，慢慢铺展在冰凉的地上，缀出一朵浓稠艳红的花。
竟然感受不到任何疼痛。
她倒了下去，那枚她日日精心养护的玉簪碎成几块，上面点缀的珍珠飞溅出去，发出清脆的声响。
还伴随着前方某人手中匕首坠地的声音。
真好，都结束了，血是红的，也是热的。
*
春寒料峭，天朗气清。
“落落，落落，太阳都晒屁股蛋子了。”
好痒！
程雪落猛地睁开眼，暖烘烘的阳光顺着雕窗的孔隙穿过来，照在一张俊秀的脸上。
少年捧着一束狗尾巴草，正调皮地来回摩挲程雪落白净的脸颊，他鼻梁挺直，浓眉细眼，服饰考究，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贵气，以及淡淡的痞气。
好像做了一场很久的梦，梦里她一朝当上皇后，又一朝跌落高台，繁华落尽，痛失所爱。程雪落有些恍惚，这才发现自己心口隐约生疼，身上竟冒了一身冷汗。
身下桌案上压着厚厚一摞白色宣纸，不久前刚临的字帖写的歪歪扭扭，隐约还有些未干的墨迹。
“世子，您又调皮了，要是让侯爷知道您三天两头来调戏我家小姐，他可是会告诉国公大人的。”一个梳着双螺髻侍女模样的小丫头进了屋，边笑着边把一盘新摘的浆果摆到了旁边的桌几上。
“他爱告诉告诉去，我还就赖上落落了，京城的女子啊，属她最特别。”少年含着笑，摇着狗尾巴草顺势敲了下程雪落的脑门。
世子……
狗尾巴草……
字帖……
程雪落愣住了。
眼前一直冲自己笑的明媚少年，终于从自己的记忆中渐渐浮了出来，他正是后来与自己反目，进宫刺杀自己的国公府世子，容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