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很少会哭,尤其是来了书馆以后,这丫头性子倔,内心又要强,从不肯麻烦别人,他当初教她练剑,只是因为晁晨拒绝她,他看她可怜,但她却越挫越勇,那种韧劲让他想起了从前的自己,哪怕她后来说不练刀就不练,也没怪过一分,甚至自己叫她唤自己老月而不是师父,也不是因为任何人,只是怕她在追寻自我和武功的道路上,会心生愧疚。

    但这一声迟来的师父,却唤得他悲喜交加。

    公羊月用手轻轻托着她的头发,用几乎不曾见过的温柔语气道:“没事了,师父一直都在。”

    身后传来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公羊月并无避闪,他是不在意的,但荆白雀却不想叫人瞧见自己如此脆弱的一面,立刻擦了擦眼泪,侧身站直身子。

    “你们师徒在说什么呢,哟,桃符都做好了,不如留下来过年吧。”公羊月抬头,何开怀和费文章走了过来。

    荆白雀攥着那桃符,趁他们说话间隙,往斗篷下不动声色收起来,重整心绪,犹豫是否要先随老月去敦煌看看幽人他们。时间越来越近,江南恐怕是待不下去的,若是以后回书馆也不错,放马塞上,自由潇洒。

    但她又不知司马文善什么时候回来,万一年后即归,倒是可以同往,不然留他一人,自己既不安心,也舍不得。

    公羊月散漫惯了,并不急这一两天,只等荆白雀开口,荆白雀心思却不在此,倒是叫费文章抢了先:“我与荆女侠曾在江陵交手,那时不知真相,还望海涵!”他拱手赔礼:“若是荆女侠不嫌弃,有机会你我再练练手!”

    公羊月看荆白雀心不在焉,便挽起袖子说:“我来,我来,外头风吹雪寒,正好活动活动筋骨!”

    费文章一见他邀战,倒抽了口气,他可有自知之明,自己并不是公羊月的对手,而对方也不像会给他喂招的人,正抓耳挠腮不知怎么避战时,“一心先生”师惟尘亲自前来挽留,他与公羊月寒暄几句,对方便欣然接受,也不曾再提切磋一事。

    除夕夜,整个帝师阁都热闹起来

    荆白雀换了新衣,从包袱里翻出了司马文善在大漠送她的宝石项链,这项链因为之前打架断过一次,修补后便没舍得再戴,后来离开魏国,那么多陪嫁的宝贝,她只带了金冠的玉和它,她忍不住摸了又摸,待何夫人来寻她时,她性子一急,就随手戴在了脖子上。

    阁内弟子每年岁朝前会陆续归家,无家可归者则可留宿,此时小楼连苑里已满是人气儿,欢声笑语关都关不住,便要飞遍三山。

    荆白雀和他们没什么说的,喝了两杯酒暖暖身子后,便独自坐在树下发呆。

    她又把项链拿了出来,修补后的断口并不平整,肉眼看看不出来,但摸的时候有轻轻勾挂的感觉,她用指腹反复摩挲,不知心里想到什么,忽然用力,被拉出一条小口子。

    极细,没有出血,但皮下却发红。

    不知怎地,她心里焦虑如麻,十分不安,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在树下来回走动。

    她心里很清楚,司马文善出身宗室,手握拏云台,又得刘裕教授本事,深受器重,但他眼下处境十分艰难,司马家已至陌路,他的身份和责任都不是那么容易放下来的,好几次她都想要托林初桐想法子送信,但最后都忍了下来。

    若要全身而退,必做详尽安排和打点,必要时可能还需应酬,无论是芥子还是自己,虽然心中目下已无立场,但旁人不知,或许会牵连带累,因此尽管她心里十分难受,却也强自镇定,抓了只酒壶独酌。

    晁晨站在廊下,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当初他便是因桓玄篡位被迫出走,如今更能体会他们的困局,遂连连叹息。

    公羊月一手按剑,一手拎着酒壶,靠在一旁的柱子上,幽幽道:“幸好你走得早,不然分隔两地的人就变成咱俩。”

    晁晨脸色沉郁:“拓跋嗣那边还没解决么?那她的身份……”

    公羊月对此倒是有信心:“应该快了。”

    晁晨松口气,却听公羊月话锋一转:“那小子说不定在给咱们准备毒酒了。”

    晁晨不由瞪眼。

    公羊月拍腿大笑:“这你也信,你也算他半个师父吧,虽然你因为北伐心存芥蒂,一直嚷嚷着不教外族人,但阿雀有事,你不一样急,拓跋嗣对汉学汉制感兴趣,要听你讲课,你不还是默许,我记得他课后还跟你讨教过,你应该有所感觉,他不是那样的人,只不过……”

    身为帝王,身不由己,情之一字,向来无解,不放荆白雀走是因为情,放荆白雀走还是因为情。

    不过公羊月并没说出来,只道:“我以前想撮合他俩,还费劲担心那小子,如今才知是担心错了人喽!”

    “那你呢?”

    “我?我怕过?拓跋嗣他老爹当年想让我留在魏国安心当个侯爷,我不照样当面拒绝,那夜你不还在宫外等了我许久,怕我死在云中盛乐宫么?”公羊月突然生出几分追忆往昔的意气:“毕竟不是家乡啊,对阿雀来说恐怕也是如此。”

    “不过拓跋嗣其实已经认命要放她走了,我嘛师徒一场,还是得顺着台阶下,什么时候出去见他一面,不过得小心为上,其实这小子很聪明,如果不钻研权术,武功未尝比白雀那丫头弱。”公羊月顿了一下,认真对晁晨道:“说句老实话,你别生气,我见他是有意要励精图治的,恐怕对晋国来说,魏国将来将是最大的隐患。”

    晁晨并没有不高兴:“你看人一向准,当初我们在建康遇到刘裕,他跟同乡来京畿讨生活,又酷爱樗蒲,欠了刁逵一屁股债,还是琅琊王家那个王谧帮他还了钱,那时你不也说此人非池中之物么,谁能想到他能走到今天这位置。”

    公羊月笑了笑,却受之有愧,他虽看出此人有英雄之器,却也没料到他能走这么远,南征北战,那可是实打实打下的功绩!

    既谈起英雄不问出处,晁晨倒是又想起一件事,遂问:“拓跋嗣并不好蒙骗,阿雀定是拿出了铁证,如今她已不是公主,但我看她对自己的身世似乎并不感兴趣,也不着急想要寻找亲人。”

    “你就别瞎操心了,你我不就是她的亲人。”公羊月目光幽深,望着庭院里的火光,意味深长道:“也许她早就知道自己从哪里来,又该往何处去。”

    经生给大家准备了餽岁礼,正在分发,当中还有不少好东西,一心先生师惟尘看了看塞到自己手上的书画,大吃一惊,要去拿算盘:“咱们每个月给弱冠以下孩子的月例有这么多了?”

    师昂将他拉住,师惟尘又看了看他手上的玉佩,身形一定,玩笑道:“该不会是他把你锁在剑川的小金库搬了吧?”

    “这孩子有自己的本事。”师昂摇了摇头,没接他的揶揄。

    经生刚来帝师阁的时候,身无分文,白雀又走得突然,他被带去剑川禁地后,也用不着钱,但师昂离开以后,他在剑川有时也待不住,便慢慢大着胆子和阁里的先生熟络,秘密跟着他们离开三山四湖游历讲学,不过道是没悟到,钱倒是赚了不少。

    他虽与小公主没有任何干系,但这一点手艺倒像是一脉相传。

    经生发到最后,手里还剩了一件,左看右看,终于想起来缺了谁,便走到师昂跟前悄声问:

    “前辈,那位林先生还没回来么?”

    师昂想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芥子的首领,便要离席,这时,师家兄妹过来一左一右拉住他的袖子,小楼连苑里几位先生都在请他去说别岁的祝词。

    他便与经生道:“再等等。”

    话音刚落,林初桐满载风雪走了进来,他身上的寒气差点掀灭纸灯笼。

    “出事了,江左出事了!”

    “东武君被抓了!”

    荆白雀失态,闪身挤到前方,难以置信地盯着林初桐的脸:“被谁抓了?”那个名字几乎不假思索便脱口而出:“刘裕?”

    “抓他的人还真不是刘裕。”虽说如今能动司马文善的人并不多,但荆白雀的猜测却是失了准头,初桐摇头道:“他被下了天牢,上个月的事情,瞒得相当严实,而刘裕……据说已经在府中躺了好几个月了,说是中毒,而东武君被抓的原因是,是——毒杀当朝大员!”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荆白雀惊恐地往后退,背上的刀撞在庭燎上,发出刺耳的尖声。

    “冷静些!”

    公羊月翻过栏杆,将她拉住。

    晁晨不由看向正中,沉声分析:“上个月?那就是一回去就被抓了,他武功已经恢复,就算江左有千军万马等着他,他也不可能束手就擒一点动静都没有,他身后还有整个拏云台!”当初桓玄进京对付他时,他也因此遭受江左兵马围捕,但也突围而出,他便又道:“只说明刘裕中毒在前,对方手里有铁证,江左的人早就设下埋伏,只等他东归!”

    荆白雀突然抓向初桐的大臂,既没有问谁出面指认,也没有问司马文善的情况,只颤声道:“刘,刘裕死了吗?”

    “刘府秘而不宣,已几月未理政事,若情况属实,不知道能不能挺过这个冬天!”林初桐脸色很差。

    荆白雀却坚定地说:“刘裕不可能死!”

    其他人都疑惑地看着她,她却因为痛苦,根本没有注意,只自顾自道:“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我和阿善认识那么久,他不会无故杀人,而且如果刘裕死了,那么……”她眼神无比茫然:“……阿善这几月不在颍川,就算秘密出行,应该也有人证,那么刘裕不该是这段时间中毒,只有更早。在雀儿山时,裴拒霜说过,阿善离开前刘裕要他去建康,他没去,两人曾在颍川碰头。”

    “难道是那个时候?”

    荆白雀眼前一黑。

    当然,也有可能真的是阿善动的手,他此次回去,不就是要解决所有的问题,如果刘裕死了,也就没人能拦住他,但若他真动了手,又何必赶在这时回去呢?

    如果以上两种推论都不是,那就是有人杀刘裕嫁祸他,她本来以为刘裕此人野心勃勃,是危险的源头,但现在看来竟然还有别的危机?

    如果是这样,能救阿善的,恐怕还只有刘裕!

    她下定决心要去一趟建康。

    当夜,几人于太簇堂商议。

    公羊月自是要陪她去,但荆白雀却恳请他回一趟敦煌,尽快和幽人接头,他们这点人手,单兵作战极强,但对上朝廷兵马,不过以卵击石,她需要更强力的后盾以及支援,左思右想,能动用的也就三十六陂。

    但这万万不够,有那么一刹那,她甚至想去找拓跋嗣,只要能救司马文善,什么她都做得,但冷静下来后,又庆幸自己没有冲动。

    事关两国,司马文善恐怕也不想牵涉别国。

    公羊月看在眼里,虽有千万个不放心,但还是应允了她的要求,并将晁晨推给了她,晁晨并未推辞,风雨欲来,他这十数年久居关外,倒也想回去看看故人故地。

    经生对此很紧张,但在他开口之前,被扔给何夫人带走。

    不等师昂开口,荆白雀抢先请他留在阁内坐镇,一来,拏云台当初建立的初衷,乃是专政的司马道子为了对付门阀世家,而扶立效忠宗室的江湖势力,本就用于牵制与谢家等世家交好的帝师阁;二来他们与此事无所关联,不必卷进来,荆白雀也还不起这个人情,出了事,她还是想自己上,自己顶不住再说。

    既定了下来,几人便早早回屋休息,小楼连苑就此散去。

    翌日清晨,阁中上下相送,等人乘舟出了芦苇海后,何开怀终是忍不住问,是否需要帮忙,师昂却摇头,只让阁中上下严阵以待,何开怀无奈离去。

    上一次如此紧张,还是桓玄兵围三山四湖时,他敏锐地感觉到,新的时代将要到来。

    师一心陪师昂站在风里:“师弟啊,这一次,帝师阁这艘大船可还能平稳地靠岸?”

    师昂默然,许久后才道:“这世间没有不变的江山,只有流水的王朝,你我之后,这大泽,恐怕要彻底成为世外之地了。”

章节目录

东晋探案录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姬婼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姬婼并收藏东晋探案录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