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船出大泽后,荆白雀和晁晨并没有立刻赶赴江左,而是先去了一趟江陵。

    离开帝师阁之前,林初桐交给了荆白雀一条染血的字条,并告诉她,他们还获得一个消息,是龙孙在被抓之前想法子留下的:“你是不是认识一个叫华襄的人?”

    “他怎么了?”

    “龙孙与东武君回江左时,本想把他从山里接出来,不论是送去拏云台还是送到帝师阁,至少比在外面安全,但龙孙前去山中,人却不见了,他一路追索,怀疑人去了东边。”

    那日在雪山,他们这些人谈话时并未回避,龙孙自是知晓林初桐的芥子身份,他知道他们的本事,但他本身为中原武林之人,与芥子又并无接触,能毫无芥蒂依托他们传递消息,恐怕是走投无路。

    荆白雀揪心,忙不迭把那字条展开,上面蘸着墨汁写了几个字,瞧那字迹,像是司马文善给谁的书信碎片:

    “……从前隐瞒身份,实乃迫不得己,如今白衣会的人在找华襄,一切小心,若有变故,且往颍川求援。”

    这几年他们与白衣会明里暗里交锋,司马文善又几乎脱不开身,托人照顾华襄确实说得过去,若遇到问题,与其江陵苦等,东去拏云台求助,也讲得过去。

    但荆白雀仍觉得哪里很奇怪,为什么龙孙留给芥子的是这一条线索,难道不是应该先救阿善?再由他召集在江左的势力找人不是更方便?

    他们在江左都无基业,而师昂虽和芥子约定,为他所用,但也并非完全放心,所以芥子不入建康,在江左的经营也很惨淡,根本查不到更多的消息,分散力量不是更加束手束脚?还是说龙孙被抓时和阿善分开了,他并不知道阿善的情况,也不知道为什么被抓,还以为是冲着华襄来的?

    思前想后,还是只能从字条入手,龙孙被白衣会抓去了雪山,司马文善在江陵能信赖的人要么只有那个仵作,要么只有魏平。仵作老林已告老还乡,荆白雀决定先去衙门找魏平打听打听。

    然而找衙门里的人一问,这位胥吏不久前却是高升去了建康。

    荆白雀心里说不出来的烦躁,只能先行告辞,和晁晨比肩往外去。然而还没跨出大门,就被人远远喊住:“那边那个,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

    荆白雀听出了江陵令的声音,并不理会。

    江陵令便向一旁的捕吏踢了一脚:“他们来做什么?”

    “打听魏平。”

    “魏平啊……”江陵令心中一凛,他家与魏平家也算半个世交,瞧着面善也不奇怪,如今那小子就要平步青云,有几个远亲来熟络熟络实在正常,便追了几步,道:“两位是魏平的亲戚?”

    荆白雀转过身来,江陵令看出这两人气度不凡,绝非等闲之辈,便喊道:“两位若要去建康,见到魏平记得带句话给他,就说他如今有本事了,别忘了曾经的朋友,一个还负伤养伤不知所踪,一个被贼人掳掠,下落不明!”

    老范也死了,看在他的面子上,也算对两个小辈仁至义尽。

    “贼人……”

    江陵令掉头往堂内走,后知后觉想起那个用刀挑飞他帽子的女人:“哎呀,你是那个白……”

    等他再追出去,那一男一女早不见踪影。

    ——

    往东去,眼看一日一日近都城,却在铜陵附近遇到阻滞,又在江宁附近逗留了将近月余。京畿出了大事,天下震动——

    在司马文善被抓后的月内,晋安帝驾崩,其弟,琅邪王司马德文登基称帝。

    先帝死得突然,整个建康戒备森严,进出皆是不易,两人费了一番功夫摸到石头城,却不得不更加小心。荆白雀身份敏感,自是不必说,眼下连晁晨的处境都变得尴尬。

    按理说他与公羊月从前拱卫皇权,与逆贼桓玄相抗,又曾为流离北方,为晋国奔走的义士立英雄碑,获安帝褒奖,在皇室跟前即便称不上大功劳,至少也是清白之身。但坏就坏在,曾经的皇帝已死,新皇是什么态度可说不准,再加上晁晨曾为前东武君,偏偏这时候拏云台牵涉毒杀朝廷大员的重罪,抓的就是拏云台的人,倒是叫他更加束手束脚,没比荆白雀好多少。

    两人也想过先去颍川探探情况,但当他们试图联络曹始音失败后,立刻改了主意。这时候的拏云台恐怕早已被控制,不过他们倒是有意外的发现,裴拒霜似乎并没有被抓,他从魏国回来时间短,还没有正式归附拏云台,只是不知道人现在何处。

    裴拒霜对晁晨忠心耿耿,若是能找到他,倒是能再添助力。

    两人在石头城逗留了两日,试图打听。自打裴拒霜和司马文善之间的误会澄清后,他对司马文善倒是马首是瞻,司马文善眼下出事,他必然也在京畿附近,不过裴拒霜没找到,但这期间却收到了芥子的第二封信,信上简短交代了侯家托成都府衙在雪山搜过,并没有找到桓照的尸体。

    荆白雀心里有不好的预感,无怪乎她多想,只是桓照心思深沉,手段多变,很难说他没有金蝉脱壳之法。

    尤其阿善现在下狱,与他有没有干系还当真不好说。

    她越发怀疑,桓照还留了一手,毕竟他的人曾经找过老范和华襄。

    ——

    两日后,他们终于以龟速经由西篱门至西洲城,便往南要去西市口寻一客栈落脚。正想办法如何联系魏平,没想到竟在秦淮河边碰到了那个札记不离手的男子,他模样一如往昔,还是那般瘦骨嶙峋,正低声同百姓和几个士子交谈。

    荆白雀和晁晨走过去,听到他们是在谈论民生。

    “先秦井田制历经汉代变迁,渐渐凋敝,倒是租佃兴起,但永嘉之乱后,四海崩颓,连年的生产都不见好,百姓流离,尽管有这一二十年的休养,依然食不果腹。”

    “说的是,何况民间借贷兴盛,富者愈发富庶,却因内忧外患,百姓要为打仗出钱出人出力,更是疾苦……”

    魏平一一记下,便要向别出去,再多听几家之言,却在转身时,被荆白雀挡住去路。

    起先他没认出来,为自己没有仔细看路,略带歉意地笑了笑,侧身而过,但他跟着司马文善办案,养成了谨小慎微的习惯,下意识翻了翻手里的札记,在擦肩的一瞬脚步顿住,又倒了回来,越看越觉得这人眼熟。

    “姑娘你……”

    那时在江陵扮作贺娘子,又一直戴着幕离,两人毕竟没见过两面,就是差点被一刀劈了的江陵令,都过了一会才反应过来,他的反应已属敏捷。

    “……白雀?”

    荆白雀颔首。

    “这位是……”

    晁晨拱手,只称是荆白雀的师父,一开书馆讲课的江湖先生。

    先前观他面貌衣着,与从前并无不同,但旁听了片刻他与农人及士子的谈话,谈吐却与从前全然不同,开口的切入点也带着自上而下的审视,这是屁股决定脑袋的结果,荆白雀不确定他如今什么情况,便先试探:“魏大人缘何在此?”

    “这话当是我来问吧,不过荆女侠洗脱了冤屈,这些年可是安好?”

    “甚好,你呢?”

    “亦是。”魏平在江左并无远亲,朋友也很少,约莫是觉得能碰到江陵旧人十分不易,加上荆白雀身负的冤案已经大白天下,对她从前敢于挑战中原武林的豪情十分佩服,也就没有隐瞒,多说了两句:“承蒙宁……昔时友人相助,被举孝廉入京,得幸在宫中做了郎官。”

    在听到友人时,荆白雀眉头一挑,晁晨在侧,则并未搭话,只细细琢磨他话里的逻辑。他先前听荆白雀提过一嘴,此人曾在江陵令手下任胥吏,太学结业后,便由中正定品,因为无甚背景,被分流至户籍地去做了事务冗繁的浊官,在江陵令手底下稀里糊涂干了好些年,想要往上走,只能经由举荐。

    被举孝廉者或可进入清流,便有望升迁,若是能入宫中,在皇帝身边当郎官,露露面,之后被派官京城各官署,倒是一飞冲天,魏平的这一说法,并没有问题。

    初时的九品中正倒说不上坏,至今却多被门阀滥用,魏平无甚大才,而员额有定,能被举荐不可说没有人助力,不过听他说话的意思,这人倒是司马文善?

    荆白雀顺势便道:“你可知道他最近出事了?”

    魏平眉头紧蹙,将她带到角落,环顾四周确定隔墙无耳后才低声道:“不瞒你说,我一开始并不知晓,也是近日才略知风声,我这么说你可能不信,但确是事实。”他叹了口气,只当她是江湖人,不通朝中制度,尽量解释:“荆女侠你有所不知,郎官多为朝中重臣子侄,我一通过举孝廉而来的外来者,举目无亲,耳目不达,同僚势力错综复杂,也不敢多听多问。”

    他忽然紧张地抓住她的胳膊,就像抓住最后的救命稻草:“你可是为他而来?”

    荆白雀点头。

    “你们跟我来。”西市口人本就多,走动也多,他们三个人像桩子一样杵在这儿,多少有些扎眼,魏平便做主,请他们跟随自己另寻去处。

    西市口紧邻朱雀门,自朱雀门进入内城,沿着朱雀大街走一截,不远便是百官府舍。

    荆白雀与晁晨既来之则安之,倒是随他一并,堂而皇之进入官署范围。

    魏平揣着事,没再与荆白雀叙旧,脚步走得有些急切,晁晨不紧不慢,趁机插嘴道:“大人既是郎官,为何在外?”

    “新帝继位,大赦天下,赐勋一转,群臣大酺,我破例获准出宫,如今正在休沐,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便走走看看了解了解民生。”魏平闻言,先是一愣,而后眉宇间泛起隐隐哀伤。

    当初他还在江陵当一个小小胥吏时,司马文善便教他深入民间,知百姓疾苦,他在宫中有些日子,觉得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行事和从前的所闻十分割裂,他心里不舒服,所以想出来走一走。

    而他历来有随身记载的习惯,便一面与人攀谈,一面记下要略,保证以后入宫面圣时,有机会能够提出关乎民生的策论。

    “赐勋一转,群臣大酺……”晁晨摇头,神色戚戚:“先帝驾崩,国丧在前,却是不该如此的。”

    “先帝不惠,自少及长,口不能言,而在位期间,先有司马道子乱政,后来又频频内乱,百姓可不欢喜,群臣更是无所谓,你看如今都在称快。”作为臣子,魏平却说不上开心。

    晁晨听他敢如此直言,倒是个有良心的人,又与他谈道:“大人方才是在同人谈田亩?”

    魏平笑了笑,道:“南渡之后,土地荒废,租佃制度兴盛,大族愈发强大,免奴为客者逐年上升,却为世族宗室所笼络,土地兼并豪横,底层百姓十分穷苦,说来不怕见笑,本官只是想看看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解决这一问题。”

    晁晨赞道:“魏大人有爱民之心。”

    荆白雀与晁晨对视一眼,两人都松了口气,此人行事秉正,对司马文善的事情又确实有心无力,倒是他们被江陵令误导了,想他最后的嘱托,倒显得魏平是个满腹机心之人。她心里的戒备又放松了几分,便随口问了一句:“华襄可在你身边?”

    “没有,他在荆州。”

    “他不在荆州。”荆白雀冷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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