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文善把手从栏杆的空隙里伸出去,用指腹轻轻替她擦去脸上的泪水,荆白雀抱住他的手臂不肯松开,像是生怕他会从眼前再度消失一般,司马文善只能又抬起左手,揉了揉她的头发安抚,她却定定望着他,还想知道更多关于他的过去。

    于是,他又继续往下说:“接下来的两年,我的意识越来越清醒,开始和宁峦山抢夺控制权,虽然大多数时间由宁峦山主宰身体,但不妨碍我看我听,直到义熙八年,拏云台出事——”

    “当他试图劝说我向他臣服,与他图谋大业时,我拒绝了他,不是因为任何成败的理由,而只是出于自己。”

    他闭上眼睛,缭乱的飞星阁又重新复原在眼前,撕裂的空间里,宁峦山站在他对面,他听见自己在咆哮:“也许你这条路是最好的路,站在未来的角度,司马家这种烂透了的政权根本不该存在,但那不是我的选择,你可以说我蠢,说我固执,但我希望我能不受任何影响,做出自己的选择,即便赔上我的一生,至少我的意志是自由的!”

    司马文善闭上了眼睛:“预知未来的结果,最明智的做法就是杀了刘裕,可我不忍心,尽管最初的接近是宁峦山刻意为之,但老师确实倾囊相授,待我如亲子,加上童年的遭遇,我对宗室并无好感,从没想过要救江山,我不认识什么高手,更不想费心解穴,反正那些武功也不是我练的,我巴不得他的一切从我的人生中剥离,要不是会死,我真恨不得把浑身的骨血都换一遍!”

    他内敛克制,却仍掩盖不了语气里的咬牙切齿。

    “那个时候我觉得自己很脏,因为这一切得来都不是因为我,我看着阚姨因我而死,无比痛恨自己,恨不得死的人是自己。午夜梦回,我有时候会想,如果当初真的被宁峦山杀死,也许就不会有这些事,我也就不用面对痛苦的过去。”他垂下手臂,把头埋在膝盖间:“但我又不想死,凭什么,这本来该是我的人生!”

    “所以,他组建拏云台,我就离开,他练的武功,我就是舍弃,我走出颍川走出江左,我希望我不依靠他建立的基业依然能凭双手生活下去,我想把他的一切从我生命里割除!剥离!可是最后,我还是用了他的名字和他留下的身份,才能在江陵隐姓埋名!我不愿和他扯上任何关系,但我却又渐渐成为了他。”

    荆白雀叹息:“你影响了他,他也影响了你。”

    司马文善猝然抬起头来,往日那个从容淡然,八面玲珑的司马文善消失不见,只剩下一道苍白脆弱的灵魂,在风霜中飘摇欲碎:“阿雀,你会不会觉得,我不争天下既幼稚又可惜……其实我就是个懦弱的胆小鬼,那个时候,我被桓玄抓走,被威胁被监禁,我只会哭,只会哭,我什么都做不了……”

    “我讨厌宁峦山,可有时候我又很感激他,他确实救了很多人,救了阚姨,救了虫鱼,救了拏云台上下,他让我的生命得到延续,让我重新苏醒,让我感觉到了世间的美好,有时候夜深人静,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他也会与我描绘不属于这个时代的图景。可是越美好,我越讨厌他,甚至恨他,恨他占据了我的身体!恨为什么要让我知道这些!恨生在那样美好年代的人为什么不是我!”

    “……等我离开颍川,在江陵落脚的时候,我已经想不起来曾经的自己该是什么样子,如你所言,我变成了他,又或者说,他也成就了我。”

    他说完最后一个字,天窗外更暗了,密云布满建康城上方,刘义真起身朝外,头顶的帽子差点在门前被狂风吹飞。

    司马文善的身上再没有一丝光,石墙上的火烛被吹熄,四下里暗淡得只能依稀辨别轮廓,但荆白雀准确地在黑暗中抓住了他的手,她用力一震,牢门从中断裂,于是她掸了掸衣裙,大步走了进去,从始至终都没有放开他。

    “不是这样的。”

    “阿善!不是这样的!”

    “没有人规定,男人就不可以善良温柔,就像你从来没有觉得我应该怎样,我是不是应该做公主,我是不是应该嫁去魏国,你来见我,也只会问一句:‘你真的愿意嫁给拓跋嗣?’而不是‘你别嫁给他’。”

    “我在这个时代,走的是少数人的路,天下万千女性,也只出了一个白雀,但你从来没有觉得奇怪,从没有为我的人生指手画脚,因为这就是你,你只是你,你是生活在一千多年前的司马文善,你很好,你的爱跨越了时空,我感受到了。”荆白雀拉着他的手,放在了自己的心口。

    司马文善抬起头来。

    荆白雀突然松手,展开双臂,倾身拥抱住了他。

    两人在黑暗中相拥,司马文善心绪平定,便与她肩靠肩地坐在一起,继续说起过去。

    只是再开口时,那些放不下的,已如风流云散。

    “后来的你都知道了,我在江陵当了一个小捕快,龙孙找到我,劝我回去,我没有告诉他实情,他就陪我在江陵住了下来。”

    荆白雀心里不是滋味,虫鱼是他的家将,保护他被抓,但最后却放弃了他要为了一个陌生人杀他,而龙孙是敬佩东武君,主动上门投诚,被宁峦山招进拏云台,最后却陪他到了最后的人。

    造化弄人啊。

    司马文善却攥着她的手,一遍又一遍抚摸。

    荆白雀心如刀绞,连呼吸都是痛的,手骨像要被他捏碎,却又不舍得抽出来,怕一抽出,他的意志就会崩塌,只能找些话说:“之前,你真的没怀疑过我?”

    “当然怀疑过,你不也试探过我么?”

    荆白雀低下头。

    司马文善问:“你什么时候知道我不是穿越者的?”

    比起时间,他更在乎荆白雀认出之后,为什么一直没有揭穿,为什么没有任何的举动。

    荆白雀略一沉吟,认真道:“我在江陵第一次见你时,你说话的方式非常高调,除了刚穿越过来的时候我这么说话,之后我再也不敢如此彰显我的不同,我当时还在想,这个人怎么敢的,连武功都没有,不怕被当成异端拉去烧么,一定是穿越的时候看过老黄历,到了个吃喝不愁的地方,还没有挨够社会的毒打。”

    司马文善忍俊不禁:“你也会讲冷笑话了。”荆白雀瞪了他一眼,他擦了擦眼角,还是忍不住笑:“你继续说。”

    荆白雀道:“不过我现在知道了,你应该晓得宁峦山写过信,但你在大漠时意识还没有完全苏醒,所以你不知道这个收信的人是谁,因而在离开拏云台后,你故意暴露一些现代的东西,就是想引出这个人,我一开始确实被你吸引,但我不敢暴露,更没法和你对峙,只能悄悄观察,我渐渐觉得你像未来的人,又不像未来的人。”

    “我真正确定的时候,是在大漠,我们从西宫逃出生天后,在死亡之海的月下,我哼过一支小调,当时你问我,这是什么曲子,我告诉你,这是我故乡的民谣,你还调侃说为什么不是塞北雄浑的调式。”

    她竟慢慢哼了起来,婉转而带着一丝忧伤。

    “我在来到这里之前,本就是江苏……江左人,那首民歌叫《茉莉花》,在未来几乎人人皆知,但你却不知道,这让我产生深深的疑惑,我甚至怀疑过你是不是恩……宁峦山,所以反复确认你是否去过大漠,毕竟我遇到过的穿越者就那么一个。”

    “但你说你没有去过,后来我们到龟兹调查罗摩道我,在雀离大寺前的酒肆里听了一出《柳毅传》,你竟然跟老板娘打听出处。”

    “他救我之后,遇到乌牙之前,曾试图以个人之力在大沙漠勘探石油和矿山,我和他同行了一段时光,时常很久都见不到一个人,他那时并不知道我也是穿越者,所以闲时会跟我说一些现代的故事,《柳毅传》就是他带来的,如果你是他,你怎么会不知道呢?”

    “在这之后,我再也没有怀疑你们是同一个人。”

    “还有后来在魏王宫,稚衣做的那些点心,初具蛋糕的模样,可你也依然没有任何反应,一个张口闭口说着现代词汇的人,对着现代的东西,却毫无反应,不是很奇怪么?只要埋下了怀疑的种子,一言一行都变成了佐证。”

    荆白雀歪着头看他:“那你呢?”

    “我?我很早就看出来了。”司马文善轻松地笑了笑,想起这些年并肩而行闯荡江湖的时光,心里就像流蜜一样甜,甜到他觉得不管未来会发生什么,只要一想起,就可以抵消当下所有的苦难:“我不信,哪有人对没听过的东西一点不好奇的,连华子都会跟你讲我老说奇怪话,你的内心就真的没有一丝波动?”

    “你越想藏,越失去了一个正常人对于新鲜事物最正常的反应。”

    荆白雀强辩:“万一我就是不感兴趣呢。”

    司马文善立刻道:“那我在西蜀的时候和你说搞对象你为什么脸红了?”

    “我有吗?”荆白雀下意识摸脸,抬头却见司马文善笑得狡黠,忍不住推了他一把:“你就耍我吧!”

    “我的错我的错,我记错了,你没有脸红,但你笑了。”司马文善往后靠在冰冷的石墙上,荆白雀在黑暗中向他凑近,把头歪在他的肩膀上,嘴角含着怎么也撇不下去的笑容。

    司马文善将她揽住,继续说:“你说得对,万一你就是铁石心肠呢,我还是不能拍板定论的,我没有你那么证据确凿,所以我也没有把你往宁峦山的笔友上想。”

    “老实说起来,还有些玄乎其玄,让我想想怎么说……嗯,你说宁峦山影响了我,我也影响了他,这句话放在你身上也说得通。这里的环境影响了你,但你们的时代和我们的时代,终究是不同的,那种植根在你骨子里的思想,永远不会根除。”

    “尽管被同化,但你的内心还是更认同那样的理想世界,所以你没有发现,我却感觉得到,你在隐隐抗拒,抗拒自己完全被夜色吞没。”

    荆白雀深吸了一口气:“是啊,没有一个人会觉得这个时代是很好的时代,即便我在未来也不过是碌碌无为的普通人,即便我在这里最终当上了公主,学得武功,拥有一定的财富,可谁会喜欢这样充满战争,充斥死亡,落后封建的世界呢?”

    可她说完这话,一股无力感蔓延全身,可笑啊,她为了生存,被这个世界同化,变得像个古代人一样生活;司马文善虽然讨厌宁峦山,却被未来的思想影响,反倒活得像个现代人。

    司马文善察觉出她情绪的低落,竟也学她哼起茉莉花来,想哄一哄她,不曾想越哄,荆白雀眼泪却落得越快,她已经好些年没哭过,今日这一哭,像是要把过去许多年的委屈诉尽。

    那些她不曾向任何人表露的脆弱,即便是阿照也不曾。

    司马文善手忙脚乱安慰,可越是知道她在为什么难过,他也就知道自己的安慰有多徒劳,只能想法子转移话题,多让她说说话,把情绪淡化:“我从宁峦山那里听说,很多很多年以后,在你们那里有了一种很快的车,日行千里不成问题,你给我详细说说吧。”

    “是不成问题。”荆白雀眼泪蓦然收住,吸着鼻子,一点一点给他讲起未来的交通。

    ……

    “从夏国的统万城到晋国建康只需要一日?”

    “是啊。”

    “蜀道登天也可?巴蜀入秦也只需要一日?”

    “一日都用不到,几个时辰吧。”

    司马文善摇头感叹:“诸葛武侯何愁北伐不成!”

    “何止北伐,要是以未来四川……巴蜀的人口,说不定西伯利亚都给打下来了。”荆白雀夸张地畅想,身边忽然没了应和的声音,她转头去看,司马文善正目光灼灼地望着她,明明他的眸子那么亮,像晨星一样,但她却看到了哀伤和遗憾。

    “我是不是说错什……”

    “没什么,只是觉得太过美好,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还有更美好的呢!”荆白雀把手垂在膝上,深深叹气:“以后从昆仑天山,到东边的青州,从乐浪四郡,幽州以北到南边的琼州,再没有什么晋魏夏秦之分,所有人生活在一起,组成了一个统一的完整的很大很大的国家。”

    司马文善感叹:“真好,不用忍受战乱之苦,也不用背负国仇家恨,也不用分晋人秦人夏人魏国人,一日千里,有生之年便能尽观尘寰。”

    “是啊,多好啊,那是我心里最好的时代,是令人憧憬的时代,如果可以选择,我并不想来到这里……”荆白雀把脸轻轻搁在他的肩上,呼吸都变得轻盈,但挽着他胳膊的手,却紧紧用力:“但那些美好只是对我们国家而言,你能想象么,在那样的看起来光明无限的未来世界里,战争却从来没有停止过,人类的野蛮和傲慢同现在并无差别,只不过一个用的冷兵器,一个用着热武器。”

    “阿善,你知道我是怎么穿越到这里的么?”

    蓦然听她这么问,司马文善心里忽然一紧,她既如此铺垫开头,显然不是什么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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