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文善再也无法平静,扣住她的十指,将她拉往自己怀里紧紧拥抱,恨不得骨换骨,血换血。

    如果能以己身承受她所经历过的苦难,那么让他下地狱都可以。

    荆白雀将脸颊轻轻贴在他的肩上,听着他有力的心跳,呼唤他的名字。

    她终于,终于可以将那些不为人知的过去,一吐为快。

    窗外的云散开,阳光重新普照大地,那一瞬间像沉寂的永夜终于迎来不可能的光明,两人又拥抱了一会,正欲分开,司马文善忽然低头凑到她耳边,荆白雀心里漫出一种说不出的隐秘的期待,就像交换过秘密的人总是无条件敞开心扉,恨不得再把犄角旮旯里藏着的心绪都拉出来再说一遍,她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和他一样快。

    可司马文善开口,却全然不是她想听的,但她又无法娇嗔着抗议:“一会你出去的时候,记得跟他们说,门是你砍的。”

    “……”

    同为难兄难弟的心情瞬间消失,眼眶边打转的眼泪憋了回去,荆白雀虽然哭笑不得,但心里却轻松不少,连带进入建康这些日子的紧张和焦虑也随之消散,仿佛他们现在办的不是与自己生死攸关的案子,他们还能像往昔一样从容。

    那最好也能如往昔一般,能求个水落石出的好结果。

    荆白雀平复心情,理了理衣襟起身朝外看了一眼,琢磨该问的都问了,也该争分夺秒解决手头的事情,但她还有一点不明白,又踌躇地逗留下来。

    “我还是想不通,你们既然灵魂同体,为何有的事情你知情,有的却又不知情?”

    他们的记忆似乎也并非完全共通,司马文善对未来的知识掌握也很凌乱,倒像是东拼西凑而来,他那么聪明,应该是从宁峦山的言行中获悉。

    对,他那么聪明!

    他既然知道宁峦山在跟人写信,那他怎么会现在才查到白玉是自己,就算以前有宁峦山阻挠,但人都死了那么久了,一点蛛丝马迹没发现么?

    司马文善从她心事重重的眼神里读出了缘由,司马文善面上露出戏谑的表情:“我不知道的事情很多。”

    那一瞬间,荆白雀心里莫名生出一股烦躁和不舒服,想来应该是宁峦山用了什么手段。

    从前她对宁峦山除了救命之恩的感激,更像一种亲人的依赖,宁峦山消失以后,寻找他就像寻找亲人一样,成为了和回家并重的执念,但现在她冷不丁对其生出一种仇视和敌意,她想,司马文善何其无辜,那种感觉就像有一个人住进了自己的房子里,不仅反客为主,甚至把自己当贼一样防备。

    但她又觉得悻悻,自己不也是如此,唯一的差别就是自己这具身体的主人死透了,而司马文善没有而已。

    司马文善很少见白雀如此徘徊无定的,她向来不是个优柔寡断之人,登时也不再兜圈子:“因为后来那些信,他都是蒙着眼睛写的,为了防着我,怕是都快练成十项全能了,你看到的那些信在其死后,都被锁在了特定的保险箱里,生怕我染指。”

    “阿雀,都过去了,你也不必再郁结于此,我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他的人,但他未必希望有此‘知己’,换做是我,我也会这样做的。”

    “他确实是一个有远见的人,如果他还活着,恐怕也是个很可怕的敌人。”荆白雀点点头,甚是唏嘘,心想当初宁峦山在最后一封信里告诉她,除非再见青山方印,否则叫她不要相信任何人,这么看来印鉴已经被毁了,这世间见过此印的人只有她和他,他若死了就无人能再复原。

    司马文善心里也埋藏着一个问题,一直没机会问,便赶在这时开了口:“你既来自未来,为什么没有像宁峦山一样,想着去逐鹿天下?”

    他下意识觉得,从那里来的人,应该都具备远不是这个时代所具备的技能和知识,况且她方才还说,白崖堡一战,她曾助赫连勃勃破敌,她曾经既是公主,至少离兵马权利十分接近。

    “我与父王隔阂已深,可以助他成事,但他却不会放心我拥兵。”荆白雀心念一动,便猜准他在想什么,率先解释,而后正视自己:“你怎么指望,一个二十来岁,从小被捧在手心,顺风顺水的人,既不会发电,也不会造肥皂,甚至对机械一窍不通,却能在一个陌生危险,连吃饭都吃不饱,生存都生存不下去的地方,轻轻松松就生出老辣世故,狡诈狠戾的心,去和史书上的天下神将,风云名士争?我有那个自知之明。”

    “再说,女子举事,谈何容易,即便我有一身武功,即便我贵为公主,很多事不也一样无法掌控。我帮刘义真逃离关中时,对他说我不过是个普通人,他不信,还说我这样的也叫普通,那么你觉得呢?”

    司马文善落在她脸颊上的温柔目光忽然变得很沉。

    话虽如此,但荆白雀心里还是有几分傲气的,从前她也是天之骄子,只不过天赋并没有点到工业技术上,到了这个世界,又全点在了个人武力上,但她自认她所擅长的领域,已经做到了顶尖,她蓦地也生出一分迷茫,不明白应该怎么定义自己。

    司马文善笑了:“怪我怪我,那么好奇。”

    荆白雀抬起头来,定定地望着他:“你真的只是好奇么?”她心里生出一丝惶惑,司马文善看似话多,但他其实从不说废话,他的每一句话都有用意,只是寻常人听不出来罢了,她直觉这一次也是,难道是他仍不放心,觉得自己有所隐瞒,或是与宁峦山感情不一般,作为穿越者白玉,还会对抗他?

    可他的眼神那样多情,对自己全然没有戒备,如果他真的那么怀疑自己,在刚才动手的时候就不该收回戒指和绕梁丝,应该按他所说的预谋继续下去,而不是与自己在这里掏心掏肝地回忆过去。

    “当然了。”司马文善微笑地看着她,目光里充满了眷恋和不舍:“我只是想确定,你想过什么样的生活。”

    荆白雀当即顶了一句:“我想过什么样的生活就能过?那如果我想要天下呢?”

    “我帮你争。”他不假思索道。

    “那如果我想回家呢?”

    “那就回家。”

    “回我曾经的那个世界?”

    “我帮你回家。”司马文善挺直背,看起来并不像在开玩笑。

    ……荆白雀肺腑一阵痉挛,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又突然开始怀疑起他,沉默了片刻道:“对不起,我刚才心里生了杂念,我只要你好好的。”

    “我会好好的。”他伸手,撩开她鬓边的碎发,用手掌轻轻贴着她的额头,他看上去想要倾身去吻她的唇,但最后克制地站定,叹道:“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我没能给你想要的未来,毕竟我是真的想要娶你。”

    荆白雀好似明白了一些,突然抓住他手,脱口而出那个匪夷所思的猜想:“你该不会是以为我喜欢宁峦山吧?”

    “……”

    “是啊是啊,我吃醋了。”司马文善哭笑不得,顺着她的思路往下附和。

    “我从来没有因为跟他写过几封信,就产生恋爱感,我们来自一个地方,确实会亲近,但放在那个时代,我们也只是个陌生人。”

    她上手,一把将他抱住,把脸埋在他的心口:“我来这里,不想和任何人有感情上的牵挂,更觉得自己凭什么看得上封建时代三妻四妾的臭男人,我从来不相信爱情,直到我遇到你之后,才重新学会了爱人。”

    “阿善,我爱的人是你,也只会是你。”

    司马文善用手轻轻揉了揉她的头发,他的白雀难得温柔一次,却不想是此情此景,他将脸稍稍别开,窗外的光照亮他的眼睛,眉宇却心事重重。

    而荆白雀则在额头抵住他心口的一瞬,将脸上的柔情与笑容瞬间敛起。

    ——

    这个拥抱并没有持续太长时间,外面蓦然传来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两人随即分开,荆白雀走出牢房向外探看,牢头刚刚露脸,就撞上她凌厉的眼神,顿时尴尬地摸了摸鼻头。

    正不知道该如何开口,荆白雀去撂下话说:“就来。”

    牢头并没有放心离开,也没有在原地静候,而是向前又跟了几步,看看地上的锁,还有形状扭曲的牢门,又看看荆白雀,寻思着这俩人武功盖世,该不会要携手跑路吧,这廷尉狱守卫森严,进来的都是大官,但本朝还没遇上劫狱。

    当然那种直接攻打入建康,城中动荡而失人的硬核劫狱不算。

    荆白雀感觉到他投来的火热视线,忍不住回头。

    对方指了指地上:“那什么,门……”

    司马文善笑眯眯地跟着探头,就见荆白雀临门一脚:“看什么,没看过两口子吵架啊,放心,不会给你们添麻烦的。”随后在牢头的目瞪口呆中,牢门完全掉了下来。

    正面迎接这一脚的司马文善,做作地摔倒,捧着心口直呼哎哟。

    牢头捂着眼睛没眼看:“吵架就动嘴吧,这案子还没审,悠着点吧,别把人打死了。”

    等人跑没了影,荆白雀却忍不住说:“真想把你打晕带走。”

    “别说傻话了,我武功已经恢复,又没给他们晓得,若是想闯,随时都可以闯出去,我又不是处女座,你已经背过一次冤案了,总不能这也要对称吧。”

    荆白雀扑哧一笑:“那你安心待着,我会帮你查出真相。”她走出去两步,又倒了回来:“我今天跟你说的事,你别同人说,你和宁峦山灵魂交换的情况,我也不会告诉任何人,在一切没有尘埃落定之前,必须烂在肚子里。”

    她沉吟一瞬,又郑重道:“阿善,这天下究竟该归于谁手,各凭本事,但我发誓从来没有要为一己私利,杀死知道我是穿越者的任何无辜人!”

    “你一定要等我!”

    司马文善摆摆手,只说:“你是跟晁前辈一起来的?”

    “嗯。”

    “公羊前辈呢?”

    “去大漠了。”

    司马文善忽然拉住她,表情闪过一丝不自然,但转瞬如常:“晁前辈对江左熟悉,在这里未必没有老朋友可以襄助,我知道你想救我,但凡事安危更重,你一定要听他的指挥!”

    “放心吧,我有分寸。”荆白雀拍拍他的手,司马文善却越握越紧,方才并不见他依恋或是难舍,目下倒是缠绵起来,于是安慰道:“我们很快就会再见的。”

    司马文善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松开了她,就这么倚靠在牢门边,一眨不眨地注视着她。

    荆白雀转头,整个人再无温存,犹如绷紧的将要穿过狂风暴雪的利箭,长长的走道里,只余下清晰回荡的犹如擂鼓的脚步声。

    她也并不是什么都说,比如安帝已逝,新皇登基,这事情绝没有他们想得那么乐观!

    她是有分寸,但分寸可不多。

    当荆白雀走出廷尉狱厚重的铁门时,太阳正挂在中天,阳光倾泻在她的身上,胸中憋着的那口气猛然炸开——

    要抓紧一切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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