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堂锦衣卫副千户请客,选的地方当然不俗气。

    有条件最好,没有条件,下属们也会挖空心思创造条件。

    张千户说要“不受打扰”,最终的地方选在了湖上,也不知这么个乡下地方哪里找来一条画舫,船到湖中,四下空旷。

    饭菜在岸边做,用小船送过来,从湖上到岸上都有警戒哨,任谁都别想不动声色潜到眼前。

    同样是锦衣卫北镇抚司成员,张思仁和高矢寒天差地别。

    张思仁出身显贵,世袭锦衣卫副千户,是祖上跟着朱元璋打天下的那一类。

    大明文官体系讲究两榜进士,荫封、承袭这种靠着祖宗荣光过日子的事情在文官这里是吃不开的。

    武官恰恰相反,讲家世,讲世袭,比如五军都督,若非军功勋贵世家,想都不用想。

    同样是请客,换了高矢寒,要么是城里最出名的酒楼,要么占当地最有钱人家的地方,出手便是金银珠玉。

    张思仁则把锦绣做派展现的云淡风轻。

    楚亭月乘小舟登画舫,暮色四合,她忽然有一种踏入鸿门宴的感觉。

    张思仁含笑迎宾。

    下属布置好第一轮菜,全数退下,小船行驶到数丈开外,留一方清净天地于宾主二人。

    张思仁一开口先套近乎。

    和蔡祥那种一口一个大妹子的油腻不一样,蔡祥是粗老大,张千户自幼读过四书五经,背过孙子兵法,若非出身军官勋略世家,走科举之路的话说不定这会也考上举人了。

    他说:“我和朱千户世交,彼此兄弟相称,沾着这层关系,可以托大喊巡司一声‘阿妹’。”

    楚亭月的反应是——立刻起身盈盈下拜,喊了一声:“兄长。”

    把“顺竿爬”三个字生动演绎。

    到了这个份上,楚亭月已经知道这顿饭的目的——彼此摊牌。

    夜色湖中,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是说秘密的好地方。

    “那么兄长我就不绕弯子了——山上这件事可是和你有关。”

    楚亭月先摇了摇头,又点了一下头。

    张思仁明白她的意思——有关系,不过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沾上了关系。

    之前王实看到掉落在床底下的锦衣卫腰牌慌了神,差一点做出“藏匿证据”的行动。事后楚亭月骂他糊涂。

    她说:“即便让张思仁知道昨天我们做的事情又怎么样?你我身为浙江司的捕快,发现钦差按察使有危险来营救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锦衣卫拿人又如何?他们是穿了飞鱼服还是带了绣春刀?又或者给我们验看了锦衣卫的官凭?黑灯瞎火,双方交战,随便换谁在这里,是帮认识的按察使,还是帮一群黑衣杀手?动动脑子!”

    其实,她压根不信那几个人能留下那么明显的“证据”。陪着挂钦差头衔的堂堂三品官微服私访,卫堇和赵捕头应该是枕戈待旦的状态。

    轩輗那么个文人,晚上都没有四仰八叉的呼呼大睡,陡然遇袭,官凭文件等重要物品全在身上,卫堇一个锦衣卫校尉怎么可能腰牌都丢床底下。

    “兄长来此,查的可是轩臬台?”

    两人以兄妹相称了一下,说话间也大有“一家人不隐瞒”的意思,问得尖锐,答得坦荡。

    张思仁说“是!”

    “谋逆之罪?”

    “浙江白莲教行动密集,这是事实。算算时间,和上次他在浙江任职的日子差不多。”

    楚亭月:扑哧。

    这可真是听着好像很有道理,实际完全属于“莫须有”那一挂的。轩輗在浙江的那几年,浙江官场又不是只有他一个人,真要这么算,那时候的布政司更可疑,还有各地知府、知州、知县……

    “他赴任浙江之前,董明使逃入浙江。”

    张思仁说的一本正经,但楚亭月从他的眼神里看出这位北镇抚司副千户对这个差事很无奈。

    “浙江按察使这个差事最初并不是轩輗的?”

    张思仁拍了拍手:“阿妹说到了点子上。”

    “那他……”

    “是皇帝钦点的,陛下记得他上一次在浙江做的不错。”

    大明朝廷在北京,经济命脉在江南。

    其中又以浙江为重,米粮仓库,丝绸纺织大省,沿海产盐、内陆有矿,浙江若是税收少交一点,大明这一年就得勒紧裤腰带过苦日子。

    当今天子难得拒绝王公公的推荐,按照自己的心意选人,选上的恰恰是王公公对立面的,王振不但生气,还产生了一些忧患之心——难道政敌开始得皇帝心了?

    皇帝陛下“移情别恋”,王公公怒火不能向良人,只能对准当事人。

    皇帝不是觉得他公忠体国,我就让他变成谋逆叛党。

    不但除掉政敌,还要打击一下皇帝——看看你看人的能力,以后还是相信本公公吧。

    这些话两个人当然不会交流,作为皇帝的“兵器”,想太多不受欢迎,哪怕这种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场景都得留三分。

    他们两个这会儿还会讨论这件事,就因为这一次握刀的人并不是皇帝本身。

    王公公再权势滔天,他都不是皇帝。

    皇帝选中的人,王公公却要用属于皇帝的武器去捅人。

    作为武器的张思仁就有点意见了。

    如果面前是高矢寒,楚亭月压根不会提这件事,别问,问就是不知道,没参与。

    什么?昨天晚上?

    昨天晚上在几十里外爬山呢,露宿郊外,可怜的很。

    她敢和张思仁坦诚,是因为知道他不是马顺的人,而且永远成不了马顺的人。

    马顺出身不显赫,能当上指挥使全靠得王振赏识。张思仁这些出身显赫的军门贵族子弟是他眼中钉,他会提拔、信任的永远是蔡祥、高矢寒这样根基浅薄的,只能靠他生存的人。

    遂昌案,正邪分明好立功,还有一个王公公的侄子能帮着吹两句,交给了高矢寒。

    当下这种分明构陷大臣,兴冤狱的事情,张思仁就被提出来了,毕竟这种事做好了也是千古骂名,甚至过几年人家平反了,他说不定还会被拖出来当祭品,安抚家人,告慰忠魂。

    这些年王振权势实在太大,功勋贵胄里面投靠他的同样不少,但是张家不在此列,他的几个锦衣卫里的至交好友也不在此列。相比为王公公除一个眼中钉,他更愿意给自己在另一边留一条后路。

    张思仁亲手端上一个小盏:“天气热,先吃点清火的东西吧。”

    一打开,盏中是暗绿色的冻,颜色质地和之前在道观发现的那一大盆相似。

    楚亭月:……

    张思仁哈哈大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这是台州府的青草冻,清热解暑,尝尝。”

    两人各吃了一盏,张思仁忽然说:“阿妹在什么地方见过墨玉?”

    楚亭月当时下意识阻拦,事后看那玩意越看越不对,就知道这事还有后续麻烦。

    她略一沉吟,决定坦然相告。

    “数日前,在金华城中,墨玉出现在我偶然下榻的客栈房中,然后,金华府差役突袭客栈。”

    “你确定是墨玉?”

    “确定!在京城的时候,义父特意让我仔细看过两次。阿兄安排的那东西……其实当时我也觉得有些不对,不过喊也喊了。”

    张思仁摆摆手:“那就是道士做的消暑吃食。”

    言下之意,我是安排了点,但是这个不是我安排的。

    “轩輗去了哪里?”

    楚亭月低头吃菜,过了一会儿一搁筷子,才回答道:“阿兄知道我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嗯?”

    “我是追着劫船案的线索来的。”

    张思仁略微有一点惊讶

    她把枕水园的事情说了一遍:“在此之前,刑捕司的暗探就传来消息,有人在江湖上收买杀手,意图暗杀高官。我想来想去,当下金华府配得上这个待遇的只有轩臬台。”

    “收买杀手?”张思仁笑了一下:“有意思。”

    “一路追迹,我们在元宝山发现了倭寇,加上阿兄这里的消息。所谓‘官员勾结白莲教意图谋反’兴许不是空穴来风。”

    她提出了一个新的方向,也给张思仁指了一条不同的路。

    他依然可以按照马顺的要求查下去,但不是查“轩輗与白莲教勾结谋逆”而是查“谁在浙江与白莲教勾结谋逆”。

    给出一个新的“人选”,要比抓走轩輗,或者“办不成”好很多。

    张思仁拍了一下手:“明天和阿妹一起去看看胆敢潜伏到金华府的倭人有几个胆。”

    “这些人不是倭寇。”

    翌日,刚到当地县衙就得到了这么个劲爆消息。

    锦衣卫北镇抚司的人出现,知县亲自来接待,他们收到村子报案,带走被俘虏的一群人,已经突击审问了一天一夜。

    “说来也巧,那群匪徒要么一问三不知,要么装听不懂话,下官想到金华府有人精通倭语,就把他请来当翻译,没想到,他来了之后审了没多久就和我们说这些不是倭人,只是闽浙沿海与倭人有来往而已。”

    “来来,我请他过来和上差说明。”

    没一会,一人走过来,楚亭月脱口道:“苏先生!”

    这个精通倭语的书生正是苏茗。

    苏茗是真的精通倭语,所以在和这些人用倭语交流之后就断定——他们的倭语水平很差,即便号称村上一郎的那个首领,倭语也是半吊子,他们的发音、用词,是闽浙地方经常和倭人打交道的之后学会的。

    “所以,并没有什么村上一郎,路引上的宋一郎才是真实的?”

    “还有”说到这里苏茗忍不住的笑了一下:“去年我去过那一带,并没有什么外号‘鬼剑’的大海匪。”

    张思仁看了眼楚亭月,到底没忍住,笑了出声。

    楚亭月泰然回望,低声道:“若是和道观那件事合在一起,千户会怎么判断。”

    怎么判断?

    道观、小元宝山都是轩輗甩下大部队“偷偷”去的,在密谋白莲教之上再增加一个“通倭”呗。

    证据链越来越完备,落在里面的人倒是不会介意多一条了,反正谋逆已经是死罪,其他都是为案卷添砖加瓦增加未来平反难度的添头罢了。

    “是不是觉得,这个戏演的太过了?行头精致,情节复杂。”

    张思仁点了点头。

    要弄死轩輗,东厂和锦衣卫有的是办法,不需要劳动那么多群众演员在距离京城千里之外的地方布置一个房源数十公里的舞台。

    几封“密信”,一些来路不明的金银珠宝,几张大额银票就足送一个三品官进诏狱了。

    “浙西的‘大事’还没有结束。”

    从董明使逃亡,到运河丢失炸药,到临安藏宝尽起,蛰伏二十年的白莲教在浙江奏响新的乐章。遂昌一场爆炸只是开局,剧场转移到金华府,更大、更复杂的谋局正在落子。

    “阿兄在杭州歇了好些时候,是该出来转转了。倒是小妹我啊,把劫船这桩案子快点结了该回去休息一下了。”

    张思仁轻笑:“徐郎中用人太偷懒。”

    这里笑语嫣然,气氛轻松,忽然听到鼓声阵阵,县衙门口的大鼓被人奋力敲响,声音之巨,震动官廨。

    没一会儿,有人来报:“小元宝山村庄被贼寇袭击,全村死伤惨重。”

    遇袭的村子正是前两天在楚亭月等人指挥下设伏“倭寇”,取得大胜的那个村庄。这天凌晨,盗匪突袭村庄,百姓猝不及防,老幼妇孺死伤惨重。

    这是一次纯粹的报复,盗匪甚至没有怎么掠夺财物,而是用全部的时间最大化杀伤百姓,并且在村中四下纵火。末了,用血在村口一块大石头上写了报复挑衅的文字。

    跟着县衙差役赶到山村的楚亭月看着满目疮痍的景象完全说不出话来。

    那个明理的村长和长子、长媳以及两个孙女都在袭击中被害,当下主事的是他的小儿子。

    面对灭门血案,站在一片废墟之中,脚下犹自留着血水,身后尚有未扑灭的大火,这个年轻人表现出的不是绝望,不是崩溃。

    楚亭月尚且产生了“是我害了他们”的愧疚自责,这些幸存的村民却和这个年轻人一个态度——我们要报仇,我们村子里只要还剩下一个人,一口气,就一定要找到这些盗匪,报亲族之仇。

    他们甚至拒绝暂时去其他地方避避防止盗匪再回头,和闻讯赶来的另外两个村子的人磨拳残擦掌“不怕他们来,就怕他们不来!”

    看着村民摩拳擦掌得样子,再看看衙役们一脸习惯,王实瞪大眼睛,最后低声说了句:“在这地方当县太爷可真不容易啊。”

    村民给了一个新的线索,这些盗匪“很着急,有人两次提醒他们,别耽误太久,误时间花爷那边可得要命”。

    “巡司!”

    楚亭月心想,应付张思仁的托词居然成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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