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家的银钱用度上出了问题。”这是晚饭后,她和秋江再次见到时说的第一句话。

    一开口就起到了震撼效果。

    “一个体面人家的银钱情况,从女眷身上更能看出问题。”

    秋江是贵宾,和他一起出现的自己自也如此。

    晚餐时宋家的女眷们的确是照着迎接贵宾的规矩,一个个盛装出席。

    “女眷们的装束明显过时了,身上的饰品也简单了些。就连宋夫人,都没有值得一品的东西。”

    这就在秋江的知识范围以外了,他虽也出身地方豪族大家,到底是个二十出头的未婚男子,平日接触的贵家女眷就只有自己的姊妹亲族。

    楚亭月在京城多年,介于各种各样的奇妙原因,哪怕不是她本意,也结识了大量高官,以及更多数量的官眷,对这些人家的礼仪风俗十分了解。

    按照宋家家宅的规模,宋老爷行止的气派。宋夫人身上起码得有两件和刘娘子那个顶级南洋金珠一个档次的饰品,而她的女儿们身上应该有这一季流行的款式。

    别说遂昌偏僻,论时髦,遂昌县丞千金都甩她们一条街。

    “宋家大概从去年开始就用度艰难,不但节衣缩食,连女眷的饰品都变卖了一些。”

    宋家二小姐的一件发饰非常特别,只在正统□□年间流行过,由此可以推断出这家人财务出问题的时间。

    “去年连续沉船丢货影响了宋家的周转?”

    秋江摇摇头:“他们走的是矿上这一脉,这两年没有发生大的矿难,收支因该很稳定。”说话间,望向身边一个人,对方马上回答:“交上来的帐册上没有波动。宋家也从没和我们提过遇到麻烦,要减免或者延缓例份。”

    楚亭月一笑:“你们在此和人合作,不是每一桩生意都插了人在旁边盯着的吧。”

    自然不是,特别是宋家这种讲究官脉的买卖,秦淮帮做的一个是帮着一起打通官府的渠道,另外就是在对方遇到麻烦的时候才会出手。

    “所以说,若是矿上真的出了什么会让宋家拮据的大事,你们也不敢说一定知道吧?”

    秋江目光一转,看从人的表情就知道被楚亭月说对了。

    “查——”秋江意识到,宋家和他们中断合作这件事可能既不“突然”也绝不会仅仅因为“永隆帮得罪了神仙,不吉利”。

    “看样子……秋公子亲自出面,这事谈的也不顺利?”

    秋江一笑:“再下初来乍到,本来就不如此间弟兄们在宋员外面前更有面子。”

    秋江的谈判根本谈不上顺利与否,因为双方诉求南辕北辙。

    秦淮帮是来谈条件的——多分点钱,还是遇到了麻烦。要多分钱可以商量,我们好好算算双方成本,能让利肯定让。

    遇到了麻烦,就直说,江南第一大帮派不是喊着玩的。大家好好筹谋一下,没什么困难是真的闯不过去的。

    宋员外却表达——两个都不是,我们要毁约就是不想被牵连。

    永隆帮招了神怒,注定要倒大霉,我们宋家在此繁衍数百年,子孙千余人,钱不钱的不是第一考虑,家族平顺绵延更重要。

    面对这种坚定不移的迷信态度,一点也不迷信的秋江连谈判的切入口都找不到。

    “倒是有一件事想听听巡司意见。”

    “我?我可不通江湖帮务。”

    秋江笑了一下,还是说道:“其实,那位冯教谕打圆场,给出了个主意。”

    当时双方已经完全无话可谈,秋江的从人一脸愤懑,秦淮帮纵横江南数十年,还没遇到那么个一点面子都不给的人。

    冯素却哈哈一笑:“照老夫看来,两位的这件事有一个很容易化解的办法。”

    “宋员外你这里并不是想和秦淮帮决裂,只是不愿意继续和秦淮帮的盟友永隆帮打交道罢了。那不如……秦淮帮换个合作者。宏祥帮也很不错吗,你们双方合作,照样在遂昌舒舒服服做生意,我这位老朋友也不用再担心,与你们的友谊也能继续。是不是一举两得?”

    说完,他哈哈大笑,宋员外过了一会儿才点点头:“冯老说的有道理。”

    “有意思。”

    “再下觉得,宋家这一番折腾,就是为了这句话。”

    “我有一个想法……”

    “请赐教。”

    “赐教不敢,只是一点点思路。如果这是一桩案子,让我来查,我先要弄明白一件事——为什么一定要是宏祥帮。”

    “遂昌地方上势力最大的就他们两家。”

    秋江觉得这是一个非此即彼的选项。

    “不对——秋公子忘了还有一个‘神明’的第三方。宋家和你们决裂,是因为永隆帮被‘神明讨厌’,那么宏祥帮是不是有什么让‘神明’青睐的地方?”

    秋江一拍手:“真是……真是……巡司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

    深夜,一阵急促的锣声惊醒早已进入睡梦的村子。

    响亮的锣声中夹杂着被惊醒的鸡鸣狗吠,楚亭月刚刚睡着被吵醒,乍然间好像回到边塞,瓦勒劫掠,边城告警……

    “怎么回事?村子里进强盗了?”

    已经有管事的跑来安抚客人:“不是,不是,村子里出了点事情。贵客请放心,我们宋家高墙深宅,绝不会惊扰贵客。”

    秋江站在门前倾听了一会儿,嗤笑了一下:“怕是必然会惊扰的。”

    果然,没过多久纷扰之声就出现在他们休息的院子前。

    这一次,秋江的扈从拦住了来人。

    “夜深了,我们公子已经歇息,有什么事情明天再说。”

    “不行,今天所有人家、所有地方都要搜到。”

    回答是一声冷哼和刀出鞘的声音。

    一个声音响起:“宋老爷,这就是你们对仙观的态度?”

    这些人完全不顾及已经三更,说话声音非常响,院内众人听得明明白白。

    秋江挑了一下眉:“是宋老爷么?有请。”

    来人中有宋员外,但是真正的核心是一个道士。

    道士空着手,他身边围绕着一群人,各个拿着武器,刀剑在火把下寒光凛凛。

    “宋员外,这是做什么?我们这生意还没谈崩,是不是?”

    宋员外已经没了下午见到时的悠然,一头的汗,连连摆手:“不是,不是,这事与公子您无关。晚上有胆大包天的小贼进了仙观,这不是,挨家挨户在搜人。”

    那道士冷哼一声:“胆敢劫走仙童的,已经不是小贼了。”

    秋江朝着一人看了一眼,后者立刻道:“回公子,并无外人进入过院子。”

    “道长听到了?我这里自有戒备,没有什么小贼能偷偷溜进来。”

    那道士懒得搭理他们,喝了一声“搜——”

    回应他的是一支箭。

    直接射在他的脚边。

    院中在一瞬间完成了戒备。

    秋江的随从们提刀执剑,结成阵型。

    屋顶院墙之上人影闪现,各个弯弓搭剑。

    五仙观没想到这个贵公子出行的安保架势堪比封疆大吏,他们来的人本来就不多,且都是道观中人,对付对付村民很轻松,遇上真正训练有素的保镖、军士,纯属白给。

    别说他们这些人,就是动员整个村子的青壮年,但看秦淮帮众瞬间结出的军阵,双方遇上,人多的那方也不过是乌合之众。

    宋员外一时连站都要站不稳了,脸色煞白:“这,这是何必……”

    “秦淮帮其可让人随意欺负。”

    “这位小兄弟,你们来人家中做客,怎么摆出这种阵仗。照老夫看,这次是秦淮帮没有礼貌。”

    剑拔弩张之际施施然走入,还敢出言讥讽秦淮帮的是一名长者——冯素。

    他身边还跟了一个道士,那人四十上下,长眉凤眼,长须飘飘,举手投足间有乘云踏风的潇洒。

    众人躬身齐呼:“观主——”

    正是仙童观主持玄昊真人。

    秋江举了下手,院中防备稍减,他上前几步抱拳行礼:“秋江初来浙江,帮中兄弟格外谨慎,诸位勿怪。原本已经托了宋员外,明日一早登山拜见观主,没想到这会儿以这种方式相见。到也不知道算不算缘分。”

    玄昊真人也行了个礼:“贫道听说秦淮帮在浙江换了新话事人,没想到这般青年才俊。今日我观中仙童受扰,宝物丢失,实在事大。追缉之时,盗匪的踪迹散于村口。当下村里家家户户都已经查过……”

    “这位道长刚才若是能把事情好好说清楚,我等入乡随俗,自不会阻拦。这本是宋员外的府邸,主人不介意,我这个宾客当然也不介意。刚刚之所以严阵以待,是因为其中还有朋友,而且是女子。”

    玄昊真人哈哈大笑:“秋公子放心,我们都是侍奉五仙之人,恪守清规戒律。”他看一眼同样执剑站在廊下的少女:“这位姑娘英姿煞爽,一看就是见过世面的女侠。天明之后,贫道在观中等候,两位务必赏光。”

    观主客气,道士们搜查起来当然也礼貌且迅速,没过多久,玄昊真人带着众人离去,临别时又做了一次邀请。

    秋江自然满口答应,跟着宋员外一起,将仙童观的人一直送到大门外。

    此时村中家家点灯,处处火把,四下有声吗,处处见人,真比白日还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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