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ection one 兄妹
狂风骤雨来得心惊胆战。汪洋和佩妮开着车急冲冲来到车祸现场。暴雨中只见一辆翻身的泥头车下压着一辆小轿车，一滩滩血迹惨不忍睹。汪洋挤进喧闹的人群，冲进警戒线，看见一个披着蓝色雨衣，哆嗦着身体的小女孩。他迈着沉重的步伐走向她，掀开女孩头上的雨衣，被雨水打湿的齐刘海粘着在小女孩苍白的脸颊上，一双惊恐的大眼正死死盯着小轿车的方向，地上一摊摊摊的血迹似乎漫延到了女孩的手上，浑浊、腥臭。女孩怀里死死拽着一只已千苍百孔的蓝色布偶兔。
汪洋把小女孩轻轻搂入怀里，安抚她的背，颤着唇：“没事了，芊芊，没事了，芊芊。有叔叔在，叔叔在……”佩妮在警戒线外，望着半跪在地上的汪洋沉默不语。
佩妮带着芊芊回家了，汪洋则在原地善后。她在门口把雨伞收好扔到门外的鞋柜旁，拍打身上的雨水，就往屋里走，回头望见还呆在门口的芊芊，无奈叹了口气，一把扯着她的手臂进屋。
楼上传来“咯噔咯”的脚步声。
“妈，你们终于回来了……她是谁？”穿着白色睡衣的少年好奇地探出个头，打量妈妈身后的小女孩。
佩妮赶紧把他往楼上推：“柏霖你怎么还没睡觉？明天还要上课呢！阿姨，快带柏霖去睡觉！”柏霖却躲开妈妈的推搡，窜到她身后，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双隐约泛蓝的眼眸。芊芊颤抖着羸弱的身子，脸色煞白，湿漉漉的刘海还粘着脸庞，一双圆滚滚的大眼珠，似乎泛着蓝色的泪水。柏霖愣了一会儿，伸手摸了摸芊芊的脸颊，芊芊如触电般往后闪。
“我……我叫柏霖，你好！”柏霖伸出友好的手想和芊芊握手，芊芊定睛望着柏霖清澈的眼神，摇了摇头，不发一言。
柏霖天生性格活泼好动，佩妮叹了口气，示意保姆把柏霖往楼上带。
“好了，我的小少爷，她叫芊芊。你赶紧上楼睡吧。”把柏霖赶上楼后，佩妮带着芊芊去浴室给她梳洗，换上新衣裳带到二楼的客房休息了。
赖佩妮、张汪洋、许慧珍，三人是大学同学，五年前在三人的大学里相见过一次，还合影留念，之后许慧珍的消息就越来越少。她只知道慧珍未婚先育生下了芊芊，独自抚养长大。本来今天和慧珍相约在佩妮家聚餐，带着她的孩子芊芊一起。从N城到F城需要一段长途时间，可直到半夜还未见到慧珍踪迹。当电话响起，却传来惊悚噩耗。
柏霖在床上辗转反侧，他脑海浮现的都是芊芊那不安的神情，还有那双像漩涡般深邃的眼睛。他忽然听到隔壁房间传来稀稀疏疏的声音，他把耳朵贴近墙壁，通过冰凉的墙，他听到芊芊在抽泣。他毫不犹豫地掀开被子，蹑手蹑脚地走向芊芊的房间。
“芊芊妹妹……我可以进来吗？”未征同意，柏霖就推开门，看见夜幕中，孑然一身的芊芊，正死拽着布偶兔蜷缩床头，一颗颗断线的珍珠散满被褥。她缓缓抬头，瞪大眼珠盯着柏霖，泪眼不住打转，在稀薄的月光中，像森林里迷途的精灵。柏霖却靠着她眼眸那若隐若现的蓝光找到了她。柏霖爬上床，坐在芊芊身旁，用手帮她抹去了眼泪。他发现芊芊手里的布偶已经裂开了许多痕，露出了不少棉花，还有不少分不清是脏还是血的污渍。
他轻轻环着芊芊的肩膀。“不怕不怕，哥哥陪你……”
芊芊吸着鼻子，抬头溜着水汪大眼望着柏霖。柏霖比她高，虽然都是坐着，但是芊芊必须要仰着头才能看到柏霖。柏霖的骨架削瘦，但强劲有力，给芊芊一种温暖的安全感。他那认真而坚毅的眼神透露着小男子汉的刚毅。
芊芊轻轻推开了柏霖的怀抱，伸出了小手：“手脏……”
柏霖疑惑地低下头打量芊芊的手掌，发现并无污迹。芊芊继续垂着头，看着自己的手，眼泪又在眼眶里打转：“手上……脏。”她轻轻握紧了小手，颤抖着声音：“不要……握手。”柏霖想起刚才在楼梯道里芊芊不想和他握手的反应，他低头看着芊芊那小小却又紧紧攥在一起的拳头，指甲似乎都要嵌入肉里了。他一把握住了芊芊的拳头，轻轻摇晃着，示意她放松：“没事儿了，没事儿了！不脏，不脏，芊芊的手……不脏！”芊芊感觉自己冰冷的身体逐渐暖和了起来，拳头在柏霖有力而炽热的掌心中放松了下来，她瘫软着身子依靠在柏霖的怀里，在月光的照耀下，她放开了另外一只手上的布偶兔，渐渐进入了梦乡，梦里还有妈妈和兔子。
“不行！我们家柏霖还这么小！”佩妮愤怒地坐在床边，扭过头去。汪洋赶紧上前坐在旁边。
“咱有那能力抚养两个小孩！何况，她是慧珍的孩子。”佩妮眼神犀利地像头老鹰直勾勾地看着他。汪洋不满地“啧”了一声。
“你瞧你想什么了呢！这不都是过去的事了嘛！慧珍和你我都是大学最要好的同学，慧珍擅自生下不知道爸爸是谁的芊芊后，就和亲戚关系不好，你又不是不知道！”汪洋一连串地解释个不停，佩妮还是直勾勾地望着他，看得汪洋越发心虚，他干脆起身背着她。
“我不知道你们女人都在想什么！慧珍那么好的一个人怎么就遇到这种事情？无论如何，我都要好好抚养芊芊！绝对不会再让她……”
“你这话说得好像她是你亲生似得！”佩妮尖着嗓子。汪洋倏地转身，瞪大眼珠。
“赖佩妮，饭可以乱吃，话不可以乱讲！你可以不信任我，难道你还不相信慧珍吗？！”佩妮像头被攻击的刺猬，也站起身直视汪洋。
“开口一句‘慧珍’，闭口一句‘慧珍’，你满脑子就只有你的慧珍吧！”
……
窗外的雨越发地大，雷鸣闪电也在继续，黑夜中，两层的阁楼各自上演着自己的戏码。
风过天晴，窗外已是一片蔚蓝。白云朵朵与清脆鸟鸣相嬉戏，树叶滴下颗颗珍珠，惊吓到乱窜的昆虫。
妈妈咯噔咯噔地跑上楼，推开柏霖的房门，“柏霖，该起床了……”却不见人影，她退出房门，看见隔壁半掩的门走了过去。她轻柔地推开，发现柏霖正拥着芊芊入眠。瘦小的躯体像母鸡护小鸡一样小心翼翼又紧拥不放。妈妈依着门口望着睡得安稳的两孩子，像两个纯洁的天使，那么幼稚，那么惹人怜，逐渐露出释然的笑。她或许可以改变昨晚的想法？
妈妈的全名叫赖佩妮，丈夫张汪洋，两人与芊芊的母亲徐慧珍是大学同学。毕业后佩妮和汪洋结婚，佩妮则留校读博后成为了讲师，兼任留学生的导师。五年前慧珍未婚先育，生下了许芊芊，不肯透露父亲是谁的慧贞独自抚养芊芊，直至昨晚在风雨交加中慧贞载着芊芊的车发生交通事故。一辆泥头车将她们的车挤出了路道，导致慧贞的车撞出了护栏，护着芊芊的慧贞被挤压得变形，一淌淌血迹浸染了芊芊的衣衫和玩偶。自那以后，芊芊总觉得自己手上沾满了污迹。
当佩妮和汪洋赶到现场时，只剩下芊芊如芝麻般的身影。汪洋强烈要求领养芊芊，佩妮以柏霖还小为由拒绝了要求。两人正僵持不下之际，佩妮终于示弱。
佩妮倚在门口望着正兴奋给芊芊准备房间的汪洋：“你这就像要迎接自己的孩子一样。”
汪洋笑了笑“慧贞的孩子，就是我们的孩子！”他忽然有点落寞，坐在了床边，思绪似乎回到了从前，叹了口气：“慧珍多优秀啊！你说……人怎么说没就没了呢？”汪洋没有掩饰神情的孤寂，佩妮却像呛到柠檬一样，又酸又刺。
芊芊入住了柏霖家，却从未展现过笑容，一直都是战战兢兢的模样，也极少与人搭话，只有必要时才回话。
做完作业的柏霖，兴奋地从背包里取出一个崭新的布偶兔跑进了芊芊的房间。芊芊停下手中的画册，抬头望见阳光照射入眼，有点迷失其中。柏霖笑嘻嘻地把玩偶塞到芊芊怀里。
“芊芊，你那个布偶兔又破又旧，这个是新的，我攒了两星期的零花钱买的！”芊芊低头看看在怀中咧着嘴笑的蓝色玩偶兔，它是缎面做的，在灯光下照得闪闪发光，将它推回给了柏霖，起身爬上床紧紧抱住旧的布偶兔。
芊芊的那一只是蓝色牛仔布做的布偶兔，微笑着脸，但一只眼睛已经不见，破旧的衣衫已经脱落部分，上面沾着血迹或泥巴，周围都露出棉了花。
柏霖疑惑地看着芊芊“芊芊……你不喜欢？”芊芊连忙回头望着柏霖摇摇头，看着柏霖失望的眼神又点点头，然后又摇摇头，她最终垂着头流下了眼泪。
柏霖连忙扔开了手中的玩偶兔，趴在芊芊膝上“芊芊你别哭！不喜欢没关系的，我再给你买新的！”芊芊抬起泛红大眼，眼眶中打转的泪水像针一样刺着柏霖的心尖。望着柏霖那清澈如明月的双眼，芊芊止住了哭泣。
她翻了翻浓密的睫毛，双手不住地揉着怀中的布偶兔。昏黑的房间只有两个孩童互相地对视，静谧的空气许久才被打破：“不是的……柏霖哥哥的玩偶，我很喜欢。”芊芊的声音如风铃般清脆悦耳，柏霖点点头，目不转睛地注视芊芊那波光粼粼的海面。
“可是……这是妈妈送给芊芊的……”“妈妈”两个字深深刺痛了芊芊，她的眼眶再次呛满泪水。柏霖心疼地抚摸芊芊的头。柏霖又低下头去，眨着天真的眼睛望向她：“那让我们一起修复它怎么样？”
在芊芊疑惑的眼神下，柏霖从妈妈房间搬来了针线箱，白嫩修长的手指笨拙地摆弄针线。一针针扎到小手憋着眼泪往嘴里塞，牵强地冲芊芊笑。他脱下了校服白衬衫，剪下一颗透明的扣子钉在了布偶兔的眼睛上，和旁边黑色的圆珠眼睛比，像被打肿了，两人忍不住相视而笑。柏霖发现笑起来的芊芊左脸会扬起浅浅的梨涡，似乎还散发着醇香，铜铃大眼弯成闪烁的月牙，樱桃小嘴羞涩地抿着，柏霖愣了一下——原来她除了眼睛外都很漂亮。
俩人手牵手跑到浴室，给布偶洗起澡来，四只稚嫩的小手胡乱地在水里搓着，浴室升起快乐的泡泡，载着欢乐的笑声。
“柏霖、芊芊，妈妈回来了噢！”佩妮手和阿姨提着刚买的菜开门进屋，却听不到孩子的回应。她放下东西，头转向阳台时，看见柏霖、芊芊两人相依偎地窝在地毯上睡着了。阳台上挂着在滴水的布偶兔，身旁还放着一只全新的布偶兔。
佩妮蹑手蹑脚地走近两人。余晖轻抚着稚气的脸庞，少年的衣袖浸湿了一大片，女孩的脸颊满是泡沫。佩妮不禁莞尔：“还真像是一对兄妹呢。”
“‘兄妹’是对我们最残忍的词。”
佩妮对柏霖的教育非常严苛，无论是应试科目还是兴趣爱好，都必须要求高标准通过测试。所以每天柏霖的生活多数都浸泡在了学习上。如果柏霖被老师投诉，他将面临一通训斥和罚站。为了柏霖的教育，佩妮和汪洋也常常争吵不断，但经常要出差到香港的汪洋只好让步。
今天柏霖的钢琴考级失败了——八级的测试，对于这个年龄的孩子来说并不容易。他已经站在钢琴房里被妈妈训斥了半小时，最后的要求是罚站一小时后再练琴两小时。
已经三个小时没吃没喝的柏霖口干舌燥，饥肠辘辘。望着那像枯枝般的黑白键，他有一种想砸烂它们的冲动。
“嘎吱——”书房门被推开，芊芊蹑手蹑脚地溜进房间，示意柏霖安静，她从小外套里拿出了饼干和矿泉水。柏霖双眼发亮，狼吞虎咽起来。
“你待会儿快走，被妈妈发现连你都挨罚。”柏霖噎着食物，发出模糊的声音。
芊芊摇摇头，看着柏霖狼狈的样子心疼不已。她转向身后的钢琴，望着眼前的谱子，手指不自觉跳动，她问柏霖：“练的曲子很难吗？”
柏霖像泄气的气球，他本来就不喜欢钢琴，但是之前的考级难度不大还好，这次考试的曲子选了肖邦的《降E大调夜曲》，他总是弹不好那错综复杂的琴谱。
流畅的的钢琴声响了起来，似月夜照耀着森林，潺潺流水声从远处传至耳边。柏霖惊讶地望着比自己小五岁的芊芊，小小的身躯正在钢琴上熟练地垂眸弹奏着，手指像在摆弄玩具般轻松自如。昏暗的灯光，映衬着月色，在周围展开了一片曚昽的夜景。最后几个快节奏的高音在纤细的手指下像玻璃珠落在玉盘上，悦耳清脆，迅速收尾。
“你……你会弹钢琴？”柏霖惊喜地凑近芊芊的脸庞，芊芊害羞地往后躲，点点头。
“妈妈教我弹的钢琴……”
“你弹得比我好多了！”柏霖兴高采烈，顿然也燃起了他要好好练这首曲子的热情。
“妈妈……”芊芊被远处站在门口的佩妮吓了一跳，俩孩子迅速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不知道即将要发生什么暴风雨。
“妈妈，刚刚芊芊是在教我弹《夜曲》……”柏霖害怕芊芊被他连累。
佩妮手里端着饭菜，沉默地打量着芊芊，冷笑了一下：“柏霖你这么大，竟然还要个小女孩教你？吃完饭，再练两小时。”柏霖羞愧地把头垂得更低了，顺从地点点头。
芊芊正想辩解，被佩妮警告的眼神吓到不敢说话。
“芊芊，回房间，今晚不能再出来。”
月夜，夜曲的旋律回荡在偌大的房屋里。
少年不再垂头丧气，他也想弹奏出肖邦那种欣赏月夜的心境；少女，依着墙壁闭着眼，欣赏着少年弹奏的每章节，发现弹得越来越好，露出了欣喜的笑容。
屋内，佩妮坐在书柜前，拿着一张合照看着，里面的人笑得都很灿烂。她和汪洋亲密地拥抱着，慧珍则和自己的学生们站得更亲密些。这是五年前最后一次见面在校园里的合影。
慧珍虽然是受人敬仰的大学教授，但是但佩妮觉得自己收获了汪洋的爱情才是成功的那位，一直对慧珍有孑然一人的怜悯，大学时期的友情也逐渐被尘封，不知从何而起变成了一种暗自较量。
随着少年的琴声渐停，她把照片摔进抽屉，关上灯沉沉地睡去了。
——
柏霖和汪洋看芊芊吃巧克力的模样都看呆了。
芊芊低着头，小嘴像仓鼠似的快速转动。
汪洋刚从香港出差回来，带了一盒盒巧克力，刚递给芊芊一盒，芊芊眼睛就像星星似的发亮，本还拘谨的她小手熟练地拆开包装，将一个个巧克力塞进嘴里，活像小仓鼠啃瓜子。
柏霖像发现新大陆一样高兴，他快速地拆开另一盒巧克力，给芊芊递过去，芊芊边吃边嘀咕着“谢谢。”汪洋和柏霖乐惊喜地对望。因为芊芊自从来了他们家后非常拘谨，无论吃东西还是行动都小心翼翼，家里满屋的零食都勾不起她的兴趣，现在才发现她对巧克力情有独钟。
佩妮走过来拿起了芊芊手里的巧克力：“小孩吃太多巧克力对牙齿不好。”她瞥了一眼汪洋就收走了巧克力。芊芊可怜巴巴地望着被带走的巧克力，嘴角的巧克力还未擦干净。
柏霖皱着眉怒瞠妈妈，但碍于妈妈的威严，也只好忍气吞声。但从此柏霖就习惯剩下零用钱每周给芊芊偷偷买两块巧克力，芊芊会吃一块，忍着馋将另一块藏到玻璃樽里，放到冰箱里急冻收藏起来。
芊芊最喜欢吃的巧克力是一种叫“SALLY” 的廉价巧克力，最初是在小学门口小卖部吃到的。柏霖有一次在学校门口等她出来的时候，买了一块给她尝。
“入口时很苦，糖分慢慢溶开，随后布满味蕾，最后嘴巴里就只剩下甜的味道了！”芊芊介绍巧克力时总是笑靥如花，柏霖不懂，因为他讨厌甜腻腻的食物，但他决定要用巧克力守护住这朵脆弱的花蕾。
“当巧克力融化了，我的生命也不复存在了。”
芊芊头系着丝带，身穿洁白的连衣裙，柔顺的长发流至腰间。齐刘海下一双大眼睛紧张地闪烁着，在人群里寻找柏霖的身影。
今天是芊芊幼儿园毕业的日子，柏霖早早向老师请了假，和爸妈霸占了好位置，看见紧张兮兮的芊芊，不住摇手给她加油鼓劲。
“柏霖，你怎么可以翘课呢？”佩妮摸了摸柏霖的头，柏霖这才收回看芊芊的眼神：“妈妈，爸爸有向老师请假的，不是翘课！”说完又自顾地给台上的芊芊鼓掌，妈妈一脸无奈。
“没关系嘛，今天是芊芊的毕业典礼，当然要一起过来。”汪洋也挥动着幼儿园发的小红旗。佩妮不悦地盯着汪洋，直到被台上传来的尖叫声惊吓到。
“芊芊！”汪洋大步跨上台，抱起刚莫名摔倒的芊芊，只见芊芊艰难地捂着心脏抽搐地喘气。
“芊芊！芊芊！”柏霖艰难地拨开人群，挤到爸爸身边。
“是哮喘！柏霖，快打120！”汪洋从口袋里掏出了喷雾，往芊芊嘴里喷药，芊芊情绪渐渐平稳了下来，心脏的疼痛还是让她睁不开眼。
“柏霖……哥哥……”柏霖打完电话再次冲入人群握紧了芊芊颤抖的手。
“芊芊，不会有事的，我在！”芊芊望着柏霖那熟悉的脸庞视线逐渐模糊，嘴里依然叨念着柏霖的名字，一直到昏迷过去。
医生从病房里走出来。柏霖和汪洋涌上前，佩妮双手环着臂膀低头盯着地板一言不发。
“医生，孩子怎么样了？”
医生环顾周围：“谁是亲属？”
“我是她爸！”汪洋不满地瞪了医生一眼。
“我，我！我是她哥！”柏霖踮了踮脚往急症室里望去。
“还好你们给她及时喷了药物，暂缓了突发的哮喘。这是初发，对这么小的孩子来说很难承受，以后你们要更加留心了。”
汪洋点点头，柏霖得到医生允许后跑进了病房。望着躺在床上脸色苍白的芊芊，顿时心如刀割。他轻揉芊芊的脸，阵阵冰凉传入手心，一直坚强的心也柔弱了下来，白皙的脸颊流下来了悲伤的泪水。
“为什么……为什么要纤弱的你承受这么多？”
他不明白为什么伤总在芊芊身上，而他的心又总跟着她疼痛不已。
屋外的汪洋依着墙吸了一口气，随后拿出喷药往嘴里喷：“为什么芊芊也会得哮喘？” 汪洋抬头发现佩妮一副冷漠的表情盯着自己。他皱着眉头，从芊芊出事到现在，佩妮就一副不紧不慢的样子。
“你看着我干嘛啊？”
佩妮斜着眼睛白了汪洋一眼。汪洋像受刺激的刺猬，他逐步逼近佩妮。
“你，这是什么意思？”面对汪洋的质问，佩妮目露凶恶的光，射向汪洋。
“什么意思？哮喘病可是遗传病！”
汪洋不可思议地摇晃着脑袋，他不敢相信这话竟然从佩妮的嘴里说出。
“你……你这是在怀疑我和慧珍？我和你结婚十多年了……”
佩妮像发疯的狮子，面暴青筋：“可你从来没有忘记过她！”
汪洋躲开佩妮逼近的审视，他瘫软地扶着墙，透过玻璃望着正酣睡的芊芊。
佩妮绝望地蹲下，任发髻胡乱地垂下，双手抱头痛哭。她无法接受自己最好的朋友竟然与自己的丈夫有染。
出院的芊芊从此身上就多了一瓶喷药。与汪洋轻微的哮喘不同，芊芊的病症更为严重些。芊芊原本白皙的皮肤逐变煞白，由于体质过弱而畏寒，不得不整天披着外套。
不能激烈运动的芊芊经常安静坐在角落看书，班上的同学极少和她搭话，只知道每天午休她的哥哥都会跑来他们班找芊芊一起吃饭。两人在餐厅最冷清的角落谈天说地，柏霖给芊芊讲他们班发生的趣事，芊芊给柏霖分享最近看的书。
午饭后柏霖会塞给芊芊两块SALLY巧克力，然后嘱咐她要刷牙，芊芊露出苍白无力的笑容点点头。望着芊芊可爱的梨涡被淹没在冰霜下，柏霖会伸手摸摸芊芊的脸，企图拂去那层霜。他们俩的世界从未让别人介入，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为缓解芊芊病情，以及减少和佩妮的争吵，汪洋经常带两个孩子去海边吹风散步。披着外套的芊芊一步一个脚印跟在柏霖身后走着。海风抚乱她的长发，海水却与之湛蓝的瞳孔交辉相应。
“芊芊，我一直觉得你不属于这里。”柏霖望着芊芊因拾到贝壳而兴奋到发亮的双眸，它总是在日光照耀下折射出淡淡的蓝光。汪洋查过资料，说有的人天生瞳孔异常，会变得浅棕或淡蓝。
芊芊停住动作，疑惑地看着他：“那……我该属于哪里呢？”
柏霖绽放笑容，用手指了指无边际的大海：“那边——大海的另一边！”
浅浅的梨涡浮现芊芊的脸颊：“如果我回到属于我的地方，那柏霖哥哥呢？”
柏霖走近芊芊，双手握住芊芊揣着贝壳的的小手，两人四目相对，彼此能通过贝壳听到对方的声音。
“我们会一直在一起。”
面朝飘渺的大海，汪洋有些出神。海边，是慧珍最喜欢的地方。他总能在这里找到独自一人吹海风的慧珍，但他从来不敢打扰出神的她。就在远处呆呆地望着她比芊芊还要乌黑亮丽的长发，在海风的吹拂下摇曳生姿。慧珍那修长干瘦的身躯让人心生爱怜。可爱情终究还差一线。汪洋在身后望着两副瘦小的身躯就在前方的汇合。
“或许我真的错了。”
“蔚蓝的海——是我们的归属。”
汪洋周末带着两个孩子给庭院种树。他看着两孩子认真锄地弄得一身脏兮兮的样子笑了起来。
他摸摸芊芊的头：“芊芊累不累呀？要不你去休息，这些活儿让我和柏霖来做就好！”
芊芊转着圆溜溜的大眼睛，认真地摇摇头。柏霖这时候放下手中的东西，把芊芊拉到阳台门边，把她按坐在地板上。“芊芊休息，我和爸爸来就好！”
汪洋笑呵呵的，夸赞柏霖有男子汉风范。他也摸摸柏霖的头：“以后咱种了树，再搭一个秋千，就可以给芊芊和妈妈荡秋千玩儿，你说好不好？”
柏霖向往极了，用力点点头！芊芊屁颠颠地跑进厨房拿出三块一直冰冻起来的巧克力，正想冲向阳台被佩妮挡住了，她看见她手上的巧克力皱起眉头，从她手里抢走了：“我不是说过不可以吃太多巧克力了吗？”
芊芊委屈地低下头，发出蚊子般的声音：“是……给哥哥和爸爸吃的……”佩妮听到“爸爸”一词心里像被刺了。
“你喊他做叔叔！”
汪洋从背后走过来怒视佩妮，从她手里夺过巧克力。他蹲下摸了摸芊芊的头：“芊芊真懂事，懂得和爸爸、哥哥分享巧克力！”说完他就递给了芊芊和柏霖一人一块吃掉了，然后牵着他们到庭院继续种树。
佩妮在身后瞪着他们仨像极亲人的模样。到了晚上，房间又是一阵争吵。
可秋千还没来得及搭好，佩妮和汪洋就离婚了。
在佩妮各种歇斯底里的纠缠中，汪洋心灰意冷地签了离婚协议书，远赴香港。
他要求带走俩孩子被佩妮拒绝了。
“你一个孩子都得不到！”佩妮像个毒妇一样憎恨着汪洋。汪洋彻底失去耐心，提起行李离开了家门。
在佩妮撕心裂肺地哭喊中，二楼的柏霖紧紧拥着也在伤心哭泣的芊芊。小小年纪的他死死瞪着空气，一道道血丝涌现眼球，他无法理解父母为何要分开，为何爸爸要留下他们。无助的孩子们像风雪中互相取暖的绵羊，芊芊再一次觉得自己的手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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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婚后的佩妮专心事业，她删掉了汪洋所有的联系方式，家里逐渐已经没有他的痕迹。因为是建筑工程师，佩妮常要远出考察，无暇顾及两孩子，常常让保姆在家代劳。柏霖也自告奋勇地担任起照顾芊芊的工作。
“芊芊，尝尝？我从网上学来的，适合哮喘吃。”柏霖在保姆的帮助下小心翼翼地将刚出锅的白菜焖虾端上了桌。他紧张兮兮地望着刚吃了一口的芊芊，期待着她的评价。
芊芊微微皱了眉头，耷拉着脸。柏霖瞬间如遇冰霜，果然烹饪没那么简单。突然芊芊又竖起大拇指，可爱的梨涡清晰浮现：“好吃！超好吃的！”柏霖心头像绽放的烟火，拿过芊芊的筷子尝吃了一下。
“太好了，我也可以照顾好芊芊你了！”柏霖露出获胜的笑容。
“我也要学做饭，我也要照顾柏霖哥！”芊芊冲柏霖仰着小脑袋，扑朔着浅色蓝眸。柏霖双手捏了捏芊芊的臂膀，冲她笑：“你只需要做你开心的事情。”他揉揉芊芊的头，发现芊芊已经长高了许多。
三年级的芊芊有着孩子的稚嫩，却也有早熟的神情，柏霖知道那是病情使然。初二的柏霖也已经长高，骨骼开始增强，稚气的孩子脸逐渐长出少年轮廓，一头黑色碎发走在人群里很是俊朗。他想伸手摸摸芊芊那还是这么苍白的脸庞，手停在半空又停下，转为握住了芊芊那微蜷的手：“哥哥会一直保护好芊芊的，一定。”芊芊觉暖流传遍身体，她把脑袋轻轻依在柏霖的胸口前——那是她唯一的撒娇方式，仅对柏霖。
柏霖中考报考了离家最近的高中，虽功课繁忙但他仍坚持照顾芊芊。佩妮的工作也逐渐稳定下来，回家的次数多了些。紧张的高中生活假期很少，但柏霖会在芊芊学校放假时偷偷翻出墙，牵起已经在墙外等候的芊芊轻跑起来，任墙内的保安呼喊。
校长看完文件抬头推了推眼镜，他起身叹了口气。“这是第几次翻墙了？”柏霖淡然地看着校长：“这个月的模拟我能考市前五十！”
校长有些惊愕，又推了推眼镜。他拍了拍柏霖的肩：“可你也不能这么漠视校规啊。”柏霖转向校长，一脸坚持：“我唯一的要求，就是不要限制我的时间。”校长看了看柏霖，转过身又坐下看文件，空气静止了近十秒钟。
“记得保持成绩。”
柏霖绽放笑容，点点头冲出了校长室。
校长无奈地拿下眼镜摇摇头，把文件放下。没办法，离柏霖家的高中是一所很普通的高中，本科率一直不高，难得有一位像张柏霖这种优等生报考本校。而文件，正是市教育局给本校下达的本科率指标。
——
今天柏霖学校开运动会，他嘱咐芊芊放学后一定要立即回家，如果饿了就先吃饭。平时的柏霖总会让芊芊在学校门口等着他来接回家，然后和柏霖手牵手牵回家。路过商场门口，偶尔会买两个冰激凌吃，一个抹茶味，一个巧克力味。
芊芊习惯垂着头看着柏霖的后脚跟走路，因为总有柏霖带路而养成了低头走路的习惯。忽然一双修长的腿出现在视线里，她缓缓抬起头，看见是一个穿着初中校服的卷发女生。那过膝的短裙和经过修改的紧身校服将正发育少女的线条勾画得精致，烫过的小卷发在日光下闪闪发亮。
她上下打量了一下芊芊，皱了皱眉头：“你——就是张柏霖的妹妹？”芊芊往后退了一点，挪开了视线，发出蚊子般的声音：“我叫许芊芊。”
少女自顾地从包里掏出一封信递给芊芊。“随便你是谁。反正帮我把这封信交给张柏霖。”
芊芊正犹豫地看着那封信，对方将其愣是塞进芊芊怀里。头也不转地走开了。芊芊回家盯着那封信看了很久，信封上著名给柏霖外还有一个大大的红心。芊芊知道，那是情书。
——
安静的芊芊话不多，但成绩优异，逐渐发育的芊芊长出瓷娃娃的模样，惹得不少男生的欢心。所以她的书桌里总不定期地发现一封封类似的书信。她总会把这些信拿给柏霖看，然后柏霖会捧腹大笑，再将它们收集起来，说这以后会成为芊芊的回忆。但她从没想过，柏霖也会收到情书。原来柏霖哥哥，也是会遭别人喜欢。芊芊不知道从哪里尝出酸溜溜的味道。
晚饭芊芊都默不作声听着柏霖说着运动会的精彩，以及保姆在在厨房里发出厨具碰撞的声音。之后两人像往常一样在客厅里一起做作业，芊芊却心神不宁。
她瞥了瞥全神贯注的柏霖，从书包里掏出了信封，默默推向柏霖。柏霖停下笔，疑惑地望了望芊芊。柏霖拆开信，又合上装好仿佛没看过般。他看见眼神飘忽不定，又有些木的芊芊，好玩地笑了笑。
“你知道这是什么？”芊芊嘴巴有点鼓，点了点头。
柏霖将身子转向芊芊，摸了摸她的头，笑着说：“芊芊希望我给什么回应她？”
芊芊惊愕地抬头，脱口而出：“柏霖哥哥是我的……”芊芊像泄气的气球垂下了头，脸微微张红不敢再抬头。
一阵红晕在柏霖脸上闪过，他伸手抬起芊芊快垂到地上的头，望着着芊芊那清澈湛蓝的眼睛，略略有些迷离。
“对，我是芊芊的……一直都会是。”
柏霖把信交给了芊芊：“芊芊帮我和你的那些信一起保管好不好？将来会一起成为我们的回忆。”芊芊泛红的脸逐渐消散，可爱的梨涡若隐若现，她点点头，拿着信跑上了楼。
柏霖目送芊芊上楼，笑容还未绽放完就僵住了，他看见正站在门口的妈妈，有些失措。
“妈……你回来了？”柏霖脸滚烫又僵硬，心虚地垂下了目光。佩妮盯着柏霖没说话，她转向看着正下楼的芊芊。
“妈妈，你回来了！”芊芊虽脸色苍白，但那可爱的笑容仍像跳跃的音符。女孩早发育已经验证在芊芊身上，贴身的衣服正衬着芊芊瘦弱的身型而隐约着线条。
佩妮叹了口气，捏捏太阳穴。
“妈妈累了，先回去休息。你们赶紧写完作业去睡觉。”
芊芊疑惑地走向柏霖，柏霖冲她笑笑示意她坐下重新写作业。
柏霖忐忑地在校长室门外踱步，不时张望里面看谈话结束没。他狠狠捶了一下墙。这次模拟考了市第108名，虽然也是年级第一，但与自己夸下口海的前五十距离甚远。校长直接通知佩妮要求家长前来谈话。
校长推推眼镜，笑了笑：“其实张柏霖同学，是个非常有潜力的孩子，学校的模拟成绩拿到市前五十的成绩啊。这次考得不理想希望家长也能帮忙找找原因。”
佩妮礼貌地点点头。校长起身殷勤地向佩妮伸出手“那希望在家长的配合下张柏霖同学能有更好的成绩！”佩妮握手后离开了校长室，出门望了一眼柏霖就走了，柏霖赶紧追上去。
车里两人都默不作声。柏霖一直望着窗外，他想等天气好点时带芊芊去徒步。
“你打算考哪所大学？”妈妈从后视镜看了眼后座的柏霖。柏霖回了下神，眼神有些闪烁。过了许久他才说出本地偏文科的F大。
佩妮恍惚了下神情，又恢复过来，义正言辞地说道：“不行，你必须考去N大，你有那能力。”N大是毗邻F城重点综合性大学，那也是佩妮他们三人当年念的重点大学。
“可我想留在这！至少我每周都还能回家看芊芊……和妈妈你。”柏霖躲开妈妈的视线望向窗外。
佩妮却一直盯着他看，良久叹了口气。
“妈妈的工作也稳定了，我会照顾好芊芊的，我知道你们兄妹情深。”
柏霖的拳头不自觉地握紧了。他发出低沉的声音：“妈，我和芊芊不是亲兄妹。”
佩妮脸色煞变，她怒瞠镜中不知情的柏霖，声音有些沙哑：“这关乎你的前程，由不得你乱来，必须听我的！”
柏霖像被驯服的小兽弯下腰，不敢再说话。他没有办法再忤逆受过伤害的妈妈。
柏霖的高中鞭炮雷鸣，横幅飘扬。高考放榜后张柏霖以全市第30名的成绩考进了N大。这是这所高中近五年最好的成绩了。柏霖死握着录取通知书奔出校园，在海边找到了哭得梨花带雨的芊芊。
“芊芊……”风不住拍打着两人，柏霖手中的录取通知书不经意掉在地上，任由海水侵蚀。柏霖将低头揉眼哭泣的芊芊轻轻拥入怀里。
“你骗人……柏霖哥哥骗人……说好会一直在芊芊身边的……骗人！”芊芊的小手握成拳雨点一样落在柏霖身上。柏霖将脸抵在芊芊的头上，拥得更紧了。
“我们会在一起的。”
夕阳将两人的影子在沙滩上拖得很长，似无尽头，又在远方汇成了一点。
“承诺再美，也抵不过海水的冲蚀。”
柏霖所在的城市离芊芊所在的城市车程是四个小时，没有直达的飞机。柏霖每个月都会忍着长途车的颠簸回到芊芊的城市，给她买新生产的SALLY巧克力，带她去海边散步，给她做新学的菜式，还把秋千给搭好了。
柏霖每个星期必定会打电话给芊芊，前提是先问候妈妈，芊芊才敢接电话。
高中的芊芊已经亭亭玉立。深棕色长发过肩，齐刘海衬着张瓷娃娃的脸，细腻苍白，一双水汪大眼在阳光的照射下会泛蓝光，常常引来旁人驻足观看。但芊芊的病情并未改善，削瘦的身子骨，羸弱得似风吹则倒，脸色如霜。
上大学的柏霖也长出了俊朗的脸庞，和颀长的身段，将佩妮的美丽和汪洋的高大继承得很完美，佩妮每每打量自己出类拔萃的儿子都会满意地点头。高芊芊两个头的柏霖很喜欢揉她的头然后嘲笑她矮。齐耳碎发散发温柔的气息，明澈的眼眸像清泉，笑起来的柏霖像午后的媚阳，和煦温暖。
芊芊看着柏霖的眼睛，常常会陷入一种自卑：跟像阳光一般的柏霖比，自己就像不能见光的夜月，阴森而柔弱。
——
“柏霖哥哥，大学好玩吗？”芊芊被柏霖牵着在沙滩上散步，柏霖轻轻地摇晃着。“唔，大家过得挺精彩的。”芊芊的柔发在夕阳下波光粼粼，晃得柏霖睁不开眼。
芊芊停下来，抬头对视柏霖温柔的深邃：“那柏霖哥哥呢？”
柏霖莞尔，牵着芊芊的手握得更紧了，眼神有些落寞。
“没有芊芊，再精彩的生活也索然无味。”
芊芊觉得心房融化了SALLY巧克力。她的蓝海洋有些波澜。柏霖轻轻将其揽入怀。
“很快我就会毕业，回到你身边。”
“我们会永远在一起吗？”
柏霖点点头。
“我们会在一起的。”
已经大四的柏霖在N城找到了一份实习工作，他打算让芊芊也考N大，然后两人在N城生活——仅仅两人。
晚餐三人围绕着餐桌，各揣心思。佩妮抬头望了一眼柏霖，停下碗筷。
“你也快毕业了，有什么打算？”
柏霖有些慌，他原打算先斩后奏，他看了一眼芊芊。
“我打算在N城工作。”
佩妮继续吃饭，“没那个必要，我帮你递交了洛杉矶学校的考研报表。”另外两人心头一震。柏霖着急地放下碗筷。
“妈！我不需要！我有能力找到好的工作！”
佩妮瞥了一眼柏霖，无奈地再次放下碗筷。
“国内的教育不行，你必须要到国外深造才可能有好的前程。”柏霖愤然避开佩妮的眼神。佩妮看一眼一直望着柏霖的芊芊。
“我会让芊芊考F大，这样也方便我照顾她。而你应该去美国深造，然后成家立业，找一位贤淑的妻子生儿育女。”
芊芊的心“咯噔”了一下，开始痛起来。
柏霖拍案而起：“妈！我们的人生不需要你来规划！芊芊成绩这么优秀，理应考N大！我们的生活也应该由我们来决定！”
“柏霖哥哥……”芊芊怯懦地摇了摇柏霖的手，发出颤抖的声音。
佩妮第一次看见儿子冲自己发脾气，勃然大怒。
“芊芊患病我怎么可能放心她远出！你是我的儿子我当然有权利干涉你的生活！”屋内充满了火药味，眼睛通红的儿子怒视着不可退让的母亲。
芊芊底下头蜷缩身子，豆大的泪水滚滚而下。
佩妮瞪了眼柏霖继续若无其事地用餐，用不可反驳的语气说道：
“表格我已经交了，下星期你先去大使馆面试。”
柏霖的拳头爆出条条青筋，他盯着桌上一脸胭脂水粉的女人竟然觉得如此陌生和厌恶。
“我们已经成年了，你不能再干涉我们的生活。”他抓起芊芊的手一起跑上了楼。
佩妮僵硬了许久，放下碗筷，浓妆已经被泪清洗模糊。
“太太……”保姆蹑手蹑脚地从厨房走出来，想过去安慰这个家的主人。佩妮想起还有外人在，就摸了摸眼角的泪水，继续端起碗筷吃起饭。一会儿，她转过眼睛盯着保姆许久：“你，待会儿把她俩这些日子的情况再跟我汇报清楚——要一字不落。”保姆怯怯地点了点头。
——
芊芊在房间里蜷缩着腿，柏霖侧坐一旁，两人互不说话。床上的两只布偶兔脸上的笑格外扎眼。房间死寂的空气像绳子勒住两人的脖子。
忽然芊芊捂住心脏，大口喘气，柏霖慌忙跑向桌面拿喷药给芊芊，打开窗，又坐下轻抚芊芊的背，心疼地看着芊芊逐渐平静下来。
“芊芊，你相信我能照顾好你吗？”芊芊缓缓看向柏霖，吃力地点点头。柏霖一把抱住芊芊，几乎能感受到芊芊心脏的跳动了。
“我们离开这里吧，去N城。我要娶你为妻，这是从我很久之前就决定的事情了！”柏霖的记忆回旋到最初，与一个羸弱女孩泛蓝的对视是一生的契约。也许他现在还不懂什么叫爱情，但是他笃定只想和芊芊永远在一起。
芊芊的气息越来紊乱，她不知道什么是嫁娶，但是从第一次在恐惧中得到柏霖的安抚起，她就渴望一辈子能拥有这种安心。
“嫁给我，芊芊。”昏暗的房间似乎回荡着这句话很久很久。
芊芊胸口疼得不得不推开柏霖赶紧往喉咙里喷药。柏霖的泪止不住地流淌，这句话他憋得太久、太委屈了，这些年他克制自己不逾越规矩，但刚才妈妈的那番话让他措手不及，他第一次感觉到自己要失去了芊芊。
芊芊使劲地按抚胸口，企图让自己平静得快些。时间似乎过了一个世纪。芊芊缓缓抬头，苍白的脸庞再次露出浅浅的梨涡，一双大眼泛着只有柏霖才注意到的浅蓝光，对视着柏霖已模糊不清的瞳孔。
“好……然后生个女儿，叫‘SALLY’。”
瞬间，外界似乎变成泡沫，剩下柏霖和芊芊感受周围到SALLY巧克力融化的美妙。柏霖瞬间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芊芊这么迷恋巧克力。黑暗的外表，入口的苦涩，终究在融化间流淌糖分的馋。像幸福，那么迷人。俩个尚不懂何为爱情的孩子，再次把手紧紧握在了一起。
“我们都以为得到的是SALLY巧克力——却不知道这种廉价的糖根本不是巧克力。”
骤变的天气狂风呼啸，有些莫名。十二年前那个黑夜那抹不去的恐怖袭上芊芊心头。
“芊芊，我们走。”驶向N城的长途车停靠进站。柏霖拖曳着旅行箱牵着芊芊毅然奔向汽车。
“我忘记拿冰箱里的巧克力了！”芊芊背着双肩包，怀里抱着蓝色兔子布偶。
柏霖抬头看看天气：“这次拿不了也没关系，等我们安稳下来了再回来，妈妈会原谅我们的。”芊芊拼命地摇头。“不行！那些都是爸爸和柏霖哥哥送给我的！”那些巧克力是从小到大芊芊冰起来的，那是她童年为数不多的幸福。
柏霖执不过，他知道那些巧克力对芊芊的重要性。呼啸的风拍打不住两心的意，淅沥的雨浇洒不灭四目的情。他抬头看着变化莫测的天气，想着妈妈反正出差，保姆也请假回家了，再回去一趟也没关系。
两人匆忙赶回家，芊芊在漆黑屋子里跑向冰箱，抱住了载着她12年爱的巧克力。柏霖把灯打开，两人却发现客厅正中央站着一个披头散发，目露血丝的女人颤抖地瞪着他们。
“啊！”两人惊恐地同时惊叫了起来，仿佛看见缠绕在藤蔓上的毒蛇。
佩妮的航班因天气原因取消而半途折回家，却发现人去楼空的屋子。她的悲痛、愤怒、绝望、慌张像被囚困雷峰塔的蛇一样从四面蹿出来，淹没了她的神经。她像个神经病人冲向了他俩，一巴巴响彻房屋的掌声落在两张嫩白的脸上，一道道红印像突兀的胎记。
“妈！够了！”柏霖一把推开发疯的佩妮，将哆嗦的芊芊护在身后。
佩妮一口口喘着粗气，干涩的眼角兜不住快掉的眼珠，打过孩子的手不住地颤抖。她猛地抬头瞪着两人，不可思议地不住摇头：“我含辛茹苦养大的孩子……竟然要像我那出轨的老公一样抛弃我……”
两人膝盖像被针扎，“噗通”跪在佩妮面前。
柏霖发出嘶哑的吼声：“妈……对不起！但我们俩不可以分开……绝对不可以！”芊芊像木偶一样被牵扯着，一颗颗晶莹的珍珠拍打在苍白脸庞上，始终紧怀着玻璃樽。
佩妮愣住了，望着两个熟悉的身影，她用力地深呼吸，斯条慢理地整理乱掉的发髻，双手快搓破皮地揉着两肩。她在客厅里踱步，时而抬头不让眼泪掉下来。最后她戛然而止，紧闭的双眼疲倦地张开，枯黄的眼球无神地盯着他们，俨然是朵枯萎的黄花。
空气结冰般静止，直被佩妮沙哑的声音打破：“好……你们要在一起……好，那我就将真相告诉你们。”
佩妮逐步走近两孩子，柏霖害怕佩妮再发疯，紧张地将芊芊塞在身后，芊芊望着佩妮那陌生的眼神，一阵熟悉的恐惧感淹没心头。
佩妮蹲在孩子面前，目光像把刀子一样刺穿面前的瑟瑟发抖的小兽，她抬手抚摸柏霖发红的脸：“不是妈不让你们在一起，”她转而盯着蜷缩柏霖身后的芊芊。
“而是因为——你俩是兄妹。”佩妮的眼是崩堤的坝，汹涌的泪不再存蓄。
“那是你们认为而已！我爱芊芊，她也爱我！我们不是兄妹！不是啊！”
柏霖拉起芊芊跑向另一端咆哮着。芊芊喘不过气，可眼前的情景让她顾不上喘气。
佩妮苦笑着，撑着身边的墙壁站起来，眼泪纵横的脸已使得妆容模糊不清，她指着已经开始犯哮喘的芊芊。
“芊芊……是汪洋和慧珍生的种，我亲自把抢走自己丈夫的女人的女儿养大再抢走自己的儿子！”
“轰隆！”一声雷鸣炸破了城市天空。
喘气的芊芊在瞬间停住了呼吸，湛蓝瞳孔已经冻结成一片灰白，怀中的玻璃樽被松手垂直摔在地上，碎成拼凑不回的片，一颗颗变形的巧克力滚落满地。柏霖逐渐松开芊芊的手，逐渐，逐渐。他像遇到海难的溺水者，在飘渺的大海里垂死挣扎，这与他之前幻想的大海浑然不同。
当第二声雷声再响彻全屋时，柏霖像抓到生存的伐木，用求生本能拼命地往门外跑，一直滚落到楼梯，却感受不到骨折的疼痛，继续往漆黑的风雨夜里慌乱窜动，像只受刺激的野猫，也像被追捕的老鼠，那被浸湿的身躯一点一滴消失在黑幕中，逐渐谢幕。
芊芊大脑的氧气终于无法供给生命，一口气憋在胸口前疼得她窒息，眼睑佯装成幕布遮住蓝色舞美，也仓惶谢幕。
佩妮跨过杂乱的客厅，来到电视柜前那张四人合照，用力一拂，玻璃在人脸上碎成一道道划痕，穿过孩子的笑脸，撕破男人女人脸上的和谐。佩妮决定，将这块遮羞布彻底地撕开，她要无人生还。
芊芊暑假提前搬进了本地大学的宿舍，柏霖也顺理成章地办理好出国手续，那晚后，两人再也没说过话。
阳光明媚，蓝天碧云。暑假还没过完，柏霖便要离开这座城。门口的佩妮帮忙把行李装上车，准备送柏霖到机场。她边整理边瞟表情冷漠的柏霖，嘱咐：“到了那边，要照顾好自己。妈妈不反对你谈恋爱，最好找到个合适过日子的妻子，要在那边安家也行。”
柏霖把目光望向二楼的窗口，微风习习，吹动窗口的帘——芊芊已经一个月没回家了。他钻进车身，穿着宽大的风衣把自己蜷缩一团。佩妮正准备开车，看见芊芊在远处缓缓走来，她赶紧下车。
一个月不见的芊芊更加瘦弱了，干枯的脸庞，深陷的眼眶，恍惚的神情，佩妮心头一震，颤着身子上前搂着芊芊。为了减少他俩见面，她不得不让芊芊搬出去，一直为了柏霖的事儿焦头烂额而无暇照顾芊芊在宿舍的生活。
芊芊如木偶搬仍由摆弄，那骨架似乎再使点劲就散了。佩妮抹着眼泪，尝试深呼吸让自己冷静下来。她整了整芊芊的仪容，“走，和妈妈一起送哥哥去机场。”
两个孩子在后座一人坐一边，各自看着窗外。芊芊形容枯槁，宛如破旧的布偶，柏霖冷峻漠然，宛如一座冰山。佩妮透过后视镜感觉两人似乎连呼吸都停止了。
待柏霖把一切手续都办好，准备入安检，他才停住步伐，回头看了看两个女人。芊芊的视线似乎一直没有对焦到柏霖身上，神情游离。佩妮看见她似乎在走神，拍了拍她的肩膀：“去，跟哥哥道别。”
芊芊被轻轻往柏霖的方向推，她似一张纸慢慢飘向柏霖，游散的眼神逐渐聚焦到了柏霖脸庞。柏霖别扭的脸也逐渐正视芊芊的面孔。那张毫无血色的脸，连五官都变得不真实。那双曾让柏霖迷失的蓝眸如今黯如死海。一滴滴的血溅出心脏，一行行的泪涌出眼球，他愤恨地瞪着双眼，瞪着眼前这个把自己全部东西都夺走了的女人。芊芊的视网膜终于呈现柏霖的脸——那么扭曲，那么愤恨，那么不甘。
她眼泪如珠子般碎成一地，努力睁大瞳孔看他最后一眼。
两人默默不语，一直用眼神互相残杀。直到柏霖感到心脏已无法再承载疼痛，吸了一大口气，用尽全身的力气迈开脚步转身离去。芊芊仿佛听到这座城市在崩坍的声音，那么刺耳，那么浑浊，那么黯淡无光。
直到柏霖身影彻底地消失，芊芊颤抖着手从口袋里拿出手机发了条信息，准备转身时却轰然倒地，引来机场一片骚动。尽管人流攒动，人声嘈杂，芊芊却再也听不见这世界的声音了。似乎，一切都随柏霖去了。
柏霖坐在座位上发呆，直到空姐提醒其系安全带和关闭手机，他才回过神来。准备关机时才发现芊芊的信息：“不要再流一滴眼泪了，因为在三千公尺的高空中掉下来，会摧毁一座城。”
飞机轰然起飞，柏霖放声嚎啕，两种声音彼此淹没，谁也不欠谁。
——
暮色中，佩妮缓缓从抽屉里找出一张18年前的合影，汪洋、自己和慧珍，身旁还有几位慧贞带的留学生，那时大家笑得那么灿烂。她的泪珠在没过胶的照片上晕开，汪洋和慧贞的脸逐渐模糊不清。她把照片紧紧揣在手里，望着正躺在病床上的芊芊，用手轻抚她的额头：“妈妈会照顾好你……”
狂风骤雨来得心惊胆战。汪洋和佩妮开着车急冲冲来到车祸现场。暴雨中只见一辆翻身的泥头车下压着一辆小轿车，一滩滩血迹惨不忍睹。汪洋挤进喧闹的人群，冲进警戒线，看见一个披着蓝色雨衣，哆嗦着身体的小女孩。他迈着沉重的步伐走向她，掀开女孩头上的雨衣，被雨水打湿的齐刘海粘着在小女孩苍白的脸颊上，一双惊恐的大眼正死死盯着小轿车的方向，地上一摊摊摊的血迹似乎漫延到了女孩的手上，浑浊、腥臭。女孩怀里死死拽着一只已千苍百孔的蓝色布偶兔。
汪洋把小女孩轻轻搂入怀里，安抚她的背，颤着唇：“没事了，芊芊，没事了，芊芊。有叔叔在，叔叔在……”佩妮在警戒线外，望着半跪在地上的汪洋沉默不语。
佩妮带着芊芊回家了，汪洋则在原地善后。她在门口把雨伞收好扔到门外的鞋柜旁，拍打身上的雨水，就往屋里走，回头望见还呆在门口的芊芊，无奈叹了口气，一把扯着她的手臂进屋。
楼上传来“咯噔咯”的脚步声。
“妈，你们终于回来了……她是谁？”穿着白色睡衣的少年好奇地探出个头，打量妈妈身后的小女孩。
佩妮赶紧把他往楼上推：“柏霖你怎么还没睡觉？明天还要上课呢！阿姨，快带柏霖去睡觉！”柏霖却躲开妈妈的推搡，窜到她身后，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双隐约泛蓝的眼眸。芊芊颤抖着羸弱的身子，脸色煞白，湿漉漉的刘海还粘着脸庞，一双圆滚滚的大眼珠，似乎泛着蓝色的泪水。柏霖愣了一会儿，伸手摸了摸芊芊的脸颊，芊芊如触电般往后闪。
“我……我叫柏霖，你好！”柏霖伸出友好的手想和芊芊握手，芊芊定睛望着柏霖清澈的眼神，摇了摇头，不发一言。
柏霖天生性格活泼好动，佩妮叹了口气，示意保姆把柏霖往楼上带。
“好了，我的小少爷，她叫芊芊。你赶紧上楼睡吧。”把柏霖赶上楼后，佩妮带着芊芊去浴室给她梳洗，换上新衣裳带到二楼的客房休息了。
赖佩妮、张汪洋、许慧珍，三人是大学同学，五年前在三人的大学里相见过一次，还合影留念，之后许慧珍的消息就越来越少。她只知道慧珍未婚先育生下了芊芊，独自抚养长大。本来今天和慧珍相约在佩妮家聚餐，带着她的孩子芊芊一起。从N城到F城需要一段长途时间，可直到半夜还未见到慧珍踪迹。当电话响起，却传来惊悚噩耗。
柏霖在床上辗转反侧，他脑海浮现的都是芊芊那不安的神情，还有那双像漩涡般深邃的眼睛。他忽然听到隔壁房间传来稀稀疏疏的声音，他把耳朵贴近墙壁，通过冰凉的墙，他听到芊芊在抽泣。他毫不犹豫地掀开被子，蹑手蹑脚地走向芊芊的房间。
“芊芊妹妹……我可以进来吗？”未征同意，柏霖就推开门，看见夜幕中，孑然一身的芊芊，正死拽着布偶兔蜷缩床头，一颗颗断线的珍珠散满被褥。她缓缓抬头，瞪大眼珠盯着柏霖，泪眼不住打转，在稀薄的月光中，像森林里迷途的精灵。柏霖却靠着她眼眸那若隐若现的蓝光找到了她。柏霖爬上床，坐在芊芊身旁，用手帮她抹去了眼泪。他发现芊芊手里的布偶已经裂开了许多痕，露出了不少棉花，还有不少分不清是脏还是血的污渍。
他轻轻环着芊芊的肩膀。“不怕不怕，哥哥陪你……”
芊芊吸着鼻子，抬头溜着水汪大眼望着柏霖。柏霖比她高，虽然都是坐着，但是芊芊必须要仰着头才能看到柏霖。柏霖的骨架削瘦，但强劲有力，给芊芊一种温暖的安全感。他那认真而坚毅的眼神透露着小男子汉的刚毅。
芊芊轻轻推开了柏霖的怀抱，伸出了小手：“手脏……”
柏霖疑惑地低下头打量芊芊的手掌，发现并无污迹。芊芊继续垂着头，看着自己的手，眼泪又在眼眶里打转：“手上……脏。”她轻轻握紧了小手，颤抖着声音：“不要……握手。”柏霖想起刚才在楼梯道里芊芊不想和他握手的反应，他低头看着芊芊那小小却又紧紧攥在一起的拳头，指甲似乎都要嵌入肉里了。他一把握住了芊芊的拳头，轻轻摇晃着，示意她放松：“没事儿了，没事儿了！不脏，不脏，芊芊的手……不脏！”芊芊感觉自己冰冷的身体逐渐暖和了起来，拳头在柏霖有力而炽热的掌心中放松了下来，她瘫软着身子依靠在柏霖的怀里，在月光的照耀下，她放开了另外一只手上的布偶兔，渐渐进入了梦乡，梦里还有妈妈和兔子。
“不行！我们家柏霖还这么小！”佩妮愤怒地坐在床边，扭过头去。汪洋赶紧上前坐在旁边。
“咱有那能力抚养两个小孩！何况，她是慧珍的孩子。”佩妮眼神犀利地像头老鹰直勾勾地看着他。汪洋不满地“啧”了一声。
“你瞧你想什么了呢！这不都是过去的事了嘛！慧珍和你我都是大学最要好的同学，慧珍擅自生下不知道爸爸是谁的芊芊后，就和亲戚关系不好，你又不是不知道！”汪洋一连串地解释个不停，佩妮还是直勾勾地望着他，看得汪洋越发心虚，他干脆起身背着她。
“我不知道你们女人都在想什么！慧珍那么好的一个人怎么就遇到这种事情？无论如何，我都要好好抚养芊芊！绝对不会再让她……”
“你这话说得好像她是你亲生似得！”佩妮尖着嗓子。汪洋倏地转身，瞪大眼珠。
“赖佩妮，饭可以乱吃，话不可以乱讲！你可以不信任我，难道你还不相信慧珍吗？！”佩妮像头被攻击的刺猬，也站起身直视汪洋。
“开口一句‘慧珍’，闭口一句‘慧珍’，你满脑子就只有你的慧珍吧！”
……
窗外的雨越发地大，雷鸣闪电也在继续，黑夜中，两层的阁楼各自上演着自己的戏码。
风过天晴，窗外已是一片蔚蓝。白云朵朵与清脆鸟鸣相嬉戏，树叶滴下颗颗珍珠，惊吓到乱窜的昆虫。
妈妈咯噔咯噔地跑上楼，推开柏霖的房门，“柏霖，该起床了……”却不见人影，她退出房门，看见隔壁半掩的门走了过去。她轻柔地推开，发现柏霖正拥着芊芊入眠。瘦小的躯体像母鸡护小鸡一样小心翼翼又紧拥不放。妈妈依着门口望着睡得安稳的两孩子，像两个纯洁的天使，那么幼稚，那么惹人怜，逐渐露出释然的笑。她或许可以改变昨晚的想法？
妈妈的全名叫赖佩妮，丈夫张汪洋，两人与芊芊的母亲徐慧珍是大学同学。毕业后佩妮和汪洋结婚，佩妮则留校读博后成为了讲师，兼任留学生的导师。五年前慧珍未婚先育，生下了许芊芊，不肯透露父亲是谁的慧贞独自抚养芊芊，直至昨晚在风雨交加中慧贞载着芊芊的车发生交通事故。一辆泥头车将她们的车挤出了路道，导致慧贞的车撞出了护栏，护着芊芊的慧贞被挤压得变形，一淌淌血迹浸染了芊芊的衣衫和玩偶。自那以后，芊芊总觉得自己手上沾满了污迹。
当佩妮和汪洋赶到现场时，只剩下芊芊如芝麻般的身影。汪洋强烈要求领养芊芊，佩妮以柏霖还小为由拒绝了要求。两人正僵持不下之际，佩妮终于示弱。
佩妮倚在门口望着正兴奋给芊芊准备房间的汪洋：“你这就像要迎接自己的孩子一样。”
汪洋笑了笑“慧贞的孩子，就是我们的孩子！”他忽然有点落寞，坐在了床边，思绪似乎回到了从前，叹了口气：“慧珍多优秀啊！你说……人怎么说没就没了呢？”汪洋没有掩饰神情的孤寂，佩妮却像呛到柠檬一样，又酸又刺。
芊芊入住了柏霖家，却从未展现过笑容，一直都是战战兢兢的模样，也极少与人搭话，只有必要时才回话。
做完作业的柏霖，兴奋地从背包里取出一个崭新的布偶兔跑进了芊芊的房间。芊芊停下手中的画册，抬头望见阳光照射入眼，有点迷失其中。柏霖笑嘻嘻地把玩偶塞到芊芊怀里。
“芊芊，你那个布偶兔又破又旧，这个是新的，我攒了两星期的零花钱买的！”芊芊低头看看在怀中咧着嘴笑的蓝色玩偶兔，它是缎面做的，在灯光下照得闪闪发光，将它推回给了柏霖，起身爬上床紧紧抱住旧的布偶兔。
芊芊的那一只是蓝色牛仔布做的布偶兔，微笑着脸，但一只眼睛已经不见，破旧的衣衫已经脱落部分，上面沾着血迹或泥巴，周围都露出棉了花。
柏霖疑惑地看着芊芊“芊芊……你不喜欢？”芊芊连忙回头望着柏霖摇摇头，看着柏霖失望的眼神又点点头，然后又摇摇头，她最终垂着头流下了眼泪。
柏霖连忙扔开了手中的玩偶兔，趴在芊芊膝上“芊芊你别哭！不喜欢没关系的，我再给你买新的！”芊芊抬起泛红大眼，眼眶中打转的泪水像针一样刺着柏霖的心尖。望着柏霖那清澈如明月的双眼，芊芊止住了哭泣。
她翻了翻浓密的睫毛，双手不住地揉着怀中的布偶兔。昏黑的房间只有两个孩童互相地对视，静谧的空气许久才被打破：“不是的……柏霖哥哥的玩偶，我很喜欢。”芊芊的声音如风铃般清脆悦耳，柏霖点点头，目不转睛地注视芊芊那波光粼粼的海面。
“可是……这是妈妈送给芊芊的……”“妈妈”两个字深深刺痛了芊芊，她的眼眶再次呛满泪水。柏霖心疼地抚摸芊芊的头。柏霖又低下头去，眨着天真的眼睛望向她：“那让我们一起修复它怎么样？”
在芊芊疑惑的眼神下，柏霖从妈妈房间搬来了针线箱，白嫩修长的手指笨拙地摆弄针线。一针针扎到小手憋着眼泪往嘴里塞，牵强地冲芊芊笑。他脱下了校服白衬衫，剪下一颗透明的扣子钉在了布偶兔的眼睛上，和旁边黑色的圆珠眼睛比，像被打肿了，两人忍不住相视而笑。柏霖发现笑起来的芊芊左脸会扬起浅浅的梨涡，似乎还散发着醇香，铜铃大眼弯成闪烁的月牙，樱桃小嘴羞涩地抿着，柏霖愣了一下——原来她除了眼睛外都很漂亮。
俩人手牵手跑到浴室，给布偶洗起澡来，四只稚嫩的小手胡乱地在水里搓着，浴室升起快乐的泡泡，载着欢乐的笑声。
“柏霖、芊芊，妈妈回来了噢！”佩妮手和阿姨提着刚买的菜开门进屋，却听不到孩子的回应。她放下东西，头转向阳台时，看见柏霖、芊芊两人相依偎地窝在地毯上睡着了。阳台上挂着在滴水的布偶兔，身旁还放着一只全新的布偶兔。
佩妮蹑手蹑脚地走近两人。余晖轻抚着稚气的脸庞，少年的衣袖浸湿了一大片，女孩的脸颊满是泡沫。佩妮不禁莞尔：“还真像是一对兄妹呢。”
“‘兄妹’是对我们最残忍的词。”
佩妮对柏霖的教育非常严苛，无论是应试科目还是兴趣爱好，都必须要求高标准通过测试。所以每天柏霖的生活多数都浸泡在了学习上。如果柏霖被老师投诉，他将面临一通训斥和罚站。为了柏霖的教育，佩妮和汪洋也常常争吵不断，但经常要出差到香港的汪洋只好让步。
今天柏霖的钢琴考级失败了——八级的测试，对于这个年龄的孩子来说并不容易。他已经站在钢琴房里被妈妈训斥了半小时，最后的要求是罚站一小时后再练琴两小时。
已经三个小时没吃没喝的柏霖口干舌燥，饥肠辘辘。望着那像枯枝般的黑白键，他有一种想砸烂它们的冲动。
“嘎吱——”书房门被推开，芊芊蹑手蹑脚地溜进房间，示意柏霖安静，她从小外套里拿出了饼干和矿泉水。柏霖双眼发亮，狼吞虎咽起来。
“你待会儿快走，被妈妈发现连你都挨罚。”柏霖噎着食物，发出模糊的声音。
芊芊摇摇头，看着柏霖狼狈的样子心疼不已。她转向身后的钢琴，望着眼前的谱子，手指不自觉跳动，她问柏霖：“练的曲子很难吗？”
柏霖像泄气的气球，他本来就不喜欢钢琴，但是之前的考级难度不大还好，这次考试的曲子选了肖邦的《降E大调夜曲》，他总是弹不好那错综复杂的琴谱。
流畅的的钢琴声响了起来，似月夜照耀着森林，潺潺流水声从远处传至耳边。柏霖惊讶地望着比自己小五岁的芊芊，小小的身躯正在钢琴上熟练地垂眸弹奏着，手指像在摆弄玩具般轻松自如。昏暗的灯光，映衬着月色，在周围展开了一片曚昽的夜景。最后几个快节奏的高音在纤细的手指下像玻璃珠落在玉盘上，悦耳清脆，迅速收尾。
“你……你会弹钢琴？”柏霖惊喜地凑近芊芊的脸庞，芊芊害羞地往后躲，点点头。
“妈妈教我弹的钢琴……”
“你弹得比我好多了！”柏霖兴高采烈，顿然也燃起了他要好好练这首曲子的热情。
“妈妈……”芊芊被远处站在门口的佩妮吓了一跳，俩孩子迅速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不知道即将要发生什么暴风雨。
“妈妈，刚刚芊芊是在教我弹《夜曲》……”柏霖害怕芊芊被他连累。
佩妮手里端着饭菜，沉默地打量着芊芊，冷笑了一下：“柏霖你这么大，竟然还要个小女孩教你？吃完饭，再练两小时。”柏霖羞愧地把头垂得更低了，顺从地点点头。
芊芊正想辩解，被佩妮警告的眼神吓到不敢说话。
“芊芊，回房间，今晚不能再出来。”
月夜，夜曲的旋律回荡在偌大的房屋里。
少年不再垂头丧气，他也想弹奏出肖邦那种欣赏月夜的心境；少女，依着墙壁闭着眼，欣赏着少年弹奏的每章节，发现弹得越来越好，露出了欣喜的笑容。
屋内，佩妮坐在书柜前，拿着一张合照看着，里面的人笑得都很灿烂。她和汪洋亲密地拥抱着，慧珍则和自己的学生们站得更亲密些。这是五年前最后一次见面在校园里的合影。
慧珍虽然是受人敬仰的大学教授，但是但佩妮觉得自己收获了汪洋的爱情才是成功的那位，一直对慧珍有孑然一人的怜悯，大学时期的友情也逐渐被尘封，不知从何而起变成了一种暗自较量。
随着少年的琴声渐停，她把照片摔进抽屉，关上灯沉沉地睡去了。
——
柏霖和汪洋看芊芊吃巧克力的模样都看呆了。
芊芊低着头，小嘴像仓鼠似的快速转动。
汪洋刚从香港出差回来，带了一盒盒巧克力，刚递给芊芊一盒，芊芊眼睛就像星星似的发亮，本还拘谨的她小手熟练地拆开包装，将一个个巧克力塞进嘴里，活像小仓鼠啃瓜子。
柏霖像发现新大陆一样高兴，他快速地拆开另一盒巧克力，给芊芊递过去，芊芊边吃边嘀咕着“谢谢。”汪洋和柏霖乐惊喜地对望。因为芊芊自从来了他们家后非常拘谨，无论吃东西还是行动都小心翼翼，家里满屋的零食都勾不起她的兴趣，现在才发现她对巧克力情有独钟。
佩妮走过来拿起了芊芊手里的巧克力：“小孩吃太多巧克力对牙齿不好。”她瞥了一眼汪洋就收走了巧克力。芊芊可怜巴巴地望着被带走的巧克力，嘴角的巧克力还未擦干净。
柏霖皱着眉怒瞠妈妈，但碍于妈妈的威严，也只好忍气吞声。但从此柏霖就习惯剩下零用钱每周给芊芊偷偷买两块巧克力，芊芊会吃一块，忍着馋将另一块藏到玻璃樽里，放到冰箱里急冻收藏起来。
芊芊最喜欢吃的巧克力是一种叫“SALLY” 的廉价巧克力，最初是在小学门口小卖部吃到的。柏霖有一次在学校门口等她出来的时候，买了一块给她尝。
“入口时很苦，糖分慢慢溶开，随后布满味蕾，最后嘴巴里就只剩下甜的味道了！”芊芊介绍巧克力时总是笑靥如花，柏霖不懂，因为他讨厌甜腻腻的食物，但他决定要用巧克力守护住这朵脆弱的花蕾。
“当巧克力融化了，我的生命也不复存在了。”
芊芊头系着丝带，身穿洁白的连衣裙，柔顺的长发流至腰间。齐刘海下一双大眼睛紧张地闪烁着，在人群里寻找柏霖的身影。
今天是芊芊幼儿园毕业的日子，柏霖早早向老师请了假，和爸妈霸占了好位置，看见紧张兮兮的芊芊，不住摇手给她加油鼓劲。
“柏霖，你怎么可以翘课呢？”佩妮摸了摸柏霖的头，柏霖这才收回看芊芊的眼神：“妈妈，爸爸有向老师请假的，不是翘课！”说完又自顾地给台上的芊芊鼓掌，妈妈一脸无奈。
“没关系嘛，今天是芊芊的毕业典礼，当然要一起过来。”汪洋也挥动着幼儿园发的小红旗。佩妮不悦地盯着汪洋，直到被台上传来的尖叫声惊吓到。
“芊芊！”汪洋大步跨上台，抱起刚莫名摔倒的芊芊，只见芊芊艰难地捂着心脏抽搐地喘气。
“芊芊！芊芊！”柏霖艰难地拨开人群，挤到爸爸身边。
“是哮喘！柏霖，快打120！”汪洋从口袋里掏出了喷雾，往芊芊嘴里喷药，芊芊情绪渐渐平稳了下来，心脏的疼痛还是让她睁不开眼。
“柏霖……哥哥……”柏霖打完电话再次冲入人群握紧了芊芊颤抖的手。
“芊芊，不会有事的，我在！”芊芊望着柏霖那熟悉的脸庞视线逐渐模糊，嘴里依然叨念着柏霖的名字，一直到昏迷过去。
医生从病房里走出来。柏霖和汪洋涌上前，佩妮双手环着臂膀低头盯着地板一言不发。
“医生，孩子怎么样了？”
医生环顾周围：“谁是亲属？”
“我是她爸！”汪洋不满地瞪了医生一眼。
“我，我！我是她哥！”柏霖踮了踮脚往急症室里望去。
“还好你们给她及时喷了药物，暂缓了突发的哮喘。这是初发，对这么小的孩子来说很难承受，以后你们要更加留心了。”
汪洋点点头，柏霖得到医生允许后跑进了病房。望着躺在床上脸色苍白的芊芊，顿时心如刀割。他轻揉芊芊的脸，阵阵冰凉传入手心，一直坚强的心也柔弱了下来，白皙的脸颊流下来了悲伤的泪水。
“为什么……为什么要纤弱的你承受这么多？”
他不明白为什么伤总在芊芊身上，而他的心又总跟着她疼痛不已。
屋外的汪洋依着墙吸了一口气，随后拿出喷药往嘴里喷：“为什么芊芊也会得哮喘？” 汪洋抬头发现佩妮一副冷漠的表情盯着自己。他皱着眉头，从芊芊出事到现在，佩妮就一副不紧不慢的样子。
“你看着我干嘛啊？”
佩妮斜着眼睛白了汪洋一眼。汪洋像受刺激的刺猬，他逐步逼近佩妮。
“你，这是什么意思？”面对汪洋的质问，佩妮目露凶恶的光，射向汪洋。
“什么意思？哮喘病可是遗传病！”
汪洋不可思议地摇晃着脑袋，他不敢相信这话竟然从佩妮的嘴里说出。
“你……你这是在怀疑我和慧珍？我和你结婚十多年了……”
佩妮像发疯的狮子，面暴青筋：“可你从来没有忘记过她！”
汪洋躲开佩妮逼近的审视，他瘫软地扶着墙，透过玻璃望着正酣睡的芊芊。
佩妮绝望地蹲下，任发髻胡乱地垂下，双手抱头痛哭。她无法接受自己最好的朋友竟然与自己的丈夫有染。
出院的芊芊从此身上就多了一瓶喷药。与汪洋轻微的哮喘不同，芊芊的病症更为严重些。芊芊原本白皙的皮肤逐变煞白，由于体质过弱而畏寒，不得不整天披着外套。
不能激烈运动的芊芊经常安静坐在角落看书，班上的同学极少和她搭话，只知道每天午休她的哥哥都会跑来他们班找芊芊一起吃饭。两人在餐厅最冷清的角落谈天说地，柏霖给芊芊讲他们班发生的趣事，芊芊给柏霖分享最近看的书。
午饭后柏霖会塞给芊芊两块SALLY巧克力，然后嘱咐她要刷牙，芊芊露出苍白无力的笑容点点头。望着芊芊可爱的梨涡被淹没在冰霜下，柏霖会伸手摸摸芊芊的脸，企图拂去那层霜。他们俩的世界从未让别人介入，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为缓解芊芊病情，以及减少和佩妮的争吵，汪洋经常带两个孩子去海边吹风散步。披着外套的芊芊一步一个脚印跟在柏霖身后走着。海风抚乱她的长发，海水却与之湛蓝的瞳孔交辉相应。
“芊芊，我一直觉得你不属于这里。”柏霖望着芊芊因拾到贝壳而兴奋到发亮的双眸，它总是在日光照耀下折射出淡淡的蓝光。汪洋查过资料，说有的人天生瞳孔异常，会变得浅棕或淡蓝。
芊芊停住动作，疑惑地看着他：“那……我该属于哪里呢？”
柏霖绽放笑容，用手指了指无边际的大海：“那边——大海的另一边！”
浅浅的梨涡浮现芊芊的脸颊：“如果我回到属于我的地方，那柏霖哥哥呢？”
柏霖走近芊芊，双手握住芊芊揣着贝壳的的小手，两人四目相对，彼此能通过贝壳听到对方的声音。
“我们会一直在一起。”
面朝飘渺的大海，汪洋有些出神。海边，是慧珍最喜欢的地方。他总能在这里找到独自一人吹海风的慧珍，但他从来不敢打扰出神的她。就在远处呆呆地望着她比芊芊还要乌黑亮丽的长发，在海风的吹拂下摇曳生姿。慧珍那修长干瘦的身躯让人心生爱怜。可爱情终究还差一线。汪洋在身后望着两副瘦小的身躯就在前方的汇合。
“或许我真的错了。”
“蔚蓝的海——是我们的归属。”
汪洋周末带着两个孩子给庭院种树。他看着两孩子认真锄地弄得一身脏兮兮的样子笑了起来。
他摸摸芊芊的头：“芊芊累不累呀？要不你去休息，这些活儿让我和柏霖来做就好！”
芊芊转着圆溜溜的大眼睛，认真地摇摇头。柏霖这时候放下手中的东西，把芊芊拉到阳台门边，把她按坐在地板上。“芊芊休息，我和爸爸来就好！”
汪洋笑呵呵的，夸赞柏霖有男子汉风范。他也摸摸柏霖的头：“以后咱种了树，再搭一个秋千，就可以给芊芊和妈妈荡秋千玩儿，你说好不好？”
柏霖向往极了，用力点点头！芊芊屁颠颠地跑进厨房拿出三块一直冰冻起来的巧克力，正想冲向阳台被佩妮挡住了，她看见她手上的巧克力皱起眉头，从她手里抢走了：“我不是说过不可以吃太多巧克力了吗？”
芊芊委屈地低下头，发出蚊子般的声音：“是……给哥哥和爸爸吃的……”佩妮听到“爸爸”一词心里像被刺了。
“你喊他做叔叔！”
汪洋从背后走过来怒视佩妮，从她手里夺过巧克力。他蹲下摸了摸芊芊的头：“芊芊真懂事，懂得和爸爸、哥哥分享巧克力！”说完他就递给了芊芊和柏霖一人一块吃掉了，然后牵着他们到庭院继续种树。
佩妮在身后瞪着他们仨像极亲人的模样。到了晚上，房间又是一阵争吵。
可秋千还没来得及搭好，佩妮和汪洋就离婚了。
在佩妮各种歇斯底里的纠缠中，汪洋心灰意冷地签了离婚协议书，远赴香港。
他要求带走俩孩子被佩妮拒绝了。
“你一个孩子都得不到！”佩妮像个毒妇一样憎恨着汪洋。汪洋彻底失去耐心，提起行李离开了家门。
在佩妮撕心裂肺地哭喊中，二楼的柏霖紧紧拥着也在伤心哭泣的芊芊。小小年纪的他死死瞪着空气，一道道血丝涌现眼球，他无法理解父母为何要分开，为何爸爸要留下他们。无助的孩子们像风雪中互相取暖的绵羊，芊芊再一次觉得自己的手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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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婚后的佩妮专心事业，她删掉了汪洋所有的联系方式，家里逐渐已经没有他的痕迹。因为是建筑工程师，佩妮常要远出考察，无暇顾及两孩子，常常让保姆在家代劳。柏霖也自告奋勇地担任起照顾芊芊的工作。
“芊芊，尝尝？我从网上学来的，适合哮喘吃。”柏霖在保姆的帮助下小心翼翼地将刚出锅的白菜焖虾端上了桌。他紧张兮兮地望着刚吃了一口的芊芊，期待着她的评价。
芊芊微微皱了眉头，耷拉着脸。柏霖瞬间如遇冰霜，果然烹饪没那么简单。突然芊芊又竖起大拇指，可爱的梨涡清晰浮现：“好吃！超好吃的！”柏霖心头像绽放的烟火，拿过芊芊的筷子尝吃了一下。
“太好了，我也可以照顾好芊芊你了！”柏霖露出获胜的笑容。
“我也要学做饭，我也要照顾柏霖哥！”芊芊冲柏霖仰着小脑袋，扑朔着浅色蓝眸。柏霖双手捏了捏芊芊的臂膀，冲她笑：“你只需要做你开心的事情。”他揉揉芊芊的头，发现芊芊已经长高了许多。
三年级的芊芊有着孩子的稚嫩，却也有早熟的神情，柏霖知道那是病情使然。初二的柏霖也已经长高，骨骼开始增强，稚气的孩子脸逐渐长出少年轮廓，一头黑色碎发走在人群里很是俊朗。他想伸手摸摸芊芊那还是这么苍白的脸庞，手停在半空又停下，转为握住了芊芊那微蜷的手：“哥哥会一直保护好芊芊的，一定。”芊芊觉暖流传遍身体，她把脑袋轻轻依在柏霖的胸口前——那是她唯一的撒娇方式，仅对柏霖。
柏霖中考报考了离家最近的高中，虽功课繁忙但他仍坚持照顾芊芊。佩妮的工作也逐渐稳定下来，回家的次数多了些。紧张的高中生活假期很少，但柏霖会在芊芊学校放假时偷偷翻出墙，牵起已经在墙外等候的芊芊轻跑起来，任墙内的保安呼喊。
校长看完文件抬头推了推眼镜，他起身叹了口气。“这是第几次翻墙了？”柏霖淡然地看着校长：“这个月的模拟我能考市前五十！”
校长有些惊愕，又推了推眼镜。他拍了拍柏霖的肩：“可你也不能这么漠视校规啊。”柏霖转向校长，一脸坚持：“我唯一的要求，就是不要限制我的时间。”校长看了看柏霖，转过身又坐下看文件，空气静止了近十秒钟。
“记得保持成绩。”
柏霖绽放笑容，点点头冲出了校长室。
校长无奈地拿下眼镜摇摇头，把文件放下。没办法，离柏霖家的高中是一所很普通的高中，本科率一直不高，难得有一位像张柏霖这种优等生报考本校。而文件，正是市教育局给本校下达的本科率指标。
——
今天柏霖学校开运动会，他嘱咐芊芊放学后一定要立即回家，如果饿了就先吃饭。平时的柏霖总会让芊芊在学校门口等着他来接回家，然后和柏霖手牵手牵回家。路过商场门口，偶尔会买两个冰激凌吃，一个抹茶味，一个巧克力味。
芊芊习惯垂着头看着柏霖的后脚跟走路，因为总有柏霖带路而养成了低头走路的习惯。忽然一双修长的腿出现在视线里，她缓缓抬起头，看见是一个穿着初中校服的卷发女生。那过膝的短裙和经过修改的紧身校服将正发育少女的线条勾画得精致，烫过的小卷发在日光下闪闪发亮。
她上下打量了一下芊芊，皱了皱眉头：“你——就是张柏霖的妹妹？”芊芊往后退了一点，挪开了视线，发出蚊子般的声音：“我叫许芊芊。”
少女自顾地从包里掏出一封信递给芊芊。“随便你是谁。反正帮我把这封信交给张柏霖。”
芊芊正犹豫地看着那封信，对方将其愣是塞进芊芊怀里。头也不转地走开了。芊芊回家盯着那封信看了很久，信封上著名给柏霖外还有一个大大的红心。芊芊知道，那是情书。
——
安静的芊芊话不多，但成绩优异，逐渐发育的芊芊长出瓷娃娃的模样，惹得不少男生的欢心。所以她的书桌里总不定期地发现一封封类似的书信。她总会把这些信拿给柏霖看，然后柏霖会捧腹大笑，再将它们收集起来，说这以后会成为芊芊的回忆。但她从没想过，柏霖也会收到情书。原来柏霖哥哥，也是会遭别人喜欢。芊芊不知道从哪里尝出酸溜溜的味道。
晚饭芊芊都默不作声听着柏霖说着运动会的精彩，以及保姆在在厨房里发出厨具碰撞的声音。之后两人像往常一样在客厅里一起做作业，芊芊却心神不宁。
她瞥了瞥全神贯注的柏霖，从书包里掏出了信封，默默推向柏霖。柏霖停下笔，疑惑地望了望芊芊。柏霖拆开信，又合上装好仿佛没看过般。他看见眼神飘忽不定，又有些木的芊芊，好玩地笑了笑。
“你知道这是什么？”芊芊嘴巴有点鼓，点了点头。
柏霖将身子转向芊芊，摸了摸她的头，笑着说：“芊芊希望我给什么回应她？”
芊芊惊愕地抬头，脱口而出：“柏霖哥哥是我的……”芊芊像泄气的气球垂下了头，脸微微张红不敢再抬头。
一阵红晕在柏霖脸上闪过，他伸手抬起芊芊快垂到地上的头，望着着芊芊那清澈湛蓝的眼睛，略略有些迷离。
“对，我是芊芊的……一直都会是。”
柏霖把信交给了芊芊：“芊芊帮我和你的那些信一起保管好不好？将来会一起成为我们的回忆。”芊芊泛红的脸逐渐消散，可爱的梨涡若隐若现，她点点头，拿着信跑上了楼。
柏霖目送芊芊上楼，笑容还未绽放完就僵住了，他看见正站在门口的妈妈，有些失措。
“妈……你回来了？”柏霖脸滚烫又僵硬，心虚地垂下了目光。佩妮盯着柏霖没说话，她转向看着正下楼的芊芊。
“妈妈，你回来了！”芊芊虽脸色苍白，但那可爱的笑容仍像跳跃的音符。女孩早发育已经验证在芊芊身上，贴身的衣服正衬着芊芊瘦弱的身型而隐约着线条。
佩妮叹了口气，捏捏太阳穴。
“妈妈累了，先回去休息。你们赶紧写完作业去睡觉。”
芊芊疑惑地走向柏霖，柏霖冲她笑笑示意她坐下重新写作业。
柏霖忐忑地在校长室门外踱步，不时张望里面看谈话结束没。他狠狠捶了一下墙。这次模拟考了市第108名，虽然也是年级第一，但与自己夸下口海的前五十距离甚远。校长直接通知佩妮要求家长前来谈话。
校长推推眼镜，笑了笑：“其实张柏霖同学，是个非常有潜力的孩子，学校的模拟成绩拿到市前五十的成绩啊。这次考得不理想希望家长也能帮忙找找原因。”
佩妮礼貌地点点头。校长起身殷勤地向佩妮伸出手“那希望在家长的配合下张柏霖同学能有更好的成绩！”佩妮握手后离开了校长室，出门望了一眼柏霖就走了，柏霖赶紧追上去。
车里两人都默不作声。柏霖一直望着窗外，他想等天气好点时带芊芊去徒步。
“你打算考哪所大学？”妈妈从后视镜看了眼后座的柏霖。柏霖回了下神，眼神有些闪烁。过了许久他才说出本地偏文科的F大。
佩妮恍惚了下神情，又恢复过来，义正言辞地说道：“不行，你必须考去N大，你有那能力。”N大是毗邻F城重点综合性大学，那也是佩妮他们三人当年念的重点大学。
“可我想留在这！至少我每周都还能回家看芊芊……和妈妈你。”柏霖躲开妈妈的视线望向窗外。
佩妮却一直盯着他看，良久叹了口气。
“妈妈的工作也稳定了，我会照顾好芊芊的，我知道你们兄妹情深。”
柏霖的拳头不自觉地握紧了。他发出低沉的声音：“妈，我和芊芊不是亲兄妹。”
佩妮脸色煞变，她怒瞠镜中不知情的柏霖，声音有些沙哑：“这关乎你的前程，由不得你乱来，必须听我的！”
柏霖像被驯服的小兽弯下腰，不敢再说话。他没有办法再忤逆受过伤害的妈妈。
柏霖的高中鞭炮雷鸣，横幅飘扬。高考放榜后张柏霖以全市第30名的成绩考进了N大。这是这所高中近五年最好的成绩了。柏霖死握着录取通知书奔出校园，在海边找到了哭得梨花带雨的芊芊。
“芊芊……”风不住拍打着两人，柏霖手中的录取通知书不经意掉在地上，任由海水侵蚀。柏霖将低头揉眼哭泣的芊芊轻轻拥入怀里。
“你骗人……柏霖哥哥骗人……说好会一直在芊芊身边的……骗人！”芊芊的小手握成拳雨点一样落在柏霖身上。柏霖将脸抵在芊芊的头上，拥得更紧了。
“我们会在一起的。”
夕阳将两人的影子在沙滩上拖得很长，似无尽头，又在远方汇成了一点。
“承诺再美，也抵不过海水的冲蚀。”
柏霖所在的城市离芊芊所在的城市车程是四个小时，没有直达的飞机。柏霖每个月都会忍着长途车的颠簸回到芊芊的城市，给她买新生产的SALLY巧克力，带她去海边散步，给她做新学的菜式，还把秋千给搭好了。
柏霖每个星期必定会打电话给芊芊，前提是先问候妈妈，芊芊才敢接电话。
高中的芊芊已经亭亭玉立。深棕色长发过肩，齐刘海衬着张瓷娃娃的脸，细腻苍白，一双水汪大眼在阳光的照射下会泛蓝光，常常引来旁人驻足观看。但芊芊的病情并未改善，削瘦的身子骨，羸弱得似风吹则倒，脸色如霜。
上大学的柏霖也长出了俊朗的脸庞，和颀长的身段，将佩妮的美丽和汪洋的高大继承得很完美，佩妮每每打量自己出类拔萃的儿子都会满意地点头。高芊芊两个头的柏霖很喜欢揉她的头然后嘲笑她矮。齐耳碎发散发温柔的气息，明澈的眼眸像清泉，笑起来的柏霖像午后的媚阳，和煦温暖。
芊芊看着柏霖的眼睛，常常会陷入一种自卑：跟像阳光一般的柏霖比，自己就像不能见光的夜月，阴森而柔弱。
——
“柏霖哥哥，大学好玩吗？”芊芊被柏霖牵着在沙滩上散步，柏霖轻轻地摇晃着。“唔，大家过得挺精彩的。”芊芊的柔发在夕阳下波光粼粼，晃得柏霖睁不开眼。
芊芊停下来，抬头对视柏霖温柔的深邃：“那柏霖哥哥呢？”
柏霖莞尔，牵着芊芊的手握得更紧了，眼神有些落寞。
“没有芊芊，再精彩的生活也索然无味。”
芊芊觉得心房融化了SALLY巧克力。她的蓝海洋有些波澜。柏霖轻轻将其揽入怀。
“很快我就会毕业，回到你身边。”
“我们会永远在一起吗？”
柏霖点点头。
“我们会在一起的。”
已经大四的柏霖在N城找到了一份实习工作，他打算让芊芊也考N大，然后两人在N城生活——仅仅两人。
晚餐三人围绕着餐桌，各揣心思。佩妮抬头望了一眼柏霖，停下碗筷。
“你也快毕业了，有什么打算？”
柏霖有些慌，他原打算先斩后奏，他看了一眼芊芊。
“我打算在N城工作。”
佩妮继续吃饭，“没那个必要，我帮你递交了洛杉矶学校的考研报表。”另外两人心头一震。柏霖着急地放下碗筷。
“妈！我不需要！我有能力找到好的工作！”
佩妮瞥了一眼柏霖，无奈地再次放下碗筷。
“国内的教育不行，你必须要到国外深造才可能有好的前程。”柏霖愤然避开佩妮的眼神。佩妮看一眼一直望着柏霖的芊芊。
“我会让芊芊考F大，这样也方便我照顾她。而你应该去美国深造，然后成家立业，找一位贤淑的妻子生儿育女。”
芊芊的心“咯噔”了一下，开始痛起来。
柏霖拍案而起：“妈！我们的人生不需要你来规划！芊芊成绩这么优秀，理应考N大！我们的生活也应该由我们来决定！”
“柏霖哥哥……”芊芊怯懦地摇了摇柏霖的手，发出颤抖的声音。
佩妮第一次看见儿子冲自己发脾气，勃然大怒。
“芊芊患病我怎么可能放心她远出！你是我的儿子我当然有权利干涉你的生活！”屋内充满了火药味，眼睛通红的儿子怒视着不可退让的母亲。
芊芊底下头蜷缩身子，豆大的泪水滚滚而下。
佩妮瞪了眼柏霖继续若无其事地用餐，用不可反驳的语气说道：
“表格我已经交了，下星期你先去大使馆面试。”
柏霖的拳头爆出条条青筋，他盯着桌上一脸胭脂水粉的女人竟然觉得如此陌生和厌恶。
“我们已经成年了，你不能再干涉我们的生活。”他抓起芊芊的手一起跑上了楼。
佩妮僵硬了许久，放下碗筷，浓妆已经被泪清洗模糊。
“太太……”保姆蹑手蹑脚地从厨房走出来，想过去安慰这个家的主人。佩妮想起还有外人在，就摸了摸眼角的泪水，继续端起碗筷吃起饭。一会儿，她转过眼睛盯着保姆许久：“你，待会儿把她俩这些日子的情况再跟我汇报清楚——要一字不落。”保姆怯怯地点了点头。
——
芊芊在房间里蜷缩着腿，柏霖侧坐一旁，两人互不说话。床上的两只布偶兔脸上的笑格外扎眼。房间死寂的空气像绳子勒住两人的脖子。
忽然芊芊捂住心脏，大口喘气，柏霖慌忙跑向桌面拿喷药给芊芊，打开窗，又坐下轻抚芊芊的背，心疼地看着芊芊逐渐平静下来。
“芊芊，你相信我能照顾好你吗？”芊芊缓缓看向柏霖，吃力地点点头。柏霖一把抱住芊芊，几乎能感受到芊芊心脏的跳动了。
“我们离开这里吧，去N城。我要娶你为妻，这是从我很久之前就决定的事情了！”柏霖的记忆回旋到最初，与一个羸弱女孩泛蓝的对视是一生的契约。也许他现在还不懂什么叫爱情，但是他笃定只想和芊芊永远在一起。
芊芊的气息越来紊乱，她不知道什么是嫁娶，但是从第一次在恐惧中得到柏霖的安抚起，她就渴望一辈子能拥有这种安心。
“嫁给我，芊芊。”昏暗的房间似乎回荡着这句话很久很久。
芊芊胸口疼得不得不推开柏霖赶紧往喉咙里喷药。柏霖的泪止不住地流淌，这句话他憋得太久、太委屈了，这些年他克制自己不逾越规矩，但刚才妈妈的那番话让他措手不及，他第一次感觉到自己要失去了芊芊。
芊芊使劲地按抚胸口，企图让自己平静得快些。时间似乎过了一个世纪。芊芊缓缓抬头，苍白的脸庞再次露出浅浅的梨涡，一双大眼泛着只有柏霖才注意到的浅蓝光，对视着柏霖已模糊不清的瞳孔。
“好……然后生个女儿，叫‘SALLY’。”
瞬间，外界似乎变成泡沫，剩下柏霖和芊芊感受周围到SALLY巧克力融化的美妙。柏霖瞬间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芊芊这么迷恋巧克力。黑暗的外表，入口的苦涩，终究在融化间流淌糖分的馋。像幸福，那么迷人。俩个尚不懂何为爱情的孩子，再次把手紧紧握在了一起。
“我们都以为得到的是SALLY巧克力——却不知道这种廉价的糖根本不是巧克力。”
骤变的天气狂风呼啸，有些莫名。十二年前那个黑夜那抹不去的恐怖袭上芊芊心头。
“芊芊，我们走。”驶向N城的长途车停靠进站。柏霖拖曳着旅行箱牵着芊芊毅然奔向汽车。
“我忘记拿冰箱里的巧克力了！”芊芊背着双肩包，怀里抱着蓝色兔子布偶。
柏霖抬头看看天气：“这次拿不了也没关系，等我们安稳下来了再回来，妈妈会原谅我们的。”芊芊拼命地摇头。“不行！那些都是爸爸和柏霖哥哥送给我的！”那些巧克力是从小到大芊芊冰起来的，那是她童年为数不多的幸福。
柏霖执不过，他知道那些巧克力对芊芊的重要性。呼啸的风拍打不住两心的意，淅沥的雨浇洒不灭四目的情。他抬头看着变化莫测的天气，想着妈妈反正出差，保姆也请假回家了，再回去一趟也没关系。
两人匆忙赶回家，芊芊在漆黑屋子里跑向冰箱，抱住了载着她12年爱的巧克力。柏霖把灯打开，两人却发现客厅正中央站着一个披头散发，目露血丝的女人颤抖地瞪着他们。
“啊！”两人惊恐地同时惊叫了起来，仿佛看见缠绕在藤蔓上的毒蛇。
佩妮的航班因天气原因取消而半途折回家，却发现人去楼空的屋子。她的悲痛、愤怒、绝望、慌张像被囚困雷峰塔的蛇一样从四面蹿出来，淹没了她的神经。她像个神经病人冲向了他俩，一巴巴响彻房屋的掌声落在两张嫩白的脸上，一道道红印像突兀的胎记。
“妈！够了！”柏霖一把推开发疯的佩妮，将哆嗦的芊芊护在身后。
佩妮一口口喘着粗气，干涩的眼角兜不住快掉的眼珠，打过孩子的手不住地颤抖。她猛地抬头瞪着两人，不可思议地不住摇头：“我含辛茹苦养大的孩子……竟然要像我那出轨的老公一样抛弃我……”
两人膝盖像被针扎，“噗通”跪在佩妮面前。
柏霖发出嘶哑的吼声：“妈……对不起！但我们俩不可以分开……绝对不可以！”芊芊像木偶一样被牵扯着，一颗颗晶莹的珍珠拍打在苍白脸庞上，始终紧怀着玻璃樽。
佩妮愣住了，望着两个熟悉的身影，她用力地深呼吸，斯条慢理地整理乱掉的发髻，双手快搓破皮地揉着两肩。她在客厅里踱步，时而抬头不让眼泪掉下来。最后她戛然而止，紧闭的双眼疲倦地张开，枯黄的眼球无神地盯着他们，俨然是朵枯萎的黄花。
空气结冰般静止，直被佩妮沙哑的声音打破：“好……你们要在一起……好，那我就将真相告诉你们。”
佩妮逐步走近两孩子，柏霖害怕佩妮再发疯，紧张地将芊芊塞在身后，芊芊望着佩妮那陌生的眼神，一阵熟悉的恐惧感淹没心头。
佩妮蹲在孩子面前，目光像把刀子一样刺穿面前的瑟瑟发抖的小兽，她抬手抚摸柏霖发红的脸：“不是妈不让你们在一起，”她转而盯着蜷缩柏霖身后的芊芊。
“而是因为——你俩是兄妹。”佩妮的眼是崩堤的坝，汹涌的泪不再存蓄。
“那是你们认为而已！我爱芊芊，她也爱我！我们不是兄妹！不是啊！”
柏霖拉起芊芊跑向另一端咆哮着。芊芊喘不过气，可眼前的情景让她顾不上喘气。
佩妮苦笑着，撑着身边的墙壁站起来，眼泪纵横的脸已使得妆容模糊不清，她指着已经开始犯哮喘的芊芊。
“芊芊……是汪洋和慧珍生的种，我亲自把抢走自己丈夫的女人的女儿养大再抢走自己的儿子！”
“轰隆！”一声雷鸣炸破了城市天空。
喘气的芊芊在瞬间停住了呼吸，湛蓝瞳孔已经冻结成一片灰白，怀中的玻璃樽被松手垂直摔在地上，碎成拼凑不回的片，一颗颗变形的巧克力滚落满地。柏霖逐渐松开芊芊的手，逐渐，逐渐。他像遇到海难的溺水者，在飘渺的大海里垂死挣扎，这与他之前幻想的大海浑然不同。
当第二声雷声再响彻全屋时，柏霖像抓到生存的伐木，用求生本能拼命地往门外跑，一直滚落到楼梯，却感受不到骨折的疼痛，继续往漆黑的风雨夜里慌乱窜动，像只受刺激的野猫，也像被追捕的老鼠，那被浸湿的身躯一点一滴消失在黑幕中，逐渐谢幕。
芊芊大脑的氧气终于无法供给生命，一口气憋在胸口前疼得她窒息，眼睑佯装成幕布遮住蓝色舞美，也仓惶谢幕。
佩妮跨过杂乱的客厅，来到电视柜前那张四人合照，用力一拂，玻璃在人脸上碎成一道道划痕，穿过孩子的笑脸，撕破男人女人脸上的和谐。佩妮决定，将这块遮羞布彻底地撕开，她要无人生还。
芊芊暑假提前搬进了本地大学的宿舍，柏霖也顺理成章地办理好出国手续，那晚后，两人再也没说过话。
阳光明媚，蓝天碧云。暑假还没过完，柏霖便要离开这座城。门口的佩妮帮忙把行李装上车，准备送柏霖到机场。她边整理边瞟表情冷漠的柏霖，嘱咐：“到了那边，要照顾好自己。妈妈不反对你谈恋爱，最好找到个合适过日子的妻子，要在那边安家也行。”
柏霖把目光望向二楼的窗口，微风习习，吹动窗口的帘——芊芊已经一个月没回家了。他钻进车身，穿着宽大的风衣把自己蜷缩一团。佩妮正准备开车，看见芊芊在远处缓缓走来，她赶紧下车。
一个月不见的芊芊更加瘦弱了，干枯的脸庞，深陷的眼眶，恍惚的神情，佩妮心头一震，颤着身子上前搂着芊芊。为了减少他俩见面，她不得不让芊芊搬出去，一直为了柏霖的事儿焦头烂额而无暇照顾芊芊在宿舍的生活。
芊芊如木偶搬仍由摆弄，那骨架似乎再使点劲就散了。佩妮抹着眼泪，尝试深呼吸让自己冷静下来。她整了整芊芊的仪容，“走，和妈妈一起送哥哥去机场。”
两个孩子在后座一人坐一边，各自看着窗外。芊芊形容枯槁，宛如破旧的布偶，柏霖冷峻漠然，宛如一座冰山。佩妮透过后视镜感觉两人似乎连呼吸都停止了。
待柏霖把一切手续都办好，准备入安检，他才停住步伐，回头看了看两个女人。芊芊的视线似乎一直没有对焦到柏霖身上，神情游离。佩妮看见她似乎在走神，拍了拍她的肩膀：“去，跟哥哥道别。”
芊芊被轻轻往柏霖的方向推，她似一张纸慢慢飘向柏霖，游散的眼神逐渐聚焦到了柏霖脸庞。柏霖别扭的脸也逐渐正视芊芊的面孔。那张毫无血色的脸，连五官都变得不真实。那双曾让柏霖迷失的蓝眸如今黯如死海。一滴滴的血溅出心脏，一行行的泪涌出眼球，他愤恨地瞪着双眼，瞪着眼前这个把自己全部东西都夺走了的女人。芊芊的视网膜终于呈现柏霖的脸——那么扭曲，那么愤恨，那么不甘。
她眼泪如珠子般碎成一地，努力睁大瞳孔看他最后一眼。
两人默默不语，一直用眼神互相残杀。直到柏霖感到心脏已无法再承载疼痛，吸了一大口气，用尽全身的力气迈开脚步转身离去。芊芊仿佛听到这座城市在崩坍的声音，那么刺耳，那么浑浊，那么黯淡无光。
直到柏霖身影彻底地消失，芊芊颤抖着手从口袋里拿出手机发了条信息，准备转身时却轰然倒地，引来机场一片骚动。尽管人流攒动，人声嘈杂，芊芊却再也听不见这世界的声音了。似乎，一切都随柏霖去了。
柏霖坐在座位上发呆，直到空姐提醒其系安全带和关闭手机，他才回过神来。准备关机时才发现芊芊的信息：“不要再流一滴眼泪了，因为在三千公尺的高空中掉下来，会摧毁一座城。”
飞机轰然起飞，柏霖放声嚎啕，两种声音彼此淹没，谁也不欠谁。
——
暮色中，佩妮缓缓从抽屉里找出一张18年前的合影，汪洋、自己和慧珍，身旁还有几位慧贞带的留学生，那时大家笑得那么灿烂。她的泪珠在没过胶的照片上晕开，汪洋和慧贞的脸逐渐模糊不清。她把照片紧紧揣在手里，望着正躺在病床上的芊芊，用手轻抚她的额头：“妈妈会照顾好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