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姨,不好意思,我来晚了。”kim的声音打断了佩妮的回忆,佩妮回过神冲他笑了笑。kim把外套抖了抖,坐下来。

    “我去酒店安排了宴席的事儿,耽误了时间。说来也怪,F城居然也下雪了。”

    佩妮没接他话茬,示意服务员过来和kim一起点了餐。kim频频看手表,佩妮看出他心不在焉,kim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对不起,阿姨……因为又要忙婚宴的事儿,还要安排我俩搬家的事儿,着实有些忙不过来。而且我也不想芊芊操心,只想她安心地和我结婚,一起和我到SZ安家就好。”

    kim向往着两人婚后的生活,一脸柔情难以掩盖。佩妮咳了两声,喝了口水,话语有些吞吐,kim回过神来,想起今晚是佩妮约自己出来吃饭,必然有话要说,便安静下来等着佩妮说话。

    佩妮放下刀叉,又闪烁了一番言辞。

    “kim呀……当时,阿姨要求你和芊芊婚后搬去SZ,是因为害怕芊芊还依赖着她哥。但现在柏霖他们准备搬回美国了,我……我希望你和芊芊能留下来……搬来和我一起住也可以呀!”

    kim停顿了好一会儿,最后他把餐巾取了下来。

    “谢谢阿姨您的厚爱。其实,搬去SZ虽然是当时您帮我的条件,但是后来我觉得搬离F城是我和芊芊最好的选择,我们需要新的环境过新的生活。”

    佩妮皱着眉,有些焦躁,她以为kim能什么都听她的,毕竟芊芊肯答应和他结婚都是佩妮帮的忙,佩妮不悦地解下餐巾。

    “可、可是芊芊毕竟一直跟着我长大呀!她从未离开过我。眼下柏霖去意已决,我就只剩下芊芊了……”

    kim示意服务员过来刷卡结账。他再次看了下手表,再抬头看着佩妮。

    “阿姨,虽然芊芊一直是您养大的,但芊芊在您心里是什么地位,您应该很清楚。而芊芊这些年来,过得心里如何,就算我是个外人,也是看得见的。”

    佩妮愤怒地一把甩掉餐巾。

    “你这话什么意思?!我一直把芊芊视为己出!你别狗咬吕洞宾!”佩妮颤抖着发青的脸,精致的发髻此时像美杜莎般张扬。

    kim自觉失礼,起身向佩妮弯腰请罪。

    “对不起,阿姨,我言重了。只不过,我和芊芊是一定要离开这的。”

    kim拿过服务员的卡准备离去,又停住,微微侧过身。

    “阿姨,芊芊被确证为重度抑郁症了。”佩妮听到这话愣住了,过去的事情如果电锤般敲击着她的脑袋。

    “我只想给芊芊幸福。”话毕,kim扬长而去,剩下还在出神的佩妮,她不住地嘟囔着:“怎么办,怎么办,我一个孩子都没有了……”

    ——

    自从芊芊到他们家来,佩妮也难忘姐妹情,且芊芊还幼小,佩妮对芊芊都是发自内心地疼爱。只是嫉妒难灭,汪洋始终对慧珍难忘旧情,或者说,佩妮始终忘却不了皑皑白雪中那撕裂她心脏的告白以及毕业那天她哭得歇斯底里求汪洋和她在一起的画面。

    她曾也傻傻地以为,只要两人在一起,一切都不是问题。但直至慧珍死去,汪洋的心也跟着心灰意冷,她才意识到纵使下再大的雪,也覆盖不了汪洋的内心。所以面对芊芊,她总会把慧珍莫须有的罪名安在她身上,在对她好的同时也会对她变相刻薄。这种畸形的爱一直像有毒的藤蔓,缠绕着她,让她越发无法自拔。

    而这种拧巴的母爱让芊芊备受折磨,也逐渐拆散这个家。但这个家越散,佩妮的变态越发激烈,最终像个无形的圆,始终相接,无可救药。

    但爱再变态,也还是爱。

    佩妮独自走在街上,任由雪花飘落在头上,衣服,鞋子上。她回忆起毕业那时期。已是阳春六月,媚阳格外高照。每人都各揣心思准备毕业。再也不似入学那么开心无忧了。慧珍选择继续考研,争取留校。汪洋和佩妮同时被F城的一家国企录用。毕业那天慧珍没有出现,毕业照里只有佩妮紧挨着汪洋。

    揣着毕业证书,佩妮靠在汪洋旁哭得梨花带雨,撕心裂肺。

    “我相信你对我也是有感情的……”汪洋的白衬衫被佩妮哭透了。他望着蔚蓝的天空,几只翱翔的小鸟一掠而过,消失在尽头。他明白,他和慧珍,终究是要各奔东西。他欣赏慧珍,也明白佩妮。他用手按了按佩妮的头。相机的闪光把两人定格在毕业照里。

    佩妮那刻以为,这就是永远。

    ——

    “妈……”

    佩妮回到熟悉的屋子,望见熟悉的灯亮,听到以往熟悉的称呼,她恍惚,再定睛,发现是苏珊。她放眼望向二楼,芊芊的门依然紧闭,柏霖也未回来。她环视屋子,只见sally在客厅中间坐着看动画片,头也不抬。

    她心空落落的,逐步走近sally。望着佩妮恍惚的神情,苏珊不知所措。佩妮哆嗦着手将正在看电视的sally环抱在怀里,轻抚着。Sally疑惑地抬头,望见泪流满面的佩妮一脸茫然。

    “奶奶……怎么了?”她伸手摸了摸佩妮的脸,佩妮仿佛回到了柏霖小时候也会这样和她亲近。

    佩妮只一味地流泪,摇头。

    窗外,雪花飞舞,沉寂了夜色,沉寂了人心。

    芊芊披着厚厚的外套,在房间里拾掇着。她环顾四周,还有半个月,她就要搬离这了。她整理堆积如山的笔稿,一摞日志出现眼前,心如刀绞。她喘着粗气,坐在床边,出神。

    良久,她动身拖来一个箱子,把塞在床底下的巧克力吃力地搬出来,再塞进箱子里。这些年,她把柏霖送的巧克力或好或坏都密封起来塞在床底下,还有一些巧克力包装纸。她把日志也塞进箱子,再起身,发现所在头顶上被塑料包裹起来的两只兔公仔。她打开,把旧的那只扔在床上,把新的那只塞进了箱子。最后她吃力地把箱子搬到楼下的阳台里。她找出之前佩妮用的烧烤炉、炭块和油,燃起一个烤炉。

    阵阵烟味刺醒了柏霖。他撑起宿醉的头,嗅着烧焦味走到二楼阳台,往下看发现芊芊正蹲在地上烧东西,他的头越发剧痛。早晨,苏珊和佩妮送sally上学,家里就剩他俩。他顾不上披衣裳,赤着脚走到阳台边,看着烧得出神的芊芊。火焰在芊芊眼里闪烁,盖过了她眼眸原本的蓝。

    赤红的火焰在一片雪白中好生刺眼,柏霖觉得芊芊也要被火焰给吞噬了。他再仔细打量,发现芊芊烧的都是他给她的东西——还有那摞日志。柏霖觉得自己宿醉难受,咽喉涌出一阵呕吐。

    芊芊依然杵在原地一动不动,任由柏霖猫着腰蹲在门口作呕。柏霖扶着门一个使劲往千秋走去,把身体的力量都跌在秋千上,倚在绳子上看着芊芊不停烧东西的侧影。

    火势越发地大,一些着火的纸片飘落在地上,燃着积雪又灭了。柏霖看见一些火苗都燃到芊芊的手上,她却毫无反应,依然一个劲地往烤炉里塞东西。巧克力被活烤得滋滋作响,仿佛在烤着人的皮肤。

    当芊芊拿起那蓝色绸缎布偶时,柏霖打了个哆嗦。芊芊望着它发愣,颤着手把它往烤炉里放,直到火苗烧着兔子的耳朵,再烧向兔子的衣衫,一直到紧握着它的芊芊的手。火就这么蔓延在芊芊的手边,芊芊也未放手。柏霖低吼一声,冲了过去,一脚踹开烤炉。

    “咣啷!”清晨后院响起刺耳的响声。铁盆被踢翻在一堆积雪里,原还旺盛的火势逐渐熄灭。柏霖就站在蹲在地上的芊芊旁,两人默不作声。柏霖叹了口气,将地上的芊芊拉起来,只见形容枯槁的脸庞划过两行晶莹剔透的泪珠。

    他以为她再也不会哭了,可终究是被泪水冲击了彼此内心最坚固的围城。柏霖摸了摸芊芊被火烧伤的手指,轻轻拉她进房屋敷药。直到药敷好了,芊芊也未肯松开紧拽兔公仔的手。

    柏霖忽然浑身发冷,似乎刚才在屋外的寒气到室内才发作。他搜出烟,急忙给点上。屋内寂静得可怕。芊芊起身走向阳台,望着熟知的一切,回忆如潮水般涌现。一支烟很快被柏霖抽完了,他烦躁地捋了捋头发,望着芊芊孤寂的背影,泪水止不住地流,他颤着声音:“以后,嫁人了,要学会照顾自己。不能再……这么……任性……”最后的声音已淹没在抽泣中,止不住的眼泪鼻涕朦胧了他的脸。

    芊芊抬头,已完全干枯的树枝干,还积着些雪。她呼出一口雾气,原来爸爸给他们种的树已经这么大了。

    “哥。”芊芊慢慢回头,看着眼前这个毫不掩饰在痛哭的大男孩。柏霖缓缓抬头,一张模糊的脸。芊芊微微咧开了嘴角,就像当年她接过他送的兔公仔的表情一样。

    “我们见见爸爸吧?他一定会为我们感到开心的。”

    柏霖垂下头。孩子长大,结婚生子,自然是父母的希冀。

    自从汪洋远赴香港,就极少能和孩子们联系,彼此的消息都是通过佩妮传达的。柏霖也不能原谅他,特别在知道芊芊是他亲生妹妹后。就连柏霖结婚、生子,彼此也未见过面。芊芊一直都很牵挂着汪洋,童年的温馨除了柏霖就是汪洋给的了。但她知道佩妮和汪洋对他都心存芥蒂,也未曾提起要见他。当如今自己即将嫁为人妇,他又是自己的亲生父亲,于情于理,她还是应该亲自告知一下他比较好。柏霖也开始接受芊芊要结婚的结果,再多怨恨也该如积雪般该化了。

    虽然佩妮把汪洋所有的联系方式都删了,但是爸爸的电话柏霖早熟记心里。

    汪洋听到柏霖的声音吃了一惊,他颤抖着声音和柏霖对话,得知芊芊即将要结婚,想彼此见个面的消息,激动地哭出声音,柏霖却厌恶地挂了电话。

    两人也很久没和佩妮说过话,所以找了汪洋的事儿也没告诉她。佩妮自认伤了两个孩子的心,也任由他们我行我素。年后,两个孩子都会各自飞走,剩下孤独的自己。

    ——

    清早,芊芊穿着单薄的衣裳一言不发地坐上柏霖的车。

    柏霖给她加多了件外套,捋了捋她的头发。

    “你这样子,嫁出去会遭笑话的。”

    芊芊扯了扯嘴角:“谢谢,哥。”

    柏霖盯着她的脸愣了好一会儿,点点头,出发了。佩妮起身发现屋里只剩苏珊陪sally写作业。

    “妈,你醒了?中午不用做柏霖和芊芊的饭了。”佩妮昨晚似乎睡落枕了,头一直发疼。

    “唔?他们去哪儿了?”柏霖和苏珊的关系缓和了许多,苏珊觉得只要回到美国会越来越好。苏珊摇摇头:“不知道呢,只知道大清早两人就出去了,好像要去见什么人。”

    佩妮点点头,两人从小一所小学、中学,共同认识的人也是有的,想到最近两人关系似乎缓和了些,佩妮心里也就宽慰了些。她按了按太阳穴:“也好,也好。”

    柏霖和汪洋约在一家离家较远,但能欣赏湖上雪景的餐厅,这里清净宁远,能品茶吃饭,颇有雅致。

    当芊芊睁开惺忪睡眼时,发现柏霖正望着她出神。柏霖看见她醒来赶紧挪开视线。她恍惚着身子。

    “到了?我睡了多久?”

    “下车吧。”其实她在目的地已经睡了一个小时,其中柏霖挂了几次汪洋的电话。

    这家餐厅甚远,却闹中取静,很是惬意。柏霖和芊芊沿着雪景走向走一间独立的房间,一位老人的身影隐约出现在房间里面。柏霖开始抖动着身子,他有多久没见过自己的爸爸了?他甚至都忘记汪洋的具体的模样了。

    芊芊觉得胸口发闷,以致她不得不停下来,从包里取出药。柏霖停下来帮芊芊取药。

    老人听到声响,缓缓回过头。汪洋佝着身子,从前一头黑发已经泛白,脸上多了许多皱纹,这些年为了在香港立业,也是吃了不少苦,柏霖心头泛起阵阵酸楚。但好在他依然精神抖擞,戴着一副眼镜打量着两个孩子,一抖一抖地走向他俩。

    “柏霖?芊芊……是你们吗?”他的哽咽着发声。

    当年他离开时,芊芊还是个小姑娘,而柏霖也不过是个刚上初中少年。如今,芊芊已经亭亭玉立,柏霖也英姿飒爽。他走近两人,老泪纵横。柏霖皱着眉,倔着脸和他对视,却也忍不住划过泪痕。

    芊芊早已难掩情绪,她轻唤:“爸……”便扑倒在了汪洋怀里,两人拥在一团,哭成泪人。柏霖抬头望向远处的雪景,尝试让泪水别流得太快,但他最后也只能像个委屈得孩子,转向一旁独自哭泣。

    十四年未见,终究血浓于水。

    汪洋不住地往孩子们的碗里夹菜,贪婪地打量两个孩子的变化。和他们聊着家事,聊小时候。汪洋在香港承包了个农场,做现代化生产,年轻的时候很苦,但现在事业补上正轨了。只是常年一个人,难免会思念家人,却碍于佩妮不肯让他和孩子们相见也无可奈何。

    “你没有再婚吗?”柏霖冷冷地问。汪洋看着已成长为可担当责任的男人的儿子,甚是宽慰,但他也知道儿子对自己的不理解。

    汪洋叹了口气:“你妈不也没再婚吗?”

    柏霖和芊芊两人对视了一眼,他们听得出来汪洋和佩妮还是有感情的,但因为芊芊的关系不能再住一块了。芊芊喝了口热茶。

    “爸,我和kim的婚礼会在下周举行,您一定要来。”

    芊芊把请柬递给汪洋,汪洋抚摸着请柬甚是开心。

    “慧珍……你妈在天之灵,一定会很欣慰的。”

    芊芊扯了扯嘴角,点点头,躲开了汪洋的眼神。柏霖也把视线挪向了湖面上。湖面不大,却很幽静,加上冬天,凉亭甚少人来。偶尔会有几只鸟飞向水面觅食又速度飞走,留下淡淡涟漪。

    汪洋似乎想起什么:“芊芊,你还是没有原谅你爸爸吗?”

    芊芊望了一眼望着湖面的柏霖,她低着头摇摇头。什么时候轮到她原谅爸爸了?这话他应该问柏霖的。

    “爸,都过去了,咱就别谈了。”汪洋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柏霖始终未发一言。汪洋低着头喝着茶,和他们谈起小时候的事儿,着实温馨。“那会儿,柏霖几乎愿意为你上刀山下油锅呢!呵呵!”

    汪洋越发开心,两人越发心寒。

    “我还以为,你俩会在一起呢……”汪洋继续打趣着俩人。

    “啪!”汪洋正准备喝口茶却被柏霖拍案的声音吓着。芊芊也颤抖了一下。汪洋望着瞪红眼睛的柏霖发懵。

    “你……你怎么了这是?”

    柏霖怒火难熄,他挪开视线,不住深呼吸,沉着声音:“你不要说得这么轻松……你难道就不该为事情内疚一下吗?”

    汪洋放下茶杯,望着两个都不看他的孩子,一脸茫然。

    “我……因为离婚吗?柏霖,你这么大了应该能理解,我和你妈……”

    柏霖愤然起身:“不仅仅是离婚吧!还有我和芊芊是亲兄妹这件事!”柏霖像头失控的狮子咆哮着,引来门口外服务员的注目,芊芊赶紧起身,拉了拉柏霖。

    “哥,别这样,我们说好了不是要好好和爸爸见面的吗?”柏霖甩开芊芊的手,愤然坐下。

    “铃铃铃……”佩妮正为芊芊收拾房间,却发现芊芊又没带手机,一看是kim的来电就接了。

    “喂……啊,是阿姨啊?芊芊又没带手机?芊芊要跟柏霖去西湖厅见爸爸的,我想知道他俩什么时候结束见面,我好去接她去取婚纱……喂?喂?阿姨?”

    手机跌落在地,佩妮脑袋炸开了般。她跌撞地冲出房门,拿起车钥匙就出门了,剩下一脸疑惑的苏珊和sally。刚出门,佩妮觉得世界天旋地转起来,但是她只能不住地加快油门往西湖凉亭开去。

    汪洋五雷轰顶,他瞪大眼珠一言不发,缓缓起身,舌头像打结了般。他脑袋如浆糊般紊乱:“你的意思是……你们以为芊芊是我的亲生女儿?”

    两人都像被电触了一下。

    柏霖眼神更凶狠了:“别装了。妈什么都告诉我们了。”

    汪洋崩溃地闭起眼睛,张着嘴,喉咙发不出一丝声音。他轰然坐下,耷拉着脑袋。三人陷入了死寂。

    许久,汪洋眯着枯涩的眼望着芊芊:“佩妮她,没有和你提起过Raoul?”

    芊芊皱着眉摇摇头,她不懂汪洋为何如此痛苦,最大的痛苦他俩都承受完了。汪洋绝望地点点头,他似乎什么都懂了。为何孩子们那么恨他,为何柏霖没娶芊芊,为何佩妮一直不肯让他和孩子们接触。

    汪洋从行李箱里拿出了一张照片,一张他本就准备送给芊芊的照片。那是一张佩妮、汪洋、慧珍和慧珍当导师带的几位留学生的合影,佩妮也有一张一模一样的。他轻轻推到他俩面前。他哆嗦着手,点了点其中和慧珍挨得最近的一位留学生,一头深棕色卷发,一双湛蓝的眼珠,还有白皙到反光的肤色……

    芊芊和柏霖都机械地转过身子,定睛在那张照片上的那个男人脸上。

    “这人……叫Raoul,慧珍当导师时带的留学生……也就是……你亲生爸爸。”一声尖锐的鸟叫声划破沉寂,一条湖面的鱼被啄走,任其拼命地摇晃尾巴也只能无声地呻吟。

    芊芊倏然起身,夺过照片,盯着照片上笑得无比灿烂的外国男人,那发色,那眼珠,那皮肤……和芊芊神似,只是芊芊身上多了慧贞的韵味,加上长年生病,白皙的肤色更像生病的苍白,人人都以为那是芊芊长期生病造成的。

    柏霖趔趄起身,软榻着身子往后退。

    十几年的疑惑他终于解开了:为什么芊芊的眼珠会泛蓝。

    芊芊的眼珠没有照片中Raoul的蓝,但在光照下,稍微注意就能看得出来。柏霖以为也是因为芊芊生病的缘故。包括芊芊那深棕色的头发……所有的一切,大家都归咎于她生病的缘故。

    “不不不……不是真的,我和芊芊,是亲兄妹,是兄妹……”柏霖拼命地否定一切。

    看着两个崩溃的孩子,汪洋咆哮:“难道佩妮就没有告诉你们吗?!六年前Raoul就找过芊芊!但是,佩妮告诉我是芊芊不愿意见他,不愿意离开家的呀!”

    他俩只知道六年前,妈妈亲口告诉他俩,他们是亲兄妹!

    芊芊软榻地跌坐在地上,瞪大瞳孔。柏霖死死握住拳头盯着汪洋,他要从汪洋的话里找出破绽。汪洋箭步冲上去握住柏霖的双臂,他受不了自己的儿子这般仇视自己:“我就是被逼到去做了和芊芊的亲子鉴定,才毅然决定和你妈离婚的……”

    F城的坍塌原来只需要在瞬间,寒冷的冰雪开始下起来,本来有暖气的房间此时开始变得寒冷无比。

    芊芊和柏霖同时发出撕心裂肺地嘶吼,柏霖推开汪洋双手,不住地往自己身上捶打,他要从这个梦魇里痛醒。

    芊芊死死捂住耳朵,她不愿再听到汪洋的任何话语,她蜷缩在墙角,哆嗦着身子,不住呐呐自语:“不是的……不是的……”

    汪洋想阻止柏霖疯狂的行为却无力,想蹲下安慰芊芊却被她像见到恶魔般推开。汪洋跪在地上,举着双手不知往哪儿放。

    “我的天哪,佩妮都对你们做了些什么……”

    佩妮一个刹车停在了红灯前,一个路人呆在了路中央,边谩骂边离开。佩妮打开车窗大口喘气,她终于体会到了哮喘的感受是如何的。她喃喃自语:“不会的,不会的,汪洋不会说出真相的……他们不会知道的……不会的……”她闭上眼睛,又倏然睁开,她踩着油门闯过了红灯。

    柏霖停住了自残,靠在墙边喘着粗气,他嘴角流着唾液,精神恍惚,仿佛一头被囚禁而发疯到精疲力竭的野兽。

    他看了一眼缩在墙角的芊芊,再次涌现了六年前对她的憎恨,因为只有憎恨她才不会继续痛苦。他任凭耳鸣刺激着大脑,摇晃身子准备离去,宛如六年前那般,选择继续逃离。可他的裤脚突然被拽住了。

    “哥……”他低头,芊芊正趴在地上扯着他的裤腿,哆嗦得像只兔子。芊芊慢慢爬在他脚边,跪在一旁,倚在他腿上。

    “柏霖……带我走,柏霖……带我走,带我走……”她终究说出六年前没勇气说的话来了,她终于释放出囚禁的自己了。

    柏霖僵着身子望着她,一动不动,耳鸣逐渐冷却了下来,听到了芊芊的声音。最后他慢慢蹲下,轻轻扒开紧拽他裤腿的芊芊,把她拥入了怀里。他用下巴不住地蹭着芊芊的头,时而亲吻她的秀发,任由芊芊在怀里颤抖。

    “走,我带你走,我们走,走……”沙哑的声音从深喉里发出,两人同时起身,紧紧握着手,奔跑离去。

    汪洋在身后大声呼喊:“你俩要去哪里啊……我和你妈不能没有你们呀……”两人紧拽着彼此的手,留给汪洋一个愤然的背影,头也不回地消失在前方。他们不会再像六年前那样重蹈覆辙,给机会给任何人伤害到他们。

    汪洋拖着软榻的身子想追上去,却绊倒在半路,只能远远望着他们离去的身影。如果他知道是以失去他俩为代价而知道真相的话,或许他会继续隐瞒真相。

    当佩妮赶到西湖凉亭,远远的只看到颓坐凳子上的汪洋。尽管她心急如焚,但看到久未见的汪洋心也在颤抖。原来,他也是会老的。但她看不见两个孩子,又如发疯的母狮冲向汪洋。

    “他们呢?他们呢?我的柏霖,芊芊呢!”汪洋冷眼望向她,一双死灰的眼神告诉了她一切。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为了你自己,不惜伤害我和慧珍、Raoul,还有两个无辜的孩子……”佩妮恐惧地往后退,不住地摇头。

    “不是的,不是的,不是这样的……”佩妮拼命否认自己的行为。

    她歇斯底里地冲汪洋吼:“不是这样的!我也是不想失去两个孩子!我不能在失去你之后再失去我的柏霖!我的芊芊!我的世界就只剩下他们了!”

    汪洋倏然起身,一巴掌扇在了佩妮脸上,宛如六年前那漆黑的夜里她扇向两个孩子脸上般。

    “你是为了你自己的嫉妒心才毁了两个孩子的吧!”汪洋的嘶吼像炸弹般炸开,疼得佩妮耳鸣不断。

    “你因为你的嫉妒心,你才不愿意芊芊抢走柏霖,你因为你的嫉妒心,你才不愿意让Raoul和芊芊相认,你因为你的嫉妒心,你让两个孩子一直都憎恨着我!”汪洋红着眼一步步逼近佩妮,任由她如何摇头否认。

    汪洋回忆起三十年前。慧珍并非对汪洋无意,只是她知道自己最好的朋友佩妮早就先爱上了汪洋,她不可横刀夺爱。所以一直到毕业她对他俩都避而不见,自己孤独考研,自己独孤留校当导师。她一直都不愿意打扰他俩,她一直都在成全他俩。慧珍最后和自己的学生相爱了,对方却要回国继承家业而不能和她长相守,她也大方地放手,不惜代价生下芊芊独自抚养。

    汪洋也努力地去爱佩妮,努力和她组建一个温馨的家庭,努力地忘掉慧珍。虽然他没办法完全放下慧珍,但是这些是佩妮当初允许的呀,她明明说了愿意接受这样的他。他也从未做过其他对不起佩妮的事。

    佩妮不承认汪洋所说的一切,她拼命摇晃她快炸开的脑袋:“Raoul是要和芊芊相认,但是他没打算带芊芊走,他说什么不愿意改变她的生活,他……他只是想减轻自己的罪恶感而已!”汪洋想起桌面上的照片。

    “所以你就欺骗我是芊芊不愿意跟他相认的吗?!你根本就是害怕孩子们知道彼此不是亲兄妹而会在一起吧!”

    佩妮僵住了身子,汪洋终究是直击她最后的防线,她开始不再摇晃脑袋,她呆在原地,和汪洋四目相对。

    她痴痴地笑了笑。“是、是,我是怕他俩在一起……那会儿我已经感受到柏霖对芊芊的那种感情——就像你对慧珍的感情……我不可以,我也不能,看着我的儿子跟第三者的女儿在一起!”佩妮发疯地冲着汪洋咆哮,仿佛要宣泄一直以来的愤懑。

    汪洋觉得自己的三十年来筑的城都在倒塌,尽管曾经的他是最优秀的建筑师。他转过身,拿起照片,摸了摸照片中慧珍的笑脸。他稍稍侧过身子,对佩妮说:“其实,你才是第三者……”

    才子兼幽默风趣一身的汪洋之所以和她们处处作对,是因为他无法理解慧珍为何能如此忍让、大度,那恬静的笑,那优雅的身姿,还有那乌黑亮丽的秀发。她的回眸,她的微笑,她的颦眉,都掀起他内心的阵阵涟漪。

    他之所以和佩妮耍嘴皮子,也是为了引起一旁慧珍的注意。慧珍也不是无心之人,她知道每次她心情不好到海边吹风时,身后总有个人默默地跟着,却不敢打扰她。汪洋总会想方设法地逗她开心,引起她注意。一片痴心加倜傥的少年,谁能不动心?

    只是,他们之间隔着不了心意又执着的佩妮。只是三人不知道,虽一起高呼友谊万岁,却是佩妮望着汪洋,汪洋望着慧贞,慧贞望了眼汪洋,再望向佩妮。三人的视线如一个圈,将彼此和自己圈死其中。

    “你才是第三者……”佩妮连同自己的城在这句话后轰然倒塌。她又何曾未察觉到是慧珍是在成全他们,只是当这话从汪洋嘴里说出,她却觉得自己被压在倒塌的钢筋水泥当中,动弹不得。

    一个月里,他们通过各种方式方法都找不到柏霖和芊芊。没有人知道他们去了哪。直到苏珊崩溃地跑到楼顶闹自杀,媒体直播援救她的现场,播出了sally哭得撕心裂肺的画面,两人才从熙攘人群里出现。

    望着楼下那十指相扣,紧紧依偎在一起的两人,佩妮他们倒吸冷气,他们知道,已经没有人可以再拆得散他们。

    苏珊回想曾经那像蝴蝶一样自由的自己,再看看现在在人群中狼狈不堪的自己,苦涩地冲柏霖笑了笑:“柏霖,我要你就算不爱我,也忘不了我……”苏珊说完这番话便张开双手跳了下来,八层高楼虽有气垫却依然脑震荡,昏迷不醒。

    急救车鸣声,人声鼎沸,sally尖叫哭喊声……冲破了柏霖和芊芊建筑的围城。柏霖松开芊芊的手,冲过去抱起苏珊跑向救护车,亲眼望着妈妈在自己面前跳下的sally在人群里无助地被挤压、哭喊……都像海水般淹没了芊芊。

    芊芊闭了闭眼,她知道,故事也只能到这里了。

    她背驰人潮,逐渐远去,远去。只剩下还在人潮中寻找她身影的kim。

    【结局】

    故事到这里,我也不知道接下来发生了什么。只是听友人说,有两个版本的结局。

    ——

    Sally和苏珊回美国定居了,柏霖则陪着佩妮一直长居在F城。暑假,sally会飞回来陪他们。待sally六年级的时候,她带着苏珊的信给了柏霖和佩妮。

    “柏霖,我一切安好。我遇到了生命的真爱,彼此真正用心去爱。我终于体会到那么一丝当年你们的情感了。原谅我过去犯的错误。我真心祝福你们。替我向阿姨问好。”

    佩妮叹了口气,拍了拍柏霖的肩膀。

    “这些年,该愈合的伤口也愈合了,sally也长大懂事了。你也该为你们考虑考虑吧。”柏霖望着sally懂事的眼神,摸了摸她的头,把信折好,订了三张去香港的机票。

    芊芊离开了F城去了香港,帮爸爸经营着农场。每天她都早早起床到庄田里去干工作。她还会发表些关于香港风土人情的文章,但再也没写过小说。

    kim在SZ开始了新的生活和工作,偶尔会翻阅到她的文章,知道她过得好便可,也再未打扰过她。亲近大自然的芊芊身体好多了,苍白的肤色有些了血色,她也和Raoul见了面,但拒绝了他出国的邀请,她决心要陪着汪洋。

    平静而平淡的日子就这么过了六年,汪洋准备给芊芊过三十岁的生日。

    ——

    香港夏日的傍晚特别长,温暖的余晖将芊芊的倩影拉得很长。

    她带着草帽依靠在一葡萄架下,专心致志地阅读着手里的书。碎花裙偶尔随风飘动,草丛传来的小虫鸣叫,几只蚱蜢偶尔会扎她的脚。她左脚搓右脚,嘀咕了几下又继续低头看书。

    “姑姑……”芊芊微微抬头,她似乎听到坡上有人喊,张望了下又继续低头看书。

    “姑姑……”声音越发清晰。

    她合上书本。四处寻找,看到山坡头上有一个小女孩,扎着马尾辫一甩一甩地冲她奔跑。那可爱的笑容和脸蛋,是那张她一直揣在身边的照片上的女孩。“sally……”芊芊望着她向自己奔过来,一下子抱住了自己的腰。

    她弯着腰抚摸sally。

    “sally,真的是你吗?sally……”当年芊芊离开,却永远无法忘记sally那嚎啕大哭的可怜模样。Sally使劲点点头。虽然她已经不太记得小时候的事儿了,但是爸爸、妈妈和奶奶都会给她讲很多关于姑姑的事儿。

    “你怎么来这儿了?奶奶呢?妈妈呢?爸爸……呢?”sally露出可爱的笑容,转向身后。芊芊缓缓起身,看见柏霖那张多了些胡渣的脸,却依然熟悉。

    芊芊心中荡起圈圈涟漪。她捏着sally的小手,轻声道:“你终于来啦?”柏霖微笑,点点头。

    六年前,芊芊悄然离开。

    但她相信:“没人可以再分开我们。即使我离去,我也相信我们会再相遇。”彼此再用六年时间平复一切伤痕,就等着今天的相逢。

    Sally抬头望着深情对望的两人,拉着芊芊的手走近爸爸,再牵起爸爸的手。

    柏霖和芊芊相视而笑,伸出另外一只手将芊芊轻搂入怀里。余晖下,三人相拥。影子终于逐渐连成一条线。

    远处,站着汪洋和佩妮,汪洋轻轻搂了搂佩妮的肩膀,佩妮泪眼婆娑地望着他,轻轻依偎在他怀里,他俩决定用余生去赎罪。

    THE  END

    柏霖将书合上,走到阳台门边吸了支烟。

    芊芊的小说的结局出来了。他望着那一动不动的秋千出神。他低头看了看手表,拎着件大衣出门了。车子安静地行驶了很久,一直到山坡脚下才停。他拿着束百合花独自往上走。

    一排排墓碑安静地躺在山坡上,偶尔树上的小鸟会发出几声鸣叫,格外的幽静。他步伐停在了一张熟悉的照片的碑前,弯腰把花放下,又摸了摸照片里的人。

    “这里还好吗?芊芊。”照片里的人笑得恬静。灰蒙的山谷开始滴几滴雨露。柏霖套着灰色外套,呵出冷气。光阴恍惚,已经六年了。距离他在海水里找到芊芊的尸体已经六年了。

    柏霖点着烟,另一只手插在口袋里。

    “你终究是回到了自己的归处。”一缕烟缓缓飘过。

    “只是留下我一个人,看云卷云舒呀。”柏霖半戏谑。最后一口把烟吸完,扔在地上用脚踩灭。

    他蹲下抚摸墓碑,仿佛抚摸芊芊的脸。墓碑写着:“爱妻?张许芊芊。”

    于你名,冠我姓,生前无法做到的事,死后总算能补偿了。柏霖的声音有些哽咽:“可是……芊芊,我好想你……”柏霖低着头,紧闭眼睛,他企图用尽力气去感受一丝芊芊的气息,却只有空灵的鸟鸣。最终他只能用脸蹭了蹭冰冷的石碑。

    “爸爸……”女孩稚嫩的呼喊逐渐传近。柏霖起身回头,看见正努力往上爬的sally,手里捧着束花。她把花递到芊芊的碑前。“妈妈说今天是姑姑的忌日,要我给姑姑带花儿。”

    柏霖冲她笑笑,摸了摸她的头。

    “sally真懂事,姑姑一定很开心。”柏霖牵着sally往坡下走去,到了半山腰看见苏珊正在一辆轿车旁等着。

    苏珊笑着迎上去牵过sally,和柏霖相视笑了笑。轿车驾驶座摇下玻璃,一个成熟的中年男人和柏霖点头示意。

    “好了,sally,我们还得去上兴趣班,和爸爸说再见。”

    sally笑容可掬地冲爸爸摇手:“爸爸再见。”便钻上了车。苏珊再向柏霖礼貌地点了点头:“周末我会带sally去医院看望阿姨,先走了。”

    柏霖也冲她点点头,一直向远离的轿车摆手。他双手插在衣袋里,嘴里继续呵出冷气。回头看了一眼芊芊墓碑的地方,一只白鸽不知道从何飞起,飞向了远方。柏霖眨了眨眼,转身一步一步走下了山坡。

    鸟鸣,雾绕,孑然。

    雨雾中,远去的孤独人影,逐渐消失在暮中。

    再也没有人分得清何为故事,何为生活。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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