凄风卷砂石,大漠孤城墙。送亲车队从望京一路西行,随着绿叶枯萎、风力渐强,热闹长街被一片广阔的荒芜接替。

    金顶喜轿在长途跋涉中蒙尘,轿中女子丹蔻手指紧攥红盖头,葱白玉色指节像在红浪中挣扎,正不甘地挣扎。

    “小姐……没有药了。”丫鬟翠翘倒扣瓷瓶,慌张地几乎要把瓷瓶砸碎在轿上,她昨夜清楚地记得瓶中还有十几颗保命药丸,怎么会一夜之间消失?

    翠翘眼泪夺眶而出:“奴婢把药弄丢了,奴婢该死!”

    新娘敷了厚脂粉,苍白的脸孔硬是装点喜庆娇红,像戴上一张滑稽面具。赵宜强行按下胸腔的不适,细长黛眉微微颤抖,松了红盖头,抬手拭去翠翘眼泪:“去……找领队霍将军,他们偷了药。”

    翠翘闻声立刻起身,几颗水晶似的泪珠子掉落在新娘喜服上,而后跌跌撞撞地出了轿。

    赵宜胸腔剧烈鼓动,像有一只绝命白鸽在她体内振翅,耳边传来遥远的声音,她听见翠翘的询问、哀求、咆哮。

    “霍将军,您可曾见过小姐的暖沁丸?”

    “求求您,帮我家小姐找一找,没了药,我家小姐就活不成了!”

    “忘恩负义之辈!恭王府给了你们多少好处,如今翻脸不认人!”

    往事如梦似幻,赵宜呼吸愈发艰难,像要从石缝中挤入几缕呼吸,她眼前昏暗喜轿被白光充盈,陷入缤纷回忆。

    是恭王府的春,王公贵族无一不到场。杯觥交错、舞乐丝竹,而赵宜穿着鲜亮的海棠红长裙奔跑在后院小径,领着一群非富即贵的少年少女放风筝,欢声笑语填满亭台水榭。

    寻常闺门小姐自然不能如此行事,但她是个例外。她是摄政王捧在手心的嫡女,号惜文公主,无人敢责她半分。

    是长街盛夏,赵宜钗环佩身“叮当”响,手持长鞭抽纨绔,望京恶霸一时间闻风丧胆。至此,赵宜在庙堂江湖有了个新名声——“郢朝的明珠”。

    摄政王势如中天,他的独女赵宜深受皇室爱重,这颗明珠似乎要永远地悬在郢朝天空,但萧瑟秋风带来通敌情报,朝野震动、太子夺权,恭王府——倒了!

    大厦倾倒,鸟兽尽散。明珠蒙尘,和亲草原。

    争吵声、叫嚷声将赵宜拖回现实,她眼角滑落一行清泪,轿外翠翘跪在地上,细如蚊声:“霍将军要小姐答应回望京,他才会给药……”

    回望京?赵宜嘴角勾起一个清淡、讽刺的冷笑,轻声唤道:“翠翘。”

    “奴婢在!”恭王府满门刚烈,翠翘陪在这位虎将风范的小姐身旁,生出一颗坚忍衷心。

    赵宜虚弱地靠在玉枕上:“我死后,一身尸骨埋黄沙,也不要回望京。”

    “奴婢陪小姐一起……”

    赵宜感到窒息感渐强,一团团棉花接连塞进肺中。她自小体弱,父亲求得神药为她续命,不过是与天夺命。

    罢了。赵宜眼眶中不自觉地流出冰冷的泪,在她面庞滑出一条绵绵不绝的溪流,神智飘远,眼前似乎不再是郁滞喜轿,而是飞在空中的繁花风筝。

    她痴痴伸手,去够那遥远的风筝,去触碰梦想的天高海阔。

    “哗!”轿帘掀开,光线闯入,赵宜眼前的幻境像砂石一般被侵蚀,逐渐回归现实。

    下一刻,她抬起的手被一只粗糙宽大的手掌握住,一颗韵香药丸塞入口中。

    赵宜神智彻底回笼,她震惊地睁大眼睛,一个身穿异域服饰的高大男子闯进了喜轿,正一只手攥着她的手,另一只长臂抵在她身后的轿板。

    宽敞的喜轿霎时间变得狭小如笼,而那身躯高大的男子则是笼中猛兽。他棱角清晰像一把锋利长刀,高挺鼻梁和幽深眼窝满是异域风情,碰撞出强悍野兽与魅惑紫罗相互揉杂的奇妙气质。

    男子的手微微攥紧,像将花苞揉碎,赵宜这才回神,立刻将手抽出,冷声道:“你是谁?”

    男子乌黑发亮的眼眸微妙地动摇片刻,开口便是语调板正的汉话:“郡主,前方已是纳错山。”

    赵宜心生疑惑,和亲队伍怎么会走到纳错山?虽说翻过纳错山也可到达草原。但还有数条平直大道可走,何苦翻山?

    “我再问,你是谁?”赵宜早已不能掌控命运,但她毫不退步。

    男人面上毫无波澜,可他显然很享受将郡主拢在身下这个姿态,他稍稍低头,呼吸便无所顾忌地侵扰赵宜的领域:“穆伦。”

    穆伦,上任草原王收他做义子,现如今统领三大部落,号称草原的头狼。

    也就是,赵宜夫君的……义兄弟。

    不等赵宜理清思路,穆伦便伸手擦过她细嫩的脸庞,脂粉和眼泪搅在一起,早已不成样子。赵宜想不到此人竟然如此不顾礼数,赶快向旁边躲开,可后脑又撞上了穆伦的臂膀。

    赵宜红了脸,难得露出女儿家羞怯模样:“请离轿。”

    穆伦纵览她泪眼朦胧、脸颊绯红,挪开视线下了轿。

    轿帘挂着,赵宜看着穆伦一步步朝前方霍将军走去,四周围了十几个草原服饰的弯刀骑兵,无声地与郢朝队伍争锋。

    穆伦道:“我要接她走。”

    霍将军显然没料到会发生这种事,他已将队伍带到纳错山,就是为了用长途奔波逼得赵宜低头。皇城之中的那位新主,根本不想赵宜远嫁草原。

    骑在马上的霍将军俯视穆伦:“职责所在,我必须护送郡主到草原王帐。”

    穆伦黑得纯粹的眼珠子不为所动,他了然地点点头,转身,问喜轿中人:“郡主欲如何?”

    命运的风筝线神奇地回到了赵宜手中,一旁是熟悉的郢朝队伍,明知她身有重疾却偷药胁迫,风筝线早已将她的手割得血肉模糊。

    另一旁,是深浅不知的陌生人,似从天而降为她带来救命丹药。

    赵宜割断那伤人的旧牵挂,望向穆伦:“我想跟你走。”

    下一刻,穆伦那张无风无波的面孔,像春风吹过芳草骤生一般,露出了一个笑容。不知怎的,这股春风似也吹到赵宜心上,她神奇地分辨出这笑容中的如释重负、欣慰快乐。

    “走!”穆伦高声呵道,几步朝赵宜奔来,在赵宜慌乱的呼叫声中把她抱出喜轿。赵宜被紧拥着,不自觉地伸手环住穆伦的脖颈。

    霍将军驾马赶来,被一个弯刀骑兵划破了马肚子,摔倒在地又被马血喷溅一身。送亲车队的将士几乎都是如此,弯刀砍断了马匹的腿,甚至是马头,送亲车队多是新兵组成,他们惊恐万分的惨叫此起彼伏。

    “翠翘!”赵宜与穆伦同坐一匹马,她扭头向后呼喊,翠翘正提着裙摆拼命跟在后头,而后她身后出现一个弯刀染血的骑兵,像拎小鸡崽子一般把翠翘提了起来,用胳膊夹着一路颠簸。

    翠翘喊道:“小姐,我在!”

    赵宜紧握的红盖头不知什么时候松了手,盖头掠过沙尘、飞过纳错山的阴影,竟然“嗖”地扑到了霍将军脸上。

    霍将军气急败坏地抓下盖头,他满头满身的泥污马血,吼道:“我要上报朝廷,上报朝廷!”

    -

    赵宜许久未骑马奔驰,感到无比畅快,穆伦一手握缰绳,一手环抱赵宜的纤纤细腰。赵宜眼前是宽阔景象,穆伦眼中是赵宜的神情,一寸一缕尽收眼底,像寒冬热炭,摆进他心上的铜炉。

    赵宜点亮的眼睛,让他想起多年前的一幕。

    那时,他怀着满腔恨意,尖刀藏在背后,一步步接近妆镜前的赵宜。

    恭王府金尊玉贵的大小姐病中初愈,瘦削苍白的小脸仍带病气,一呼一吸都是汤药味。她妆台上没有胭脂水粉,钗环鬓花,而是剪刀、浆糊、丝绢、竹篾。

    赵宜扭头,对他露出一个笑,眼睛闪闪亮亮:“小子,梦里都念叨草原上的风筝。”

    握住刀柄的手抖了抖,他看着赵宜神神秘秘地托出一支未成型的风筝:“待天气回暖,我们去放风筝。”

    咳嗽声将穆伦从回忆中唤醒,他立刻收紧缰绳停了下来,轻拍着赵宜瘦薄的脊背,对弯刀骑兵们道:“今晚就近落脚。”

    一个细长脸的骑兵语调暧昧地说:“首领,你干脆把新娘子带去咱帐上算了!”

    “是啊!送什么金王帐,回狼部!”其他人跟着帮腔。

    赵宜睁圆了眼睛,穆伦顺着她的头顶抚下,像安慰一只受惊羊羔,道:“你别听他们胡说……但是距此最近的就是狼部了。”

    “哦!”那些骑兵拖长调子哄笑。

    赵宜望进穆伦眼里,不知怎么,从他的语气动作中获得了安宁。

    穆伦脸上的表情变得生动起来,他似乎有些为难:“金帐在草原中央,路途遥远,你身体不好。”

    可哪怕是民风开放的草原,未到夫家,先去了其他男人的部落领地,这……

    “赵宜,”穆伦说出了她的名字,“先去狼部。”

    赵宜忽然生出隐秘猜测,穆伦先于金王帐前来接亲,神兵天降早有准备,甚至还随身携带了她急需的良药,开口称她姓名——赵宜,而非惜文郡主。

    此人,早有准备。赵宜审视着穆伦,又骤然收起她所有的锋芒,顺从道:“那便听您安排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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