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皆以为,扶摇山的慕潮生天纵奇才,生来就是骄子,只是八岁之后入了歧途,才被宗门惩戒,被曾经的荣光遗弃。

    但其实……他生来就跟这世上所有美好的词汇没什么关系。

    青色的宽袖之下,那些被挖了又长,长了又挖的血肉,如今已成了积年的旧痕。

    只有崎岖不平的肌肤表面,昭示着这具躯体曾遭受过何等非人的折磨。

    “小的时候,师父总以闭关为名,将我关在各种各样的黑屋子里……”慕潮生回想幼时的记忆,声调也因那份模糊而变得飘忽不定,“我很怕黑,但怕也没有用,师父会按时按量来取我的血,后来稍大一些时,就不光是取血,还要剜肉了。”

    “为什么……你师傅要取你的血肉啊?”凌雪意面上显现出一种很复杂,很不能理解的悲伤。

    “我不知道。”慕潮生轻轻摇头,“我到现在都不知道。”

    “我只是觉得,师父应该是在完成什么东西……说不清是什么……”

    一次又一次,周而复始,那样剜肉削骨的痛苦对于一个孩子来说,还是太难以承受了。

    所以在漫长的折磨和无尽的黑暗里,年幼的慕潮生出于身体的自我防护机制,分裂出了一个新的黑暗人格。

    这个人格无视感情和规则的约束,只在乎自己的性命,对于任何妨碍到自己的人事物,都报以最恶意的揣测,和最残忍的报复。

    在每一个被困于囚牢的夜晚,慕潮生就跟这另外的人格说话,这个人格是他唯一的朋友,也是他最忠实的保护者。

    在他承受不了痛楚,想要自尽时,是他救下了他,也是因为有了他的存在,他才不会觉得日子那么难熬,好像每时每刻都生活在无尽的地狱里一般。

    而后来的某一天,不知怎么,慕潮生浑浑噩噩地从闭关的囚牢里逃了出去,迷迷糊糊中,隐约听见师兄弟们在追赶他,再有意识时,自己已被关回了牢笼。

    后来那几名弟子的尸体被发现,而他们的金丹却在他的身体里,所有人都叫嚣着要他偿命时,他这才隐约记起,那一晚的仓皇出逃,另一个人格似乎是下了狠手,沾了人命的。

    之后师父为平息众怒,取走那些被他强占的丹元时,亦取走了他自身修炼的金丹。

    并废了他一身的武脉,要他今后永远不能再以自身所学去杀人作恶。

    凌雪意听他慢慢讲述,似乎能从这只言片语中,将一个十六岁少年的成长轨迹拼凑出来。

    “至于小师妹……”慕潮生摇了摇头,低声道,“我对那段时间的记忆没什么印象了,只记得秦师兄冲上来要杀了我,而我当时俯卧在小师妹的身上。”

    作为当事人自身,他的回忆也是颠三倒四的,很难构成一个完整的故事链,以至于很多时候,他自己都觉得他就是世人口中传播的那般形容。

    慕潮生怀疑过,在年幼被囚那段时间里,师父莫方明为了不让他把被剜肉取血的事情泄露出去,给他下过使他精神错乱的药物,因此催生了他体内另一个残暴人格的诞生,导致他回忆这段漫长的经历时,时常想不起关键节点,甚至于自相矛盾。

    “你师父太坏了……”凌雪意低下头去,闷闷地说,“我不喜欢他。”

    “嗯。”慕潮生擦干净眼泪,附和道,“我也不喜欢他。”

    凌雪意又抬起头,期期艾艾道:“那我们不要被他找到,不就好了么?”

    我们就生活在这里,不去什么扶摇山,也不要被扶摇山的人找到,就不会有人知道你的过去,不会来找你的麻烦,也不会来欺辱你了。

    真的可以么?

    一辈子待在这里,永远不被外人找到?

    慕潮生情不自禁地抬手,触及凌雪意松散的鬓发时,指尖为那柔软的触觉所惑,似被灼烫般,难以忍受地蜷缩了一下。

    他能清楚地听见,自己的心脏跳如擂鼓,而滚烫的血液则经由此处,向整个四肢百骸流去。

    那道声音又出来了。

    低沉的,轻蔑的,不屑一顾的,歇斯底里的情绪,充斥在他的脑海里,疯狂地叫嚣着。

    “谎言!全都是谎言!”

    “一辈子待在这里,这种可笑的承诺,你不会真的相信了吧?”

    “人是善变的,她今天这么说,一旦某个时候恢复记忆,就会立刻翻脸,并推翻之前的一切许诺!”

    “若你把这些不值一提的笑话放在心上,将会是这世上最可笑,最没有尊严的人——!”

    尽管理智是如此急切地向他预警,勒令他在悬崖前停步,不要坠入到那万劫不复的深渊里去。

    可是,只要一想到……她正在逐渐理解他,同情他,喜欢他……尽管这喜欢只是人与人之间最纯粹的善意,并无旖旎,慕潮生也控制不住地感觉到欢喜。

    这份喜悦超越了他以往得到的任何欢愉,即便要以身为薪,把自己燃烧殆尽,才能延续这一瞬间的幸福,他也心甘情愿。

    偏爱于斯人,非是名利色势,而是彼于吾,如覆草之木,如挡霜之瓦。

    “好。”慕潮生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轻声对凌雪意道,“我们就待在这里,一辈子都不要被人找到……”

    天气越来越冷了,渔民渐渐不再出海,集市上也冷清了许多。

    凌雪意跟着慕潮生去集市上卖完自制的竹篓后,拿着换来的钱,又添置了些秋冬的衣物。

    卖豆腐的大婶见他俩携手而行,就问慕潮生,这一位是不是就是他当初提到过的妻子。

    凌雪意听了,自己主动上前来认领,很高兴地说:“是啊是啊……我就是他的妻子!”

    大婶夸他俩果然是郎才女貌,难怪当初想给这小伙子做媒,他死活都不肯,原来是娶了个这么漂亮的美娇娘啊!

    这是她第一次听见有人夸自己长得好看,有点不好意思,捂着脸颊悄声地问慕潮生:“我真的长得很漂亮么?”

    慕潮生笑了笑,轻轻点头。

    “很漂亮,没有见过比你更漂亮的了。”

    说完这句话,手不自觉地抚上了那用幻术弥补的半张脸,神情显得有些怅然若失。

    “让开!”

    有路过这偏远小镇的修士从他们身边经过,脾气倒是大得很,厉声呵斥前面的民众不要挡路。

    慕潮生心内一惊,生怕是魔域之人找到这里来了,伸手就去抓凌雪意的手腕。

    结果他刚碰到她,她就很自然地、顺着他的力道躲到了他的身后。

    慕潮生若无其事地站在原地,随大流地后退,顺利地避开了那一行修士,并没有引起任何注意。

    而他的身后,凌雪意小心地探出头来,下巴抵在他的肩上,好奇宝宝似的朝那些人张望。

    “……”慕潮生隐隐觉得哪里不太对。

    凌雪意这时道:“你比我高半个头,我稍微往下蹲一点,站在你身后,不仔细看还真看不出来呢!”

    慕潮生讶然,是了,不知不觉间,他竟然长高了这么多,也已经比她高出这么多了。

    “东西都买好了,我们回家去吧。”凌雪意笑眯眯道。

    “好。”慕潮生微笑。

    那一行修士路过集市后,在镇上唯一的一家客栈落脚,吃饭时,闲聊起了这海边小镇的风物。

    大部分人都觉得海风咸腥,且物资并不丰富,没什么可值得说的,并纳闷雇主怎么非要他们到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来找人。

    他们穿深色劲装,隶属于千机门,这是个只要利益到位,杀/人放火,奸/淫掳掠,无恶不作的组织,在修真界名声极臭。

    但有需求就有市场,纵然人人喊打,千机门的总坛搬了又搬,也还是在修真界存活了下来。

    最近,他们就是接到一个老主顾的大单,才来这里寻人的。

    那位老主顾似乎很笃定,要找的人就在东海之滨,就在这个人口稀少的小镇上。

    甚至特意嘱咐他们,找到人之后,一定要带活的回去。

    “听说魔域也在悬赏惊鸿仙子的下落,若有知道者,去缴这个投名状,就能在魔刹主座下占有一席之地……”说这话的人似有心动,“你们说,咱们要找的人,跟魔域要找的惊鸿仙子是不是有什么关联啊?”

    另一个人戏谑道:“咱们要找的是个男的,惊鸿仙子是男的吗?”

    同伴冷声打断他们:“少议论这些,咱们收钱办事,把人找到就行了,多的不用管,干这行的忌讳不知道吗?”

    一行人继续吃饭,吃完饭后决定把周边的几个村子都排查一下。

    其中领头的,找到了镇上的耆老,让他们回忆回忆最近是不是有什么生人出没,随后拟出一份名单,拿着名单挨家挨户地去问。

    镇子就这么大,生人也就那么几个,都找了一圈,依然没什么头绪,领头之人不由得怀疑起老主顾给的情报是否有误。

    底下的人没轻没重,拐弯抹角地打听老主顾的信息,费尽心思才隐约得着个边儿,说是什么大宗门的掌教,托他们在此寻找门内的子侄。

    骗鬼呢,谁家掌门丢了孩子不派自家人出来寻,反而找他们这些臭名昭著的血滴子?

章节目录

柔弱不能自理的夫君入赘后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偷果子的阿狸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偷果子的阿狸并收藏柔弱不能自理的夫君入赘后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