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生在海边,伴随着潮汐降生,所以叫这个名字,那我呢?”凌雪意双手撑脸,睁得圆溜溜的眼睛里满是疑惑,“我是不是该叫树生啊?”

    慕潮生沉默了,心想若按这个取名规则,你与凌风霄都该叫这个名字……

    凌树生,好奇怪的名字。

    “大树母亲生我的时候,也会感觉到痛么?”

    凌雪意望着屋前已渐渐褪色的树叶,目光好似也被染上了一层怅惘。

    “听说母亲怀胎生子是一个极为艰辛的过程,生产之时也凶险万分。”慕潮生摇了摇头,“可我没有母亲,生育究竟代表着什么,我也不知道。”

    凌雪意好奇道:“你没有母亲么?那你是怎么被生出来,又是怎么长到这么大的?”

    见她一派天真,宛若无知少女的模样,慕潮生失笑,随即又想到了什么,笑容淡了下来。

    “我出生在东海之滨,未满周岁时就被师尊带去了扶摇山,刚开始……日子过得也还好,后来山上的人不喜欢我,便也过得不太好了。”

    “为什么不喜欢你?”凌雪意理所当然地觉得不解。

    慕潮生低声道:“为什么要喜欢我呢?”

    他总是露出这样无所谓,仿佛什么都不在意的神情,可凌雪意已不是从前那般对万事了然于心,且善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性情了。

    几次追问,慕潮生都不回答,她就搬个小板凳坐在他面前,用极其认真的表情等待着他的答案。

    慕潮生只好投降,苦笑着道:“大概是因为我做了一些不好的事吧。”

    然后就不肯再多说了。

    慕潮生做饭的手艺不算多好,但也还行。

    从前在扶摇山上时,忍饥挨饿是常事,饿到极致时,他会去挖树根,挖草皮,抓死老鼠,一切能够果腹,能够让他活下去的东西,他都尝试过。

    如今粗茶淡饭,平静度日,已经是奢望中的生活了。

    凌雪意吃完鱼片粥后,被慕潮生塞了串自制的简易糖葫芦在手里,那滋味自然不如集市上售卖的好,可是她也没吃过那些,伸出舌尖舔了舔,将一颗山楂果含在嘴里,吃着吃着,突然小声说:“可是我喜欢你。”

    慕潮生当时洗完碗,正在擦拭灶台,闻言极其自然地抬头,待明白过来她说了什么后,握着抹布的动作一顿,整个人都僵住了。

    但凌雪意说完这句话后,就继续专心地吃她的糖葫芦,仿佛无事发生,吃完之后,又搬出小板凳,去看着她的大树母亲发呆了。

    慕潮生目光闪了闪,眼里的光许久才黯淡下去。

    经过这么多天的相处,他已对她现在的状况有所了解。

    她似乎是失去了之前数百年的记忆,以及被记忆影响而成的性情,回归到了最至纯至真的时候,所以总是有无穷的好奇心,也不会掩饰自己的情绪,高兴、疑惑、生气都摆在脸上。

    以前的她,一日十二个时辰至少有六个时辰都在练剑,永远高高在上,永远高不可攀。也许是故意,也许是习惯了,她几乎不与其他人有任何私事上的接触,就像一尊塑像,一个完美的符号,存在于所有蓬莱弟子的仰望之中。

    说起她,总有许许多多的称号,惊鸿仙子,仙门第一人,蓬莱双璧,情霜剑主人,可抛去这一切,她喜欢什么,讨厌什么,有什么兴趣爱好,是个什么样的人,没有人知道,似乎……也没有人关心。

    慕潮生是低贱卑鄙,受人厌恶和不齿的废物,而凌雪意光芒万丈,为世人尊崇敬仰,可回首望去,她这个工具人与他这个小人……不是一样可悲么?

    从没有人知道,原来这个工具人也是爱吃甜食,爱吃糖葫芦的。

    在修炼之外,其实她也爱发呆,爱在窗台上种一排无名的野花,然后把它们挨个戴在慕潮生脑袋上,美其名曰“好看”。

    慕潮生知道凌雪意是由婆罗神树所结的优昙青果化生,却不清楚,为何她当日耗尽修为,回归本源之体,被他种进土里之后,竟能再次化形而生。

    而再次化形之后的她,一身修为竟像完全消失了一般,手无缚鸡之力,与普通的十几岁小姑娘毫无差别。

    看着她在这一方小天地里生活得无忧无虑的模样,慕潮生心中涌起一股汹涌的热流,那热流似乎能把他湮没似的,一时高兴,一时又觉得彻骨的悲伤。

    她可是凌雪意啊……

    未来的蓬莱之主,仙门首座,怎么会为了一颗糖、一朵花,开心成这样呢?

    这样可怜可悲的事,不是应该只发生在他身上吗?

    怎么会属于她呢?

    “你为什么……”不知何时,凌雪意停止了摘菜的动作,将注意力转到了慕潮生脸上,“老是看着我,露出这样……”她用手去拉扯嘴角,挤出一个勉强的笑容,“这样难过的表情啊?”

    慕潮生掩饰地低下头去,敷衍道:“没什么。”

    沉默良久,他终于低低地,试探性地问出了那句潜藏于心的话。

    “那一天,你说的那句……喜欢,是什么意思啊?”

    慕潮生的一生之中,从未有哪一刻如此刻这般,抛却尊严,将自己仅有的、可怜的勇气堆上赌桌,只为了等那一句虚无缥缈的回答。

    被问之人怔了怔,毫无半分忸怩之态,坦然道:“你说自己不讨人喜欢,不是的,我就喜欢你啊……”

    “你给我煮饭,帮我梳头发,还给我做糕点,做糖葫芦吃,你对我这样好,我为什么不喜欢你呢?”

    凌雪意不解。

    慕潮生追问道:“那要是……别的人也像我这样对你好,你……也会喜欢他们么?”

    凌雪意想了想,固执道:“可是……也没有别的人这样对我,只有你,只有你一个人啊。”

    世上的人千千万,或许你对我伸出的手只是偶然,只是命运轮转之下的一道辙痕,若换个时间,换个地点,一切就会是不同的走向,可是……彼时彼刻,此时此刻,那个向我伸出手的人,就只有你,只是你啊。

    “但是……”慕潮生红了眼眶,凄声道,“我是个很坏的人,做过一些不好的事,不值得你喜欢。”

    凌雪意显出几分踌躇,说道:“很不好么?”

    慕潮生点头。

    “是,很不好。”

    凌雪意将摘好的菜放至一旁,挪了挪板凳,倚靠在门边,一双明眸抬起,目光尽系于他一身。

    仿佛眼里心里都只能看见他似的。

    慕潮生被这眼神灼烫得心脏一颤,竭力压制情绪,用一种平和淡漠的语调,缓缓地将那段一直刻意不去回望的过往,都说了出来。

    “那些人骂你的话,说你修炼禁术,杀人取丹,□□师妹……都是真的?”凌雪意不可思议地睁大眼睛,“不是人家陷害你,不是有内情,真的……都是你自己做下的事?”

    慕潮生不敢去看她此时的反应,怕被那目光里的情绪刺痛。

    “如果,都是我做的呢?”

    如果我真的是世人口中唾骂的那般不堪,如果我真的犯下滔天之罪,你又会如何待我呢?

    是与他们一样,将我视作仇寇,跟我划清界限?

    还是漠然视之,不在意这一切,认为是非皆与你无关?

    慕潮生自嘲一笑,这个答案自己不是早就知道了么?

    惊鸿仙子果真不愧为仙门第一人,为人处世皆放眼于大局,她不在乎他的过往,即便提及,亦只是以旁观者的态度,劝诫他今后务必向善,不可自困,一个人最重要的阶段永远不在他的过去,而在未来。

    若她将来执掌仙门,该是苍生之幸。

    “我也不知道……”凌雪意显得很纠结,“我接触到的,就只有现在的你,虽然你说自己从前很不好,可我还是觉得……你不是个坏人。”

    “你如果是个坏人的话,又怎么会这么尽心照顾我,对我好呢?”她显得很委屈,“可是在那些死者家属看来,你又确确实实对不起人家……”

    闻言,慕潮生唯有苦笑。

    “真正的赎罪是让死者得安息,生者得慰藉。”

    “以后你逢年过节便多多给亡魂祭拜,多烧些纸钱,想办法弥补还活着的人吧。”

    “若是有朝一日,那些人找上门来,一定要你以死抵罪,我……我好像也没有办法视而不见,那我就挡在你面前,他们先处置我,再处置你……”

    凌雪意低下了头,自觉惭愧。

    “我知道你做得不对,我不是想要包庇,我就是……我就是见不得有人欺负你……”

    他们要报仇,要打你,要杀你之前,先打我,先杀我,这样……我看不见你之后受苦,心里就不会那么难受了……

    凌雪意还在悄声解释,这个瘦弱的少年却小心翼翼地,第一次抱住了眼前的姑娘,早已是泪流满面。

    他颤抖着,挽起袖子,将手臂上那些嶙峋的旧伤首次展露于人前。

    没有人知道,慕潮生没有告诉过别人,其实八岁之前,他过得也不是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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