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险些成为晏泽宇大舅子的薛询，薛茗烟一母同胞的兄长。
拜在天衍宗副掌教索擎的门下，以善卜善筮闻名。
薛询屏退左右，询问晏泽宇连日来的近况。
晏泽宇虽然明知自己心魔附体，已有不祥之兆、不义之举，但此时心境已变，并不将这区区末节放在眼里。即便，那曾是他最为在意的立身之则。
身处他人门户，不宜惊哗，且薛询为人一向谨慎，见素来龙章凤姿，有人皇之威仪的大师兄面堂深沉，眼神如一泓看不见底的秋潭，心中虽然隐隐有不祥之感，仍是理智，目光奕奕道：“大师兄既寻到了凌仙子，不妨与我先回苍梧山去复命，掌教师伯见你安然而归，定然宽慰，届时若师兄仍是牵挂凌仙子，可复至蓬莱洲关切，不知师兄尊意如何？”
支摘窗前，晏泽宇横琴于膝，指间抹挑，溢出断断续续的宫商之声，意态闲闲，似乎在慎重考虑他的提议，又似乎并未在听他说话。
一曲罢，室内余韵悠长不绝，抚琴之人才借着这点残留的余氛，说：
“一来一回实无必要，若师尊挂心，便劳烦师弟回山解释一二，我必要等到雪意完全恢复，才会考虑回山一事，她无恙，我才安心。”
观他话中之意，似是毫无转圜，不论自己如何游说，都坚持置之不理的了。
从前的晏泽宇不是这般固执己见的人，或者说，他就算固执，也不会如此毫无顾忌，外放得几近毫不掩饰，薛询不知他是如何与凌雪意相处的，但以其为人，必不喜他如此作派，只怕这位大师兄就算穷尽心思，也得不到苦苦追寻之物。
薛询话锋一转：“师兄既如此挂怀，如今凌仙子正是艰难之时，师兄何不以羲皇四调为她护法，助之恢复根基呢？”
这般故作疑惑，晏泽宇怎会察觉不了？
霎时一怒，拂袖而起，语气分外不耐：“雪意性喜清幽，且极自尊自傲，不会同意外人见她狼狈之象，更不要说对她施以援手了。”
薛询闻言，心中冷笑，原来他也知道自己在凌雪意眼中只是一名外人啊。
可怜小妹痴心一片，自己临行时，哭着闹着要一起跟来。
若河阳城一事坐实是晏泽宇所为，再加之他如今性情大变，回去必得说服小妹茗烟，晏泽宇实在已非可以托付之人。
叫她死了这份心吧！
不过，眼下的当务之急还是要把这位劝回去，否则非但人皇之命格，只怕连天衍宗首徒之位也保不住。
届时掌教师伯和师尊必然降罪，父亲与妹妹也会埋怨自己，薛询叹气，可如今偏偏当事人自己毫不在意，这真是两头不好做人！
罢了罢了，就当他多管一回闲事。
薛询道：“虽则凌仙子不喜与人交接，可那青鸾殿中还有一位小公子呢，凌仙子若真对他只存怜悯之心，并无他情，便会另辟殿宇闭关，或将之旁置了。”
晏泽宇看不出来，蓬莱三垣看不出来，是因为他们都是关切凌雪意之人，自以为深谙她的脾性，却不知，人……也是会变的。
惊鸿仙子亦不例外。
薛询并不将她当作那个冷冰冰的仙门传说来看待，而只以普世的眼光来论，一个女子，愿意与另一个毫无亲缘的男子同殿而处，而且这个人名义上还与她有夫妻之分，便已经很能说明一些事情了。
只有晏泽宇才会被一叶障目，不将慕潮生此人当一回事。
的确，晏泽宇虽将慕潮生视为欲拔除的眼中钉，可从本心而论，他只觉得凌雪意待慕潮生是慈悯得过了头，自负得过了头，并不真正以为这两人会有任何可能。
或者说，晏泽宇并不觉得慕潮生堪配做他的对手。
然而他却不明白，自己至始至终的对手并不是慕潮生，而是凌雪意，他求而不得的心上人。
凌雪意厌恶蓬莱三垣期许的眼光，无视世人对她的山呼与称颂，所谓的一见钟情也不过是见色起意，遇得多了，便觉麻木。
而晏泽宇与她相遇之初，便伴随着这些声名与皮囊的光环，故而他越是倾慕，她越是抵触，他越是费尽周折，她越是不屑一顾，归根到底，是初遇就错了。
所以开不出花，结不出好果。
薛询虽不知他们的过往细节，却仅从这几日在蓬莱洲的所见所闻，便已能隐隐察觉出症结所在。
可怜襄王有情，神女无心……
青鸾殿中，凌雪意烫盏煮茶，动作虽行云流水，一气呵成，脑中却在另想别事。
慕潮生接过她的青瓷杯，有些纳闷。
凌雪意顺手把住他腕脉，以内息查探他之丹田，发现果真是如泥牛入海，毫无反应。
察觉她的意图后，慕潮生脸上讪讪的，道：“我的筋脉早被师父废了。”
“师父？”凌雪意哂笑道，“还叫这个称呼呢……”
她语中似有嘲讽之意，慕潮生抬眼究去，后知后觉过来，那不是讥笑，只是对莫方明如此待他，他竟还称之为“父”的不解，或者说，不平。
“你三岁就能引气入体，如今还怕再重来一次？”
慕潮生苦笑道：“这不一样，那时我……”却顿住了，那时如何呢？众星捧月，前途无量，跟现在这般的废人之躯比不得？
这一刻，那些被刻意遗忘的记忆复苏，曾经的点点滴滴冒出头来，俊秀的少年却唯剩怔忡，原来这些恍如隔世的记忆，都是他曾经历过的种种啊。
凌雪意不喜欢慕潮生此时自弃的神情，微带疑惑：“凡人之躯寿数不过八十年，你真想好了，在世上行不过八十载，便埋于一抔黄土之下么？”
慕潮生默然以对，心想，又有什么不好呢？
这话说完，凌雪意也鬼使神差地沉默了。
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会担心他寿数不永的呢？
退一步而言，即便慕潮生天不假年，弃世而去，那也是他自己的选择，是命运在他降生之际写就的一页，与她有什么关系呢？
不。
她只是、只是见不得美玉蒙尘，明珠暗投罢了。
当初三垣没有看错，凌雪意微抬眼，目视眼前的少年，此人确实天资卓绝，心性澄明，如此泯然众人实在可惜，至少，她不能坐以待毙，该有所尝试……
“你还记得，当初引气入体时，是如何做到的么？”
凌雪意让慕潮生盘膝而坐，抬起双手，与她合掌为十。
一股淡而透明的灵气自她的掌心导入慕潮生体内，那是她气海中的元灵，正试图在他身体里寻找曾经残存的痕迹，他自己的元灵存在过的痕迹。
那阵暖流洋溢在慕潮生周身，他知道那是因为她在消耗自身的修为，可此时的她尚未恢复完全，怎么经得起如此靡耗？
“阿雪，”这个称呼他此刻唤得艰涩，“你不要这么固执……”
凌雪意这时显现出那股不容人抗拒和反驳的劲儿了：“我是否固执，不是你来评判的。”
她身体如何，她自己最清楚，既然决定这么做了，那结果亦由她自己来承担。
“我生平最厌恶反复无常，不能做下决定，又不能承受所做决定带来的后果之人。”凌雪意没什么情绪起伏，“你想让我也成为这样的人么？”
话已至此，慕潮生无法，只得任由她试探，只盼她尽早放弃，别再坚持这些无用之举。
“你们在干什么？！”
朱漆殿门之前，晏泽宇目光凝重，大跨步匆匆进入殿中，脸色黑得仿佛乌云遮面。
经薛询提醒，他心带疑虑而来，便鬼使神差地隐匿了气息，不想叫旁人察觉出来。
结果甫一进殿，便看见两人相对而坐，双掌相贴的场面。
霎时也没有什么理智了，走上前去就把慕潮生拉了开来。
凌雪意此举本就损害自身，此时再被乍然打断，更是不济，体内气息翻涌，之前蛰伏在她身体里，后来被她强行压下的魔气霎时翻涌，流窜于五脏六腑。
力量冲击之下，她攥住了自己的胸口，脸色极为难看。
“阿雪！”慕潮生见她痛苦不已，心都揪在了一起，只觉得是自己连累了她，满心的悔恨，满心的自责。
晏泽宇被妒火冲昏了头脑，第一时间不是关切心上人的安危，而是将矛头对准了情敌，这个他从未真正视之为威胁的情敌。
“阿雪？”晏泽宇不敢置信道，“这两个字也是你配叫的？”
慕潮生对他没有愧疚，亦无其他情绪，再多的羞辱都受过，还怕这区区的几句话吗？
“我说怎么那么巧呢？你早预谋好这一天了吧？”
“她堂堂的仙门首徒，将来的首座，你骗她与你夫妻相称，让她跟你在采石矶那种乡野地方混日子等死，难道不是心存觊觎，妄图一步登天？”
“还是说，你以为她能跟你在那儿待一辈子，陪你做一辈子的美梦？”晏泽宇毫不留情地嗤笑，“慕潮生，你不要太异想天开了！你配得上她么？”
最后一句话已显得有些歇斯底里了。
“够了。”
凌雪意熬过那一阵，顺过气来，面色殷红，勉强道：
“我还没死呢。”
拜在天衍宗副掌教索擎的门下，以善卜善筮闻名。
薛询屏退左右，询问晏泽宇连日来的近况。
晏泽宇虽然明知自己心魔附体，已有不祥之兆、不义之举，但此时心境已变，并不将这区区末节放在眼里。即便，那曾是他最为在意的立身之则。
身处他人门户，不宜惊哗，且薛询为人一向谨慎，见素来龙章凤姿，有人皇之威仪的大师兄面堂深沉，眼神如一泓看不见底的秋潭，心中虽然隐隐有不祥之感，仍是理智，目光奕奕道：“大师兄既寻到了凌仙子，不妨与我先回苍梧山去复命，掌教师伯见你安然而归，定然宽慰，届时若师兄仍是牵挂凌仙子，可复至蓬莱洲关切，不知师兄尊意如何？”
支摘窗前，晏泽宇横琴于膝，指间抹挑，溢出断断续续的宫商之声，意态闲闲，似乎在慎重考虑他的提议，又似乎并未在听他说话。
一曲罢，室内余韵悠长不绝，抚琴之人才借着这点残留的余氛，说：
“一来一回实无必要，若师尊挂心，便劳烦师弟回山解释一二，我必要等到雪意完全恢复，才会考虑回山一事，她无恙，我才安心。”
观他话中之意，似是毫无转圜，不论自己如何游说，都坚持置之不理的了。
从前的晏泽宇不是这般固执己见的人，或者说，他就算固执，也不会如此毫无顾忌，外放得几近毫不掩饰，薛询不知他是如何与凌雪意相处的，但以其为人，必不喜他如此作派，只怕这位大师兄就算穷尽心思，也得不到苦苦追寻之物。
薛询话锋一转：“师兄既如此挂怀，如今凌仙子正是艰难之时，师兄何不以羲皇四调为她护法，助之恢复根基呢？”
这般故作疑惑，晏泽宇怎会察觉不了？
霎时一怒，拂袖而起，语气分外不耐：“雪意性喜清幽，且极自尊自傲，不会同意外人见她狼狈之象，更不要说对她施以援手了。”
薛询闻言，心中冷笑，原来他也知道自己在凌雪意眼中只是一名外人啊。
可怜小妹痴心一片，自己临行时，哭着闹着要一起跟来。
若河阳城一事坐实是晏泽宇所为，再加之他如今性情大变，回去必得说服小妹茗烟，晏泽宇实在已非可以托付之人。
叫她死了这份心吧！
不过，眼下的当务之急还是要把这位劝回去，否则非但人皇之命格，只怕连天衍宗首徒之位也保不住。
届时掌教师伯和师尊必然降罪，父亲与妹妹也会埋怨自己，薛询叹气，可如今偏偏当事人自己毫不在意，这真是两头不好做人！
罢了罢了，就当他多管一回闲事。
薛询道：“虽则凌仙子不喜与人交接，可那青鸾殿中还有一位小公子呢，凌仙子若真对他只存怜悯之心，并无他情，便会另辟殿宇闭关，或将之旁置了。”
晏泽宇看不出来，蓬莱三垣看不出来，是因为他们都是关切凌雪意之人，自以为深谙她的脾性，却不知，人……也是会变的。
惊鸿仙子亦不例外。
薛询并不将她当作那个冷冰冰的仙门传说来看待，而只以普世的眼光来论，一个女子，愿意与另一个毫无亲缘的男子同殿而处，而且这个人名义上还与她有夫妻之分，便已经很能说明一些事情了。
只有晏泽宇才会被一叶障目，不将慕潮生此人当一回事。
的确，晏泽宇虽将慕潮生视为欲拔除的眼中钉，可从本心而论，他只觉得凌雪意待慕潮生是慈悯得过了头，自负得过了头，并不真正以为这两人会有任何可能。
或者说，晏泽宇并不觉得慕潮生堪配做他的对手。
然而他却不明白，自己至始至终的对手并不是慕潮生，而是凌雪意，他求而不得的心上人。
凌雪意厌恶蓬莱三垣期许的眼光，无视世人对她的山呼与称颂，所谓的一见钟情也不过是见色起意，遇得多了，便觉麻木。
而晏泽宇与她相遇之初，便伴随着这些声名与皮囊的光环，故而他越是倾慕，她越是抵触，他越是费尽周折，她越是不屑一顾，归根到底，是初遇就错了。
所以开不出花，结不出好果。
薛询虽不知他们的过往细节，却仅从这几日在蓬莱洲的所见所闻，便已能隐隐察觉出症结所在。
可怜襄王有情，神女无心……
青鸾殿中，凌雪意烫盏煮茶，动作虽行云流水，一气呵成，脑中却在另想别事。
慕潮生接过她的青瓷杯，有些纳闷。
凌雪意顺手把住他腕脉，以内息查探他之丹田，发现果真是如泥牛入海，毫无反应。
察觉她的意图后，慕潮生脸上讪讪的，道：“我的筋脉早被师父废了。”
“师父？”凌雪意哂笑道，“还叫这个称呼呢……”
她语中似有嘲讽之意，慕潮生抬眼究去，后知后觉过来，那不是讥笑，只是对莫方明如此待他，他竟还称之为“父”的不解，或者说，不平。
“你三岁就能引气入体，如今还怕再重来一次？”
慕潮生苦笑道：“这不一样，那时我……”却顿住了，那时如何呢？众星捧月，前途无量，跟现在这般的废人之躯比不得？
这一刻，那些被刻意遗忘的记忆复苏，曾经的点点滴滴冒出头来，俊秀的少年却唯剩怔忡，原来这些恍如隔世的记忆，都是他曾经历过的种种啊。
凌雪意不喜欢慕潮生此时自弃的神情，微带疑惑：“凡人之躯寿数不过八十年，你真想好了，在世上行不过八十载，便埋于一抔黄土之下么？”
慕潮生默然以对，心想，又有什么不好呢？
这话说完，凌雪意也鬼使神差地沉默了。
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会担心他寿数不永的呢？
退一步而言，即便慕潮生天不假年，弃世而去，那也是他自己的选择，是命运在他降生之际写就的一页，与她有什么关系呢？
不。
她只是、只是见不得美玉蒙尘，明珠暗投罢了。
当初三垣没有看错，凌雪意微抬眼，目视眼前的少年，此人确实天资卓绝，心性澄明，如此泯然众人实在可惜，至少，她不能坐以待毙，该有所尝试……
“你还记得，当初引气入体时，是如何做到的么？”
凌雪意让慕潮生盘膝而坐，抬起双手，与她合掌为十。
一股淡而透明的灵气自她的掌心导入慕潮生体内，那是她气海中的元灵，正试图在他身体里寻找曾经残存的痕迹，他自己的元灵存在过的痕迹。
那阵暖流洋溢在慕潮生周身，他知道那是因为她在消耗自身的修为，可此时的她尚未恢复完全，怎么经得起如此靡耗？
“阿雪，”这个称呼他此刻唤得艰涩，“你不要这么固执……”
凌雪意这时显现出那股不容人抗拒和反驳的劲儿了：“我是否固执，不是你来评判的。”
她身体如何，她自己最清楚，既然决定这么做了，那结果亦由她自己来承担。
“我生平最厌恶反复无常，不能做下决定，又不能承受所做决定带来的后果之人。”凌雪意没什么情绪起伏，“你想让我也成为这样的人么？”
话已至此，慕潮生无法，只得任由她试探，只盼她尽早放弃，别再坚持这些无用之举。
“你们在干什么？！”
朱漆殿门之前，晏泽宇目光凝重，大跨步匆匆进入殿中，脸色黑得仿佛乌云遮面。
经薛询提醒，他心带疑虑而来，便鬼使神差地隐匿了气息，不想叫旁人察觉出来。
结果甫一进殿，便看见两人相对而坐，双掌相贴的场面。
霎时也没有什么理智了，走上前去就把慕潮生拉了开来。
凌雪意此举本就损害自身，此时再被乍然打断，更是不济，体内气息翻涌，之前蛰伏在她身体里，后来被她强行压下的魔气霎时翻涌，流窜于五脏六腑。
力量冲击之下，她攥住了自己的胸口，脸色极为难看。
“阿雪！”慕潮生见她痛苦不已，心都揪在了一起，只觉得是自己连累了她，满心的悔恨，满心的自责。
晏泽宇被妒火冲昏了头脑，第一时间不是关切心上人的安危，而是将矛头对准了情敌，这个他从未真正视之为威胁的情敌。
“阿雪？”晏泽宇不敢置信道，“这两个字也是你配叫的？”
慕潮生对他没有愧疚，亦无其他情绪，再多的羞辱都受过，还怕这区区的几句话吗？
“我说怎么那么巧呢？你早预谋好这一天了吧？”
“她堂堂的仙门首徒，将来的首座，你骗她与你夫妻相称，让她跟你在采石矶那种乡野地方混日子等死，难道不是心存觊觎，妄图一步登天？”
“还是说，你以为她能跟你在那儿待一辈子，陪你做一辈子的美梦？”晏泽宇毫不留情地嗤笑，“慕潮生，你不要太异想天开了！你配得上她么？”
最后一句话已显得有些歇斯底里了。
“够了。”
凌雪意熬过那一阵，顺过气来，面色殷红，勉强道：
“我还没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