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臂枝形吊灯下 ,白色的餐桌上 ,盆碟 、水壶和杯盏闪烁着微光 ,使桌面看上去仿佛一块刚被石匠打磨完毕的大理石 。桌上有几块色斑 :红色的葡萄酒 、栗色的面包 、从深盘中冒出热气的绿色浓汤 。然而 ,白色的桌面使这几块色斑渐渐消失了 。而四堵墙壁上的一切——饰物和画幅——则成了黑乎乎的一片 ,对比之下 ,桌面显得更加洁白耀眼 。卡尔 拉已在自己的位子上坐定 ,她用呆滞的目光凝视着浓汤冒出的腾腾热气 ,耐心地等待着 。

    三人当中 ,母亲先进来 。她朝跟随在身后的凌慕扭过头去 ,用揶揄和欢快的语调宣称 :“活着不是为了吃饭 ,可吃饭是为了活着 … … 您却相反 ,干什么事都倒着来 … … 您真幸福 。”

    “唔 ,不 … … 唔 ,不 … … ”凌慕一边说 ,一边走进餐厅 。他为好奇心所驱使 ,伸手摸了一下只有一点温热的暖气片 ,仿佛不相信这儿有暖气 似的 ,“您没有听懂我的话 … … 我说的是 ,干一件事情的时候不应该考虑另一件事 … … 例如 ,我工作时只想着工作 … … 吃饭时只想着吃饭 … … 以此类推 … … 这样的话 ,一切都会很顺利 … … ”

    “你偷东西的时候呢?”跟在后面的江皓很想这么问一句 ,但他却违心地钦佩凌慕 ,对这个人恨不起来 。“他毕竟说得有道理 ,”他一边这 么想 ,一边朝自己的位子走去 ,“我考虑得太多了 。”

    “您真幸福 ,”母亲冷嘲热讽地重复了一句 ,“我的情况却相反 ,一 切都很糟 。”她坐下 ,露出一副忧戚 、端庄的神情 ,低头用匙子把汤搅凉 。

    “为什么一切都很糟?”凌慕问 ,他也坐了下来 ,“我要是处在您的位置 ,倒会觉得很幸福 :一个可爱的女儿 … … 一个前途无量的聪明儿子 … … 一幢漂亮的房子 … …还想要什么呢?”

    “唉 ,其实您心里早就明白 。”母亲轻轻叹了口气说 。

    “不 ,我向您坦白 ,我什么也不明白 ,尽管这样有被人当作无知的危险 … … ”浓汤喝完了 ,凌慕放下羹匙 ,“不过 ,我知道 ,你们三人都感到不满意 … … 您别以为只有您才这样 ,夫人 … … 想试试吗? … … 好吧 ,你 ,江蔓 ,请你说实话 ,你对现状满意吗? … … ”

    姑娘抬起眼睛 :这种欢快和假装关切的口气使她愈发感到不耐烦 。瞧 ,她此时坐在这张熟悉的餐桌边 ,和其他许许多多个傍晚一样 ,大家讲的还是这么几句话 ,周围还是这么一些超越时间概念的东西 ,尤其是灯光也跟往常一模一样 ,这是一种激发不出幻想 、产生不出希望 、亘古不变 、 陈陈相因的灯光;它的光芒尽管暗淡得像穿旧了的衣服 ,却仍然固执地照着他们的面孔 。有几回 ,当灯光在空桌面上遽然一闪时 ,她会产生这么一种确切的印象 ,似乎在灯光的暗淡晕圈中看见了他们四个人 ——母亲 、弟弟 、凌慕和她自己—— 的面孔 。总而言之 ,所有东西都使她觉得讨厌 ,而凌慕却偏偏要用这个问题来刺激她 ,使她的整个灵魂都感到痛苦 。不过 ,她克制住了自己的恼怒 。“嗯 ,现状应该更好一 点 。”她承认 ,随即又垂下脑袋 。

    “瞧 ,”凌慕得意扬扬地大声说 ,“我说对了吧 … … 江蔓也 … … 除了她以外 … … 江皓肯定也 … … 江皓 ,你的事情也不妙 ,对不对?”

    江皓在做出回答前也瞥了他一眼 。“哼 ,”小伙子思忖道 ,“现在应该以牙还牙了 ,应该骂他一顿 ,大吵一场 ,最后跟他决裂 。”但他并不真想这么做 ,平静得如同一潭死水;一丝冷笑 ,一片冷漠 。

    “你别说了 ,行不行?”他镇定自若地说 ,“事情如何 ,你比我更清楚 。”

    “嘿 ,滑头 … … ”凌慕大声说 ,“江皓真是个滑头 … … 你想避免回答 ,滑过去 … …但你显然也感到不满意 ,否则你就不会整天老耷拉着脸 ,像过清明节似的了 。”女佣端上一道菜 ,他吃了一 口接着说 :“可是我 ,在座的各位 ,可以断言 ,我的事一切顺利 ,不 ,十分顺利 。我非常满意 ,非常高兴 。要是我能再次出生的话 ,我希望还像今生一样 ,而且还叫这个名字 :凌慕。”

    “幸福的人!”江皓用挖苦的口气大声说 ,“但至少要告诉我们你是怎么做到这点的 。”

    “我是怎么做到这点的?”凌慕重复一遍 ,他的嘴巴塞得满满的 ,“嗯 ,没什么诀窍 … … 我倒想知道 ,”他给自己斟了一杯酒 ,接着 说 ,“你们三个人为什么不像我这样乐观 。”

    “你是怎么得出这种结论的呢?”

    “因为 ,”他说 ,“你们老为一些微不足道的事情而烦恼 … … ”他缩住话头 ,啜了一 口酒 。接着大家沉默了一分钟 。江皓 、江蔓和母亲三个人都觉得自尊心受了挫伤 。江皓发现自己和往常一样可悲 、冷漠 、 缺乏自信;他心想 :“哼 ,我真想看见你跟我一样悲观 。”江蔓考虑的是一成不变的生活和这个男人对她的诱惑;她想大声说 :“我嘛 ,是因为有几个站得住脚的理由 。”但三人当中 ,最后讲出自己的心里话的是脾气急躁 、有话憋不住的母亲 。

    她一向对自己评价很高 ,现在凌慕竟把她跟她的子女同等看待 ,一 起纳入对生活不满者之列 ,这使她很伤心 。她觉得自己被背叛了 :情人不仅移爱他人 ,而且还奚落她 。

    “就算是这样吧 。”她终于开口说了话 ,打破了这阵沉默 。她想挑起口角 ,用的是一种讽刺挖苦 、充满恶意的语调 :“可是我 ,亲爱的 ,感到不满意是有充分理由的 。”

    “我不怀疑 。”凌慕平静地说 。

    “我们也不怀疑 。”江皓重复道 。

    “我不像江蔓那样 ,是个小女孩 ,”母亲用愠怒和伤感的口吻说 ,“我是一个历尽沧桑的女人 ,尝过痛苦的味道;噢 ,是的 ,吃过许多苦头 。”她重复着自己这几句话 ,亢奋起来 。她接着说 :“我遇到过许多麻烦和许多困难 。尽管这样 ,我始终保持自身的尊严 ,始终使自己压 倒所有的人 ,是的 ,亲爱的凌慕 ,”她的这番话是用辛酸和挖苦的声调说出的 ,“压倒所有的人 ,包括您在内 … … ”

    “我从来没想到 … … ”凌慕说 。此时大家明白 ,母亲找到了发泄妒火的方式 ,她会沿着这条路一直走到尽头 。大家厌倦和反感地发现 ,一场俗不可耐的风暴正在晚餐的宁静气氛中酝酿着 。

    “您 ,亲爱的凌慕,”美琳继续说 ,一双闪闪发亮的眼睛逼视着情人 ,“刚才讲得太轻巧了 … … 我不是您的那些衣着华丽 、 头脑简单的女朋友之一 ,她们只晓得纵情恣欲 ,勾引男人 。今天这一个 ,明天另外一个 ,随便乱搞 … … 不 ,您错了 … … 我觉得自己跟那帮太太不一样 ,很不一样 … … ”

    “我不是这个意思 … … ”

    “我这个女人 ,”母亲越来越激动地继续说下去 ,“在生活方面 ,完全可以当您以及许多跟您一样的人的老师 。不过 ,我不愿出风头 ,不愿多谈论自己 。这种谦和的性格是很罕见的 ,也许只有傻瓜才这样 。所以别人往往误解我 ,无法理解我 … …但不应该因为这些 ,”她把嗓门儿抬高了八度 ,“不能因为我心地过于善良 ,性格过于随和 ,待人过于宽宏大量 … … 不应该因为这些——我再说一遍——我就没有权利和其他女人一样 ,禁止任何人在任何时候侮辱自己 … … ”她向情人射出最后一瞥愤怒的目光 ,然后低下头 ,开始机械地挪动面前的物品 。

    大家的脸上都出现了极度惶惑的表情 。“可我从来没想到要侮辱您啊 ,”凌慕泰然自若地说 ,“我只是说 ,我们这些人当中 ,唯一没有感到不满意的人是我 。”

    “嗯 ,谁都明白 ,”母亲话里有话地回敬一句 ,“谁都清楚 ,您感到很满意 。”

    “你听我说 ,妈妈 ,”江蔓插了话 ,“他没讲任何侮辱性的话 。”姑娘经历了最后这个场面 ,感到心灰意懒 。“让这一切结束吧 ,”她看着低垂着脑袋 、仍然受着妒火折磨的 、 既像小孩又像大人的母亲 ,暗自思索道 ,“让这一切统统结束吧 。不管付出什么代价 ,我也要改变一下自己的生活 。”几个荒谬的念头涌进她的脑海 :离家出走 ,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在空气中化为乌有 。她记起凌慕以前讲过这么一句意味深长的话 :“你需要一个像我这样的男人 。”最后的时刻到了 。“要么是他 ,要 么是另一个男人 … … ”她想 ,她无法再忍耐下去了 。她痛苦的目光从母亲脸上移到凌慕脸上 :挤进她生活中的这些面孔都是一个样的——僵硬 、呆板 、缺乏对旁人的理解 。最后 ,她垂下眼睛 ,望着面前的盘子 。菜已经凉了 ,冷凝的卤汁看上去跟白蜡一样 。

    “你别多嘴 ,”母亲吩咐她 ,“你不了解情况 。”

    “唔 ,我亲爱的太太 ,”情人回敬一句 ,“我也一点都不了解 。”

    “您 ,”母亲紧紧皱起眉头 ,一字一顿地说 ,“您对我了解得太透彻了 。”

    “或许是吧 。”凌慕耸耸肩接腔说 。

    “哼 ,别说了 … …请您别说了 ,”母亲愤愤地打断他 ,“您最好别开 口 … … 我要是处在您的位置上 ,我会让别人把我忘掉 ,悄悄溜走 。”沉默 。女佣进来把盘子取走 。“瞧 ,”江皓看见母亲脸上的怒意渐渐消失 ,心里想道 ,“暴风雨已经过去了 ,晴朗的天气即将重现 。”他抬起头 ,“喂 ,”他问 ,语调中没有一点高兴的影子 ,“这件不愉快的事情结束了吧?”

    “彻底结束了 ,”凌慕自信地答道 ,“我和你母亲和解了 。”他转向美琳 :“太太 ,我们和解了 ,对不对?”一丝伤感的微笑在她那浓妆艳抹的脸蛋上若隐若现 。她很熟悉他这种声音 、这种语调 :当她青春尚在 ,情人对她还是忠心耿耿的时候 ,她听惯了这种充满诱惑力的声音和语调 。“您难道相信 ,凌慕 ,”她娇嗔地打量着自己的双手问道 ,“人能这么随随便便地原谅别人吗?”

    他们的交谈显得越来越温情脉脉 。江蔓打了个寒战 ,垂下了眼 睛 。江皓轻蔑地微笑起来 。“瞧 ,”他想 ,“行啦 ,你们拥抱吧 ,过去的事情就别提了 。”

    “原谅别人 ,”凌慕说 ,他的口气严肃得可笑 ,“是每个善良的基督徒的责任 。”(“让她见鬼去吧 ,”他这时心里却想道 ,“反正她女儿大了 ,可以取代她 。”)他打量着姑娘 ,偷偷地 ,并不扭过头去正面对着 她 。他发现她富有肉感 ,比母亲妖艳 ,长着两片殷红肥厚的嘴唇 。她肯定愿意向他委身 。晚饭后应该试试 。要趁热打铁 ,不能拖到第二天 。

    “嗯 ,”母亲说 ,她的气全消了 ,“我们都是基督徒 ,那就原谅别人吧 。”直到此时还受到压抑的笑容完全释放了 ,她露出两排似白非白的牙齿 ,伤感 、 自如地笑着 。她的全身肌肉彻底放松了 ,正在微微抖动 。“噢 ,顺便提一下 ,”她接着说 ,对女儿的爱突然涌上她的心头 ,“别忘了 ,明天是我们江蔓的生日。”

    “不兴这样了 ,妈妈 。”姑娘抬起头来说 。

    “不 ,我们还要庆祝一番 ,”母亲一本正经地回答 ,“您 ,凌慕 ,可以认为已经接到明天上午到这儿来的邀请了 。”

    凌慕在桌旁微微欠了欠身 :“一定来 。”然后他转向江蔓 ,“你多大了?”他问 。

    大家相对而视 。坐在姑娘对面的母亲伸出两个指头 ,嘬起嘴唇 ,似 乎要让她说“二十岁” 。江蔓见后马上理解了母亲的意思 。她有点犹豫了 ,但片刻后她的心肠便变得像铁一样硬 。“她想让我少说几岁 ,”姑娘心想 ,“免得显出她自己太老 。”她决定不听母亲的 。“二十四 。”她面不改色地回答道 。

    一丝失望的神情从母亲脸上掠过 。

    “这么大了 。”凌慕叹道 ,他的话中包含着惊讶和戏谑的成分 。卡尔 拉点点头 :“是这么大了 。”她重复道 。

    “你不应该照实说 ,”母亲责备道 。她正在吃酸橙 ,因而脸上的表情更显得酸溜溜的 。

    “看上去多大就说多大 … … 你看样子还不到十九 。”她吞进最后一瓣橙子 。大家的橙子都吃完了 。凌慕掏出烟盒 ,请他们三人吸烟 。淡蓝色的烟雾从桌上冉冉升起 。他们用呆滞的目光彼此打量着 ,一动不动地待了一阵子 。最后 ,母亲站起来说 :“我们到客厅里去吧 。”他们四人相继走出餐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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