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走廊没用多少时间。人人心烦意乱。江蔓低头看着铺在地板上的那块旧地毯,朦朦胧胧地想道:多年来,他们每天都要从这里走几次,地毯上的花纹大概已磨平了;多年来,他们每天都要对着墙上这些椭圆形的镜子照几次,他们的面容和身影大概已经凝留在镜中了。他们每次只照一会儿工夫:母亲和她看看脸上的胭脂是否已经抹匀,江皓检查领带是否打正。这条走廊里蛰伏着习惯和厌倦这两个幽灵。两边的墙壁仿佛不断向外散发着毒气,戕害着从这里经过的所有人的灵魂。所有东西都和往常一样,没有任何改变:地毯、电灯、镜子;左边是带有一扇玻璃门的更衣廊,右边是通往门厅的漆黑楼道。一切都是旧事的重复——江皓照例在这里停一会儿,点燃一支烟,吹灭火柴;母亲照例在这里矫揉造作地问情人:“今晚我的脸色憔悴,对不对?”凌慕照例在这里冷漠地答道:“不,相反,我从来没见过你这么容光焕发。”连叼在嘴边的香烟也不取下;而她自己则照例颇感心酸:生活一成不变。

    他们走进那个冷冰冰、黑洞洞的长方形客厅。一个类似拱门的构件把客厅分成大小不等的两部分。他们在正对着门的那个屋角坐下。几幅深色的丝绒帷幔遮掩着关得紧紧的窗户。这里没有枝形吊灯,只是墙上按相等距离嵌着一些烛台状的壁灯。三盏壁灯亮着,它们发出暗淡的灯光,照着客厅面积较小的这半边。拱门后的那半边笼罩在黑影中,只能勉强分辨出几面镜子的反光和一架钢琴的长长的轮廓。

    他们默默无言地待了一会儿。凌慕闷头抽烟;母亲故作矜持地打量着自己那双涂了指甲油的手;江蔓向前倾过身子,打算打开屋角那盏灯的开关;江皓看着凌慕。不一会儿,屋角那盏灯亮了,江蔓坐下,江皓开了口:“我到凌慕的财产管理人那儿去过了,他对我讲了许多事……简而言之就是:再过一个星期,抵押就要到期,我们就得离开这儿,卖掉别墅,把钱还给凌慕……”

    母亲睁大眼睛:“那家伙瞎说一通……他自作主张……我认为,他老是跟我们作对……”沉默。“财产管理人讲的是实话。”最后,凌慕头也不抬地说。

    大家的视线射向他。“喂,凌慕,这是怎么回事?”母亲双手握在一起。她要求他回答,“您不至于打算马上把我们撵走吧?……再延一次期吧……”

    “已经延过两次了,”凌慕说,“算了吧……反正再延期也没用,免不了要拍卖……”

    “怎么会免不了?”母亲问。

    凌慕抬头瞟了她一眼:“我来解释吧,除非你们能搞到八千万,不然的话,除了拍卖别墅以外,我看不出你们有什么别的法子还债……”

    母亲明白了。她吓得浑身发抖,眼前似乎出现了一个万丈深渊。她直勾勾地看着凌慕,脸上连一点儿血色也没有。凌慕只顾专心致志地玩赏自己的雪茄,不想说任何话来安慰她。“这意味着,”江蔓说,“我们要离开别墅,搬进一套只有几间屋子的单元房里去吗?”

    “对,”江皓答道,“正是这样。”

    沉默。母亲更加担心了。她一向讨厌别人谈起穷人的事,从来不想跟穷人打交道,从来不正视世界上存在着的这么一些辛苦操劳而不得温饱的可怜虫。“这些人的日子其实过得比我们愉快,”她常常这么说,“我们过于敏感,过于聪明,所以比他们更痛苦……”而现在,瞧,骤然间她不得不与他们为伍,成为穷人中的一员了。一天,当她乘坐一辆车身低矮的汽车从一群气势汹汹、污秽不堪的罢工者中间经过时,厌恶、屈辱和恐惧像三块巨石压在她的心头。现在的情况也差不多。不过,说实在的,她害怕的倒不是即将面临的困境和贫寒的生活;只是当她想到她的熟人——那些遐迩闻名、家境优渥、衣冠楚楚的人——将怎么对待她,将怎么议论她时,她的心才像火烧似的灼痛。她仿佛已看见自己到那时将处于什么境地:衣衫褴褛,无依无靠,独自带着两个孩子;朋友们都离开了她,大家都唾弃她,谁也不愿意跟她交谈;欢乐、舞会、彩灯、节日跟她没有关系了,她的面前只是一片黑暗,十足的黑暗。

    她的脸色更加苍白了。“应该跟他单独谈谈。”她想。她应该使出全身解数来诱惑他。“江皓和江蔓不在场的话……他会通融的。”

    她看了情人一眼。“您,凌慕,”她柔声细气地央求,“再延一次期吧,我们会有办法搞到钱的。”

    “什么办法?”那人问,脸上露出一种似笑非笑的嘲讽神色。“银行……”母亲冒失地说。

    凌慕笑道:“嗬,银行。”他俯身凝视着情妇的脸,“银行贷款有条件,”他一字一顿地说,“必须有可靠的担保。何况如今银根紧缩,根本不发放贷款。不过,我们就假设银行可以贷款吧……您,亲爱的夫人,能拿出什么作担保呢?”

    “这话讲得对极了!”江皓指出。他很想对这个跟他们休戚相关的问题产生兴趣,发表几个不同的看法。“看来,”他想道,“这关系到我们的生存……我们随时有可能失去生活的物质基础。”但不管他怎么努美琳力,他也无法使自己相信家庭的破产跟他有什么关系。这就好比他看见一个人落水后,只是在一旁观望,连一个指头也不想动一动。

    母亲却全然不同。“您再缓我们几天,”她挺直上身,用令人信服的口气一板一眼地说,“您可以放心,到时候您一定能把钱拿到手。别怀疑,一分钱也不少。”

    凌慕微微点了点头,笑了笑:“我相信这点……不过,既然这样,为什么还要延期呢?……既然一年后您有法子搞到钱,为什么不现在就用这些法子把钱搞来,马上就把欠我的债还清呢?”

    他那低俯的脸孔上浮现出平静和诡谲的神情,母亲看了大吃一惊。她犹疑的目光从凌慕移向江皓,最后落在江蔓的身上。瞧,这就是她的两个懦弱的孩子,他们将受到贫困的煎熬。强烈的母爱袭上她的心头。“您听我说,凌慕,”她用婉转动听的声调说,“您是我们家的朋友,我跟您可以无话不谈……这件事其实与我无关,我要求延期并非为了自己。若是我一个人的话,我可以搬到任何一间阁楼里去住……”她抬眼望了望空中,接下去说,“上帝知道,我是不是只为自己盘算……我需要把江蔓嫁出去……您熟知世事人情……如果我离开别墅,搬进某个单元房,那么当天所有人就会嫌弃我们……人心就是这样的……到那时,我女儿的婚事难道可以请您替我代劳吗?”

    “您女儿很漂亮,”凌慕装作一本正经地说,“任何时候都会有人追求她的。”他瞟着江蔓,朝她挤挤眼睛。姑娘内心充满了愤怒,她好不容易才忍住不发火。“你倒想想,”她想这么对母亲嚷嚷,“有这个家伙老在我们家待着,而你又是这么个德性,我还能嫁给谁呢?”母亲通常一点儿也不关心她,现在却轻松自如地把她扯了进来,仿佛找到了一个有利于达到自己目的的话题。母亲的态度使她觉得受了委屈和侮辱。这一切该结束了,她决定把自己的身子献给凌慕;这么一来,谁也不会再要她了。她直视着母亲的双眼。“别把我扯进去,妈妈,”她斩钉截铁地说,“这一切与我无关,我不想介入。”

    这时,一声酸得令人倒牙的假笑从江皓坐着的那个角落里传来;母亲朝他转过身去。“你知道吗,”他对她说,竭力试图使他冷漠的声音带上一点讥讽的语调,“我们搬出别墅时,谁将第一个不理我们?你猜猜。”

    “呃,我不知道。”

    “凌慕,”他指着那人脱口而出,“我们的凌慕。”

    凌慕做出一个抗议的手势。“哦,凌慕会不理我们?”母亲问。她充满疑惑和深有感触地看着情人,似乎想从他脸上看出他是否真会这样背信弃义。末了,她蓦地眯起眼睛,伤感和讥讽地冷笑了一声说:“嗯,可不是嘛……肯定的……我这个傻瓜居然没想到。”她朝女儿转过头,加上几句:“这是肯定的,江蔓,江皓讲得对……第一个装作从来不认识我们的人会是凌慕。当然,他先要把钱装进腰包,然后才会这样。您别反驳,”她接着对凌慕说,脸上带着挑衅性的笑容,“这不是您的过错,所有男人都这样……我可以发誓,当您带着您的那些可爱、俏丽的女朋友中的一位从我面前经过时,您只要一看见我……便会把头扭到另一边去……肯定的……亲爱的……我可以指天发誓。”她停顿了一会儿,“唔,是这样,”她痛苦、无奈地说出最后这句话,“是这样……就连基督也被他最好的朋友出卖了。”

    凌慕听见这一连串冲他劈头盖脸而来的指责后,放下了雪茄。“你是个毛孩子,”他朝江皓转过身去说,“所以我不把你的话放在心上。……可是您,太太,”他冲着母亲接着说,“竟认为我会为了报复而抛弃我最好的朋友,这……这真出乎我的意料……唉,我真没料到。”他摇摇头,又拿起雪茄。

    “装腔作势。”江皓开心地想道。但他突然想起自己是个被戏弄、被侮辱、被欺凌的人,家产被侵吞,自尊心被嘲弄,母亲的人格被□□,因此转而想道:“应该骂他一顿,找个借口吵一架。”他知道这天晚上自己错过了上千个便于寻衅的机会。譬如说,当凌慕拒绝延期的时候,他就可以这样做。不过现在已经太晚了。“你没料到吗?”他一边问,一边仰身往沙发上一躺,跷起了双腿。稍微犹豫了一会儿后,他一动不动地说了声:“浑蛋。”

    大家都转过脸来。母亲大吃一惊,凌慕慢吞吞地取下嘴边的雪茄:“你说什么?”

    “我的意思是,”江皓双手抓着沙发扶手,打算解释几句,但内心的冷漠使他无法知道是哪些理由促使他刚才恶狠狠地骂了人,“意思是说,凌慕……使我们破产了……而现在他却装作是我们的朋友……其实不是这么回事。”

    沉默。后悔。“你听着,江皓,”凌慕用一双毫无表情的眼睛凝视着江皓,最后说道,“几分钟前我就已经发现,今天晚上你想吵架。谁知道是怎么回事……我很遗憾,但不得不及时告诉你,别没事找事。假如你是个大人,我知道该怎么对付你……可你只是个毛孩子,不能对自己的行为负责……所以我看,你现在最好还是上床睡觉吧。”他住了口,重新叼起雪茄。“刚才,”不久,他又骤然加上一句,“我正要提出几个对你们很有利的条件,你却说出了这种话。”

    沉默。“凌慕讲得对,”母亲说起话来,“他并没有使我们破产,他一直是我们的朋友……江皓,你为什么要对他出言不逊呢?……”

    “哟,你开始为他辩护了。”小伙子心想。他恨自己,也恨别人。“但愿你们知道,我对这一切是多么冷漠。”他真想这么对他们大声说。情绪激动、另有所求的母亲,虚情假意的凌慕,以及用诧异的目光望着他的江蔓——这时在他看来都很可笑,但也值得羡慕,原因在于他们认为这一切都是实实在在的,他们真的认为“浑蛋”这个词是骂人话;而对他来说,他的一切——动作、言语、感情——都是虚假的,毫无用处,只是开玩笑而已。

    但他决定沿着这条已经开始走的路一直走到底。“我说的话完全属实。”他嘴上虽然这么说,心里却缺乏自信。

    凌慕厌恶和不满地耸了耸肩膀。“不过,劳驾,”他使劲弹掉雪茄灰,打断江皓的话,“劳您的大驾……”母亲正想给情人帮腔,对儿子说一句“你全错了,江皓”的时候,客厅门被推开了一半,一个长着淡黄头发的女人探头进来;从他们这个角落发出的暗淡灯光勉强能照到门边。

    “可以进来吗?”那个脑袋问。大家都转过身去。“嗬,雪姨!”母亲大声说,“请进,进来吧。”门被完全推开了,静雪走了进来。肥胖的身体被裹在深蓝色的大衣里,大衣下摆几乎触及她那双纤纤小脚。她头上戴一顶天蓝和银灰相间的小圆筒帽,由于穿上冬令服装而显得滚圆的丰肩使她的脑袋显得格外娇小。大衣是松松宽宽的,但丰满的胸脯和宽肥的腰部照样使它出现了许多曲线和凸峰。她的手脚却瘦小得令人不敢相信,在宽大的喇叭形大衣下摆下方,人们惊异地看见了两个小得出奇的脚踝。

    “不打扰你们吧?”静雪走上前来问,“晚了……我知道……不过我在附近吃了晚饭……路过你们这儿,我克制不住来看看你们的愿望,所以来了……”

    “看你说的。”母亲说。她起身朝朋友走去。“怎么不把大衣脱下呀?”她问道。

    “不必了,”朋友说,“待一会儿就走……我把扣子解开吧,这样就行了……免得太热。”

    静雪松开腰带,露出大衣里面的一件华丽的、印有天蓝色大花的闪光黑缎连衣裙。她先向江蔓打了个招呼:“晚上好,江蔓。”然后向凌慕:“啊,凌慕也在……在这儿不可能不碰上他。”接着问江皓:“怎么样,江皓?”她挨着母亲坐在沙发上。

    “你这件连衣裙真漂亮,”母亲掀开她的大衣说,“哦,有什么新鲜事能和我说说吗?”

    “没有,”静雪朝四周张望着回答道,“不过……”她接着说,“你们的表情怎么这样怪……不会是正在商量正经事,被我的到来打断了吧?”

    “唔,不。”凌慕提出了异议。他透过雪茄的烟雾,向静雪射出一瞥诡秘的目光。“唔,不……到刚才为止,这儿一片欢快。”

    “我们在东聊西扯……没别的,”母亲说,她拿起一盒烟,递给朋友,“抽烟吗?”

    这时江皓又像往常那样不合时宜地插起嘴来。

    “千真万确,”他俯身凝视着静雪说,“我们正吵得不可开交,你打断了我们的交锋。”

    “噢,那我还是走吧,”她说,脸上挤出一个恶意的微笑,但她并没有站起来,“即使把全世界的金子都给我,我也不愿意来打扰一次家庭会议……”

    “你一点也没打扰我们,”母亲连忙否认,并朝江皓射出责备的目光,“笨蛋!”

    “我是笨蛋?”小伙子重复着。“这个称呼对我挺合适,”他心想,“笨蛋……不错……我是个笨蛋,居然会笨得强迫自己对你的这些问题产生兴趣。”一种可怕的烦闷感和无可奈何感压在他的心头。他抬眼看着这个充满敌意的、黑魆魆的客厅,然后把视线集中在眼前的这几张面孔上。凌慕仿佛用冷嘲热讽的目光望着他,肥厚的嘴唇上凝着一个勉强可以察觉的微笑;这个微笑是侮辱性的,会使一个男人,一个正常人,觉得自己受了侮辱,并因此而提出抗议。但他却没有觉得受辱……他只有一种交织着高傲、轻蔑和怜悯的超然感……他保持着冷漠……不过,他倒也做了第二次尝试,打算产生一种真挚的激情。“我应该提出抗议,”他暗自思量,“或者再骂他一次。”

    于是,他斜睨着凌慕,用冷冰冰的声音说:“喂……我说,你干吗冷笑?”

    “我……用名誉担保……”凌慕装作大吃一惊地说。

    “我告诉你……”江皓接着说。他竭力抬高嗓门儿。是的,应该吵一架。他记得在电车里见过两个身体一样肥胖、外表一样威严的先生吵架,每人都让车内的人做证,并用愠怒的语调介绍自己的人品、职业、在战争中受过的伤,总之,把一切能打动旁听者的事情统统讲了出来;最后,为了压倒对方,还扯直嗓门儿大嚷大叫一阵,直到真正动怒。他也应该这么办。“你别以为静雪来了,我就不敢把刚才骂你的话重复一遍了……哼,你听着,我再说一次……你是个浑蛋!”

    大家都注视着他。“可是,你……”本就愤愤的母亲爆发了。

    静雪好奇地打量着江皓。“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她问。凌慕一动也不动,甚至也没表示出生气的样子,只是露出一个高傲、轻蔑的冷笑。“唉……这可太妙了,”他说,“太妙了……连笑一下也不许……”接着,他突然换了口气,“如果是开玩笑,那就算了。”他挺直深深陷进沙发的身子,忽地站起来,往桌上擂了一拳,然后说:“但我这次再也不能忍受了……要么江皓向我道歉,要么我就走。”

    大家明白事情已变得严重起来:凌慕脸上刚才露出的笑容,只是雷霆大作之前的一道苍白的闪电而已。

    “凌慕说得绝对正确。”母亲说,她面容严峻,声音威严,对儿子狠狠发了一顿脾气——她担心情人会乘机跟她断绝来往。“你的行为叫人讨厌……我命令你向他道歉……”

    “可是……我不明白……为什么凌慕是个浑蛋?”静雪问,显然想使事情复杂化。只有江蔓既没有挪动身子,也没有开口说话:她受着一种丢脸的、令人心灰意懒的厌恶感的压抑,仿佛当天发生的许多小事正汇合成一股可怕的海浪,即将冲破由她的忍耐力构筑成的大堤,使她遭到灭顶之灾。她眯起眼睛,透过睫毛痛苦地窥视着另外四个人或傻气或愠怒的面孔。

    “哟,哟,”江皓冷言冷语地说,身子一动不动,“你向我下了命令?……如果我不服从呢?”

    “那你将伤透母亲的心。”美琳美琳答道,她像演戏似的摆出一副自尊心受挫的样子。

    他默默注视了母亲片刻。“你将伤透母亲的心。”他暗自重复一遍,觉得这个句子听起来虽然可笑,它的含义却很深刻。“喏,”他心里不无厌恶地想道,“事情一旦牵涉到凌慕……她的情夫……她就毫不犹豫地摆出母亲的架子。”“你将伤透母亲的心”——这句话叫人恶心,但又无法驳斥。他的目光从她那张表情凄苦的脸上移开。一刹那间,他想真正

    发一通火的所有决心都消失了。“既然我对这一切都很冷漠,”他想,“那我为什么不能说几句道歉的话,免得她伤心呢?……”他抬起头,决定说出内心的真实感受,把自己这种无礼的冷漠表现出来。

    “你们难道以为,”他说,“我不会向凌慕道歉吗?……你们要知道,我对这一切是多么冷漠。”

    “说得好听。”母亲打断他。

    “你们无法想象,我对这一切是多么不在乎。”江皓继续说,他越来越慷慨激昂了,“你别担心,妈妈……要是你愿意的话,我不但可以向凌慕道歉,还可以去吻他的脚。”

    “不,你不必道歉。”这时静雪指出,她一直注视着眼前的场面。大

    家都看着她。“多谢你了,静雪,”受了委屈的母亲演戏般夸张地说,“谢谢你唆使我的儿子跟我作对。”

    “谁唆使你儿子了?”静雪心平气和地回敬了一句,“我只是觉得没必要……”

    凌慕斜着眼睛望着她。“我不喜欢一个孩子用这种方式称呼我,”他用生硬的口吻说,“我要求他道歉,我的要求必须得到满足。”

    “大家忘掉一切,和和气气不更好吗?”江蔓扬扬下巴说,脸上露出惊讶与憨直参半的神情。

    “不,”母亲回答道,“凌慕说得对,江皓必须向他道歉。”江皓站了起来。“我会向他道歉的,你别怀疑……好吧,凌慕,”他转身对凌慕说,“我骂了你,现在向你赔不是,一万个不是。”他停顿了片刻。这些丢人的话竟然这么轻而易举地从他口中说了出来!“我向你保证,以后再也不这样做了。”他用平静和冷漠的声音最后说了一句,那模样真像是个六岁的小孩。

    “很好,很好。”凌慕说,他连看也不看江皓一眼。“白痴。”江皓见他这么自信和煞有介事,真想这么冲他嚷嚷。信以为真的母亲比所有人都感到满意。“江皓是个好孩子,”她看着儿子说,目光骤然间变得温柔起来,“江皓听了母亲的话。”

    向凌慕赔礼时,江皓的面颊并未被羞耻和受辱的火焰所烧红,但母亲的这番曲解他的话却猛地使他脸红耳赤了。“我做了你们要我做的事,”他突然说,“现在请允许我去睡觉吧,因为我很累。”他像木偶似的在原地转了一圈,没跟任何人告别,就走出客厅,进入走廊。

    踏进门厅时,他觉得有人快步跟在身后。他转过身去,原来是静雪。“我是特意来的,”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同时用一种好奇和热情的目光注视着他,“为的是告诉你,在你愿意的时候,我可以把你推荐给我的那个亲戚……他可以给你找点事干干……就在他的公司里,或者在别处。”

    “十分感谢。”江皓说,他也定睛看着她。

    “不过,这样的话,你得上我家去……你们两人应该见一次面。”“好吧。”

    静雪讲话吞吞吐吐,相比之下,江皓似乎显得比她镇静和严肃。“什么时候?”他问。

    “明天,”静雪答道,“明天上午来吧,早一点来……他中午左右到……但没关系……我们可以聊一会儿,对不对?”两人默默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你为什么要向凌慕道歉呢?”静雪忽然鼓起勇气问,“你不该在他面前赔不是。”

    “为什么?”他问。“噢,原来你跟着我来,”他想道,“是为了这事。”

    “说来话长,现在不便告诉你这是为什么……别人会乱想的……”静雪解释道,她遽然间变得非常神秘,“不过,要是你明天上我家去,我会告诉你的。”

    “好吧,那么……明天见。”他握握她的手,朝楼梯走去。

    静雪回到客厅。那三个人围着灯坐在屋角。灯光正面照着母亲的涂满脂粉的脸庞。她在谈论江皓。“很明显,”她向情人解释道,“他费了很大劲儿,才讲出那几句表示道歉的话……他不是那种容易屈服的人……他很高傲……”凌慕舒舒服服地坐在软椅中听她讲话,他的表情很严肃,眼睛一眨不眨。她带着挑衅的神情加上一句:“他和我一样,性格刚强,脾气很倔。”

    “我不怀疑这点。”凌慕说,他抬起眼睛,久久地看着江蔓,“但这回他屈服了。他应该这样。”他们三个人都不作声了。事情已经过去,无须再提了。静雪带着这个世界上最若无其事的表情,轻轻走到他们跟前。

    “您是开车来的吗,凌慕?”她问。

    那三个人同时朝她转过脸来。“开车?”凌慕耸耸肩说,“当然……我是开车来的。”

    “那就劳您的驾,送我一程吧,”静雪说,“当然,如果不碍您的事的话。”

    “哪里的话,我很高兴送您。”凌慕站起来,扣好上衣扣子。“该走了。”他嘴上虽这么说,心里却怏怏不乐,因为他不仅在江蔓身上一

    无所获,此刻还得送静雪回家。

    但美琳美琳听了后立即产生误解,醋意大发。凌慕和静雪有过暧昧关系,多年以前彼此相爱,甚至准备结婚。后来,当时刚刚丧偶的美琳美琳插了进来,夺走了凌慕——她最好的女朋友的未婚夫。这是多年前的事了,可是……如果这两人有意破镜重圆呢?她朝静雪转过脸。“不,你先别走……”她说,“我还有话要跟你说呢……”

    “好的,我不走,”静雪佯装不解地看着她说,“但过一会儿后,我就找不着凌慕送我回家了。”

    “噢,您别担心……”凌慕说,“我在走廊里或者在这儿等您……您尽管跟太太聊天好了……我等着……江蔓会陪我的。”他瞟了姑娘一眼补充道,心里由衷地感到高兴。

    江蔓懒洋洋地站起身,一边摇晃着她的大脑袋,一边走到他的跟前。“嗯,”她想,“要是我留下跟他待在一起,一切就完了……”她觉得凌慕用一种不怀好意的目光端详着她。这种不征求她同意就代她做主的做法使她很生气。可是,为什么要拒绝他呢?一种令人痛苦的焦灼慑住了她。“完就完吧,”她打量着这间光线昏暗的客厅反复想道,火一般的激情早已熄灭,现在只有死灰一撮。她看着一本正经地坐在电灯四周的这群可笑的人。“让这一切都结束吧。”她已做好自我堕落的准备,但还有些游移不定,像是一根在楼梯洞中往下飘落的羽毛。

    所以,她没有拒绝,也没有表示同意。

    “不,您先走吧,凌慕,”母亲表示反对,“您不知道我要留静雪多久……您走吧……我们给静雪叫辆出租汽车。”谄媚的声音,妒忌的声音。凌慕用彬彬有礼但毫不让步的口气说:“我等着……迟一分钟早一分钟又有什么关系呢?……我很乐意等着……”

    美琳明白,这步棋她走输了,她不可能把凌慕和静雪分开了。“显然……他想等着她,”她仔细观察着这两个人的面孔,暗自想道,“然后他们一起上她家。”想到这儿,她顿时觉得五内俱摧,脸色变得更加苍白了。她的目光中射出妒忌的火焰。“嗯,好吧,”她最后说,“您去吧……到外面等着……我马上就把静雪还给您。别担心,马上……”她伸出手,做了一个威胁的手势,嘴唇颤动了一下,露出一个恶意的苦笑。凌慕瞪了她一眼,耸耸肩,一声不响地走出客厅。江蔓跟在他后面。

    在走廊里,他若无其事地伸手挽住姑娘的腰。她察觉到了,但并不挣开。“结束了,”她想,“过去的生活结束了。”几面镜子在黑暗中闪闪发亮,他们从镜子前面经过时,镜中映出了两个贴在一起的身躯。

    “你看见了吧,”她大声说,“妈妈吃雪姨的醋……”他没有回答,只是把她挽得更紧了些。他们腰贴腰地走进了更衣廊;雪白的高墙,由一个个等边多边形木块镶拼成的地板。

    “也许妈妈讲得有理,谁知道呢?”她指出。屈辱和无可奈何的感觉在她心中油然而生。凌慕停住脚步,正面对着她,但没有松开那条挽住她的腰的胳臂。

    “其实,”他说,眼角露出一丝粗鲁、愚蠢和激动的笑意,“你知道她应该吃谁的醋吗?吃你的醋……是的,就是吃你的醋……”

    “说到正题了,”她心里这么想,嘴上却用清晰的声音问:“吃我的醋?……为什么?”他们互相看了一眼。“上我家去吗?”凌慕用几乎是父亲对女儿讲话的语调问。他见她垂下头不置可否,心想:“时机到了。”凌慕一下把她拉到身边……正要低头吻她时,走廊里传来的人声提醒他:她的母亲来了。他恼怒得几乎喘不过气来:她总是在最微妙的时刻坏他的事,这已经是一天当中第二次了。“但愿魔鬼把她带走。”他暗暗诅咒。更衣廊内可以听见美琳美琳说话的声音,她正在走廊里跟静雪议论什么。尽管妈妈不会立刻出现,但江蔓已经感到非常不安了。她开始挣扎:“放开我,妈妈来了。”凌慕气冲冲地看了看门,又朝四周扫了一眼。他真舍不得放开她那柔软的细腰。他的视线落在更衣廊右侧的帷幔上,帷幔后面是扇暗门。他伸手关掉电灯。“走,”他在黑暗中轻声说,试图把江蔓带进那扇暗门,“到帷幔后面去……我们跟你母亲开个玩笑吧。”她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仍旧挣扎着;她的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亮。“为什么?……你要干什么?”她反复问道,但最后还是屈服了。他们走到帷幔后面,靠在门上。凌慕又伸手搂住了姑娘的纤腰。“现在你看着。”他低声说。但江蔓什么也看不见。她直挺挺地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帷幔散发出一阵阵灰尘味,面前一片漆黑。她闭上眼睛,听凭凌慕的手抚摸她的脸颊和颈项。“现在你看着。”他嗫嚅着又说了一遍。帷幔开始上下抖动。她感觉到他的嘴唇先亲了一下她的胸脯,然后笨拙地往上移,在她的下巴上盖了个吻印,最后停在她的嘴唇上。他的吻短促、有力。美琳的说话声越来越近,凌慕重新挺直身子。“唔,她来了。”他在黑暗中轻声说。他紧紧搂着江蔓,感到亲切、惬意、信心十足。这些感觉是他以前从未体验过的。

    玻璃门被打开了。江蔓稍稍掀开帷幔,偷看了一眼。一道光亮穿过打开的门射进室内,照着母亲布满阴影和凸峰的身躯,她的脸上露出惊讶和不解的表情。

    “哎,不在这儿。”江蔓所熟悉的这个声音高声说。静雪没有进来,只听她在走廊里问:“他们会上哪儿去呢?”

    这个问题没有得到回答。母亲向前探了探脑袋,仿佛想在更衣廊中仔细搜索一番。黑影使她的轮廓显得格外鲜明,她那肌肉松弛、涂满脂粉的脸变成了一张表情凝滞的假面具,一张伤感、惶惑的假面具。她脸上的每条皱纹、她那张似乎涂着黑唇膏的半张半合的嘴、她那双睁得滚圆的眼睛以及她的整张脸仿佛都在叫嚷:“凌慕不见了……凌慕把我抛弃了……凌慕走了。”江蔓怀着好奇和怜悯参半的心情望着母亲,感受到了隐藏在这张面具后边的令人不寒而栗的惧意。她似乎已经预见到,母亲一旦得知她被情人和自己的女儿背叛,脸上会出现一种什么样的表情。这个场面只持续了一瞬间;那颗脑袋随即缩了回去。“奇怪,”她听见母亲的声音说,“凌慕的大衣还挂在这儿,他们却不见了。”

    “也许在门厅里。”静雪提醒道。于是她们一面表示惊讶,一面做出各种猜测,离开了这里。

    “看见了吧?”凌慕轻轻问道。他重新俯下身,把姑娘搂进怀里。“结束了,”她又一次想道,同时朝他凑上嘴去。她喜欢这儿的黑暗,在这里,她看不见凌慕,任凭幻想驰骋。她喜欢这种鼠窃狗偷的行为。他们的身体分开了。“我们现在出去吧,”她低声说,同时伸手撩开帷幔,“出去吧,凌慕,否则她们会发现的。”

    他怏怏不乐地服从了。他们如同两个窃贼似的,相继从藏身处走出。灯光明晃晃的,他们相对而视。“我的头发乱了吗?”江蔓问。他摇头否定。“我们怎么跟妈妈说呢?”她又问道。

    他那张因激动而红通通的脸上闪烁着傲慢和诡秘的神色。他拍了一下大腿,笑了起来。“嘿,真妙,”他大声说,“妙极了……怎么跟她说?就说我们在这儿……当然……一直在这儿……”

    “不行,凌慕,”江蔓说,她双手交叉按在腹部,用怀疑的目光望着他,“真该这么说吗?”

    “是的。”他说,“啊,她来了。”

    门被推开,母亲再次出现。“嘿,他们在这儿,”她转身对静雪嚷道,“可我们找遍了整个家……你们刚才在哪儿?”

    凌慕做出一个表示诧异的手势:“我们一直在这儿。”

    母亲打量着他,像是在看一个可怜的疯子。“别胡说……刚才我到过这儿,一个人也没有,黑乎乎的一片。”

    “如果是这样,”凌慕取下衣架上的大衣,镇定自若地说,“说明您看花了眼。我们一直在这儿……对不对,江蔓?”他掉过头问姑娘。

    “一点儿也不错。”她犹豫片刻后答道。

    接下来是一阵可怕的沉默。母亲觉得大伙儿都在捉弄她,却不明白原因何在。她怀疑有人心怀叵测,暗中捣鬼。她无所适从,变得怒气冲冲。她那专注的目光,在凌慕、江蔓和静雪之间来回扫射着。

    “您疯了,”她最后说,“五分钟前这儿一个人也没有……静雪可以做证,她当时跟我在一起。”她指着朋友加上一句。

    “是这样,一个人也没有。”静雪平静地说。

    又是沉默。“但江蔓可以证明我们是在这儿,”凌慕说,同时向姑娘投去一瞥会意的目光,“千真万确……对不对,江蔓?”

    “对。”江蔓承认。她的脑子乱了:母亲进来时,他们确实在这儿,在更衣廊里待着,这是不容反驳的事实,她第一次认识到了这件事的严重性。

    “好吧,”母亲无可奈何地说,“太好了……你们没有错,是我疯了,静雪也一样。”她沉默了片刻。

    “凌慕允许自己开这种玩笑,”稍后,她正面对着江蔓厉声说,“这是他的事……可是你居然也捉弄我,你应该感到可耻……你可真尊敬你的母亲哪……”

    “可是,妈妈,这千真万确。”江蔓分辩道。这个玩笑使她痛苦,像是一根刺扎进了她那焦虑的心脏。“我们是在更衣廊里,”她想加上一句,“不过我和凌慕是藏在帷幔后边,搂在一起。”她想象这句话将会引爆怎样一种场面。不过,这将是最后一次爆发,过后一切都会结束的。

    静雪带着厌倦的表情说:“我们走吧,凌慕,好吗?……”凌慕早就准备走了,他朝母亲伸出手。“您想想其中的奥妙吧,”他不由自主地微笑着说,“想它一整夜吧。”母亲耸耸肩答道:“我夜里要睡觉。”接着她拥抱了一下静雪,低声说:“我对你讲的话,你可得记住。”姑娘打开门,一股冷空气涌进更衣廊。凌慕和静雪走了出去,随即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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