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品一道接着一道陆陆续续上齐。
原野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场。她的口味策梧心里有个八九不离十，紧着最喜欢的那几道先上来。
一道点绛唇，圆润鲜红的樱桃鹅肝置于白玉瓷盘之上，红如鲜血欲滴，白若寒冰不化；一首渔歌子，鲫鱼肉美鲜香，佐以嫩滑蛤蜊肉，豆腐菌汤小火慢熬，入口即化；一曲忆江南，莲子湿滑，隐于藕丝之间，藕丝将断未断，覆以春末之荷；一壶醉花阴，白玉瓶口缀黄桂一枝，其液清如山泉朝露，桂花香溢四散，酒香甘冽沁人心脾。
再看至礼这里，一道踏莎行，青绿翡翠叶上叠着酥烂红亮的红烧肉；一盘浪淘沙，圆扇坚硬的贝壳里辅以白烂烂的蒜泥，扇贝肉经火炸酥，金黄焦滑；一提挂打灯，去壳虾身紧切切排着，躬身护住捣烂茄泥，虾尾垂以纤细胡萝卜丝，其上淋浇杏红糖醋汁。
几碟奶月亮里，一碟中秋月，奶黄的糕面上精心雕刻着飞天嫦娥；一碟峨眉月，玉兔静卧；一碟弦月弯，隐约可见随风飘落月桂花瓣，配以白茶一盏，香气清幽，恍若置身于山野密林，幽暗林叶隐匿于暮色之中，头顶却倾洒一空银色月辉，高耸林尖显于月色之下。
最后一道，诉衷情。
“是不是上错菜了？我没记得你点了这道菜。”原野发问。
至礼亦疑惑点头，她确实没有点这道菜。
正在上菜的服务员小姐说道：“这道菜是我们老板加送的一道菜。老板说这是对于至礼小姐的答谢。”
答谢？
原野立即明白了策梧的意思，对至礼说：“想必是因为你点了他最喜欢但一直没有推销出去的‘奶月亮’，他可能觉得自己今天见到你是遇见知音了。我来这么多次，也没见他哪次如此大方地想要送我一道菜呢。”
“这是哪个小朋友在背后怪人呐？”
策梧摇扇款款而至，进屋之后首先向至礼颔首致意，后才看向原野调侃道，“还不是因着你说不喜我的茶点，每每来吃总是撂在一旁。”
原野无奈摊手道：“太甜了。”
“既然如此，那清爽解腻的白茶便是绝好的一搭。”
策梧堵死了原野的借口。原野眼睛瞥向一旁，无奈抿嘴。
“菜已上齐，我便不打扰二位了。祝二位用餐愉快。”
策梧合上折扇，转身离去。
“你朋友？”至礼问原野。
原野则眯起眼睛，像在思考些什么，嘴里吸一口凉气，看起来有些勉强地说：“算是吧。”随后马上低头整理碗筷，招呼至礼快快动筷。
“你今天为什么要请我吃饭？”
原野本以为至礼会等到饭后才问出这句话，没想到竟来得如此之快。
她神色一滞，拿着筷子的手停在空中片刻，脚底像顶着一根针。
原野闭上眼睛，深呼吸，说道：“那个，今天的事，对不起。”
至礼没有想到原野会向自己道歉。
“至礼，我知道你很想接手欧阳的项目。从会议一开始，我就看出来了。”
至礼脸上有些挂不住，蹭一下子就红了，嗫嚅着问：“这么明显吗？你从一开始就看出来了？”
原野给至礼的杯子里添上茶：“没有没有。主要是因为咱俩坐得近，我才注意到的。会一开始，我看见你不停地敲本子，我只猜你是有点紧张，没想到什么别的。”
“不过每当王所长说回项目接手问题的时候，你的反应都很激烈，这时候我大概懂了一点，你可能是有意接手欧阳的工作。因为平常这种事情你都是不在乎的。”原野笑一笑，继续说：“等到你自荐表态的时候，我就更肯定了。”
虽然原野与至礼接触不多，但从群玉嘴里大致了解到她其实是个不善交际、不屑争抢的人。
如今她一改常态，敢做出头鸟，就说明一定是遇到想要争取的东西了。
原野有些犹豫，最终还是下定决心说出了接下来的话：“我那时候就在想，看来咱们两个需要好好谈一谈了。”
“为什么？你为什么会笃定王所长一定会让你来接手‘记忆雕刻’的项目？”
原野将一口菜送入嘴中，没有再言。
“原野，我有时候觉得你这个人真是讨厌得紧。”
敏感聪明如至礼，不会不明白原野的沉默。
气氛迅速凝结起来，二人沉默无言，低头吃饭。
至礼看着桌上各式的饮品，问：“有酒吗？”
原野手忙脚乱地递上去：“你能喝酒吗？”
无论是什么样的饭局，至礼从来不喝酒，即使桌上有领导，推杯换盏到了她面前，她也只会拒绝，不找借口地回一句：“我不喝酒。”
没什么别的原因，就因为她尝过几口，不好喝，所以不喝。
但人都说喝酒喝得是一种感觉，是一种心情。
现在，对她而言，就是这种心情。
至礼心里鼓了一口气，一饮而尽。
几杯下来，她脸上已经有了红晕，话变得多了：“我毕业之后就来研究所了。那时候，我觉得我的人生一定会变得和从前不一样了。我有自己的生活，自己的工作，有我愿意为之奉献一生的伟大事业。在这里，我会因为我的能力得到机会，我可以凭借我的成果获得尊重。我可以挣钱养活自己了，可以减轻父母的负担了。我可以摆脱灰扑扑的校服和千篇一律的短发，丢掉那些谨小慎微、瞻前顾后的过度节俭，我以为我可以开始新的生活，和从前完全不一样的生活。”
原野看出来她这是喝多了，把酒撤到一边，她正转身，至礼以为她要走，一把握住她的手腕：“你听到今天闻彻那个臭小子叫我什么吗？他说我是家雀儿哈哈哈。”
几声干笑里透着无奈和自嘲，原野立马解释：“他在胡说，不用理他。”
“他说得没有错，我确实是大山里的麻雀。但是有一点他想错了，他以为这么说会让我感到自卑丢人，错了，大错特错，我只会因为我的身份感到自豪。我感谢生我养我的土地，一生为自己是大山的女儿而骄傲。可是，我有时候也会想，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呢？我真想出去看看啊。所以我努力学习，考到大城市来，在这里读书。”
“但是后来我发现，原来课本上遥不可及的少年宫和游泳馆真的存在，原来不是所有人都需要从小学便开始寄宿，原来不是所有人的学生时代都如我一般灰暗。原来不是只要努力就可以获得成功，原来人与人之间存在阶级之分，原来阶级高墙早已筑起，无法跨越。”
原野静静地听着，这是至礼的心事，她只要听着就好。
这也是第一次，原野接触到不一样的世界——
至礼说自己八岁那年便开始住校，校舍里十几个女孩子挤在一张大通铺上，食堂周围的电线上日日爬过老鼠，米饭里常有玻璃碴和铁丝网。食堂做饭的大叔手不老实，打饭时总喜欢在小姑娘的脸上揩两下。
中学的时候，学习压力与日俱增，在高考大省，老师们说的最多的就是：“只要学不死，就往死里学”，“多拿一分，干掉千人”。
学生们亦将这些话奉为金科玉律。
若非如此，前方便是十几岁的婚姻，几万彩礼便可出卖的身体，一个无穷无尽的地狱。
学习是她们获得人生自主权的救命稻草。
“我们，没有退路可言。因此，从初中开始，我便常常挑灯夜战。学校规定的起床时间是早上五点半，就寝时间是晚上九点半。熄灯之后，我会钻进被窝里，举着手电筒继续学上一段时间。
到了高中，老师们说学理科就业面广、挣钱多，虽然我并不喜欢学理科，但还是出于这个原因选择了理科。我就是这样一个没有主见的人，别人的三言两语就会让我迷失方向。学理的过程并不顺利，我常常安慰自己，既然上了贼船，就要做一个快乐的海盗。”
原野问她：“那你现在快乐吗？”
她摇了摇头，嘴上却说：“还行吧。”
至礼起初还有些拘谨，讲到现在越发开怀。她时不时地会笑一下，介乎于嘲讽与怜悯之间，许是在顾影自怜。
讲到动情处，又仿佛回到那段遥远的时光，眼中亮晶晶的，尽是不舍与怀念。
“到了大学，我发现原来很多人都是第一次住校啊，我真是好羡慕。我常常在梦里回到住宿之前的小学时光，放了学就可以和小伙伴们一起蹦蹦跳跳地回家去，可以吃上一口爸妈做好的热腾腾的饭菜，饭桌上闲聊今天都发生了些什么有趣的事情，饭后一家人可以沿着田野散步，晚风徐徐，那样的夜晚该是多么惬意呀！我真的厌倦了吃饭也要争分夺秒的日子，厌倦了一周、两周甚至一个月见不到家人的生活。可是，再也回不去了啊。”
“往日之日不可追，于是，我便将心思全部放在了学习上。我想，我要做一个有出息的人，只有这样才能配得上我这么多年的努力。大学里，我依然昼夜不休，学习、兼职一样也没落下。”
一个急转弯，至礼突然从学习谈到了生活：“唯独这生活品味和消费态度，我不知如何是好。‘山里出来的’成了别人口中我衣着朴素、土里土气的缘由，也是别人嘲笑我的借口。我看着同学们打扮得时尚俏丽，也会在心中幻想我若是穿上该是什么样子。可每当看到价格时，我又会退却。不是我负担不起，我那时兼职挣的钱完全可以承担我的消费情况，甚至还绰绰有余。只是我总是在衡量，买这件衣服的钱可以吃多少顿饭，可以交多少学费？若是存下这笔钱，我便可少向爸妈伸一次手，他们的生活也便宽裕一分，工作也可少受累一回。”
在这样的利益权衡里，至礼抓心挠肝地同自己的欲望对抗，落了一身患得患失的顽疾。
握着原野双腕的手已经松开，她埋头吃东西，眼泪簌簌地落进盘子，她不敢抬头，不愿让原野看见自己这样一副模样。
“工作了就好了，我常常这么宽慰自己。”
她心知这是一个拙劣的谎言，就如同从小到大父母师长口中的‘等到你上大学就好了’、‘等到你挣钱就好了’之云，是利用不可测的明日来麻痹自己的缥缈希望，这种希望如同一个美丽的泡沫，浮光掠影，支撑着人走过棘手的当下，却在明天到来之前彻底幻灭。
“我来所里的时间比你久不了多少，可只是这短短一瞬，我便知道从一开始我便错了。我曾幻想的出人头地、光耀门楣、建功立业一次又一次败在了‘寒门贵子’中‘寒门’二字之下。原野，我没有胡说。我曾亲眼看到本属于我的机会被闻彻抢走，理由是多给他几次锻炼的机会。全所上下谁人不知他是凭借他那个老爹才被破格录取？我夜以继日赶工数月争取来的机会成了他镀金的垫脚石。我的天宫祥云，于他而言，不过沙尘草芥，可肆意轻之任之贱之。”
“你知道他把那个项目拿来干什么了吗？”至礼愤怒地抬头，眼神中满是心碎，不忍说出结局，“最后，他把项目卖了，卖了！他没有那个实力，于是把那个项目卖给了一家上市公司，从中牟取暴利。这件事所长是知道的，却一字为提，一字未提啊。”
至礼情绪激动，额间青筋暴起。
她举起一盅酒，遥遥敬了一下天上的月亮，酒杯中倒映一弯月钩和她悲戚的双眸，至礼仰头，一饮而尽。
倾诉心事会上瘾，有其一其二，便生出其三其四。
如此接替下来，至礼将自己掏空了大半，那些本以为见不得光的小心思如今说出来，好似也没有想象得那般不堪。
等真将自己从头到脚一五一十地吐露干净了，心中生出一股子怅然——自己险些不认识自己了。
于是急忙起身收拾收拾衣衫，地上的心事七零八落，弯腰捡起来，擦一擦，兜在衣服里。
无论再怎么破碎，终归还是自己的一部分，自己打碎，自己拾起，到头来还是由自己小心翼翼地呵护。
“原野，今天的事情，与你无关，我知道的。我不怪你。我如何怪你？我只怪这月色凉薄，遥不可攀。我其实，也不想怪我自己。”
至礼开始呜咽起来，即便如此，她依旧在极力克制忍耐，说：“我如何能怪我自己？我已经很努力了，可以努力它没有用处啊。若真要让我放弃努力，我又做不到，我做不到。我如何能抛弃自己从小到大视若生命的真理？那我该怎么办呢？原野，你那么聪明，不，你那么智慧，聪明如今已经不顶用了，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一瞬间，至礼流下泪来。
她盘中的菜良久未动，至礼那边已下大半。
她盯着那碟‘奶月亮’，问：“可以分我一块你的月亮吗？”至礼将盘子推过去，说：“给，都给你。”
“一块便好。你也吃一块吧。咱们一起吃。”
原野拿起那块峨眉月，轻轻咬了一口，糯软的糕身包裹着流心的奶黄，在她唇齿间化开，她一口咬掉了玉兔尾巴。
甜得发腻。
又饮一口白茶，清凉茶香解开唇齿之间的软糯黏腻，如春夜凉雨，久久萦绕。
饭终，原野也没有回答至礼的那一问。
至礼也并不在意，她只是问了，却并未期盼着一定要得到答案。就算得到了，那也是原野人生里的答案，不是她的。
因此，原野回答与否，于她而言，并不重要。
分别之时，两人齐肩而立，相隔数尺。
夜风习习，至礼梦中的夜晚铺成底色。
“原野，你每天都穿得很好看。我很喜欢。”
“不过，我们最好忘了今天。”至礼说完，转身离开，走起路还有些歪歪倒倒，不曾挥手。转瞬，消失于人海夜色之中。
原野今天听了很多，正如至礼所期望的，那些具体的细节淹没在人潮人海中，但她却感受到了一种心情，至礼想要传达的那种心情。
原野抬头，看着天空，心想：“日后可以常点这份月亮。”
原野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场。她的口味策梧心里有个八九不离十，紧着最喜欢的那几道先上来。
一道点绛唇，圆润鲜红的樱桃鹅肝置于白玉瓷盘之上，红如鲜血欲滴，白若寒冰不化；一首渔歌子，鲫鱼肉美鲜香，佐以嫩滑蛤蜊肉，豆腐菌汤小火慢熬，入口即化；一曲忆江南，莲子湿滑，隐于藕丝之间，藕丝将断未断，覆以春末之荷；一壶醉花阴，白玉瓶口缀黄桂一枝，其液清如山泉朝露，桂花香溢四散，酒香甘冽沁人心脾。
再看至礼这里，一道踏莎行，青绿翡翠叶上叠着酥烂红亮的红烧肉；一盘浪淘沙，圆扇坚硬的贝壳里辅以白烂烂的蒜泥，扇贝肉经火炸酥，金黄焦滑；一提挂打灯，去壳虾身紧切切排着，躬身护住捣烂茄泥，虾尾垂以纤细胡萝卜丝，其上淋浇杏红糖醋汁。
几碟奶月亮里，一碟中秋月，奶黄的糕面上精心雕刻着飞天嫦娥；一碟峨眉月，玉兔静卧；一碟弦月弯，隐约可见随风飘落月桂花瓣，配以白茶一盏，香气清幽，恍若置身于山野密林，幽暗林叶隐匿于暮色之中，头顶却倾洒一空银色月辉，高耸林尖显于月色之下。
最后一道，诉衷情。
“是不是上错菜了？我没记得你点了这道菜。”原野发问。
至礼亦疑惑点头，她确实没有点这道菜。
正在上菜的服务员小姐说道：“这道菜是我们老板加送的一道菜。老板说这是对于至礼小姐的答谢。”
答谢？
原野立即明白了策梧的意思，对至礼说：“想必是因为你点了他最喜欢但一直没有推销出去的‘奶月亮’，他可能觉得自己今天见到你是遇见知音了。我来这么多次，也没见他哪次如此大方地想要送我一道菜呢。”
“这是哪个小朋友在背后怪人呐？”
策梧摇扇款款而至，进屋之后首先向至礼颔首致意，后才看向原野调侃道，“还不是因着你说不喜我的茶点，每每来吃总是撂在一旁。”
原野无奈摊手道：“太甜了。”
“既然如此，那清爽解腻的白茶便是绝好的一搭。”
策梧堵死了原野的借口。原野眼睛瞥向一旁，无奈抿嘴。
“菜已上齐，我便不打扰二位了。祝二位用餐愉快。”
策梧合上折扇，转身离去。
“你朋友？”至礼问原野。
原野则眯起眼睛，像在思考些什么，嘴里吸一口凉气，看起来有些勉强地说：“算是吧。”随后马上低头整理碗筷，招呼至礼快快动筷。
“你今天为什么要请我吃饭？”
原野本以为至礼会等到饭后才问出这句话，没想到竟来得如此之快。
她神色一滞，拿着筷子的手停在空中片刻，脚底像顶着一根针。
原野闭上眼睛，深呼吸，说道：“那个，今天的事，对不起。”
至礼没有想到原野会向自己道歉。
“至礼，我知道你很想接手欧阳的项目。从会议一开始，我就看出来了。”
至礼脸上有些挂不住，蹭一下子就红了，嗫嚅着问：“这么明显吗？你从一开始就看出来了？”
原野给至礼的杯子里添上茶：“没有没有。主要是因为咱俩坐得近，我才注意到的。会一开始，我看见你不停地敲本子，我只猜你是有点紧张，没想到什么别的。”
“不过每当王所长说回项目接手问题的时候，你的反应都很激烈，这时候我大概懂了一点，你可能是有意接手欧阳的工作。因为平常这种事情你都是不在乎的。”原野笑一笑，继续说：“等到你自荐表态的时候，我就更肯定了。”
虽然原野与至礼接触不多，但从群玉嘴里大致了解到她其实是个不善交际、不屑争抢的人。
如今她一改常态，敢做出头鸟，就说明一定是遇到想要争取的东西了。
原野有些犹豫，最终还是下定决心说出了接下来的话：“我那时候就在想，看来咱们两个需要好好谈一谈了。”
“为什么？你为什么会笃定王所长一定会让你来接手‘记忆雕刻’的项目？”
原野将一口菜送入嘴中，没有再言。
“原野，我有时候觉得你这个人真是讨厌得紧。”
敏感聪明如至礼，不会不明白原野的沉默。
气氛迅速凝结起来，二人沉默无言，低头吃饭。
至礼看着桌上各式的饮品，问：“有酒吗？”
原野手忙脚乱地递上去：“你能喝酒吗？”
无论是什么样的饭局，至礼从来不喝酒，即使桌上有领导，推杯换盏到了她面前，她也只会拒绝，不找借口地回一句：“我不喝酒。”
没什么别的原因，就因为她尝过几口，不好喝，所以不喝。
但人都说喝酒喝得是一种感觉，是一种心情。
现在，对她而言，就是这种心情。
至礼心里鼓了一口气，一饮而尽。
几杯下来，她脸上已经有了红晕，话变得多了：“我毕业之后就来研究所了。那时候，我觉得我的人生一定会变得和从前不一样了。我有自己的生活，自己的工作，有我愿意为之奉献一生的伟大事业。在这里，我会因为我的能力得到机会，我可以凭借我的成果获得尊重。我可以挣钱养活自己了，可以减轻父母的负担了。我可以摆脱灰扑扑的校服和千篇一律的短发，丢掉那些谨小慎微、瞻前顾后的过度节俭，我以为我可以开始新的生活，和从前完全不一样的生活。”
原野看出来她这是喝多了，把酒撤到一边，她正转身，至礼以为她要走，一把握住她的手腕：“你听到今天闻彻那个臭小子叫我什么吗？他说我是家雀儿哈哈哈。”
几声干笑里透着无奈和自嘲，原野立马解释：“他在胡说，不用理他。”
“他说得没有错，我确实是大山里的麻雀。但是有一点他想错了，他以为这么说会让我感到自卑丢人，错了，大错特错，我只会因为我的身份感到自豪。我感谢生我养我的土地，一生为自己是大山的女儿而骄傲。可是，我有时候也会想，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呢？我真想出去看看啊。所以我努力学习，考到大城市来，在这里读书。”
“但是后来我发现，原来课本上遥不可及的少年宫和游泳馆真的存在，原来不是所有人都需要从小学便开始寄宿，原来不是所有人的学生时代都如我一般灰暗。原来不是只要努力就可以获得成功，原来人与人之间存在阶级之分，原来阶级高墙早已筑起，无法跨越。”
原野静静地听着，这是至礼的心事，她只要听着就好。
这也是第一次，原野接触到不一样的世界——
至礼说自己八岁那年便开始住校，校舍里十几个女孩子挤在一张大通铺上，食堂周围的电线上日日爬过老鼠，米饭里常有玻璃碴和铁丝网。食堂做饭的大叔手不老实，打饭时总喜欢在小姑娘的脸上揩两下。
中学的时候，学习压力与日俱增，在高考大省，老师们说的最多的就是：“只要学不死，就往死里学”，“多拿一分，干掉千人”。
学生们亦将这些话奉为金科玉律。
若非如此，前方便是十几岁的婚姻，几万彩礼便可出卖的身体，一个无穷无尽的地狱。
学习是她们获得人生自主权的救命稻草。
“我们，没有退路可言。因此，从初中开始，我便常常挑灯夜战。学校规定的起床时间是早上五点半，就寝时间是晚上九点半。熄灯之后，我会钻进被窝里，举着手电筒继续学上一段时间。
到了高中，老师们说学理科就业面广、挣钱多，虽然我并不喜欢学理科，但还是出于这个原因选择了理科。我就是这样一个没有主见的人，别人的三言两语就会让我迷失方向。学理的过程并不顺利，我常常安慰自己，既然上了贼船，就要做一个快乐的海盗。”
原野问她：“那你现在快乐吗？”
她摇了摇头，嘴上却说：“还行吧。”
至礼起初还有些拘谨，讲到现在越发开怀。她时不时地会笑一下，介乎于嘲讽与怜悯之间，许是在顾影自怜。
讲到动情处，又仿佛回到那段遥远的时光，眼中亮晶晶的，尽是不舍与怀念。
“到了大学，我发现原来很多人都是第一次住校啊，我真是好羡慕。我常常在梦里回到住宿之前的小学时光，放了学就可以和小伙伴们一起蹦蹦跳跳地回家去，可以吃上一口爸妈做好的热腾腾的饭菜，饭桌上闲聊今天都发生了些什么有趣的事情，饭后一家人可以沿着田野散步，晚风徐徐，那样的夜晚该是多么惬意呀！我真的厌倦了吃饭也要争分夺秒的日子，厌倦了一周、两周甚至一个月见不到家人的生活。可是，再也回不去了啊。”
“往日之日不可追，于是，我便将心思全部放在了学习上。我想，我要做一个有出息的人，只有这样才能配得上我这么多年的努力。大学里，我依然昼夜不休，学习、兼职一样也没落下。”
一个急转弯，至礼突然从学习谈到了生活：“唯独这生活品味和消费态度，我不知如何是好。‘山里出来的’成了别人口中我衣着朴素、土里土气的缘由，也是别人嘲笑我的借口。我看着同学们打扮得时尚俏丽，也会在心中幻想我若是穿上该是什么样子。可每当看到价格时，我又会退却。不是我负担不起，我那时兼职挣的钱完全可以承担我的消费情况，甚至还绰绰有余。只是我总是在衡量，买这件衣服的钱可以吃多少顿饭，可以交多少学费？若是存下这笔钱，我便可少向爸妈伸一次手，他们的生活也便宽裕一分，工作也可少受累一回。”
在这样的利益权衡里，至礼抓心挠肝地同自己的欲望对抗，落了一身患得患失的顽疾。
握着原野双腕的手已经松开，她埋头吃东西，眼泪簌簌地落进盘子，她不敢抬头，不愿让原野看见自己这样一副模样。
“工作了就好了，我常常这么宽慰自己。”
她心知这是一个拙劣的谎言，就如同从小到大父母师长口中的‘等到你上大学就好了’、‘等到你挣钱就好了’之云，是利用不可测的明日来麻痹自己的缥缈希望，这种希望如同一个美丽的泡沫，浮光掠影，支撑着人走过棘手的当下，却在明天到来之前彻底幻灭。
“我来所里的时间比你久不了多少，可只是这短短一瞬，我便知道从一开始我便错了。我曾幻想的出人头地、光耀门楣、建功立业一次又一次败在了‘寒门贵子’中‘寒门’二字之下。原野，我没有胡说。我曾亲眼看到本属于我的机会被闻彻抢走，理由是多给他几次锻炼的机会。全所上下谁人不知他是凭借他那个老爹才被破格录取？我夜以继日赶工数月争取来的机会成了他镀金的垫脚石。我的天宫祥云，于他而言，不过沙尘草芥，可肆意轻之任之贱之。”
“你知道他把那个项目拿来干什么了吗？”至礼愤怒地抬头，眼神中满是心碎，不忍说出结局，“最后，他把项目卖了，卖了！他没有那个实力，于是把那个项目卖给了一家上市公司，从中牟取暴利。这件事所长是知道的，却一字为提，一字未提啊。”
至礼情绪激动，额间青筋暴起。
她举起一盅酒，遥遥敬了一下天上的月亮，酒杯中倒映一弯月钩和她悲戚的双眸，至礼仰头，一饮而尽。
倾诉心事会上瘾，有其一其二，便生出其三其四。
如此接替下来，至礼将自己掏空了大半，那些本以为见不得光的小心思如今说出来，好似也没有想象得那般不堪。
等真将自己从头到脚一五一十地吐露干净了，心中生出一股子怅然——自己险些不认识自己了。
于是急忙起身收拾收拾衣衫，地上的心事七零八落，弯腰捡起来，擦一擦，兜在衣服里。
无论再怎么破碎，终归还是自己的一部分，自己打碎，自己拾起，到头来还是由自己小心翼翼地呵护。
“原野，今天的事情，与你无关，我知道的。我不怪你。我如何怪你？我只怪这月色凉薄，遥不可攀。我其实，也不想怪我自己。”
至礼开始呜咽起来，即便如此，她依旧在极力克制忍耐，说：“我如何能怪我自己？我已经很努力了，可以努力它没有用处啊。若真要让我放弃努力，我又做不到，我做不到。我如何能抛弃自己从小到大视若生命的真理？那我该怎么办呢？原野，你那么聪明，不，你那么智慧，聪明如今已经不顶用了，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一瞬间，至礼流下泪来。
她盘中的菜良久未动，至礼那边已下大半。
她盯着那碟‘奶月亮’，问：“可以分我一块你的月亮吗？”至礼将盘子推过去，说：“给，都给你。”
“一块便好。你也吃一块吧。咱们一起吃。”
原野拿起那块峨眉月，轻轻咬了一口，糯软的糕身包裹着流心的奶黄，在她唇齿间化开，她一口咬掉了玉兔尾巴。
甜得发腻。
又饮一口白茶，清凉茶香解开唇齿之间的软糯黏腻，如春夜凉雨，久久萦绕。
饭终，原野也没有回答至礼的那一问。
至礼也并不在意，她只是问了，却并未期盼着一定要得到答案。就算得到了，那也是原野人生里的答案，不是她的。
因此，原野回答与否，于她而言，并不重要。
分别之时，两人齐肩而立，相隔数尺。
夜风习习，至礼梦中的夜晚铺成底色。
“原野，你每天都穿得很好看。我很喜欢。”
“不过，我们最好忘了今天。”至礼说完，转身离开，走起路还有些歪歪倒倒，不曾挥手。转瞬，消失于人海夜色之中。
原野今天听了很多，正如至礼所期望的，那些具体的细节淹没在人潮人海中，但她却感受到了一种心情，至礼想要传达的那种心情。
原野抬头，看着天空，心想：“日后可以常点这份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