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启死后的第三天,她的家人操办了葬礼。

    两位年逾古稀的华发老人迎来送往,强忍着悲痛接待了前来吊唁的一众人,其中既有欧阳启的同事,也不乏两位老人的友人,都是些看着欧阳启长大的叔叔阿姨们。

    欧阳启的父母是从浩浩荡荡的改革中走过的老一辈科学家,挺过了人生的风风雨雨,老来得女,视若珍宝。

    如今,黑衣银发,佝偻身影,形销骨立。

    灵堂中黑色衣衫别着黄白花朵,一脸肃穆,鞠躬致意;灵堂外众人驻足交谈,言语之间多是些不相干的往事和遗憾。

    原野同群玉站在灵堂前,循礼鞠躬。

    黑色相框里,欧阳启没有表情,一副厚重的眼镜框架在鼻梁上,灰蒙蒙的色调使她的眼睛看起来空空洞洞,仿若是相片被人们良久的注视而烧出了两个洞。

    她的嘴向下撇着,看起来并不高兴,如同她那个高傲的性子,一如往常遭人诟病。

    只是这难听的话在逝者面前任谁都说不出口,无论那些同事们在欧阳启活着的时候背地里骂过她多少回,如今都摆出一副无比悲痛的模样,转过身去,若无其事。

    “欧阳启一直都戴着眼镜吗?”原野站在庭院里冷不丁地问了一句。

    “对啊,她是高度近视,不戴眼镜看不清东西的。我记得有一次她的眼镜找不着了,她在实验室里大发脾气,引来了许多人。别人问她怎么了,她哭着说,她的眼镜找不到了,她现在什么都看不见,跟瞎了一样。”

    “后来呢?找到了吗?”

    “好像没有。说来也奇,那天很多人都帮她找了,可是那副眼镜就像凭空蒸发了一般不翼而飞。最后好像是闻彻开车拉着欧阳去店里重新配了一副眼镜,这才罢休。不然,咱们这位大小姐能把研究所掀翻,又是哭又是闹的。”

    “闻彻同欧阳关系很好吗?”

    “很好吗?把‘吗’字去掉,简直是好得不能再好了。两家人是世交,他们二人从小就认识了,搞不好还订过娃娃亲呢!你看见欧阳父母身后站立的那对夫妻了吗,那个戴着白色珍珠耳环的短发女士是闻彻的母亲,身侧搀扶着她的那位男士是闻彻的父亲,如今是基因研究科学院的副院长。”

    “订过娃娃亲?所以欧阳和闻彻真的是情侣吗?”

    “那倒不是,只是相传而已。就算真的订过娃娃亲,欧阳二老肯定也会想办法退掉。因为闻大公子这些年实在是风流过了头,事业上毫无起色,已经入不了欧阳家的眼了。欧阳二老怎么舍得将自己的掌上明珠交到这样一个花花公子手里?”

    “可我看着两家的关系还挺密切的。”

    闻家夫妇在葬礼上忙前忙后,帮助欧阳二老打理事宜,不无尽心,面面俱到。

    “用一句不是很恰当的话来说,那就是买卖不成仁义在。虽然结不成亲家了,但是这么多年的交情不假,欧阳家对闻家的知遇之恩不假。”

    “知遇之恩?”

    “这就要追溯到很久很久之前了,有机会我再同你细说。”

    原野见群玉竟卖起关子来,调侃她道:“好你个小丫头,懂得还真多啊!”

    群玉神色一惊,刚刚舌灿莲花的一张嘴僵在了这张脸上。

    原野也被群玉吓到了,连连道歉:“不好意思啊,我开玩笑的。”

    群玉意识到自己的失仪,正色道:“对不起,姐,我刚刚走神了。”

    欧阳二老在堂内神色悲戚,眼角的皱纹深深扎进眼眶里,面上仍然挂着昨日的泪痕,嘴唇苍白,同双腿一般瑟瑟发抖,垂暮之松,形容枯槁。

    他们一直面向庭外,不敢看身后的女儿一眼。

    景深戴着一副黑色墨镜,站在一颗青松树下,叼着烟头,脚下翻弄着树边的石块,双手插在兜里,时不时腾出一只手来掸掸烟灰,用脚跺进泥土里。

    他身侧站着一名女性,扎着利落的马尾,抱胸而立,脸颊瘦得凹陷进去,眼睛骨碌碌地转,时刻保持警惕,任何风吹草动尽在掌握之中。

    原野四下环望时,认出那人便是那天的韩警官。

    景深虽然始终没有抬头,却向原野招了招手。

    原野确认是在叫自己时,便同群玉说要先离开一下。

    韩警官见原野径直走过来,眼睛睁得更大了,身体下意识地向后倾斜,抱胸的双手放下来,握起拳头,垂在腰间。

    “不用这么紧张,是我叫她过来的。”

    景深开口,脚下在戏弄一条小青虫。

    “叫她来做什么?这会暴露咱们的行踪。何况她是本案的嫌疑人。”

    “行踪早就暴露了。你站在这里虎视眈眈的,一副要把人吃了的样子,谁能不注意到?她早就看见我们了,一直装看不见呢。”

    景深把还剩半截的香烟扔在地上,脚尖踩在上面旋转了几下。抬头,呼了一口气。

    “警官,你乱扔垃圾。”

    原野远远地就看见二人在树下嘀咕,想着也是在讨论自己,心想,不如化被动为主动。

    “嫌疑人也被请过来参加被害者的葬礼了吗?”

    景深把墨镜摘下来,别在衣领之间。与上次见面相比,他的胡茬更深了几分,蔓延至腮边,整张脸都陷进了阴影里,不消片刻,仿佛就会被完全吞噬。

    “看来景警官的案子处理得并不顺利,连刮胡子的时间都腾不出来,却还有心思在这里调侃嫌疑人。凶手还正逍遥法外呢?”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一旁的韩警官冷冷地说道,面露凶光。

    原野看了一眼她,微微一笑,说:“最好如此。”

    “韩洁,你再去同死者父母确认一下死者当天的行程,如果无误,就让他们签字。”韩洁有些不情愿地看了景深一眼,说:“那你在这别走。”

    “死者平时戴眼镜吗?”

    原野颇有深意地看着景深,那表情如同瞥见了肚子里的蛔虫。

    她反问道:“为什么会这么问?”

    “你不会连自己的同事平时戴不戴眼镜都不知道吧?”

    “你们是警察,如果想知道死者是否近视直接找法医做鉴定不就行了?”

    “近视的人又不一定戴眼镜?还是说,你知道死者的近视程度已经到了不得不戴眼镜的程度了?”景深言辞犀利,一击戳破原野的小心思,语气却十分轻松,完全不像审讯般严肃。

    “你早就知道了,你们警察都这么爱卖关子吗?”原野觉得自己在班门弄斧。

    “倒也不是,只是托原小姐的福,刚刚听到了您和那边那位小姐的对话,再加上死者生前的各项资料照片之中均有配戴眼镜,而现场却未发现眼镜的存在,心中生疑罢了。”

    “现场没有眼镜?不可能啊,刚刚群玉告诉我说欧阳那天配了一副新眼镜,而且,她没有眼镜是看不清东西的。不过,现场混乱非常,满地都是玻璃碎渣,有没有可能眼镜碎片混在玻璃渣之中了?”

    “有这个可能。我刚刚派人去走访了那家眼镜店,我的同事现在正携带死者所配眼镜材质的样本回局里,接下来会进一步对现场存留的玻璃材质进行对比。”

    “速度还挺快。”

    “一点蛛丝马迹,都不能放过。保护人民群众的生命财产安全,彻查真凶,是我们的职责。”

    “你不觉得你同我一个嫌疑人说这些有些不妥吗?虽然我确确实实是清白的,但是在案件尚未水落石出之前,我毕竟还是本案的嫌疑人之一。你说这么多未免也太信任我了。”

    景深“哼”地笑了一声,掏出一支烟,叼在嘴里,迟迟未点火。

    他叼着香烟的嘴歪在一边,从裤兜里掏出一步手机,说:“给我你的联系方式。”

    “干什么?你是正经警察吗?”

    景深头低着,抬起眼皮,额头挤出三条深深的褶,说:“你想多了。有关现场的一些照片,我传给你。你的那个梦境,我很在意。你看看这些照片能不能再帮你回忆起来什么。”

    原野“哦”了一声。双脚不情愿地牵着身子往前一点一点地挪动。

    二人加上微信好友之后,原野便收到了景深传过来的一系列现场图,即使原野曾经亲眼看过现场,但如今她站在欧阳启的灵堂前收到这些血淋淋的小图又是另一番滋味。

    一阵阴风吹过,她急忙退出了界面。

    此时,景深已经点上了那只烟。原野闻不得烟味,便转身离开。

    那边,韩洁做完问询之后,正瞥见原野离开,她便问欧阳启的父亲是否认识树下的那个姑娘,老先生颤抖的双手抬起老花镜细细地盯着,却瞥见那身形分明同自己的爱女一般纤细薄弱,立在风中如同残荷。

    黑色的西装裤里灌了风,鼓成一个弧形,像吹饱了的气球,下一秒就要在风中飞远。

    只是这气球的线,早已不再老先生的手中了。

    老先生泪眼婆娑之间,女儿的身影向他走来,他几欲痛哭过去。

    待原野走近些,老先生方才识得此人是刚刚前来吊唁的女儿同事。

    欧阳启生得一双桃花眼,笑意起时烟雨迷蒙、满山烂漫,不笑时冷若冰霜、孤高睥睨,一张樱桃小嘴遇见生人伶牙俐齿、神鬼不饶,却惯会讨父母开心。

    而原野的眼睛却是一双丹凤,纵然有三分桃花媚态,却又加两成凌厉威仪,她两眼一眯,便有黑云压城城欲摧的山雨欲来之势。

    韩洁将欧阳老先生拉至一旁,附在他耳边不知说了什么,两人神神秘秘地交谈,没过一会儿,老先生突然怒目圆睁,长吸一口气,晕倒在地。

    众人皆上前,一时间,灵堂里躁乱起来。

    唯有欧阳启一人凝眉怒目,看着众人东跑西窜,手忙脚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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