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静看准了一处房子，临十字路口，前后左右全都是机关单位，而且延伸段也是单位，没有商业区的市侩喧嚣，闹中取静，它的后背墙临着街面，一共有五间，一长溜儿，就像一个人背对街面站着，有着可人的身材，却看不见它的面容，是开装璜店最合适的地段了。夏静瞅准它时心中一亮，进而浮想联翩。那里装广告牌，那里开门，室内怎样摆放都有了依稀的蓝图。她还想知道的是这间房有多大，闲着还是当办公室用，能不能租到。如果出租，把后背墙凿开，安上门，门脸儿就对街面，是她未来店铺最理想的门面。问题是如何才能租到手，想到这儿，隐隐的焦急就从心底突现出来，在她眼前几个来回的幻化放影，叠加成一重一重的困难，具体而实在的摆在眼前。那个年代的人特别是单位的人对临街的房子都还不敏感，对街面房的含金量也很模糊，模糊到揣着金碗要饭。
夏静在常河没有多少朋友，熟人也不多，除了舅舅舅妈一家，再就是原先厂里的几十个同事，厂子倒闭后，大多数人都不知去向，实际的同事就只剩下景明霞、郭傅玉、林秀了，开服装店虽说认识了一干人，可那些人都不能帮自己。王玺自从没摆服装摊后失去了联系。人心冷暖，无法揣摩，或许也像小张一样，在她前途变故时抽身而去，奔自己的阳光大道去了，这时候，谁还会陪自己过独木桥？舅舅舅妈跟前也不好去求，事不过三，总不能一而再，再而三的去麻烦，俩小表弟已长成半大小伙子，撇过俩大人不说，单在他俩面前她都觉得难为情。夏静在脑中细细过虑了一遍，最后筛出了景明霞、郭傅玉。在常河，也只有这两个可利用资源了。
夏静拽着俩好朋友逛街,逛到她看准的地方，说出了自己的想法,景明霞歪着头看了夏静好几分钟，说，好啊！我这才看清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原来是诸葛亮攻城———早都谋划好了，说，想让我做什么？
夏静一听有戏，连忙说自己不认识房主单位的人，还得请二位好朋友出手相助。
郭傅玉说，这事儿啊，交景大侠好了，只要景大侠出马，没有办不成的事儿，对吧夏静，望着夏静挤眉弄眼。夏静连忙说，那当然，景小姐景美人何许人也，常河县城的大美女，身边美眉如云，随便抓一个出来，都是呼风唤雨的人物，此等小事，还需劳景小姐亲自费神。
你们就吹吧，反正吹牛不上税，吹歪了嘴巴，当心嫁不出去。
夏静这几天一回家就窝在自己的小屋里不出来。从前和姐姐合住，现在姐姐出嫁了，门一关，就把世界关在了外面，也把与爸妈的不快关在了外面，独自一个人想事情，想开装璜店的细节，也不去给家人做饭，和爸妈也不大说话。自从委托给景明霞,她心里时刻关心着事情的进展，第一天，她知道不能去打听消息，打听也不会有结果。到了第二天就没了第一天的泰然,想像着景明霞会托谁去说，托付的人找到单位管事的没有，人家会不会答应，如果有消息，景明霞会不会过来告诉她，脑中循环着一系列的问题，到晚上时头昏脑胀，饭都不想吃，妈差夏岚叫了几次才勉强拨拉了几口。到了第三天，过一阵出去一次，隔一会儿又出去一次，还不到中午，就出去了三、四次。焦急从胸腔里迸出，无论咋样克制都压不下去。她想与其在家里如坐针毡，还不如上街转转，说不上就碰上景明霞，事情就办妥了呢。
夏静换了衣服，准备到廊檐下换鞋，一出小屋，爸妈双双坐在客厅里，夏静稍微一愣，就旁若无人地往外走。妈叫住了她，爸说，你坐下，我和你妈有话和你说。
夏静直杠杠地立在地上，目光僵僵地看着墙壁。
妈看了看爸，意思想让爸先说，爸咳了一声，提醒妈，这种事当妈的谈才合适。俩人好像谁都不好开口似的你看我，我看你，立在当地上的夏静向门外望了一眼。妈知道夏静不耐烦了，看了眼爸，小心地、嗑嗑巴巴地说：
你姐夫他爸给你介绍了一个对象，明天人就从关中过来，我和你爸寻思，都是老家里的人，知根知底，家庭条件又不错，家里只有一个儿子，你嫁过去不会吃苦。
爸补充道，家里是二层的小楼房，不会为房子操心。听说现在在关中市的一个单位当临时工。
夏静的头嗡的一声，满脑袋就像一窝蜂，咽咽嗡嗡，最后不知是爸还是妈总结道，听说家里还有土地，吃穿不愁。
夏静的脸像个门帘子，静静的挂着，猜不透里面是什么意思。
春天在往深处走，街市的河流变得姹紫嫣红，绿棚棚下面的服装流动着明媚斑斓的色彩，与去年的春装相比较，款式和颜色都起了很大变化，漂亮不说，质地柔软，做工精细，一问价格，和去年的春装不相上下。牛红红，李朝顺见夏静在马萍摊前闲聊，都聚拢来谝传，都是卖服装的，在一起免不了交流经验，三句不离本行，都很低调，尽说是自家的生意如何如何不好，这才是生意人的智慧：一天等到黑，眼睛都望麻了也挣不到钱，衣服订得再好都难卖，一开春就是淡季，只能死守硬等，熬过二、三月到了换季的时候，也许会好些，这时候，也只能吃老本了。
到了张强摊上，夏静问生意咋的，他说反正就这样，有时一天销出去几件，有时一整天不卖一件。他到淡静，不报怨，不攀比，没顾客时就看书。夏静看见他看的是营销与管理、经营管理方面的书，看书的侧影一点也不像一个摆摊人，给人的影响是家里的其他人离开了，他临时看一会儿摊子，是这条街市河流里的一个过客。
往前走了几步，碰到牛红红，说，今天到这时候了还没开张哩，昨天虽说不好，还卖了三件，今天恐怕要放鸽子了。
呀！你昨天都卖了，我前天都没开张哩！大惊小怪的表情和着尖溜溜的嗓音听起来怪怪的，夏静不由得多看了几眼，便觉得有些眼生。发型随随便便没什么样式，上身着花西装，下身格子裤，脚上穿着土布鞋，土洋结合的打扮，粗糙黑红的皮肤，一看就是撂下撅头把到街市河流里掘食的新手。夏静有点为她担忧,刚刚涉进这条河的人往往不知深浅,一脚踏进来，有时真的会呛水甚至有淹死的可能。马萍她们几个包括李朝顺在内对她爱理不理，一脸不屑，心里也许正在嘲笑她不知天高地厚哩，她也不管，或者根本没看出人家对她的不屑，叽叽呱呱自顾自说了一大通，也没人搭腔，夏静看不过眼，搭讪了几句。她见夏静和她搭话，热情地拉着夏静的手一定要请去她摊位上坐一坐。夏静随她来到斜对面的摊位上，就好像给了她莫大的面子，从摊位下面拿出一包花生一颗苹果招待夏静，高兴得什么似的，哈哈的笑声像一群鸟儿扑腾着翅膀在头顶乱飞乱撞，整条街的人都能听得见。来自乡野间的纯朴透明和不设防的心像一场痛快的春雨，浇漓在夏静积着厚厚阴霾的心上，心情就明澈了许多，遂指点了她挂衣服的一些基本常识，婉转地告诉她卖衣服的人自己首先得会穿衣服。那女的看着自己的装束，再看看夏静的衣着，羞涩地笑了，露出两颗可爱的小虎牙。这一笑，悠忽激起了夏静脑中的一根弦，对明天爸妈安排的相亲忽然有了主意。
夏静寻到景明霞家里,她妈妈说她上班去了，夏静又去了单位，单位的人说她今天下午没来。
正是上班的时候，街上行人匆匆，似乎都在奔着一个目标而去，唯有自己不知要去哪里。咬着牙向既定的目标前进，前路渺茫，景明霞问的房子倒底行不行还是两颗字。向后退，沿着父母设定的路，嫁给那个吃穿不愁有房子有土地的关东小伙子，自己的内心又不允许。唉！活人为啥这般难．
你站这儿干么呀，愁眉不展的？
刘巧云在背上拍了一把，夏静从冥想中惊醒，就看见街上的人都朝前面涌，有人兴高采烈，有人兴奋莫名。看热闹了，理发店的两女人争风吃醋打架哩，快去看啊！
一个女人揪着美凤的头发，像拧小鸡一样拧着美凤的头，美凤为了挣脱，头旋来旋去疼得脸都变了形。周围聚了一堆人，站后面的人垫起脚根，鹅一样伸长脖子。得势的女人嘴里骂着，臭婊子！小贱货！卖Ｘ的小骚货，老娘我不是吃素的，欺人欺到我头上了！美凤也想抓那女人的头发，无奈那女人身材矮小左一闪右一躲就绕过去，美凤修长的身材反倒没小女人灵活，上身不得力，下身出击，一脚踢出去闪了空，那女人一手拽着美凤的头发一脚向美凤的小腹踢去，上身下身连遭袭击，陀螺似的在地上旋转，鸡斗架一样嵌在一起，观战的人聚精会神，没一个人上前劝阻。夏静和刘巧云挤进去，夏静抱住疯了一样的小女人，刘巧云乘机掰开小女人的手将美凤解救出来，小女人见被俩人强行拉扯削弱了的战斗力，遂大喊大叫用腿攻击，一脚踢到刘巧云小腿上,刘巧云“哎呀”一声趴地上。脚战告捷，所向披靡，夏静连吃几个窝心脚，其嘴上的气焰更是嚣张。你们拉偏架不得好死，婊子，都是一路货，破靯！烂货！个体户没一个好东西，三教九流，下里巴人，看门狗，贱人，地痞流氓┄┄
刚才看笑话的人大都是摆摊设点的，一个个脖子伸得半里路长，脸上挂着兴灾乐祸的表情，没想到脏水溅到自己身上，被那小女人蒸馍混卷子的卷到一起乱骂，王二麻杆在人墙的最外边，脸上讪讪的，拧着一条腿一瘸一拐走了。李朝顺骂了句日她妈，含义不明，也不知要日谁他妈，气冲冲地将包围圈撞开了一个口子；卖铁货的“蒜头”向地上“呸”了一口┄┄
男人们相续离去，女人们尽管被指桑骂槐，还意犹未尽，聚在一堆舍不得走。一个矮胖墩儿说，身正不怕影子斜，自己干了不要脸的事，还腆着脸哭，尿泡尿淹死算了，还有脸哭！有个一身妖气的女人腆到美凤脸上，拽起一撮头发,盯着美凤,拨根头发吊死去算了！夏静认出她是对面理发店的，平时没少听她的闲言碎语，忍不住说，五十步笑百步，自己能好到哪里去，还笑话别人？刘巧云接道，就是，今天看别人的笑话，明天不知谁看自己的笑话。那女人脸一红，拔腿走了。
看热闹的女人们见再没有精彩华章上演，一个个散去。有个女人边走边说，连续剧结束了，说不上还有续集呢。
美凤像一堆软泥样摊在冰冷的水泥地上，脸上几道指甲印，心死了样不哭不笑，眼神呆滞，一只鞋在混战中不知去向，光脚。夏静跑里间找了一双鞋出来给穿上，和刘巧云使出浑身力气，拽扶到了里间的床上。
经常到这儿来的那个人，他姓武，是某乡经销公司的，和我来往有两年多了，他说要和我结婚的，美凤流着泪诉说。
你不知道他有家有妻吗？
刚开始认识时他又没说，我想谈对象的人肯定都是没对象了才找对象的，结了婚有老婆还用谈对象么？可相处一年后，有人明里暗里给我撂话，我有些怀疑，心里还是有些侥幸，希望传言不是真的，后来又想，即便是真的，也得他给我说呀，和他来往了一年，我们早在一起了。美凤又哭了。我都为他做过两次人流，你说我还有退路吗？
夏静有些震惊，虽说进进出出经常见面，美凤的生活里竟然藏着那么大的密秘，她连想都不敢想，她老是认为，美凤虽然表面轻浮，还不至于堕落，还不至于做出下流无耻之事，在夏静心里，女孩子和男人没结婚就住在一起就是不要脸面，就是不能原谅，就是不贞洁，她突然说出她流过产，夏静忽然觉得脏，心里脸上都都不自在，看不起、轻视、嫌弃一古脑儿爬满了心头，像一窝苍蝇，让人恶心得直想吐，想立即离去，一分钟都不想多呆。
美凤看出夏静的轻蔑嫌弃，又哭了。我知道你是一个纯洁的女孩，听了这些事会吓着你的，我求你别走，陪我一会儿吧，在这条街上，我只有你一个朋友了，如果连你都弃我而去，我还活什么劲呀我？说着又呜呜地哭了，伤心的全身痉挛，夏静心又软了，心想再陪她一会儿也无妨，反正该发生的已经发生了，而且在过去，又不是现在才发生的。
他说他父母一直不同意他的婚姻，婆媳关系一直很僵，他妈说看见她还不如看见一头猪，看见猪她都会好受些，可一看见她，她的黑血都要泛滥了，一直掇撺她离了婚重娶，他不是有正式工作嘛，想着不管怎样跟上个有工作的将来吃个轻省饭，做个体户看眼硌势的能混一辈子？
夏静不由来了气，你自己把自己不当人，自己不给自己争气，当个体户咋了，只要正当经营照样能出人头地，我的同学大丽菊在大城市干个体，都干成大老板了，人家咋的了，挣钱不说，听说还当上了什么政协委员。现在是市场经济，国家领导讲话你没听过么，要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做个体户以后会有前途的，国家扶持和奖励私人办企业、办工厂，南方已有许多人辞了工作下海挣钱呢，你还指望着有工作的人来养你，这下好了，赔了夫人又折兵。她本想说赔了身子，但终究没说出，她说不出口。他那工作说不上哪一天就没了，你还指望什么？我原先工厂的工人不就是例子，起先还以为有个工作有面子，荣耀，现在怎么着，工厂倒闭了，还不曲终人散自谋出路去了。别人看不起我们，我们自己再看不起自己，就是自轻自贱！
生活充满了变数，就像山中赶着的羊群，鞭子轻轻一挥，入了这条山道，再一带，又进了那条道，似乎是不由自主的，但鞭子掌握在自己手中，自己为什么不挥向一条体面又自尊的道呢。
唉！谁都像你，有文化有脑子。
夏静回家时，屋子里坐着客人，夏静看都不看走向客厅的方桌前，拎起一只热水瓶晃了晃，咚地撂到地上，又拎起另一只摇了摇，咚的一声墩在地上，抬眼诘问正襟危坐的妈，汆瓜葫芦着么？蹴在家里连个开水都不烧？都在家里干毯啥着哩？妈一劲地给她使眼色，她装着没看见，骂骂咧咧，一屋人都死光了，成天在家里，吃不给吃喝不给喝，不让人活还是不让人好过？
一屋人愕然地看着夏静，夏雪系着围裙从里屋出来，失声叫道，静静！你咋弄成这个鬼样子，谁给你弄的？眼光一扫，看到夏静的穿着更傻了眼，一叠声压低声音问，你干嘛穿成这样，这谁的衣服？惊慌地拉过夏静向里屋走，夏静一甩手挣脱，搬个高凳子在正屋坐下，鼓着眼睛说，老娘我刚喝了一大瓶，还没喝够，拿酒来！上酒！
坐在沙发上充家长的妈终于放下也许还要充丈母娘的架子过来拉夏静，夏静左晃右晃就是不起来，还跷起了二朗腿,妈终于忍无可忍一巴掌抡过去,“啪”搧风扇响，大女婿孙力为像嗓子卡了鱼刺似的咳嗽了一声,又咳嗽了一声，爸“唉”地叹出一口气，在余音绕梁的气韵里出了屋。
相亲的那个关东大汉在全家人团团转时起身离去。
夏雪气得脸色煞白,抖嗦着嘴唇说，你不愿意相亲也就算了,用不着作贱自己啊，你啥时化过装，还化得跟鬼似的，穿的不伦不类，吴琼花成南霸天了，传出去你这一辈子还嫁不嫁人？
被别人作贱还不如自己做贱，自己做贱省得你们做贱。遂放声大哭。
夏静在常河没有多少朋友，熟人也不多，除了舅舅舅妈一家，再就是原先厂里的几十个同事，厂子倒闭后，大多数人都不知去向，实际的同事就只剩下景明霞、郭傅玉、林秀了，开服装店虽说认识了一干人，可那些人都不能帮自己。王玺自从没摆服装摊后失去了联系。人心冷暖，无法揣摩，或许也像小张一样，在她前途变故时抽身而去，奔自己的阳光大道去了，这时候，谁还会陪自己过独木桥？舅舅舅妈跟前也不好去求，事不过三，总不能一而再，再而三的去麻烦，俩小表弟已长成半大小伙子，撇过俩大人不说，单在他俩面前她都觉得难为情。夏静在脑中细细过虑了一遍，最后筛出了景明霞、郭傅玉。在常河，也只有这两个可利用资源了。
夏静拽着俩好朋友逛街,逛到她看准的地方，说出了自己的想法,景明霞歪着头看了夏静好几分钟，说，好啊！我这才看清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原来是诸葛亮攻城———早都谋划好了，说，想让我做什么？
夏静一听有戏，连忙说自己不认识房主单位的人，还得请二位好朋友出手相助。
郭傅玉说，这事儿啊，交景大侠好了，只要景大侠出马，没有办不成的事儿，对吧夏静，望着夏静挤眉弄眼。夏静连忙说，那当然，景小姐景美人何许人也，常河县城的大美女，身边美眉如云，随便抓一个出来，都是呼风唤雨的人物，此等小事，还需劳景小姐亲自费神。
你们就吹吧，反正吹牛不上税，吹歪了嘴巴，当心嫁不出去。
夏静这几天一回家就窝在自己的小屋里不出来。从前和姐姐合住，现在姐姐出嫁了，门一关，就把世界关在了外面，也把与爸妈的不快关在了外面，独自一个人想事情，想开装璜店的细节，也不去给家人做饭，和爸妈也不大说话。自从委托给景明霞,她心里时刻关心着事情的进展，第一天，她知道不能去打听消息，打听也不会有结果。到了第二天就没了第一天的泰然,想像着景明霞会托谁去说，托付的人找到单位管事的没有，人家会不会答应，如果有消息，景明霞会不会过来告诉她，脑中循环着一系列的问题，到晚上时头昏脑胀，饭都不想吃，妈差夏岚叫了几次才勉强拨拉了几口。到了第三天，过一阵出去一次，隔一会儿又出去一次，还不到中午，就出去了三、四次。焦急从胸腔里迸出，无论咋样克制都压不下去。她想与其在家里如坐针毡，还不如上街转转，说不上就碰上景明霞，事情就办妥了呢。
夏静换了衣服，准备到廊檐下换鞋，一出小屋，爸妈双双坐在客厅里，夏静稍微一愣，就旁若无人地往外走。妈叫住了她，爸说，你坐下，我和你妈有话和你说。
夏静直杠杠地立在地上，目光僵僵地看着墙壁。
妈看了看爸，意思想让爸先说，爸咳了一声，提醒妈，这种事当妈的谈才合适。俩人好像谁都不好开口似的你看我，我看你，立在当地上的夏静向门外望了一眼。妈知道夏静不耐烦了，看了眼爸，小心地、嗑嗑巴巴地说：
你姐夫他爸给你介绍了一个对象，明天人就从关中过来，我和你爸寻思，都是老家里的人，知根知底，家庭条件又不错，家里只有一个儿子，你嫁过去不会吃苦。
爸补充道，家里是二层的小楼房，不会为房子操心。听说现在在关中市的一个单位当临时工。
夏静的头嗡的一声，满脑袋就像一窝蜂，咽咽嗡嗡，最后不知是爸还是妈总结道，听说家里还有土地，吃穿不愁。
夏静的脸像个门帘子，静静的挂着，猜不透里面是什么意思。
春天在往深处走，街市的河流变得姹紫嫣红，绿棚棚下面的服装流动着明媚斑斓的色彩，与去年的春装相比较，款式和颜色都起了很大变化，漂亮不说，质地柔软，做工精细，一问价格，和去年的春装不相上下。牛红红，李朝顺见夏静在马萍摊前闲聊，都聚拢来谝传，都是卖服装的，在一起免不了交流经验，三句不离本行，都很低调，尽说是自家的生意如何如何不好，这才是生意人的智慧：一天等到黑，眼睛都望麻了也挣不到钱，衣服订得再好都难卖，一开春就是淡季，只能死守硬等，熬过二、三月到了换季的时候，也许会好些，这时候，也只能吃老本了。
到了张强摊上，夏静问生意咋的，他说反正就这样，有时一天销出去几件，有时一整天不卖一件。他到淡静，不报怨，不攀比，没顾客时就看书。夏静看见他看的是营销与管理、经营管理方面的书，看书的侧影一点也不像一个摆摊人，给人的影响是家里的其他人离开了，他临时看一会儿摊子，是这条街市河流里的一个过客。
往前走了几步，碰到牛红红，说，今天到这时候了还没开张哩，昨天虽说不好，还卖了三件，今天恐怕要放鸽子了。
呀！你昨天都卖了，我前天都没开张哩！大惊小怪的表情和着尖溜溜的嗓音听起来怪怪的，夏静不由得多看了几眼，便觉得有些眼生。发型随随便便没什么样式，上身着花西装，下身格子裤，脚上穿着土布鞋，土洋结合的打扮，粗糙黑红的皮肤，一看就是撂下撅头把到街市河流里掘食的新手。夏静有点为她担忧,刚刚涉进这条河的人往往不知深浅,一脚踏进来，有时真的会呛水甚至有淹死的可能。马萍她们几个包括李朝顺在内对她爱理不理，一脸不屑，心里也许正在嘲笑她不知天高地厚哩，她也不管，或者根本没看出人家对她的不屑，叽叽呱呱自顾自说了一大通，也没人搭腔，夏静看不过眼，搭讪了几句。她见夏静和她搭话，热情地拉着夏静的手一定要请去她摊位上坐一坐。夏静随她来到斜对面的摊位上，就好像给了她莫大的面子，从摊位下面拿出一包花生一颗苹果招待夏静，高兴得什么似的，哈哈的笑声像一群鸟儿扑腾着翅膀在头顶乱飞乱撞，整条街的人都能听得见。来自乡野间的纯朴透明和不设防的心像一场痛快的春雨，浇漓在夏静积着厚厚阴霾的心上，心情就明澈了许多，遂指点了她挂衣服的一些基本常识，婉转地告诉她卖衣服的人自己首先得会穿衣服。那女的看着自己的装束，再看看夏静的衣着，羞涩地笑了，露出两颗可爱的小虎牙。这一笑，悠忽激起了夏静脑中的一根弦，对明天爸妈安排的相亲忽然有了主意。
夏静寻到景明霞家里,她妈妈说她上班去了，夏静又去了单位，单位的人说她今天下午没来。
正是上班的时候，街上行人匆匆，似乎都在奔着一个目标而去，唯有自己不知要去哪里。咬着牙向既定的目标前进，前路渺茫，景明霞问的房子倒底行不行还是两颗字。向后退，沿着父母设定的路，嫁给那个吃穿不愁有房子有土地的关东小伙子，自己的内心又不允许。唉！活人为啥这般难．
你站这儿干么呀，愁眉不展的？
刘巧云在背上拍了一把，夏静从冥想中惊醒，就看见街上的人都朝前面涌，有人兴高采烈，有人兴奋莫名。看热闹了，理发店的两女人争风吃醋打架哩，快去看啊！
一个女人揪着美凤的头发，像拧小鸡一样拧着美凤的头，美凤为了挣脱，头旋来旋去疼得脸都变了形。周围聚了一堆人，站后面的人垫起脚根，鹅一样伸长脖子。得势的女人嘴里骂着，臭婊子！小贱货！卖Ｘ的小骚货，老娘我不是吃素的，欺人欺到我头上了！美凤也想抓那女人的头发，无奈那女人身材矮小左一闪右一躲就绕过去，美凤修长的身材反倒没小女人灵活，上身不得力，下身出击，一脚踢出去闪了空，那女人一手拽着美凤的头发一脚向美凤的小腹踢去，上身下身连遭袭击，陀螺似的在地上旋转，鸡斗架一样嵌在一起，观战的人聚精会神，没一个人上前劝阻。夏静和刘巧云挤进去，夏静抱住疯了一样的小女人，刘巧云乘机掰开小女人的手将美凤解救出来，小女人见被俩人强行拉扯削弱了的战斗力，遂大喊大叫用腿攻击，一脚踢到刘巧云小腿上,刘巧云“哎呀”一声趴地上。脚战告捷，所向披靡，夏静连吃几个窝心脚，其嘴上的气焰更是嚣张。你们拉偏架不得好死，婊子，都是一路货，破靯！烂货！个体户没一个好东西，三教九流，下里巴人，看门狗，贱人，地痞流氓┄┄
刚才看笑话的人大都是摆摊设点的，一个个脖子伸得半里路长，脸上挂着兴灾乐祸的表情，没想到脏水溅到自己身上，被那小女人蒸馍混卷子的卷到一起乱骂，王二麻杆在人墙的最外边，脸上讪讪的，拧着一条腿一瘸一拐走了。李朝顺骂了句日她妈，含义不明，也不知要日谁他妈，气冲冲地将包围圈撞开了一个口子；卖铁货的“蒜头”向地上“呸”了一口┄┄
男人们相续离去，女人们尽管被指桑骂槐，还意犹未尽，聚在一堆舍不得走。一个矮胖墩儿说，身正不怕影子斜，自己干了不要脸的事，还腆着脸哭，尿泡尿淹死算了，还有脸哭！有个一身妖气的女人腆到美凤脸上，拽起一撮头发,盯着美凤,拨根头发吊死去算了！夏静认出她是对面理发店的，平时没少听她的闲言碎语，忍不住说，五十步笑百步，自己能好到哪里去，还笑话别人？刘巧云接道，就是，今天看别人的笑话，明天不知谁看自己的笑话。那女人脸一红，拔腿走了。
看热闹的女人们见再没有精彩华章上演，一个个散去。有个女人边走边说，连续剧结束了，说不上还有续集呢。
美凤像一堆软泥样摊在冰冷的水泥地上，脸上几道指甲印，心死了样不哭不笑，眼神呆滞，一只鞋在混战中不知去向，光脚。夏静跑里间找了一双鞋出来给穿上，和刘巧云使出浑身力气，拽扶到了里间的床上。
经常到这儿来的那个人，他姓武，是某乡经销公司的，和我来往有两年多了，他说要和我结婚的，美凤流着泪诉说。
你不知道他有家有妻吗？
刚开始认识时他又没说，我想谈对象的人肯定都是没对象了才找对象的，结了婚有老婆还用谈对象么？可相处一年后，有人明里暗里给我撂话，我有些怀疑，心里还是有些侥幸，希望传言不是真的，后来又想，即便是真的，也得他给我说呀，和他来往了一年，我们早在一起了。美凤又哭了。我都为他做过两次人流，你说我还有退路吗？
夏静有些震惊，虽说进进出出经常见面，美凤的生活里竟然藏着那么大的密秘，她连想都不敢想，她老是认为，美凤虽然表面轻浮，还不至于堕落，还不至于做出下流无耻之事，在夏静心里，女孩子和男人没结婚就住在一起就是不要脸面，就是不能原谅，就是不贞洁，她突然说出她流过产，夏静忽然觉得脏，心里脸上都都不自在，看不起、轻视、嫌弃一古脑儿爬满了心头，像一窝苍蝇，让人恶心得直想吐，想立即离去，一分钟都不想多呆。
美凤看出夏静的轻蔑嫌弃，又哭了。我知道你是一个纯洁的女孩，听了这些事会吓着你的，我求你别走，陪我一会儿吧，在这条街上，我只有你一个朋友了，如果连你都弃我而去，我还活什么劲呀我？说着又呜呜地哭了，伤心的全身痉挛，夏静心又软了，心想再陪她一会儿也无妨，反正该发生的已经发生了，而且在过去，又不是现在才发生的。
他说他父母一直不同意他的婚姻，婆媳关系一直很僵，他妈说看见她还不如看见一头猪，看见猪她都会好受些，可一看见她，她的黑血都要泛滥了，一直掇撺她离了婚重娶，他不是有正式工作嘛，想着不管怎样跟上个有工作的将来吃个轻省饭，做个体户看眼硌势的能混一辈子？
夏静不由来了气，你自己把自己不当人，自己不给自己争气，当个体户咋了，只要正当经营照样能出人头地，我的同学大丽菊在大城市干个体，都干成大老板了，人家咋的了，挣钱不说，听说还当上了什么政协委员。现在是市场经济，国家领导讲话你没听过么，要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做个体户以后会有前途的，国家扶持和奖励私人办企业、办工厂，南方已有许多人辞了工作下海挣钱呢，你还指望着有工作的人来养你，这下好了，赔了夫人又折兵。她本想说赔了身子，但终究没说出，她说不出口。他那工作说不上哪一天就没了，你还指望什么？我原先工厂的工人不就是例子，起先还以为有个工作有面子，荣耀，现在怎么着，工厂倒闭了，还不曲终人散自谋出路去了。别人看不起我们，我们自己再看不起自己，就是自轻自贱！
生活充满了变数，就像山中赶着的羊群，鞭子轻轻一挥，入了这条山道，再一带，又进了那条道，似乎是不由自主的，但鞭子掌握在自己手中，自己为什么不挥向一条体面又自尊的道呢。
唉！谁都像你，有文化有脑子。
夏静回家时，屋子里坐着客人，夏静看都不看走向客厅的方桌前，拎起一只热水瓶晃了晃，咚地撂到地上，又拎起另一只摇了摇，咚的一声墩在地上，抬眼诘问正襟危坐的妈，汆瓜葫芦着么？蹴在家里连个开水都不烧？都在家里干毯啥着哩？妈一劲地给她使眼色，她装着没看见，骂骂咧咧，一屋人都死光了，成天在家里，吃不给吃喝不给喝，不让人活还是不让人好过？
一屋人愕然地看着夏静，夏雪系着围裙从里屋出来，失声叫道，静静！你咋弄成这个鬼样子，谁给你弄的？眼光一扫，看到夏静的穿着更傻了眼，一叠声压低声音问，你干嘛穿成这样，这谁的衣服？惊慌地拉过夏静向里屋走，夏静一甩手挣脱，搬个高凳子在正屋坐下，鼓着眼睛说，老娘我刚喝了一大瓶，还没喝够，拿酒来！上酒！
坐在沙发上充家长的妈终于放下也许还要充丈母娘的架子过来拉夏静，夏静左晃右晃就是不起来，还跷起了二朗腿,妈终于忍无可忍一巴掌抡过去,“啪”搧风扇响，大女婿孙力为像嗓子卡了鱼刺似的咳嗽了一声,又咳嗽了一声，爸“唉”地叹出一口气，在余音绕梁的气韵里出了屋。
相亲的那个关东大汉在全家人团团转时起身离去。
夏雪气得脸色煞白,抖嗦着嘴唇说，你不愿意相亲也就算了,用不着作贱自己啊，你啥时化过装，还化得跟鬼似的，穿的不伦不类，吴琼花成南霸天了，传出去你这一辈子还嫁不嫁人？
被别人作贱还不如自己做贱，自己做贱省得你们做贱。遂放声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