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静今天店里没活，爸过来转悠，给她看着店，让她出去散散心。自从开业以来，一天到晚坚守经营阵地，一天都不敢耽搁。从美凤店里出来，似乎才感觉到春天已经很浓郁了，灿烂的阳光下，白杨树的叶儿在微风中翻翻正正正正翻翻，翻到背面时明飒飒的，像树上挂着无数面小镜子，闪闪烁烁，但只一瞬就又翻了过去。人走错了路，能像树叶儿一样一翻过不留痕迹多好！在她凝想的时候，刘巧云提着一把青菜，看见夏静老远就喊，嘿！好长时间不见了，听说你发达了，生意火的不得了，活多得做都做不完？刘巧云毫不忌讳她的眼馋，直截了当得让夏静一时无话可说。接着又竹筒倒豆子：到底是有文化的人，脑子活络，不像我们，干上一行，就是屎爬牛钻牛角，只一条道，再想不出别的门道了。边说边揽着夏静，连拉带推把夏静拽到她店里。
刘巧云埋怨今年的生意不如去年，做衣服的人越来越少，要不上价，现在市面上卖的衣服样式漂亮做工又精细，而且价钱还低，缝纫店是腊月三十看皇历，有年没期了，不知何去何从。
刘巧云又说，你那装璜店是不是也在西安订货，夏静说是。下次咱们订货时可以一路乘上。她又问，印字的机器在哪里买？印刷是不是还需要学？夏静当下有些警惕，说刚订了货，暂时不去，就岔开话题说刚去看了美凤，她很伤心，自己的心情也不好，毕竟当了那么长时间邻居，还是挻同情她的。刘巧云压抑着嗓子说，那婊子也是自作自受，你看她一天妖精的，穿的高跟鞋像烟头一样细，走路屁股一扭一扭，也不怕跌跤。
你和她不一样，最好少来往，现在街上人都不理她，当第三者没好下场！烂货！二流子都嫌她脏，前些日子就那二憨子叫个啥平的，流里流气的，天天往她店里钻，她还当真了，给人家卖吃的喝的，结果睡够了，屁股一抬溜了，现在看来心死了，破罐子破摔，经常和一些不三不四的人来往，当婊子的货。
夏静叹口气说，她那样，自有她的因果，也没必要抨击她。遂把话题转移到喜妹身上，问喜妹生意咋的？刚开了店事情多也没去看她。刘巧云说，你别怪我这当姨的不说好话，我开了好些年了最近生意都淡的跟凉水一样，她还有日天的本事？刘巧云话不断线，夏静说还要去喜妹那里，乘机脱身。到了缝纫店门口，铁将军把门，夏静心下很不安。一般开店的人没遇上大事是不会轻易关门的，除非订货，可也没听说她要订货去呀。
有一个顾客付了款要□□，说两天后来取。夏静将几百条饭店手绢的丝网制好，急忙关了店门去工商局。
前两次接待夏静的胖子不在，其它人一问三不知，都说不知道，胖子出差去了，要下周才回来。夏静一股劲儿说急等着用，做生意靠的是信用，帮帮忙把证办了吧，没营业执照办不了税务登记证领不来□□生意没法做。夏静说得很可怜，再加上心里焦急，说着说着竟然哽噎。工作人员穿着制服气宇轩昂，一副公事公办铁面无私的模样。一个女人织着毛衣，毛衣针在手里上下翻飞，目不旁鹜。还有一个女人和三个男人甩着扑克，高声争论着你出的不对他耍赖，男人把纸条往女人脸上粘，女人躲闪着不让，男人硬拨开凳子撵女人，女人围着桌子跑，撞倒了一把椅子，陷些砸到贴桌沿站着的夏静。夏静眼泪吧唧看着男男女女像牛犊一样在办公室里撒欢，根本没人在意她的焦急她的眼泪，委屈羞辱气愤一齐涌向喉咙，就不争气地哭出了声。打毛衣的女人看了她一眼，站起来把线团收拾好转身，背对她坐下，翘着腿继续打毛衣。其他人追撵了一阵复坐下洗牌。有个高个子烦了，伸出一根指头指着夏静不耐烦地命令道，去去去，站这儿哭啥，你明天上午再来。
夏静走在初夏的街道上，花草树木一切植物都欣欣向荣，太阳直刺人的眼。夏静努力昂起头，这样眼泪不会溢出眼眶。郭傅玉曾说饿死都不想当个体户，看眼硌势的被人瞧不起，这一刻，她太有体会了。
夏静快步走着，走到胖嫂饭馆的门口不由慢了下来。胖嫂出事一个多月了，饭馆的门依然关着，门口蹲着一个疯子，破衣服烂被子烂鞋子盆子碗塑料桶堆了一地，头一低一抬一低一抬愤怒地高喊着，路人充耳不闻，远远绕开。
王玺站门口等，夏静很歉疚，以为是来取□□，急忙开了门让进来，解释□□的事，说了刚才去□□的经过，王玺说我们在县城内倒不急，关键是你若给外地的、或乡镇上的做了活不能立即开□□人家就不会付现钱，因为没有□□会计那里不能报帐，你总不能为了几块钱再坐上车去乡下收帐，不现实不说，也脱不开身啊。
沉默了几分钟，王玺说，这样吧，你把□□的资料给我，我帮你办！
晚饭桌上，一家人聚在一起，夏岚和夏平问二姐姐今天生意好吗？挣了多少钱？弟弟妹妹每天都会问夏静的生意状况，夏静经常被他俩纯真的关心感动。如果他俩听到她今天生意好，会由衷地为她高兴，有时生意不好，弟妹会沉闷。夏静本想报喜不报忧，又一想，让他们知道一点做生意的艰辛，也许会促进他俩努力读书。于是就把今天□□的经过说了，夏平说，姐姐你别为那些狗官胀气，等我以后考上大学工作了，我要好好整顿他们，为二姐姐出气。夏静“噗嗤”笑了，笑得泪花四溅。只要你们有个好工作比啥都强，姐姐可不希望你们将来像我一样，受气看脸势低声下气地活着。活人就要活出志气，活出样子。再有骨气的人在个体户这个行当里混都硬气不起来，这样那样的关口，都得求人，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夏岚说，二姐姐你往大里干，听说做大生意的大老板呼风唤雨，大领导都器重他们，二姐姐创业才开始，也就是说万事开头难，到以后你干大了，缴税多了，也算是为国家做贡献，是现代化建设者。
爸在一边心满意足地吸着烟听儿女们闲扯筋，很惬意。妈的心里就打起了小九九，生怕平平、岚岚把以前不让静静开装璜店的事翻腾出来。静静现在生意做成了，她这个当妈的又不想失去威风，就想敲打敲打儿女们，于是唬着脸说，不写作业去？在这乘啥混哩？识两颗字就能得不得了？还不是靠我东山热头背西山才供你们上的学，为了供你们，我连命都差点搭上了，现在有本事了？不是供你们几个碎鬼，我咋会落下一身病┄┄蒸馍混卷子，也不知在骂谁，三个孩子顿时噤声，你望我，我望你，莫名其妙。
妈只要一念叨起她的革命功劳，就会像猪大肠一样一嘟噜一嘟噜越扯越多，越扯越来劲，只要谁犯了错妈就会拿出这一招，姊妹几个最怕她痛陈革命家史了。可今天没人犯错，也没人惹妈不高兴啊，两小的大气不敢出，夏静噘着嘴。
爸大慨听烦了，摁灭烟头，大声说，够了！提起箩儿斗动弹，一辄是一辄，尽扯些陈芝麻烂谷子，娃们又没啥错。
妈还想啰嗦，声音却像火苗一样微弱了下来。这时邻居刘伯伯迈着八字步踱进屋，一家人都起来让坐。刘伯伯说，呵，儿女绕膝，老夏你好福气，人常说的天伦之乐，也不过你这样！边说边落坐在爸左边的椅子上。
刘伯伯原先是水利局干部，现在退休了，儿女都在外地，闲着没事经常找爸下棋。
刘伯伯打着官腔说，现在对内搞活，对外开放，常河县的经济到了一个振兴时期，市场马上会活跃起来。早在明清时期，常河县商贾云集，又是古驿道，从古道燕子贬到县城这一带，经常有一队一队的驼队经过，古驿道上非常热闹，鼎盛时期，县城的党参整箱整箱运到西安，经西安装火车发往上海，出口南洋。民国十七年，抗日战争爆发，药材被运到西安趸积，两年后甑家去西安将药材运到上海卖掉，卖得的银元毛驴驮回一麻袋，倒了一箐篮。当时民间流传甑家银元一箐篮！甑家银元一箐篮！说的就是民国十八、九年的事。那时甑家大少爷、大小姐在北京念大学，拿的都是银票。
那甑家现在还有人吗？在常河？
就是被开馆子的打成颅脑内伤，做开颅手术的颅家老二，听说后天开庭。
这事闹的，那甑家原是这城里的老户，祖上有些来历，古时就出过探花，这城里的甑姓人家大都是一个甑家。这个事哩，影响又这么恶劣，所以民愤很大，都闹到县政府去了，听说县长都在过问此事。
有些生意人就是歹，要钱不要命，眼里只有钱，为了钱啥坏事都能干得出来。这下好了，为了区区二、三百元就把人致残，此种恶人，不惩治不足以平民愤！
夏静说，刘伯伯，连你都听说了？
嘿，满城的人都晓得，大家都在谈论，一个好好的人给打成了重伤，即使治好了脑子也不清楚，留下后遗症，年轻轻的，以后的路咋走？那家人开馆子挣了几个臭钱，抖起来了，仗势欺人，自以为有钱能使鬼推磨，想拿钱私了。甑家的意思哩，是既要赔钱还要坐牢，要不就一直上诉，直到处理公平。
刘伯伯和爸摆开棋摊，招呼夏静倒水，叫了几声都没反应，夏静失语样呆坐着，脸色煞白。妈倒完水过来踢着她的脚，傻了么你，人家的事你就那么上心，有那闲心不去考虑个人问题，等着当老姑娘吧你。
第二天一吃完晚饭夏静就出来了，她想去看胖嫂，买了慰问品后忽然觉得应该约上伴儿比较好些，于是就去诊所找姐姐夏雪，姐姐不屑地说，我才懒得去看她。
夏静到美发店门口，美凤的门关着，门口积了一层灰尘，一只硕大的织蛛在门框上兀自勤奋，一塌门上天网恢恢。
人去楼空，店铺门口一派颓废。
看来美凤是真的走了。
牛红红、李朝顺他们几个正在收摊。牛红红说她把去年秋里订的一件衬衫卖了，陈货，卖得还不错，尽赚了几十元；李朝顺说，发了么，我今天才有意思，欠了一件短裤，没过一阵人家就来退货，差点气死我！没想到没多一阵，有个顾客偏偏看上哪件退货，我害气要了个高价，谁知哪人价都没还就卖上了，把我差点高兴死了，人都走了好半天还在想那事蹊跷的。
俩人手上忙着收拾货物，嘴巴忙里偷闲，不失时机地交流着心得，夏静“嘿”了一声，说，生意不错呀，忙到这时候才收摊啊？
俩人同时抬起头来，说，生意做大了就是不一样，看人家小夏，穿得干干净净不说，下班后还可以逛街，不像我们，一天到晚守在街道上，没一点自由，哪里都去不成。
夏静说想约他们一起去看胖嫂。牛红红手里拍打着衣服，哈，你不生胖子的气啦？你忘了胖子曾经日鬼过你啦？
夏静说，过去那点事，也不算啥，我早不放心上了。胖嫂家这回是莲花池里下扁食——汤大了，这么大的事，搁谁身上受得了？
李朝顺说，就是，谁像你，肋子骨当算盘敲哩，——斤斤计较，怪不得人家夏静生意越做越好，人家看啥看得远。
慰问团又加入了王二麻杆和喜妹，李朝顺又招呼来摆摊的几个人，壮大到近十人，一行人走在夏日的黄昏里，此时正是晚饭后人们散步的时间，彩霞铺满天空，凉风习习，街边的紫金花开得正艳，一股一股的香味沁人心脾，就有人感叹到，这才叫人过的日子，吃完饭散散步，消食活动筋骨，一天坐到黑，骨头都坐僵了。
夏静指导过挂衣服的村姑现在变得皮肤白嫩衣着时髦了，接口道，那有时间啊，一回家就像打仗一样，一样一样的活等在哪里，家里人还嫌你这没做哪没做，说你在街上耍着哩，他们哪里知道站一天街受的是啥罪，尘土吃得胃胀膨膨的，眼睛酸困，腰酸腿痛的。
不知谁接道：腰酸背痛腿抽筋，快用修正牌腰痛宁！
哈哈哈！
走进胖嫂家，一群人顿时噤声。短短几天，胖嫂纯粹变了一个人，银盘大脸像被旋笔刀旋过了一圈，尤其是那双眼睛，让人看了直想掉眼泪。她的那双眼睛曾经是她身上最经典的一笔。男人见了她的眼睛，会神情荡漾心情愉悦而又生不出非分之想，女人见了，只想掏心掏肺把心里话全都倾诉给她。那是一汪清澈幽深的双眼皮的湖泊，如今，湖泊干涸了，拥抱它的双眼皮像烂桃子，泪水涌出，慢慢地淋湿每一颗心。大伙都像霜打的茄子一样，难过，震惊又无可奈何。
胖嫂一手拉着夏静，一手抓着牛红红，眼泪滴滴漓漓，肩膀一耸一耸却发不出声。女人们围绕着她，劝慰的话没出口，眼圈就红了。
“童装”拿手绢给她揩眼泪，说想开点，事情已经发生了总要想办法对付。不怕的，天塌下来不过碗大个疤，杀人不过头点地，何况还没杀人。
“麻辣汤”斜了一眼童装说，怕啥？有啥怕的，是他们无德在先，我们有理在后。惹他们不来讹我们，哪会有这场事，反正到时请律师，我们都去法庭做证。
甑家也请了律师，你们私下协商了没，看有没私了的可能？
已经求过情了，我们一家三口去给人家赔罪，甑家连门都没让进。又请了常河有名望的人去，铁口铜牙，一口咬定得偿他们半条命，我们没活路了。悲悲戚戚的哭泣。
胖嫂伤心的哭泣惹得女人们抹起了眼泪。李朝顺说，平时一个个嘴比八哥还会说，咋？哑巴了？王二麻杆附合道，就是，劝人都不会劝，要公家是干啥的，法院又不是他甑家开的，他说咋就咋？我就不信，有阎王走的路，没小鬼过的桥。
又劝了一阵，胖嫂家请的律师来了，大家告辞。回家的路上，上弦月镰刀一样，风吹树叶的飒飒声如偶偶私语，没人说话。踢踏踢踏的脚步声打破了暗夜的寂静。
王玺把营业执照给夏静送来时，夏静屏气凝神练毛笔字，王玺就站身后看，又进来一个女的，也站夏静身后。
夏静写完一张纸，那女的咂咂嘴摇头叹道：
一个摆摊的个体户，能把毛笔字写这么好，真是红萝卜拌辣椒，吃出看不出，想不到啊！
夏静脸上立刻有些挂不住，王玺看出她的自卑，连忙打圆场：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个体户里也有德艺双馨的人。
夏静讪讪的，勉强露出客气的笑，这个女人昨天在这里做了一批活，印在白的确良布上的绿字、红字鲜艳、清晰、干净，王玺赞叹到，好漂亮好干净，看着都养眼。
那女人顺着端详了一阵，竖着又看了一阵，表情很凝重。夏静拿不准他的心思，担心她不满意，端了凳子过来，笑着说，您坐下看吧！
女人说，总体看起来还不错，但细一看问题就出来了。
夏静不知她指的问题出在哪里，慌慌地瞅着她的脸，等待下文。
那女人又凝神静气看了一阵，终于开腔了：
字的大小不一。
王玺说，字如果写得一模一样分毫不差就难看死了，因为笔划不一样，写出来大小肯定不一样。这是做广告用，不是书法比赛，只求醒目，抓人眼球。
你这活做得不行，价格得少些。
每个字少一块钱咋样？
夏静在脑子里飞快地算了一遍，除过硫酸纸费用，制丝网的费用，少掉一元钱的话，整个下来得少四十来元，利润少一半。
少这么多要亏本的。
哪少五角咋样？你给我开票的时候按原先的价格，我给办公室买了几样东西，没票，得补上。
夏静窝心又说不出口。女人把一卷条幅夹腋下走了。一出门王玺就说，你根本就不应该答应少价，这些人还不是慷公家之慨占私人便宜，收钱时你就按□□收，开多少收多少。
这些人得罪不得的，得罪了下回就不来了。
夏静一气裁了几块玻璃，给一个单位卖了几本获奖证书，没有□□，顾客不想付现钱，夏静好说歹说，说明天一定会领回□□的，顾客很不情愿地付了钱。刚好有一点空闲，夏静拿着营业执照和身份证一路小跑着去办税务登记证。营业室一个戴眼镜的小伙翻了半天证件，说你明天来吧。
刘巧云埋怨今年的生意不如去年，做衣服的人越来越少，要不上价，现在市面上卖的衣服样式漂亮做工又精细，而且价钱还低，缝纫店是腊月三十看皇历，有年没期了，不知何去何从。
刘巧云又说，你那装璜店是不是也在西安订货，夏静说是。下次咱们订货时可以一路乘上。她又问，印字的机器在哪里买？印刷是不是还需要学？夏静当下有些警惕，说刚订了货，暂时不去，就岔开话题说刚去看了美凤，她很伤心，自己的心情也不好，毕竟当了那么长时间邻居，还是挻同情她的。刘巧云压抑着嗓子说，那婊子也是自作自受，你看她一天妖精的，穿的高跟鞋像烟头一样细，走路屁股一扭一扭，也不怕跌跤。
你和她不一样，最好少来往，现在街上人都不理她，当第三者没好下场！烂货！二流子都嫌她脏，前些日子就那二憨子叫个啥平的，流里流气的，天天往她店里钻，她还当真了，给人家卖吃的喝的，结果睡够了，屁股一抬溜了，现在看来心死了，破罐子破摔，经常和一些不三不四的人来往，当婊子的货。
夏静叹口气说，她那样，自有她的因果，也没必要抨击她。遂把话题转移到喜妹身上，问喜妹生意咋的？刚开了店事情多也没去看她。刘巧云说，你别怪我这当姨的不说好话，我开了好些年了最近生意都淡的跟凉水一样，她还有日天的本事？刘巧云话不断线，夏静说还要去喜妹那里，乘机脱身。到了缝纫店门口，铁将军把门，夏静心下很不安。一般开店的人没遇上大事是不会轻易关门的，除非订货，可也没听说她要订货去呀。
有一个顾客付了款要□□，说两天后来取。夏静将几百条饭店手绢的丝网制好，急忙关了店门去工商局。
前两次接待夏静的胖子不在，其它人一问三不知，都说不知道，胖子出差去了，要下周才回来。夏静一股劲儿说急等着用，做生意靠的是信用，帮帮忙把证办了吧，没营业执照办不了税务登记证领不来□□生意没法做。夏静说得很可怜，再加上心里焦急，说着说着竟然哽噎。工作人员穿着制服气宇轩昂，一副公事公办铁面无私的模样。一个女人织着毛衣，毛衣针在手里上下翻飞，目不旁鹜。还有一个女人和三个男人甩着扑克，高声争论着你出的不对他耍赖，男人把纸条往女人脸上粘，女人躲闪着不让，男人硬拨开凳子撵女人，女人围着桌子跑，撞倒了一把椅子，陷些砸到贴桌沿站着的夏静。夏静眼泪吧唧看着男男女女像牛犊一样在办公室里撒欢，根本没人在意她的焦急她的眼泪，委屈羞辱气愤一齐涌向喉咙，就不争气地哭出了声。打毛衣的女人看了她一眼，站起来把线团收拾好转身，背对她坐下，翘着腿继续打毛衣。其他人追撵了一阵复坐下洗牌。有个高个子烦了，伸出一根指头指着夏静不耐烦地命令道，去去去，站这儿哭啥，你明天上午再来。
夏静走在初夏的街道上，花草树木一切植物都欣欣向荣，太阳直刺人的眼。夏静努力昂起头，这样眼泪不会溢出眼眶。郭傅玉曾说饿死都不想当个体户，看眼硌势的被人瞧不起，这一刻，她太有体会了。
夏静快步走着，走到胖嫂饭馆的门口不由慢了下来。胖嫂出事一个多月了，饭馆的门依然关着，门口蹲着一个疯子，破衣服烂被子烂鞋子盆子碗塑料桶堆了一地，头一低一抬一低一抬愤怒地高喊着，路人充耳不闻，远远绕开。
王玺站门口等，夏静很歉疚，以为是来取□□，急忙开了门让进来，解释□□的事，说了刚才去□□的经过，王玺说我们在县城内倒不急，关键是你若给外地的、或乡镇上的做了活不能立即开□□人家就不会付现钱，因为没有□□会计那里不能报帐，你总不能为了几块钱再坐上车去乡下收帐，不现实不说，也脱不开身啊。
沉默了几分钟，王玺说，这样吧，你把□□的资料给我，我帮你办！
晚饭桌上，一家人聚在一起，夏岚和夏平问二姐姐今天生意好吗？挣了多少钱？弟弟妹妹每天都会问夏静的生意状况，夏静经常被他俩纯真的关心感动。如果他俩听到她今天生意好，会由衷地为她高兴，有时生意不好，弟妹会沉闷。夏静本想报喜不报忧，又一想，让他们知道一点做生意的艰辛，也许会促进他俩努力读书。于是就把今天□□的经过说了，夏平说，姐姐你别为那些狗官胀气，等我以后考上大学工作了，我要好好整顿他们，为二姐姐出气。夏静“噗嗤”笑了，笑得泪花四溅。只要你们有个好工作比啥都强，姐姐可不希望你们将来像我一样，受气看脸势低声下气地活着。活人就要活出志气，活出样子。再有骨气的人在个体户这个行当里混都硬气不起来，这样那样的关口，都得求人，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夏岚说，二姐姐你往大里干，听说做大生意的大老板呼风唤雨，大领导都器重他们，二姐姐创业才开始，也就是说万事开头难，到以后你干大了，缴税多了，也算是为国家做贡献，是现代化建设者。
爸在一边心满意足地吸着烟听儿女们闲扯筋，很惬意。妈的心里就打起了小九九，生怕平平、岚岚把以前不让静静开装璜店的事翻腾出来。静静现在生意做成了，她这个当妈的又不想失去威风，就想敲打敲打儿女们，于是唬着脸说，不写作业去？在这乘啥混哩？识两颗字就能得不得了？还不是靠我东山热头背西山才供你们上的学，为了供你们，我连命都差点搭上了，现在有本事了？不是供你们几个碎鬼，我咋会落下一身病┄┄蒸馍混卷子，也不知在骂谁，三个孩子顿时噤声，你望我，我望你，莫名其妙。
妈只要一念叨起她的革命功劳，就会像猪大肠一样一嘟噜一嘟噜越扯越多，越扯越来劲，只要谁犯了错妈就会拿出这一招，姊妹几个最怕她痛陈革命家史了。可今天没人犯错，也没人惹妈不高兴啊，两小的大气不敢出，夏静噘着嘴。
爸大慨听烦了，摁灭烟头，大声说，够了！提起箩儿斗动弹，一辄是一辄，尽扯些陈芝麻烂谷子，娃们又没啥错。
妈还想啰嗦，声音却像火苗一样微弱了下来。这时邻居刘伯伯迈着八字步踱进屋，一家人都起来让坐。刘伯伯说，呵，儿女绕膝，老夏你好福气，人常说的天伦之乐，也不过你这样！边说边落坐在爸左边的椅子上。
刘伯伯原先是水利局干部，现在退休了，儿女都在外地，闲着没事经常找爸下棋。
刘伯伯打着官腔说，现在对内搞活，对外开放，常河县的经济到了一个振兴时期，市场马上会活跃起来。早在明清时期，常河县商贾云集，又是古驿道，从古道燕子贬到县城这一带，经常有一队一队的驼队经过，古驿道上非常热闹，鼎盛时期，县城的党参整箱整箱运到西安，经西安装火车发往上海，出口南洋。民国十七年，抗日战争爆发，药材被运到西安趸积，两年后甑家去西安将药材运到上海卖掉，卖得的银元毛驴驮回一麻袋，倒了一箐篮。当时民间流传甑家银元一箐篮！甑家银元一箐篮！说的就是民国十八、九年的事。那时甑家大少爷、大小姐在北京念大学，拿的都是银票。
那甑家现在还有人吗？在常河？
就是被开馆子的打成颅脑内伤，做开颅手术的颅家老二，听说后天开庭。
这事闹的，那甑家原是这城里的老户，祖上有些来历，古时就出过探花，这城里的甑姓人家大都是一个甑家。这个事哩，影响又这么恶劣，所以民愤很大，都闹到县政府去了，听说县长都在过问此事。
有些生意人就是歹，要钱不要命，眼里只有钱，为了钱啥坏事都能干得出来。这下好了，为了区区二、三百元就把人致残，此种恶人，不惩治不足以平民愤！
夏静说，刘伯伯，连你都听说了？
嘿，满城的人都晓得，大家都在谈论，一个好好的人给打成了重伤，即使治好了脑子也不清楚，留下后遗症，年轻轻的，以后的路咋走？那家人开馆子挣了几个臭钱，抖起来了，仗势欺人，自以为有钱能使鬼推磨，想拿钱私了。甑家的意思哩，是既要赔钱还要坐牢，要不就一直上诉，直到处理公平。
刘伯伯和爸摆开棋摊，招呼夏静倒水，叫了几声都没反应，夏静失语样呆坐着，脸色煞白。妈倒完水过来踢着她的脚，傻了么你，人家的事你就那么上心，有那闲心不去考虑个人问题，等着当老姑娘吧你。
第二天一吃完晚饭夏静就出来了，她想去看胖嫂，买了慰问品后忽然觉得应该约上伴儿比较好些，于是就去诊所找姐姐夏雪，姐姐不屑地说，我才懒得去看她。
夏静到美发店门口，美凤的门关着，门口积了一层灰尘，一只硕大的织蛛在门框上兀自勤奋，一塌门上天网恢恢。
人去楼空，店铺门口一派颓废。
看来美凤是真的走了。
牛红红、李朝顺他们几个正在收摊。牛红红说她把去年秋里订的一件衬衫卖了，陈货，卖得还不错，尽赚了几十元；李朝顺说，发了么，我今天才有意思，欠了一件短裤，没过一阵人家就来退货，差点气死我！没想到没多一阵，有个顾客偏偏看上哪件退货，我害气要了个高价，谁知哪人价都没还就卖上了，把我差点高兴死了，人都走了好半天还在想那事蹊跷的。
俩人手上忙着收拾货物，嘴巴忙里偷闲，不失时机地交流着心得，夏静“嘿”了一声，说，生意不错呀，忙到这时候才收摊啊？
俩人同时抬起头来，说，生意做大了就是不一样，看人家小夏，穿得干干净净不说，下班后还可以逛街，不像我们，一天到晚守在街道上，没一点自由，哪里都去不成。
夏静说想约他们一起去看胖嫂。牛红红手里拍打着衣服，哈，你不生胖子的气啦？你忘了胖子曾经日鬼过你啦？
夏静说，过去那点事，也不算啥，我早不放心上了。胖嫂家这回是莲花池里下扁食——汤大了，这么大的事，搁谁身上受得了？
李朝顺说，就是，谁像你，肋子骨当算盘敲哩，——斤斤计较，怪不得人家夏静生意越做越好，人家看啥看得远。
慰问团又加入了王二麻杆和喜妹，李朝顺又招呼来摆摊的几个人，壮大到近十人，一行人走在夏日的黄昏里，此时正是晚饭后人们散步的时间，彩霞铺满天空，凉风习习，街边的紫金花开得正艳，一股一股的香味沁人心脾，就有人感叹到，这才叫人过的日子，吃完饭散散步，消食活动筋骨，一天坐到黑，骨头都坐僵了。
夏静指导过挂衣服的村姑现在变得皮肤白嫩衣着时髦了，接口道，那有时间啊，一回家就像打仗一样，一样一样的活等在哪里，家里人还嫌你这没做哪没做，说你在街上耍着哩，他们哪里知道站一天街受的是啥罪，尘土吃得胃胀膨膨的，眼睛酸困，腰酸腿痛的。
不知谁接道：腰酸背痛腿抽筋，快用修正牌腰痛宁！
哈哈哈！
走进胖嫂家，一群人顿时噤声。短短几天，胖嫂纯粹变了一个人，银盘大脸像被旋笔刀旋过了一圈，尤其是那双眼睛，让人看了直想掉眼泪。她的那双眼睛曾经是她身上最经典的一笔。男人见了她的眼睛，会神情荡漾心情愉悦而又生不出非分之想，女人见了，只想掏心掏肺把心里话全都倾诉给她。那是一汪清澈幽深的双眼皮的湖泊，如今，湖泊干涸了，拥抱它的双眼皮像烂桃子，泪水涌出，慢慢地淋湿每一颗心。大伙都像霜打的茄子一样，难过，震惊又无可奈何。
胖嫂一手拉着夏静，一手抓着牛红红，眼泪滴滴漓漓，肩膀一耸一耸却发不出声。女人们围绕着她，劝慰的话没出口，眼圈就红了。
“童装”拿手绢给她揩眼泪，说想开点，事情已经发生了总要想办法对付。不怕的，天塌下来不过碗大个疤，杀人不过头点地，何况还没杀人。
“麻辣汤”斜了一眼童装说，怕啥？有啥怕的，是他们无德在先，我们有理在后。惹他们不来讹我们，哪会有这场事，反正到时请律师，我们都去法庭做证。
甑家也请了律师，你们私下协商了没，看有没私了的可能？
已经求过情了，我们一家三口去给人家赔罪，甑家连门都没让进。又请了常河有名望的人去，铁口铜牙，一口咬定得偿他们半条命，我们没活路了。悲悲戚戚的哭泣。
胖嫂伤心的哭泣惹得女人们抹起了眼泪。李朝顺说，平时一个个嘴比八哥还会说，咋？哑巴了？王二麻杆附合道，就是，劝人都不会劝，要公家是干啥的，法院又不是他甑家开的，他说咋就咋？我就不信，有阎王走的路，没小鬼过的桥。
又劝了一阵，胖嫂家请的律师来了，大家告辞。回家的路上，上弦月镰刀一样，风吹树叶的飒飒声如偶偶私语，没人说话。踢踏踢踏的脚步声打破了暗夜的寂静。
王玺把营业执照给夏静送来时，夏静屏气凝神练毛笔字，王玺就站身后看，又进来一个女的，也站夏静身后。
夏静写完一张纸，那女的咂咂嘴摇头叹道：
一个摆摊的个体户，能把毛笔字写这么好，真是红萝卜拌辣椒，吃出看不出，想不到啊！
夏静脸上立刻有些挂不住，王玺看出她的自卑，连忙打圆场：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个体户里也有德艺双馨的人。
夏静讪讪的，勉强露出客气的笑，这个女人昨天在这里做了一批活，印在白的确良布上的绿字、红字鲜艳、清晰、干净，王玺赞叹到，好漂亮好干净，看着都养眼。
那女人顺着端详了一阵，竖着又看了一阵，表情很凝重。夏静拿不准他的心思，担心她不满意，端了凳子过来，笑着说，您坐下看吧！
女人说，总体看起来还不错，但细一看问题就出来了。
夏静不知她指的问题出在哪里，慌慌地瞅着她的脸，等待下文。
那女人又凝神静气看了一阵，终于开腔了：
字的大小不一。
王玺说，字如果写得一模一样分毫不差就难看死了，因为笔划不一样，写出来大小肯定不一样。这是做广告用，不是书法比赛，只求醒目，抓人眼球。
你这活做得不行，价格得少些。
每个字少一块钱咋样？
夏静在脑子里飞快地算了一遍，除过硫酸纸费用，制丝网的费用，少掉一元钱的话，整个下来得少四十来元，利润少一半。
少这么多要亏本的。
哪少五角咋样？你给我开票的时候按原先的价格，我给办公室买了几样东西，没票，得补上。
夏静窝心又说不出口。女人把一卷条幅夹腋下走了。一出门王玺就说，你根本就不应该答应少价，这些人还不是慷公家之慨占私人便宜，收钱时你就按□□收，开多少收多少。
这些人得罪不得的，得罪了下回就不来了。
夏静一气裁了几块玻璃，给一个单位卖了几本获奖证书，没有□□，顾客不想付现钱，夏静好说歹说，说明天一定会领回□□的，顾客很不情愿地付了钱。刚好有一点空闲，夏静拿着营业执照和身份证一路小跑着去办税务登记证。营业室一个戴眼镜的小伙翻了半天证件，说你明天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