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没顾客时夏静急匆匆又去了,依然是昨天那位,说还少两张照片。夏静说,顾客等着用□□,我回去取吧。噔噔一路小跑着回家取来了照片。那人又说,你明天来取。就低头自顾自干自己的事。夏静站在柜台外说,我都给人家说好今天给开□□的,我办不好证领不来□□,回去咋给顾客说啊?再说了,还要营业,一趟一趟往你们这里跑,耽搁生意。

    那是你自己的事,耽搁不耽搁关我们屁事。

    一股气“轰”地直冲脑门。不关你们的事,我关着门来□□你们说缺这少哪的,又不一次说清,都跑多少趟了,一个证还办不下来。

    这些话只能像青蛙一样关在肚子里咕咕叫,是不能说出来的,她咬着嘴唇硬是把一肚子咕咕乱叫的话憋了回去。她不想跑了,腿都跑痛了,而且明天胖嫂家开庭。

    夏静像一颗树,直挺挺立在柜台外,心想,你不给办,我就不走。好一会儿过去了,柜台里的两男一女正坐在各自的位置上,接待她的那位调转头面对那女的说起了笑话,那女的笑得满脸开花浑身乱颤。最边上的那一位中年男人晃着椅背端着茶杯,一口一口滋溜溜呷茶,喝得悠闲又投入。夏静无望,店门关着心里发慌,说不定这会儿就有顾客来,柜台里的人怡然自得,站柜台外的夏静像老鼠咬着脚后跟,毛焦火辣,反正你急他不急,两个办事的人都走了,只她一人独独地戳在营业厅,马路警察一样滑稽,又向柜台里投去求助的眼神,希望得到救援或支助,那怕一个意向不明的承诺。可柜台里面的人依旧,打毛衣的打毛衣,甩扑克的甩扑克,当她是空气。

    夏静怏怏地出了营业厅。

    一大清早,街道两边的墙上都贴上了标语: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坚决打击违法犯罪份子!法网恢恢,疏而不漏!法律面前人人平等!一个个威严的大字写在一尺见方裁成凌形的红、黄、绿纸上,像一副副威严的面孔,贴遍大街小巷的墙。街道,兀自增加了一种紧张、严肃、震慑的特别气氛。

    成千上万的面孔像无数浮在湖面上的花瓣起伏流动,还不到涨潮的时间,人流河水一样哗哗溢,人们都在谈论着胖嫂家打伤人的事,有人牵着孩子,招呼着熟人说,走,法院开庭,审判刘XX家与甑家的官司;有的人聚在一起传播小道消息。一张一翕一张一翕的嘴巴都在说今天的事,都在说着今天的审判。喜妹没见过这阵势,紧紧抓着夏静的手,战战兢兢地说,这下捅马蜂窝了,来了这多人,还有墙头这些字,该不会让刘小光抵命吧?

    你看这儿写着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哩,何况只是重伤,又没出人命,法律是公平的。

    立刻有人插话说,公平个屁!大盖帽,两头翘,吃了被告吃原告。

    夏静和喜妹同时转过脸看说话的人,那人戴一顶草帽,看不清脸面,见有人朝他看,便知道是想了解详情,直言不讳道:听说甑家一直在活动,托了县上领导,恐怕早都打通关节了。一波人涌过来,踏掉了喜妹的鞋,夏静还想问,待喜妹穿上鞋时那人早被人流挤得不见踪影。

    审判厅内座无虚席,后来的人就站着,黑压压一片。昨天和刘巧云她们说好来了站在被告席刘师傅那一边,可看来看去根本找不到一起的人。夏静拉着喜妹硬挤到前面靠被告席的一边,插苞谷捧一样插在人缝中。

    刘师傅剃成光头戴着手挎,勾着头,脸色浮肿,眼神无光,全然没了原先风度翩翩的模样。喜妹激动不已,连声说咋成了这样?咋成了这样?都不像一个人了。夏静忽地看见胖嫂和刘小光坐在前排,头,深深地勾着。

    审判台上,公诉人威严的声音在审判厅里回响:

    犯罪嫌疑人刘XX,犯罪事实如下:

    1995年晚八时许,犯罪嫌疑人刘XX率儿子,亲戚姜某、关某、熊某闯入甑XX家┄┄

    听众席上有人小声叽咕,这法官纯粹胡说,明明是儿子打伤了人,却说成是老子,岂有此理?大天白日糊弄人。

    你晓得啥,老刘潜儿顶罪,把一切责任都揽承到他身上了,当大人的不容易,他儿年轻,背个犯人的名声一辈子都抬不起头。

    喜妹捏捏夏静的手,说,咱们不听了,回吧。

    夏静小声说,回啥哩,还没听审判词呢。

    ┄┄

    以上犯罪事实证据确凿,犯罪嫌疑人刘XX供认不讳。现在请原告甑某某出庭辩护。

    站在原告席上的甑二少脸色白白的,似虚虚弱弱。审判长宣布原告开始辩护,夏静瞅来瞅去,并没见原告的律师。

    忽然一个老者翩然绕过辩护席,夏静都没看见他是怎么过去的,“扑嗵”一下跪在审判台下,双掌合十:

    天地玄黄,清官在上;我儿冤枉,父母断肠。法官明谏┄┄

    审判台上的人同时站了起来,听众席一片哗然,两个法警走到老者身边,欲将老者拽起,老者不从,继续陈述着理由:

    苍天在上,难容谵妄!┄

    审判长再次请辩护人起立,维护法庭的正常秩序,辩护人甩甩头拒绝了。

    审判台上,审判长,审判员、公诉人见几次干预无济于事,互相交流了意见,决定保留辩护人甑某的辩护姿态。

    我儿从小聪颖,平时足不出户,从无酗酒恶习,更无从去饭馆滋事┄┄

    喜妹说,我听不下去了,太气人了,还是回吧。

    要听的,看这个老家伙怎么信口雌黄颠倒黑白。

    被告律师几次提出抗议。

    跪在地上的甑老滔滔不绝,对刘师傅的犯罪事实如数家珍。最后把打伤甑二少的事实说成父子联手行凶,要求法庭对父子共同治罪,以免刘小光逃脱法律的制裁,此类恶人如不惩治放到社会上,无疑放虎归山,置法律于不顾,对社会造成严重危害。

    甑家的辩护词气势磅礴,鸣屈喊冤,声泪俱下,听审席上不明缘由的人已明显倒向甑家一边,人心所向披靡。夏静手心、脊背开始冒汗,听证席三番五次有人起立,向审判长请求严惩凶手,维护法律尊严,维护受害人的合法申诉。夏静心情紧张,脸上汗津津的。再看胖嫂家的辩护律师,年轻不说,还文弱,一派学生气,而甑老的一招一式都锋芒毕露,重拳出击。夏静心情紧张,喜妹浑身颤抖。

    被告的辩护律师虽显文弱,但一开口标准的普通话还是将听证席上嗡嗡嗡的议论声压下去,人们屏声静气听他的陈述,有理有据的事实都被他搬了出来。

    甑老大声抗议:从属子虚乌有!从属子虚乌有!又一次扑嗵跪地,双掌合十举过头顶,大喊冤枉。

    审判厅哗然!

    喜妹低声哭泣,受不了了!受不了了!挣脱夏静的手挤出审判庭,夏静从人缝中突围出一个口子追了出来。一路小跑撵上喜妹,一叠声安慰,不会咋样的,法庭还要调查取证哩,其实她自个儿也虚脱了一样。喜妹哭着说,我爸那时候打伤人如果请律师辩护,或许会少受些冤枉。

    呜呜!呜呜!

    摆摊的小老板们在法院审判厅见识了一次开庭审判,无异于出了一趟国开了一次洋荤,新鲜、刺激、激动的评判,在各自的摊位上当起了法官,就事件的本身做评论,越评越气,越评越激动。

    摊主们对官司输赢的关注度超过了自己的生意。有人说着说着就激动的到张强老板摊位上发表见解,问张强老板,你咋不发表意见?

    张强老板放下书,慢悠悠地说,我发表了也无济于事啊!

    唉!就是的,我们都是咸吃萝卜淡操闲心,法院又不会听我们的意见。

    几周后,摆摊人心情渐渐趋于平静的时候,胖嫂家的案件结果出来了,赔偿九万元免于刑事起诉。

    九万元,在九十年代中期对一个家庭来说无疑是天文数字,在街市的河流里又卷起了一股黑旋风。

    小老板们惊诧了几天,说道了几天,感叹了几天,当然也为九万元的巨款痛心疾首了几天,最后总结道:

    争气争气,争个□□!干个体户这个行当,能忍则忍,能吃亏哑巴亏也不争眼前气。

    那几天的热头很毒,风是燥热的,人走到哪里,署热就尾随到哪里,街道两边的行道树少了绿油油的光,披一身疲惫。要是往日,摆摊的人会窝在衣服搭起的凉棚里避阴凉,或在中午时分端坐在摊前打个盹,可现在她们心里有话要说,不说道说道,胖嫂家三百多元演化成九万元人人都气愤难平,几近崩溃。

    这不,王二麻杆从下街跑上来,刘巧云撂下缝纫店的门,“铁货王”,“擀面皮”,“牛肉面”都在生意间隙聚来了,都发表着见解和看法:

    要是胖嫂当时要上两次钱要不来一口气忍了啥事没有,百来块钱么,扔了就扔了,现在可好,从三百多块衍生成九万多元,翻了几十倍几百倍。

    三百多块虽然不多,是一勺子一勺子烧出来的,煤不要钱?水不要钱?电不要钱?拑水桶里捞钱,冬天手冻得像红萝卜,你没见胖子的手裂的口子有多宽?全靠胶布粘,哪像女人的手哟!

    有个女人可能是新近才涉到街市河流里讨生活的,她的话就有些生:

    要不来就算了,何必去人家家里打闹。

    谁遇到这事会善罢甘休,除非是窝囊废。人活一口气,树活一张皮,一家人原本是去讲理的,哪甑家一看见刘师傅家人,连一句歉意的话都没,不问青红皂白,老的小全都出来大骂,说的话更难听,说挣不下钱了就想讹人,还讹上门来了!你看看法庭上甑老爷子的架势,连法官都悚他。

    刘巧云叹息着说,以后做生意还是要小心点,难缠人不挣他的钱都行,千万别惹上这号人,欺人不说,太欺心。

    就是,人常说死人不吃饭,家产去一半,现在官司不吃饭,家产全完蛋,胖嫂家这次给害死了,饭馆皮鞋店还有汽车全卖了,一无所有了。

    话是这么说,可好人歹人脸上又没写字,画龙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我们干的就是与人打交道的营生,何况上门的都是生意,一见有生意,高兴的摸不着北了,谁还能想那么多。

    真是黄莲树上挂苦胆——从根苦到尖了。都是命啊。

    夏季是女人的花季。夏季一到,女人们像蛹一样从长衣长裤里褪了出来,蝉羽一样轻薄、蝉羽一样斑斓的裙装使女人们莲藕一样的胳膊,性感修长的美腿露出来,当然,女人得靠衣服来舒放自己,就像红花需要绿叶映衬一样,最能显示女人魅力的当裙装莫属了,这就给服装店、缝纫店迎来了商机。往年这个时候,喜妹生意火爆得不行,经常加班加到午夜十二点甚至一、两点,而今年,早早订了衬垫、机线,还订了几种流行又好看的花布,想着今年好好做一季的裙装。

    经济规律与自然规律相得益彰,人们踏着节气往前赶,该播种时播种,该收获时收获,是既定的规律。可季节也有发脾气的时候,过上那么个几年,到了夏天还冷风嗖嗖,还在秋季瑞雪飘飘,实在没法预测。经济规律亦如是,好的时候钱挣都挣不完,歹的时候没钱挣。喜妹一天几趟跑夏静的店里来,说,她心急心慌,都到仲夏了,还没迎来生意的旺季,连平时都不如,往年这时候,布料堆得半人高,根本没闲下来的时候,今年可不知咋的了,没人做裙子了,可看看街上,满大街裙袂飘飘啊,女人们还都穿着裙子,咋就没人做裙子了?

    夏静也凝心,是不是都跑别的店里做去了。

    话一出口夏静就有些后悔,喜妹的脸倏忽一暗,说话就没了力气,紧张地连连问道,真的吗?真的去别的店里了?我前段时候是做坏了一件上衣,可我赔给人家一件一模一样的布料,做坏了的哪件也给了人家。我知道同行抓住了把柄,乘机诋毁哩。北街那个缝纫店的两口子,不知咋知道了,到处说我做坏了衣服,有几个熟客拎上布料打我门前经过都不来,可也只一件啊,谁还没个失手的时候,总该不会连所有的顾客都得罪了吧,齐茬茬不来了。

    喜妹眼睛里雾蒙蒙的,夏静知道自己说话不注意使她难过了,本来就生意不好,自己还往坏处说,弄得喜妹情绪低落,当下后悔。又一想干脆帮她弄清缘由,免得不明不白的瞎猜疑悬着一颗心。就说,你在这儿给我看着店,我出去转转,到你姨的店里去看看,反正我三天两头要去你姨那儿转一圈,她不会把我当密探的。

    刘巧云门口贴着:此店转让。

    夏静一脚踏进门,惊诧道,为啥不干了?开得好好的,是不是钱挣够了?

    哈!还挣够了呢,实话告诉你吧,缝纫店不行了,没人做衣服了,我都两月没活干了,再不出让恐怕亏得更多。

    为啥?

    我早都知道缝纫店干不长了,顶多奈何个一、两年,没想这么快就淘汰掉,不过也在意料之中,我这一两年连徒弟都招不到,知道干这一行迟早要被淘汰。

    不会吧,前几年不是火爆得很呀,我刚来时,你们天天干到半夜三更。

    你看绿棚棚下卖的衣服,又便宜又漂亮,样式还多,谁还会穿缝纫店里缝的,现在做衣服的只剩老头老太太,做着都没劲。

    喜妹那个死女子,平时见了我躲来躲去,怕我吃了她,本打算给她说别订货的,一年不如一年,踏往年的老路子,会踏散脚跌到沟底里。那死女子肯定订货了,这下好了,一年熬夜赶更挣的钱全贴进去了。

    王玺第一眼看见夏静,就浑身一凛,这女子脸上散发着月亮的光辉,文静秀丽,谈吐如兰,犹如一丝碧痕从他心坎上划过,甜美的温馨从此驻留心田,这种感觉他有生一来还是头一次经历,分外温馨美妙,以后只要眼睛触到夏静,这种感觉都会重新流过。让他精神振奋好几天。但他对夏静一直没有更进一步的表示,在他内心始终有一个障碍。她没正式工作,当领导的爹妈是绝对不会接受一个个体户的女子当儿媳妇的。一段时间的相处,他发现这个女子虽然没工作,但她聪明能干,温婉知性,将来说不定会干出一番事业来,绝不会比上班族差。她开店手里缺钱,选择了与王二麻杆借钱而不愿接受他一时冲动提出的支助,小小的情节,显示出她不俗的一面,倒是自己,低估了她的人品素质,她与他的接触,不卑不亢,自信、矜持而有分寸,让人喜悦、更让人憧憬。

    九十年代,市场经济在常河县城还没有形成气候,普通人眼里,端公家碗的人被称为铁饭碗,像他这种家庭背景的人,和没正式工作的人谈情说爱,要么是身体有缺陷,要么是长相极差,否则宁愿找一个各方面都很普通但有正式工作的女子,工作单位倒在其次,国营厂集体所有制都不在话下,反正只要是有个正式单位。如果一旦违背,会引起连锁反应,众叛亲离,与父母决裂,被亲戚朋友轮番轰炸,这些障碍像一条条河,要想涉过去,不亚于唐僧猪八戒西天取经,没有九九八十一难很难修成正果,当时小城人的价值观就这样。

    爱情降临的时候,夏静不是浑然不觉,她知道一个异性经常来关照她、帮助她意味着什么,她不敢想,虽然自己喜欢王玺的文静帅气,儒雅通透,但她知道这美好的爱情与她隔着银河系,不大可能,故也不太奢望,自己只是一个个体户,门不当户不对,不敢往那方面想,时时告诫自己,别自作多情。

    那晚回家,舅妈在家里,正和妈说话,似乎谈得很投机,妈一脸欢喜。一个陌生的小伙子坐舅妈旁边,羞涩含笑,看见夏静,从沙发上站起来,夏静心里当下明白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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