装潢店旁边一溜五间房子,夏静在第一间背墙上凿了一塌门成了店铺,还有四间脊背对着街面。早上开了店门,隔壁房间叮铃哐啷脆响,窗户玻璃被震得嗡——嗡——余音托的老长,墙皮土簌簌掉。夏静练书法,嗵、嗵咂墙的声音像砸在胸口上。撂下笔出门一看,旁边一间房子的背墙上已挖了一个洞,四、五个工人在忙乎。其中一个人手指夹着香烟站一边指挥,见夏静看,笑着说,以后咱们就是邻居了,我老婆租这儿的房子开服装店。

    随后,一间一间都朝街道开了门,来了个集体向后转,门脸儿全对着街道。

    三间服装店,一间水果店,一家装潢店,五家店铺里顾客出出进进,一下与街市的热闹接轨。

    政府又出台了新政策,鼓励在职人员办企业,下海经商,鼓励行政事业单位搞第三产业,政策一出台,街市的河流刮起一股风,好些单位拉起大旗扎开架式,大有博击商海之势。在职职工蜂涌而上,一时间,街市像春天的河流逢着鱼汛一样,人挤得干巴巴的。广播、电视上大力宣传,新闻联播还报道了本市市长下班后上街摆饮料摊,记者还现场采访了市长先生。满大街的人像被注射了兴奋剂一样津津乐道市长上街摆摊的事。有人调侃,咋不报道市长卖饮料赚了多少钱啊,效益如何?

    人们一哄而笑。

    连市长都上街摆摊了,我们干啥去?摆小摊的个体户们自嘲。

    有人接过话茬,我们呀,坐办公室去。

    常河县委、政府为了配合国家号召,助推一方经济,又与工商、税务部门联合发文,开放夜市。凡在夜市经商的免除税费与市场管理费。此项政策一颁布,常河县还真是掀起了经商的高潮。夜晚,长街璀璨。一伙小青年把VCD、DVD连同电视机搬上大街,唱一首歌5角钱。音乐一放,画面一打出,夜晚逛街的人都围上去,唱的唱,听的听,歌迷们有了登台亮嗓子的机会,围观者群情高涨,一曲终了,粉丝们齐声高喊,再来一首!再来一首!演唱者手握话筒羞羞答答,音乐起,歌声飞扬,好一派歌舞升平。春末夏初,东街、北街这两条主干街道有四、五个这样的露天演唱会,夜夜歌舞笙箫,一派通明。

    一个外地人抢抓机遇,把个大风车一样圆形转盘摆在大街上,卖一个号十元钱,这个大风轮的指针如果恰好停在这个号上,就可以赢四十元钱,景明霞和郭傅玉夜晚拉夏静逛街,硬挤到跟前卖了一个号,竟然中了,三个女孩欢呼雀跃,景明霞拿着四十元,感慨万千,一个月工资才一百二十元,一次赢四十元,三次就将一个月工资赢回来了,怪不得她们单位的小伙们一下班就往街上跑。

    郭傅玉说,得找个地方请客,意外之财不可独吞!

    没啥请的啊,夜晚商店都关门了。

    哪请吃吧,前面有个小吃摊,卖烧烤。烤羊肉串、豆腐皮!

    走不远又一个风轮摊,摊前人挤得一疙瘩一疙瘩,比她们刚才那个摊上的人还多,摊主手里捏着一厚沓钱,卖了号的人嗷嗷叫着停!停!高声吆喝,很煽情。转个几十圈终于有一人中奖,刺激得围观者嗷嗷叫。景明霞说,办公室里一上班都在谈论着,谁谁昨天赢了四十元,谁谁前晚赢了四十元,我还不信来着。钱眼里有火,这飞蝶一样的怪物这么吸引人们的眼球,原来刺激又挣钱,这大怪物对上班族来说,尤其是刚参加工作的小青年,一个月的工资区区一百多元,一下有四十元还不发财了。

    夜晚的街道,行人陡增,于是,一个新兴行业——烧烤摊问世了。

    夏静路过张强服装摊,一堆顾客挑选,挤进去,笑道,你呀,算是会赶时代潮流,辞职经商,就遇上了经商潮,真是要东风,东风颂。

    张强笑嗬嗬的说,我的摆摊生涯即将结束了,这两天清货,大处理,有需要的来啊,全部降价处理了。

    不经营服装啦?

    牛红红、马萍、杨花花等几个女摊主怀抱毛织物、毛线团,手上飞针走线地织着毛衣,眼睛狡黠的滴溜溜转,耳观八方。李朝顺,擀面皮,陈百货等长着狗鼻子的生意人,灵敏的嗅到生意信息,都一下聚到张强的服装摊前。

    瞅哈好生意啦?

    准备经营啥?

    县上鼓励开办乡镇企业、激励创办私营企业,也算是有水好行船,乘着政策的东风,现抱佛爷现烧香。

    夏静说,好钢要用在刀刃上了,早就知道你摆个小摊子是实习,现见习期满,要鲲鹏展翅了,说说,准备投入哪行?

    就是,说说么,我们又抢不了你的生意。

    织毛衣的女人中有人说,风水轮流转,说不定我们将来都是你的消费者哩。

    还真让你们说着了,将来还指靠你们消费哩。

    啥生意么,还对我们保密?

    围观的小商人们好奇心泛滥,一个个盯着张强的脸要答案,张强不急不慌,继续着手上的活,请大家猜。

    开馆子?

    开录像厅?

    开出租?

    张强摇头。

    张强拿衣刷敲打着摊床,笑问大家:女人们闲时手上干啥,上班的女人去单位时手里提的啥,晚上看电视时做啥?

    夏静惊呼道:织毛衣呀!

    莫非要开毛线厂?

    张强专注的看着夏静,知我者莫如你也。

    织毛衣的女人们嬉嬉笑,这俩人心有灵犀呀!

    张强意味深长的看了眼夏静。

    大家笑笑闹闹地说,本地没有毛线厂,你就填补空白,这个毛线厂开起来呀,还真是有消费市场。

    毛衣毛裤冬天人人都要穿,全靠它过冬时御寒,我说这人脑子咋长的,就能想到人人都需要的东西上,聪明人天生就是聪明人。

    以后我就卖你厂生产的毛线织毛衣了呃。

    张强拱拱手:以后大家都是我的“上帝”,我先谢谢“上帝”,深深地一揖。

    张强从鄂尔多斯等地运来整卡车的羊毛,加工成毛线,粗的、中粗的、细的,染色后挂在厂院里,五颜六色的毛线像美丽的希望之线一样,飘扬着诱人的色彩。于是猴胖子抢先争得本地毛线专营权,开了毛线直销专卖店。

    小商人们在自己的摊位上瞅着毛线直销专营店开业,音响高调的唱,礼炮高声的响,“呸”,“呸”的吐着口水,骂,这个人精,他妈的开了三爿店。

    不知本市市长先生摆摊有多久,以后再没报道过,但在职人员从事第二职业,单位开店搞实体在本地风靡一时,私营企业、乡镇企业遍地开花。

    当了新娘的景明霞,准新娘喜妹,恋爱中的郭傅玉,还有夏静这四个青春女孩周日晚饭后漫步在河堤上,三伏天,垃圾沤烂了,味道实在不好闻,一行人便到了河滩里。

    散布在河坝里的石头大的像小岛屿,小的如谁赶着的猪、狗、牛、羊,满河坝都是浮着的小岛屿,小动物,被河水冲刷得特别清亮。这条河每年的汛期都要发几次大水,洪水带走了扔在河堤下的垃圾脏物,又留下了一些漂亮的鹅卵石和洗得发亮的绵绵细沙。夏静盯着河水沉思凝想,如果洪水能卷走记忆该多好。景明霞见夏静一直不语,逗夏静,人家快当新娘的时候幸福的不得了,你倒好,愁肠百结,你是嫌小高布置的新房不满意还是家具买的不够好,总之你现在有啥要求只管提,他们在这时候保准百分之百满足你。

    喜妹也说,就是的,有啥你就说出来,我们姐妹也好帮你,别一个人闷在心里。郭傅玉说,快结婚了快乐些好吗!女人一生只一件事最幸福,最激动人心,就是当新娘,在幸福来临时,应该高兴才对啊!

    夏静哭了,哭得浑身乱颤泪水泱泱,伤心、委屈、心碎一如眼前的河水,喧哗着、奔流着,势不可挡。几个女孩面面相觑,连能说会道的景明霞都不知所措。

    夕阳爬上了山顶,把东山切割成明暗分明的两截,山帽帽是金色的,山腰以下黯褐。几个女孩陪着夏静,没人说话,黄昏忽然就忧伤了。

    最后一点夕照隐没到后山去了,河滩里湿气黏稠。终于哭累了的夏静抽抽噎噎说,我对不住王玺,我答应过他的,和他一起坚持,我当了逃兵,是我背叛了他,昨天,他的同学来找我,说王玺天天喝酒,喝醉了就叫着我的名字哭,我心里难受!太难受了!订婚后我们家就催着出嫁,小高就开始刷房子买家具,浑浑噩噩被家人推着走,事情来得太快,连个过渡都没有,心里还没有完全接受就要在一起生活,我还没有心里准备,不甘心。

    王玺自己后来没找你谈过么?

    他来过两次,一次是他妈妈给我下达圣旨的第二天,我说,对不起,我俩不可能了,永远都不可能走到一起,就默默垂泪。一次在订婚那天撞到我家,看到一桌人觥筹交错、推杯换盏,瞬间明白了什么,脸上变颜换色。几秒钟后,突然振作状:叔叔,阿姨,我是为我母亲到家里说过的话道歉来的,请你们不要放在心上,我在此向你们说声对不起,说着深深鞠了一躬。我舅舅情急中拉过凳子,说,来来来!坐下,我敬你一杯!他声音哽噎着说,祝福高老师!愿高老师得到意中人像珍宝一样呵护,相爱到永远。就端起酒杯猛喝,连喝三杯,掳过酒瓶,自倒自喝,情绪有些失常,就醉了,我舅舅就让乐山、乐园、我姐夫几个驾着胳膊给送回去。

    暮色下沉,河滩上乘凉的人都走光了。夜鸟归林,声声不断。夏静突然诵出一首诗来:“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

    一条爆炸性新闻在街市的河流翻起一簇簇浪花。在下街开餐馆的湖北郭老板跑了。

    夏静的头轰地大了一圈,心就开始急骤下沉。报告消息的刘巧云气愤难平,骂骂咧咧:那狗日的骗人赖账没好下场,不得好死。走的前几天在我摊上欠了一套衣裳,说过几天给钱,谁想到那不得好死的压根儿就没想给钱,还拿了一套最贵的。我当时心想他老婆那么胖年龄也大了,那套时髦的衣服咋能穿得出来?结果你猜人家怎么着?领一饭店女服务员跑了。

    刘巧云的缝纫店终于被街上争奇斗艳的服装淘汰出局,她那工厂上班的老公在缝纫店关闭的前一年就回归家庭,成了家庭妇男。闲了几个月,刘巧云只好又出来打拼,在绿棚棚下摆一服装摊,小打小闹维持一家人的生计。绿棚棚下的服装摊是小本生意,只两平米大的地方,刚涉进街市河流里的人投资小,租街面房贵,就在绿棚棚下摆个摊卖地摊货,投资小,本着薄利多销的原则,只要有人来,欠帐现钱都能行,只图货走的快,就怕守株待兔不动弹那才叫恓惶哩。绿棚棚下二、三十家摊位,你不欠别人欠,为了拉顾客,只要有人欠帐都高兴的屁颠屁颠,反正常河地方小都是熟人,顾客是上帝,上帝来了还不热情服务?湖北郭老板对街道上这些小生意人的生意经早都稔熟于心,欠帐的时候大声武气,一副施舍的架势,拿了东西高声道:记帐!一副财大气粗的阔佬样,气昂昂地走了,身后的店主笑得满脸开花。

    郭老板算得上常河城里的大老板,城里婚嫁宴席,单位请客聚会,接待上级领导全都在他那儿,起步早规模大,钱是哗哗的进,能和他做上生意算是傍上财神爷了,他家食客一天到晚如过江之卿,来的来去的去不断线,不愁没钱付帐。于是郭老板饭店里的食材从猪肉,牛肉到面粉大米全都不花本钱,有时用量大的打个招呼那些小店主们就送货上门。这样经营了两年赚得盆满钵满,来了个金蝉脱壳,半夜里开溜了。

    夏静从开业伊始就给郭老板店里印东西,从餐布到宣传条幅到菜单,以及送给顾客的小礼品、杯子、布艺包等等都印上饭店名,几乎每隔几天就有一批活。夏静见郭老板活多,对人家的要求几乎有求必应,活做得特别细致。欠帐累计500元的时候夏静去要过一次,郭老板翻翻眼皮,瞅瞅天,说急啥子哟,该不到你的!第二次去时,没见到郭老板。第三次去时,郭老板蹙蹙鼻子,多少?将近2000元。才两2000算啥子钱,等攒够5000元的时候我派人给你结帐。夏静再没去要,放心的原因是年底要结婚,少不了在他那里置办酒席,到时与酒席钱一顶不更省事,何必天天催,惹急了人家不来了连生意也没得做了。

    刘巧云骂的时候夏静呆愣片刻就慌里慌张翻帐本,情急中撞翻了一筒印料,深蓝色的液体泼了一地。一筒一百多元啦,刘巧云眼见着一百多元在水泥地上漫漶成几股蓝色的溪流,急得使劲踢地板,失声叫着天神爷,你咋就不小心哩,这丢了一股子大帐连小钱都不顾了。夏静伏在桌上统计帐,算盘拔的噼哩叭啦,任刘巧云心痛惊呼。

    初秋,蓝天深邃高远。夏静坐在店外边,虽然阳光清亮,她的心情却很糟糕。这一排新开的一家水果店里的老板娘林姐也坐外边,一副无精打彩的样子,比她还落寞。林姐没在这开店以前就认识。夏静家刚从陕西迁到常河来时,卖的那个院落要粉刷,爸不知从那儿找来一对年轻人刷墙壁,还带着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上跳下窜,年青男女个子修长白白净净,单纯幼稚,不像孩子的爹妈,穿着崭新的衣服,心里就有点怪怨爸不会找人。爸则让夏静叫姐,说她的妈妈和夏静妈妈小时候是同学,老关系了,还夸林姐能干,刚结婚三天就开始干活,小小年纪挑起一家人的重担。后来熟悉了,夏静才知道,林姐真的很不容易,也能干。她的父亲在市场刚开放的时候就跑生意,在外头结识了五花八门的人,经常不落家,林姐妈妈一口气生下六个闺女,终于生出了儿子七宝后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家里天天飘着中约味。父亲好长时间没有归家,心情抑郁。林姐妈预感到丈夫有可能抛弃她和一窝小猪仔一样哄哄乱叫的儿女。七宝一岁时,林姐的父亲还没回来。母亲病逝,后来听人说父亲在外省另安了新家。十五岁的大女儿林平,养活起了一个家。稍微再大一点,亲戚们做主给林姐招了上门女婿帮衬家里。夏静看着还是新娘子的林姐卖力的干活,心疼着弟弟,心里是既敬重又感慨,蜜月里的女人应该是天上的星星一样呵护着、美丽着、幸福着,而不是灰浆满身蓬头垢面。夏静和她聊,林姐嘴角一扯漾出一抹羞涩的笑容,穷人家有啥蜜月,有吃有穿就是蜜月。

    转眼间,林姐就生了一儿一女,五个妹妹一个弟弟再加上她的两个小囵囵,日子过得可想而知,于是租了这一排最后一间铺面开水果店。泼辣勤快的林姐刚涉入街市的河流,不知水深水浅,前几天水果订的少了顾客要货没啥卖,这次一下整了一车又没人卖,天天挑出烂了的坐在门口太阳地里削,腐败的部分被她用小刀剜掉,一天削一脸盆拿回家给弟弟妹妹们吃。七、八岁的小妹妹看着红艳艳的好果子眼馋得不行,偷偷拿了一个放在鼻子底下使劲嗅,被林姐夺下。小妹妹哭了,夏静抱着她说天天吃烂的坏的,没尝过好果子的味道,眼馋啊,就让尝一个么,林姐说,这一车要是卖不出去,就得重回工地干小工。有啥办法,生意的事,谁都没法预料。

章节目录

闯荡街市河流的女人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罗蔓308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罗蔓308并收藏闯荡街市河流的女人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