硕士毕业之后的日子总是过得特别快,转眼又是一个秋天,十月底十一月初的日子是马佳佳一年当中最喜欢的时间,29岁这一年的深秋,她感到尤其的轻松、自在、闲适,因为她即将离开这间已经工作了五年之久的学校,像终于逃脱了玻璃牢笼的困兽,摆脱了被圈禁被审视的厄运,她将自由地奔向那个未知的可能充满危险的将来了。

    矿业掏空了这座衰颓中的小城,已经不止一次地在人们口中谈论着的脚下已经变成空心的土地,过去的许多年,人们不栽种粮食,不培育果实,矿场附近村庄的村民们前赴后继一代接一代地深入地下挖掘着黑色的黄金,而围绕着矿场兴建起来一个个自成一体的住宅区,那是新的“村庄”,医院、体育馆、商店、学校应有尽有,马佳佳仍然能清晰地回想起那些曾经的辉煌时刻,城市上空仿佛飘散着金色的云彩,每个人脸上都挂着精神和物质被双重满足后的餍足,而脚下踏着的土地却永远有脏污,大部分人终生携带的鼻炎,春天不敢开的窗户,夏日里永远尘土飞扬的地面,运送煤块的大货车将每一条平整的柏油路压得沟沟壑壑,冬天的雪一落到地上就变成黑色,这里没有人打雪仗。

    而这些,都在人们向地下日夜索取了五十年后消失了,矿区里已经没有了年轻人的身影,更不要说孩童,安静的体育馆里,器材落了厚厚的灰尘,办公室的女老师们常常谈起这些陈年旧事,因为她们的父辈们大多数依靠这座曾经以为永不会枯竭的煤矿养活了全家。

    现在的安泰已经很不一样,虽然已不复往日的热闹与繁华,但路边冬青树的叶子却常年翠绿,十四年前,封矿的第一个年头,也是马佳佳读高中的第一年,仿佛要为这座小城重新带来洁净一般,那年的冬天,降落了百年不遇的一场特大暴雪,整座城市陷入了瘫痪。

    人们谈起那场暴雪,至今仍心有余悸。

    和这座小城每个经历过那场暴雪的人一样,时过境迁,马佳佳却依然能详细地复述当天的每一个细节。

    那一天,从早上睁眼开始就显得非同寻常。

    事实上,在雪刚开始落下的时候,人们还坚持认为那年的冬天是个暖冬。确实,十二月初,大部分人还在穿夹袄、大衣,极少有人穿羽绒服,因为就当时的气温来说,穿羽绒服太热了,完全没有那个必要。

    早上起床望向窗外的天空时,马佳佳发现天气格外的阴沉,云层厚重到像随时会坠落苍穹,凄厉的北风呼号着,厂里的机器坏了,忙活了整晚的父亲正站在玄关处抖落大衣和围巾上零星的雪花,那雪花极小,凑近了才能分辨出,看到马佳佳已经起床,父亲叮嘱她:“外面起风了,要降温,一会儿你把羽绒服找出来穿上,看样子今天要下雪了。”

    喝下满肚热气腾腾的汤面后,马佳佳开始往学校走,路上湿滑,母亲不让她骑车子,备了一双防滑的棉靴子叫她穿上,路上每个骑车的人都显得格外小心翼翼,有的人干脆不骑了只推着往前走,这时的街上还很热闹,每个人的速度都放慢了之后,整条街显得熙熙攘攘。

    上午第二节课刚开始,坐在教室里的学生们首先发现了异常,窗外的零星雪花毫无预兆的突然变成了鹅毛般的大雪,整个世界纷纷扬扬着一片白色,相隔不过十几米远的对面教学楼竟是完全看不清了,这时学生们并未感到恐慌,而是兴奋于大课间做完课间操后可以去肆无忌惮地打雪仗,每个人眉间都洋溢着青春的喜悦。

    上到中段,不过十几分钟刚过去,风更急了,教室的窗框发出承受不住的响声,狂风卷起的雪花在空中打着旋,仿佛根本不会落下,学生们根本无法将注意力集中在课堂上,每个人都在用眼角的余光偷瞄这场纷纷扬扬的大雪,连正在讲课的老师都忍不住停下来感叹自己四十多年来从未见过如此大的雪,这简直不像是雪,像有人在天空中割开几万件羽绒服的表皮将里面的鹅毛洒下。

    老师为自己略显几分傻气的形容不好意思地笑了几声,整间教室都沉浸在欢快的氛围中,突然,窗外传来一阵阵清脆的开裂声,教室里所有人霎时间变得寂静无声,在所有人略带惊恐的注视中,不仅仅是枝杈被压断,窗外那棵与校史同龄与五层教学楼齐高已经生长了将近五十年巨大松树正缓缓倒下,不光马佳佳班级里的学生看到了,整栋楼北侧的班级都看到了,一阵无措的沉默后,楼内响起此起彼伏的惊呼,老师和学生们面面相觑,一股恐惧的氛围蔓延开来。

    年级主任拿着大喇叭喊叫的声音清晰极了,上午在校期间禁止所有学生出入教学楼,教育局的最新通知,今天下午和明天停课,后天是否复课视具体情况而定。

    没有想象中的欢呼雀跃,沉默交织着忐忑,老师和学生都没有了上课的心情,干脆上起了自习,学生们也很难静下心来去学习,整间教室里,书页被翻得哗哗作响,老师靠在窗边看雪,那雪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上午十点钟,正值大课间,没有人走出教学楼,没有人愿意走出教学楼,事实上也没人走得出教学楼,出入口处的大门已经关闭,狂风夹着雪花从门缝里源源不断地灌进来,向窗外望去,世界一片雪白,却隐隐约约能够看到地面上的积雪已经没过了一层台阶。

    教导处的电话声此起彼伏,教育局、气象局不停地传达着最新的指令,学生家长也一个接一个的打电话询问情况,老师们忙得团团转,学生们的紧张情绪倒是缓解了不少,他们三五成群,趴在窗台边的暖气片上看雪,有的在走廊里聊着天,追逐打闹,有的围坐一团分吃着还没来得及吃的早餐,老师们干脆不管了,似乎这场暴雪为学生们隔绝出来一个上午的天堂时光。

    马佳佳裹着厚厚的羽绒服穿过走廊,虽然外面仿佛末日,此刻她的心情却并不紧张害怕,还有种淡淡的喜悦,毕竟是十几岁的年纪,学校乱了套,哪有不兴奋的学生呢?

    她站在走廊尽头的窗边看雪,对面教学楼外立面上金灿灿的“求知”二字在纷扬的雪花中若隐若现,她喜欢这个角落,尤其是今天,一片火热的混乱中她独自一人走到这个十二班旁边的角落看雪,并不会引起别人的注意,从这个角度能看到十二班后排的情景,就在此刻,杜柯斜靠在窗边,腿靠在暖气片上取暖,手里拿着一块面包,边吃边和旁边的人讲着话,旁边的人自然是于莎莎,她穿着一件鹅黄色的面包羽绒服,鼓鼓囊囊的,看起来暖和极了,学校不允许披发,她就在头顶上挽了一个丸子头,手里拎了一个透明的面包袋子,脸上挂着温温柔柔的笑容。看来,杜柯和于莎莎已经要好到可以分食一个袋子里的食物了,或许还不止于此。

    这是自然的,本来,青春最热烈的体验首先属于俊男和靓女,不属于像马佳佳这样的丑小鸭,而且还是永远变不成白天鹅的丑小鸭。

    学生们到处乱窜,像脱了缰的野马,老师们也无暇顾及,雪还在下,已经有收到停课通知的家长陆陆续续地来到学校接孩子,教导主任拿着大喇叭在喊,很是吵闹,马佳佳静静地赏雪,身侧的少男少女比雪景更美丽,教室巨大窗户外一览无遗的大雪仿佛一张天然的背景板,他们二人就站在那里你来我往地讲着小话,不时有旁人的加入,但他们俩永远是画面的核心。

    很快到了中午放学的时间,家长有空闲来接的学生们都已经离校,只剩了些住校和没人来接的学生还坐在教室里等待,老师们也全副武装准备回家,对着学生们千叮万嘱着回家路上一定要小心的话语。

    和老师顺路的学生由老师一对一地负责护送回家,马佳佳的小区离学校很近,大雪压垮了信号塔,电话早已经打不出去,联系不上马佳佳的父母,年轻的数学老师再三确认了马佳佳不需要被护送回家之后,给她紧了紧厚实的围巾嘱咐她一定要平安到家。

    她在暴雪里艰难前行,雪像冰针一样扎在她的脸上,一阵一阵的刺痛,风也大到几乎睁不开眼睛,路上积了雪,很厚,却不算太滑,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

    拐出学校的范围,来到主路上,她惊讶地发现了前面摔倒的杜柯,似乎是骑车时滑倒的,不知摔到了哪里,或许是胳膊或许是腿,他侧躺着,半天爬不起来,穿着单薄,看样子有点可怜。

    马佳佳的心跳得无比剧烈,她迎着风,弯着腰趴低身子,用尽全身力气半走半爬地来到杜柯身边,毫不犹豫地跪在他身后伸出了双手。

    不管过去多久,马佳佳想起那天的场景都会感到不可思议,她觉得那是一种宿命感在驱使她前进,如果说《倾城之恋》里白流苏和范柳原的爱情需要以整个香港的沦陷得到升华,那么这场百年不遇的暴雪则是为了杜柯和马佳佳的再次相识拉开序幕,当然,代价就是,杜柯骨折的左臂。

章节目录

沙漏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珈清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珈清并收藏沙漏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