睁开眼，视网膜倒映着熟悉的天花板，墙上时钟的指针正对着数字“6”。
我翻了个身，打算起床，但腰间的酸痛迫使我暂时放弃。昨晚惨痛的一个小时仍历历在目。
昨晚，我搀着那家伙，从西城区走到家，整整十千米。
昨天那半天已经算是高强度劳动了，再加上这十千米，我能活下来就是个奇迹。这一切都要归功于某个人，不，从西城区开始症状就已经缓解了吧，可那家伙还是装出一副虚弱的样子，果然伪装是她的强项啊。
我咬牙切齿地想着，心里的怀疑也越来越深。
或许她昨天连活都没干，等到点了就搁收购店门口候着？那一番条件只是空头支票，目的就是为了让我空欢喜一场？
可恶啊可恶，我怎么这么迟钝，早该想到的。
我仰躺着胡思乱想，但脑海中一段画面却突兀地出现：
当时她做记忆提取时，店员似乎从她那台机器中取出了一个银白色的瓶子…
想到这里，我“腾”地从床上弹起，无视腰部剧烈的酸痛感，连拖鞋也没来得及穿就冲到客厅的沙发前。
“喂，醒醒！”我摇着她的肩膀。
她把眼睛撑开一条缝。
“昨晚你拿到了多少钱？”
她思索了几秒，报出了一个数字，又翻身睡去。
看来我的记忆没有出错，她昨晚卖出的是“二等”记忆。只是，为什么？要知道我也只有最初几次才卖出过“二等”记忆，之后便都是清一色的“三等”，记忆价值取决于其美好程度，难不成她昨天碰见了什么天大的好事？还是说看见了咸蛋超人？
一个“二等”记忆的报酬，抵得上我十天的工作量了。
我又摇了摇她，想问个清楚，却迟迟没有回应。
她样子看上去有些不对劲，呼吸很紊乱，额头上的碎发也被薄汗粘住了，暴露在被子外的肩膀微微发着抖，脸色相比之前的苍白多了一股不正常的绯红。
我大感不妙，把手背贴在了她额头上。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我想。手背上传来一阵出乎意料的高温。
是做完记忆提取后的排斥反应吗？不，应该不是，按照常理来说不应该有这么剧烈的症状，常人头痛个半天就好了，但也不排除这种症状有因人而异效果的可能，毕竟她体质要比一般人弱很多…
不，重点不在这里，我看着蜷缩在沙发上的她，内心蓦地升起一股烦躁，就像有人拿黑蜡笔不停地在一张白纸上乱画一样。
治病，需要花钱。
去医院肯定是不可能的，抛开花销问题不说，登记是需要身份证明的…而且我周围也没有什么懂医学的人，家里也没有药。
心里那股乱涂乱画的烦躁越发强烈了。
对了，书上不是说发烧是人体免疫系统正在清理病原体的表现吗？也就是说她自个就会逐渐好转的对吧？根本不需要吃药什么的，区区发烧而已，顶多难受一会就是了，不需要我来瞎操心，嗯。
“你自个睡吧。”我站起身。
“家里可没有药，你撑两天就好了。”我掏出钱包，点了点剩下的钱。
“你自己身体这么差怪得了谁…”我走向玄关。
“才不会管你。”我拧开门把。
“…还是管一下吧。”我站在楼道间，叹了口气，往楼下走去。
“欢迎光临——”随着门帘翻动的声音，柜台处探出一颗花白的脑袋。
“我以为没人呢。”我被吓了一跳。
“嘛，刚刚账本掉地上了，话说，这位小哥有些面生啊，以前没来过鄙店嘛？”
“我是住在这里，不过倒没生过病。”其实是我没钱买药。
“噢噢，这样啊，那小哥今天来是…”
“啊…倒不是我，是…我朋友，我代她来买退烧药。”我支支吾吾地说。
店长眯了眯眼睛，戴上一副老花镜，一摇一摆地走向药柜，费了半天劲拿出两个盒子，“那要看小哥你要买哪种了，这一盒药见效快，也便宜，就是伤身体，这一盒呢退烧没那么快，对身体伤害没那么大，但有些小贵。”像是怕我不明白，她还摇了摇那两个盒子，发出“沙沙”的响声。
理智告诉我应该选那盒便宜的，但嘴却不听使唤。
“…要那盒贵的吧。”
店长眉毛微微挑起，随即露出了惊讶的神色：“哦呀，我还以为你会买第一种呢，小哥你还是今年第一个买这药的人呢，其他人几乎都只求见效快，副作用管都不管，说起来这还是最后一盒了…”
我没管那么多，付了钱拿起药就快步走出店外，背后依旧是店长喋喋不休的牢骚：“现在的年轻人啊，一点都不爱惜自己，你说这活着是为了啥呢…哎…”
我抬头，厚厚的云层遮住了太阳，又覆盖了整个城市，阳光十分微弱，就和雾气中的萤火虫一样。看样子要下雨了。
回到公寓，我轻轻把门关上，去厨房烧开水，她依旧躺在沙发上，少了平时的毒舌和贫嘴，家里倒显得静谧了许多。
明明是萍水相逢的两个人，却意外的相处地很融洽。算下来我和她认识不过三天而已，为什么我没有多少生分的感觉，而且在一些事情上我反而会和她挺合拍？不，不叫合拍，这种感觉很奇怪，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
她的动机、目的，她的想法，她的过去，这些我通通都不了解，跟这样一个我一无所知的人相处，我竟连一点防范意识都没有，该说是我的怯懦所致吗，还是该归咎于她那天生自来熟的体质？
我现在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居然就这么和她在一个空间里生活了三天，大概是我太久没与人交流，所以变迟钝了吧。
各种思绪充斥着我的大脑，但有一点很明确——
不能再让这种现状持续下去了。
“吱——”烧水壶尖锐的嗡鸣让我回过神来。我把火关好，将买来的药兑进了开水里。这药没什么颜色，就算溶解后也还是清汤寡水的样子，让我不禁怀疑店长是不是拿白糖之类的东西来糊弄我。
我端起药走回客厅，把碗放在茶几上等它凉下来。我就势坐到了沙发边端详着她。她还是没有一点好转的迹象，脸色相比我出门之前更加红了，时不时还要轻咳几下，真是很难把眼前这个虚弱的身影与三天前用那三寸不烂之舌“勒索”我的人联系起来。
窗外传来一阵闷闷的雷声，随即便开始噼里啪啦地下起了雨。窗外的景象肉眼可见地混进了无数雨丝，原本清晰可见的信号塔也被暴雨隐没了形体。
雨在屋檐上哒哒作响，空气中透进一股凉意，我摇了摇她的肩膀。
“醒醒，吃药了。”
她过了数秒，才动了动眼皮，将眼睛睁开，用手肘稍微撑起上半身，昏昏沉沉地看了我一眼。不知是在梦里还是现实，她轻轻唤出了一个名字。
她具体说的是什么我没听明白，大概是梦话吧，嘴里吐出的只是浑浊的音节，但应该是在叫某人的名字。
我陷入了几秒钟的沉默，也几乎一瞬间，她立刻清醒了过来，眼中那一层朦胧也顷刻不见了踪影，没等我做出任何举动，她便接过我手里的碗，不快不慢地一饮而尽。，接着又倒头睡下了。没办法，只能等她醒了再说吧。
之后我整个下午都呆在家里，一方面要照顾她的病情，一方面外面的暴雨让我也没有出门工作的念头。我倒在沙发里百无聊赖地看着那本植物图鉴，视线虽停留在书页上，但脑海里刚刚那幅画面却挥之不去。
那个熟悉的眼神又出现了，那像是注视着我，却更像透过我观察另一个人的古怪眼神。
我与她记忆里的某个人很像么？结合她刚刚无意间说出的亲人的名字，难道说，我是她失散已久的亲生父亲？
不不，怎么可能，我和她年龄差最多不过两三岁，况且哪有啃老啃到我这种人身上的，我到底在想什么啊。
又或者，我是她哥哥，堂兄之类的存在？也不大可能，我记忆中从来就没有妹妹，而且单凭长相，虽说她相貌不算十分出众，却也称得上清秀了，和我平平无奇还自带阴暗色彩的五官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可以说但凡有人和我沾上那么一点点血缘关系，那他的脸估计就和“好看”无缘了。兄妹关系什么的简直是胡扯。
打住，打住。
我发现我的这些想法让我自己都笑出声了：我到底是有多自卑，才会在别人的身上观察自己的存在？她在注视着谁和我又有什么关系？这不过是我自己麻痹自己的卑劣手段，好从眼前这个人身上偷取片刻安宁罢了。
或许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只是因为多了一个观众而尽力扮演一个正常人还乐在其中吧。
在下水道待久了，就连缝隙中透出的一丝阳光也会视若珍宝。
我苦笑着，摇了摇头，准备拨打警署的电话让警局的人来接走她，至于是回家还是去收容所亦或是横死街头，都跟我没关系了，这对她或许不公平，但这场闹剧应该结束了。
我输入了警署的号码，毫不犹豫地按下了通话键。
她的身份也好，目的也罢，统统快从我的生活中消失吧。我和她从最开始就本不应该相遇，是她打乱了我的生活在先，而现在，我要让一切回归正轨。
“嘟…嘟…”我握着电话的手出了汗。
“您好，这里是横滨城区警察总署，请问您有什么……”
电话里接线员的声音戛然而止，随即是一阵断线的提示音，我正疑惑为什么电话会突然挂断，这才发现我的拇指正死死摁在了挂断键上。
我顿时全身僵硬，喘着粗气，额头上也迅速浸出了汗滴，我把双手撑在膝上，将头埋进臂弯。
这种感觉又来了。为什么我内心会出现后悔的情绪？这股没来由的感情究竟是因何而起？想不通，实在是想不通。这和三天前在那山坡上的情况一模一样，我就像是…被操纵了一般，依照着脑海里那个神秘的声音行动，那是谁在说话？又为什么能主导我的意识？
“把她交给警察的话，或许对无知的你是最优解，但越是如此，接近终点的时候就会越痛苦。”那个熟悉的声音又在我颅内回荡了。
你是谁，你到底是谁？你有什么目的？又为什么这样做？我在脑袋里咆哮着，但依旧没有回答，那个声音似乎说完这句后便沉寂了，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电话铃声响起，是警署回拨来了。
“烦死了！”我低吼着把电话摔向墙角，“咔嗒”两声后便没了动静，客厅又归于平静，只剩下我去发抖的喘气声。
我仅仅只是社会底层的一个普通人，每天睡前都要在记忆提取后伴随着的阵痛中思考着明天的生计。我没有家人，没有依靠，甚至连活着也要拼尽全力，我并不为此感到自卑，但这并不意味着我有承担更多风险的能力。如果今后连“活着”本身也成了一种痛苦的话，那我宁愿从最开始就变成这么悲惨的模样。
我在心里无声地哭泣，既为自己的悲惨，也为自己的无能。即使家里的座机就在两三步的位置，我只要像刚刚那样按动几个按键，警察就会来我家把她带走，但我清楚地知道，自己的意志已被“那个声音”所改变，他没有多说哪怕一句话，只是潜移默化地影响着我的决策，我全程保持清醒，却作不出半分抵抗。
窗外的雨没有丝毫停下的迹象，依旧哗哗地下着，偶尔伴随着几辆汽车驶过的声音，嗡的一声，很快就消失了。
我大概已经疯了吧。没有记忆，又如此懦弱，甚至还会被自己大脑中那个声音牵着鼻子走的我，真的算得上是正常人类吗？真的能够像以前那样有活下去的权利吗？
我急促的喘息声渐渐平息，那股被支配的窒息感已经消失，只剩下一望无际的孤独和无助。
“...你怎么了？”是她的声音。
我耳边传来一阵被褥翻动的响动，她似乎醒了。
“我很好。”我沙哑地回答。
“你的肩膀在发抖呢...把头抬起来。”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慢慢把头从臂弯中抬了起来，我不知道此刻我在她眼里是什么样子，但一定是很丢脸的模样吧。
她看了我几秒钟，“是...因为我的存在让你感到了困扰吗？”
“你不必这么苛责自己，真的，是我没有顾及到你的感受，忽略了你的想法，”她垂着眼，还有些红的脸上带了一丝担忧，“无论是谁对于突然闯入生活的陌生人都会感到不安吧，我...”
“不，不是因为你，”我摇摇头，打断了她，“我只是...觉得自己太差劲了，明明没有足够的勇气，却还奢求着像普通人那样活下去，这在你看来大概很懦弱吧，但...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一种异样的感觉擦过脸颊，我抬眼，她正伸出手臂，用手背擦着我满脸的泪痕。距离近到我甚至能看见她瞳孔中自己的倒影。
我几乎忘了呼吸，一种奇怪的感觉自心脏发散到身体各处，似乎连感官都迟钝了几分。
“活着的确是一件需要勇气的事，也要有持续前行的毅力，但是，这个世界并没有你想的那样糟糕，你也并没有你想的那么差劲，我是真的那么认为的，你有着一颗鲜活的心脏，会笑，会哭，会痛苦，会挣扎，这就是你活着的最好证明，也是我不曾拥有的东西，所以，不要再沉浸在自我否定当中了，就像这样努力地活下去吧，这也是只有你才能做到的事。”
只有我才能做到的事...
不可否认，我动摇了。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有人对我说这种话。
此时的她在我眼里还是第一次那么真实、柔和，目光也一直没离开过我的眼睛，但她那看另一个人的眼神却消失了，也就是说，她现在是真真切切注视着我的，注视着真实的我。再加上刚刚那番话，我就像获得大赦的囚犯，只觉得一阵单纯的欣喜，但眼泪却流得更厉害了。
这世上还有一个能触碰我的存在的人啊。
“欸...”她小声地惊呼。
我将额头抵在了她肩膀上，任由着眼泪流淌，就像开闸的洪水一样，停不下来了。
我自从失去父亲后就再也没流过泪。但今天是怎么了？眼眶里那股炽热的感觉久久挥之不去，仅仅是像这样被别人说了几句莫名其妙的话鼓励一下，就成了这么狼狈的样子。不过，感觉并没那么糟。
“眼泪全沾我衣服上了...”
她胸腔里那一阵阵心跳的搏动，清晰地传到我耳内，鼻尖可以依稀感受到她的体温、她的呼吸。外面的雷声也渐渐弱了下去，雨势也变小了。我不禁希望，时间如果能定格在这一刻就好了。
过了许久，我总算是止住了眼泪，把头抬了起来，眼窝的异样感受告诉我：我眼睛一定肿得老大了。
再看向她，一滩不大不小的水渍在她肩窝处晕开。或许是又着凉了，她的脸又红了几分，从耳根到脖颈，像是火烧一样。
气氛有些奇怪啊。
我这才惊觉自己刚刚干了什么出格的事。
“啊...对不起！”我站起身，一个90度的标准鞠躬。
“唔...嗯...”她含糊地应了一声，眼睛瞟着地面，看上去倒没多生气的样子。
我有些难为情，便转移了一下话题：“你的病，没问题了吗？”
“嗯，姑且算是好了八成了。”
现在她病情已经好转，而我肚子里也有一大堆问题想问她，却踌躇着该不该开口，但最终还是下定了决心。
“在你的记忆里...有和我很像的人吗？”我问道。
她在我这句话问出口的下一秒，呼吸便很明显地停滞了一下，似乎在确认我刚刚说了什么，随即眼神黯淡了下来，缄默不语。
正当我思忖我是不是不该问这个问题时，她轻吐出一口气，
“他确实和你一模一样，却又完全不同。”
“我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很久之前了，久到我快忘记他当时的样子，”她接着说，“他和我有许多相似之处，不，也可以说是我在学着他的样子活下去。这么多年，或许他早就不在了，但我不能接受，我还有要做的事，如果连我这么一个唯一知道他存在的人也把他忘了的话，那对他而言才是真正的死亡。”
我一直认真听着，听着她说关于“他”的事。
“你所说的‘要做的事’，是指什么？”
“带他回来。”她抬头看着我。
“已经死了的人，怎么...”
“能带回来的，可以带回来的。”她打断我，略带急切地说道。
“我和他约好了的...”她将目光移开，声音带上了些颤抖，“现在是他说话不算话，但我得说到做到，必须要把他带回来，这是我唯一的目标。”
即使是愚钝如我也知道这时不该再多说什么了。她缩着肩膀，脸上一副苦闷的表情，但眼里却没有丝毫动摇。她相信着可以把那个人带回来...就像我相信着记忆里父母那热切的笑容那样。
“最后一个问题。”
“你的名字是？”
我翻了个身，打算起床，但腰间的酸痛迫使我暂时放弃。昨晚惨痛的一个小时仍历历在目。
昨晚，我搀着那家伙，从西城区走到家，整整十千米。
昨天那半天已经算是高强度劳动了，再加上这十千米，我能活下来就是个奇迹。这一切都要归功于某个人，不，从西城区开始症状就已经缓解了吧，可那家伙还是装出一副虚弱的样子，果然伪装是她的强项啊。
我咬牙切齿地想着，心里的怀疑也越来越深。
或许她昨天连活都没干，等到点了就搁收购店门口候着？那一番条件只是空头支票，目的就是为了让我空欢喜一场？
可恶啊可恶，我怎么这么迟钝，早该想到的。
我仰躺着胡思乱想，但脑海中一段画面却突兀地出现：
当时她做记忆提取时，店员似乎从她那台机器中取出了一个银白色的瓶子…
想到这里，我“腾”地从床上弹起，无视腰部剧烈的酸痛感，连拖鞋也没来得及穿就冲到客厅的沙发前。
“喂，醒醒！”我摇着她的肩膀。
她把眼睛撑开一条缝。
“昨晚你拿到了多少钱？”
她思索了几秒，报出了一个数字，又翻身睡去。
看来我的记忆没有出错，她昨晚卖出的是“二等”记忆。只是，为什么？要知道我也只有最初几次才卖出过“二等”记忆，之后便都是清一色的“三等”，记忆价值取决于其美好程度，难不成她昨天碰见了什么天大的好事？还是说看见了咸蛋超人？
一个“二等”记忆的报酬，抵得上我十天的工作量了。
我又摇了摇她，想问个清楚，却迟迟没有回应。
她样子看上去有些不对劲，呼吸很紊乱，额头上的碎发也被薄汗粘住了，暴露在被子外的肩膀微微发着抖，脸色相比之前的苍白多了一股不正常的绯红。
我大感不妙，把手背贴在了她额头上。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我想。手背上传来一阵出乎意料的高温。
是做完记忆提取后的排斥反应吗？不，应该不是，按照常理来说不应该有这么剧烈的症状，常人头痛个半天就好了，但也不排除这种症状有因人而异效果的可能，毕竟她体质要比一般人弱很多…
不，重点不在这里，我看着蜷缩在沙发上的她，内心蓦地升起一股烦躁，就像有人拿黑蜡笔不停地在一张白纸上乱画一样。
治病，需要花钱。
去医院肯定是不可能的，抛开花销问题不说，登记是需要身份证明的…而且我周围也没有什么懂医学的人，家里也没有药。
心里那股乱涂乱画的烦躁越发强烈了。
对了，书上不是说发烧是人体免疫系统正在清理病原体的表现吗？也就是说她自个就会逐渐好转的对吧？根本不需要吃药什么的，区区发烧而已，顶多难受一会就是了，不需要我来瞎操心，嗯。
“你自个睡吧。”我站起身。
“家里可没有药，你撑两天就好了。”我掏出钱包，点了点剩下的钱。
“你自己身体这么差怪得了谁…”我走向玄关。
“才不会管你。”我拧开门把。
“…还是管一下吧。”我站在楼道间，叹了口气，往楼下走去。
“欢迎光临——”随着门帘翻动的声音，柜台处探出一颗花白的脑袋。
“我以为没人呢。”我被吓了一跳。
“嘛，刚刚账本掉地上了，话说，这位小哥有些面生啊，以前没来过鄙店嘛？”
“我是住在这里，不过倒没生过病。”其实是我没钱买药。
“噢噢，这样啊，那小哥今天来是…”
“啊…倒不是我，是…我朋友，我代她来买退烧药。”我支支吾吾地说。
店长眯了眯眼睛，戴上一副老花镜，一摇一摆地走向药柜，费了半天劲拿出两个盒子，“那要看小哥你要买哪种了，这一盒药见效快，也便宜，就是伤身体，这一盒呢退烧没那么快，对身体伤害没那么大，但有些小贵。”像是怕我不明白，她还摇了摇那两个盒子，发出“沙沙”的响声。
理智告诉我应该选那盒便宜的，但嘴却不听使唤。
“…要那盒贵的吧。”
店长眉毛微微挑起，随即露出了惊讶的神色：“哦呀，我还以为你会买第一种呢，小哥你还是今年第一个买这药的人呢，其他人几乎都只求见效快，副作用管都不管，说起来这还是最后一盒了…”
我没管那么多，付了钱拿起药就快步走出店外，背后依旧是店长喋喋不休的牢骚：“现在的年轻人啊，一点都不爱惜自己，你说这活着是为了啥呢…哎…”
我抬头，厚厚的云层遮住了太阳，又覆盖了整个城市，阳光十分微弱，就和雾气中的萤火虫一样。看样子要下雨了。
回到公寓，我轻轻把门关上，去厨房烧开水，她依旧躺在沙发上，少了平时的毒舌和贫嘴，家里倒显得静谧了许多。
明明是萍水相逢的两个人，却意外的相处地很融洽。算下来我和她认识不过三天而已，为什么我没有多少生分的感觉，而且在一些事情上我反而会和她挺合拍？不，不叫合拍，这种感觉很奇怪，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
她的动机、目的，她的想法，她的过去，这些我通通都不了解，跟这样一个我一无所知的人相处，我竟连一点防范意识都没有，该说是我的怯懦所致吗，还是该归咎于她那天生自来熟的体质？
我现在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居然就这么和她在一个空间里生活了三天，大概是我太久没与人交流，所以变迟钝了吧。
各种思绪充斥着我的大脑，但有一点很明确——
不能再让这种现状持续下去了。
“吱——”烧水壶尖锐的嗡鸣让我回过神来。我把火关好，将买来的药兑进了开水里。这药没什么颜色，就算溶解后也还是清汤寡水的样子，让我不禁怀疑店长是不是拿白糖之类的东西来糊弄我。
我端起药走回客厅，把碗放在茶几上等它凉下来。我就势坐到了沙发边端详着她。她还是没有一点好转的迹象，脸色相比我出门之前更加红了，时不时还要轻咳几下，真是很难把眼前这个虚弱的身影与三天前用那三寸不烂之舌“勒索”我的人联系起来。
窗外传来一阵闷闷的雷声，随即便开始噼里啪啦地下起了雨。窗外的景象肉眼可见地混进了无数雨丝，原本清晰可见的信号塔也被暴雨隐没了形体。
雨在屋檐上哒哒作响，空气中透进一股凉意，我摇了摇她的肩膀。
“醒醒，吃药了。”
她过了数秒，才动了动眼皮，将眼睛睁开，用手肘稍微撑起上半身，昏昏沉沉地看了我一眼。不知是在梦里还是现实，她轻轻唤出了一个名字。
她具体说的是什么我没听明白，大概是梦话吧，嘴里吐出的只是浑浊的音节，但应该是在叫某人的名字。
我陷入了几秒钟的沉默，也几乎一瞬间，她立刻清醒了过来，眼中那一层朦胧也顷刻不见了踪影，没等我做出任何举动，她便接过我手里的碗，不快不慢地一饮而尽。，接着又倒头睡下了。没办法，只能等她醒了再说吧。
之后我整个下午都呆在家里，一方面要照顾她的病情，一方面外面的暴雨让我也没有出门工作的念头。我倒在沙发里百无聊赖地看着那本植物图鉴，视线虽停留在书页上，但脑海里刚刚那幅画面却挥之不去。
那个熟悉的眼神又出现了，那像是注视着我，却更像透过我观察另一个人的古怪眼神。
我与她记忆里的某个人很像么？结合她刚刚无意间说出的亲人的名字，难道说，我是她失散已久的亲生父亲？
不不，怎么可能，我和她年龄差最多不过两三岁，况且哪有啃老啃到我这种人身上的，我到底在想什么啊。
又或者，我是她哥哥，堂兄之类的存在？也不大可能，我记忆中从来就没有妹妹，而且单凭长相，虽说她相貌不算十分出众，却也称得上清秀了，和我平平无奇还自带阴暗色彩的五官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可以说但凡有人和我沾上那么一点点血缘关系，那他的脸估计就和“好看”无缘了。兄妹关系什么的简直是胡扯。
打住，打住。
我发现我的这些想法让我自己都笑出声了：我到底是有多自卑，才会在别人的身上观察自己的存在？她在注视着谁和我又有什么关系？这不过是我自己麻痹自己的卑劣手段，好从眼前这个人身上偷取片刻安宁罢了。
或许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只是因为多了一个观众而尽力扮演一个正常人还乐在其中吧。
在下水道待久了，就连缝隙中透出的一丝阳光也会视若珍宝。
我苦笑着，摇了摇头，准备拨打警署的电话让警局的人来接走她，至于是回家还是去收容所亦或是横死街头，都跟我没关系了，这对她或许不公平，但这场闹剧应该结束了。
我输入了警署的号码，毫不犹豫地按下了通话键。
她的身份也好，目的也罢，统统快从我的生活中消失吧。我和她从最开始就本不应该相遇，是她打乱了我的生活在先，而现在，我要让一切回归正轨。
“嘟…嘟…”我握着电话的手出了汗。
“您好，这里是横滨城区警察总署，请问您有什么……”
电话里接线员的声音戛然而止，随即是一阵断线的提示音，我正疑惑为什么电话会突然挂断，这才发现我的拇指正死死摁在了挂断键上。
我顿时全身僵硬，喘着粗气，额头上也迅速浸出了汗滴，我把双手撑在膝上，将头埋进臂弯。
这种感觉又来了。为什么我内心会出现后悔的情绪？这股没来由的感情究竟是因何而起？想不通，实在是想不通。这和三天前在那山坡上的情况一模一样，我就像是…被操纵了一般，依照着脑海里那个神秘的声音行动，那是谁在说话？又为什么能主导我的意识？
“把她交给警察的话，或许对无知的你是最优解，但越是如此，接近终点的时候就会越痛苦。”那个熟悉的声音又在我颅内回荡了。
你是谁，你到底是谁？你有什么目的？又为什么这样做？我在脑袋里咆哮着，但依旧没有回答，那个声音似乎说完这句后便沉寂了，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电话铃声响起，是警署回拨来了。
“烦死了！”我低吼着把电话摔向墙角，“咔嗒”两声后便没了动静，客厅又归于平静，只剩下我去发抖的喘气声。
我仅仅只是社会底层的一个普通人，每天睡前都要在记忆提取后伴随着的阵痛中思考着明天的生计。我没有家人，没有依靠，甚至连活着也要拼尽全力，我并不为此感到自卑，但这并不意味着我有承担更多风险的能力。如果今后连“活着”本身也成了一种痛苦的话，那我宁愿从最开始就变成这么悲惨的模样。
我在心里无声地哭泣，既为自己的悲惨，也为自己的无能。即使家里的座机就在两三步的位置，我只要像刚刚那样按动几个按键，警察就会来我家把她带走，但我清楚地知道，自己的意志已被“那个声音”所改变，他没有多说哪怕一句话，只是潜移默化地影响着我的决策，我全程保持清醒，却作不出半分抵抗。
窗外的雨没有丝毫停下的迹象，依旧哗哗地下着，偶尔伴随着几辆汽车驶过的声音，嗡的一声，很快就消失了。
我大概已经疯了吧。没有记忆，又如此懦弱，甚至还会被自己大脑中那个声音牵着鼻子走的我，真的算得上是正常人类吗？真的能够像以前那样有活下去的权利吗？
我急促的喘息声渐渐平息，那股被支配的窒息感已经消失，只剩下一望无际的孤独和无助。
“...你怎么了？”是她的声音。
我耳边传来一阵被褥翻动的响动，她似乎醒了。
“我很好。”我沙哑地回答。
“你的肩膀在发抖呢...把头抬起来。”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慢慢把头从臂弯中抬了起来，我不知道此刻我在她眼里是什么样子，但一定是很丢脸的模样吧。
她看了我几秒钟，“是...因为我的存在让你感到了困扰吗？”
“你不必这么苛责自己，真的，是我没有顾及到你的感受，忽略了你的想法，”她垂着眼，还有些红的脸上带了一丝担忧，“无论是谁对于突然闯入生活的陌生人都会感到不安吧，我...”
“不，不是因为你，”我摇摇头，打断了她，“我只是...觉得自己太差劲了，明明没有足够的勇气，却还奢求着像普通人那样活下去，这在你看来大概很懦弱吧，但...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一种异样的感觉擦过脸颊，我抬眼，她正伸出手臂，用手背擦着我满脸的泪痕。距离近到我甚至能看见她瞳孔中自己的倒影。
我几乎忘了呼吸，一种奇怪的感觉自心脏发散到身体各处，似乎连感官都迟钝了几分。
“活着的确是一件需要勇气的事，也要有持续前行的毅力，但是，这个世界并没有你想的那样糟糕，你也并没有你想的那么差劲，我是真的那么认为的，你有着一颗鲜活的心脏，会笑，会哭，会痛苦，会挣扎，这就是你活着的最好证明，也是我不曾拥有的东西，所以，不要再沉浸在自我否定当中了，就像这样努力地活下去吧，这也是只有你才能做到的事。”
只有我才能做到的事...
不可否认，我动摇了。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有人对我说这种话。
此时的她在我眼里还是第一次那么真实、柔和，目光也一直没离开过我的眼睛，但她那看另一个人的眼神却消失了，也就是说，她现在是真真切切注视着我的，注视着真实的我。再加上刚刚那番话，我就像获得大赦的囚犯，只觉得一阵单纯的欣喜，但眼泪却流得更厉害了。
这世上还有一个能触碰我的存在的人啊。
“欸...”她小声地惊呼。
我将额头抵在了她肩膀上，任由着眼泪流淌，就像开闸的洪水一样，停不下来了。
我自从失去父亲后就再也没流过泪。但今天是怎么了？眼眶里那股炽热的感觉久久挥之不去，仅仅是像这样被别人说了几句莫名其妙的话鼓励一下，就成了这么狼狈的样子。不过，感觉并没那么糟。
“眼泪全沾我衣服上了...”
她胸腔里那一阵阵心跳的搏动，清晰地传到我耳内，鼻尖可以依稀感受到她的体温、她的呼吸。外面的雷声也渐渐弱了下去，雨势也变小了。我不禁希望，时间如果能定格在这一刻就好了。
过了许久，我总算是止住了眼泪，把头抬了起来，眼窝的异样感受告诉我：我眼睛一定肿得老大了。
再看向她，一滩不大不小的水渍在她肩窝处晕开。或许是又着凉了，她的脸又红了几分，从耳根到脖颈，像是火烧一样。
气氛有些奇怪啊。
我这才惊觉自己刚刚干了什么出格的事。
“啊...对不起！”我站起身，一个90度的标准鞠躬。
“唔...嗯...”她含糊地应了一声，眼睛瞟着地面，看上去倒没多生气的样子。
我有些难为情，便转移了一下话题：“你的病，没问题了吗？”
“嗯，姑且算是好了八成了。”
现在她病情已经好转，而我肚子里也有一大堆问题想问她，却踌躇着该不该开口，但最终还是下定了决心。
“在你的记忆里...有和我很像的人吗？”我问道。
她在我这句话问出口的下一秒，呼吸便很明显地停滞了一下，似乎在确认我刚刚说了什么，随即眼神黯淡了下来，缄默不语。
正当我思忖我是不是不该问这个问题时，她轻吐出一口气，
“他确实和你一模一样，却又完全不同。”
“我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很久之前了，久到我快忘记他当时的样子，”她接着说，“他和我有许多相似之处，不，也可以说是我在学着他的样子活下去。这么多年，或许他早就不在了，但我不能接受，我还有要做的事，如果连我这么一个唯一知道他存在的人也把他忘了的话，那对他而言才是真正的死亡。”
我一直认真听着，听着她说关于“他”的事。
“你所说的‘要做的事’，是指什么？”
“带他回来。”她抬头看着我。
“已经死了的人，怎么...”
“能带回来的，可以带回来的。”她打断我，略带急切地说道。
“我和他约好了的...”她将目光移开，声音带上了些颤抖，“现在是他说话不算话，但我得说到做到，必须要把他带回来，这是我唯一的目标。”
即使是愚钝如我也知道这时不该再多说什么了。她缩着肩膀，脸上一副苦闷的表情，但眼里却没有丝毫动摇。她相信着可以把那个人带回来...就像我相信着记忆里父母那热切的笑容那样。
“最后一个问题。”
“你的名字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