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市南边的山林里,从高空俯视可以看到一大片平坦的空地,空地上有一间简陋的小木屋,木屋的门用绳子简单的系上,窗子就是几根树枝钉在那里,用一块兽皮遮挡。

    木屋旁有一座被雪包裹了小半的坟包,坟旁是一个深坑,坑里的雪堆堆成了一个鼓出来的弧度。

    一个女人蹲坐在坟前良久,从羽绒服的兜里翻出来一张报纸放在雪地里,起身向山下走去。

    风吹着报纸在空中飞舞,上面的的大字写着《安市反贪反腐工作的巨大成功》。

    报纸的下方写了很多受害人与再审案件结果,其中有一个名字与坟前木板上的字一模一样。

    坟前的木板上写着《爱妻纪苒之墓》。

    ………………

    90年代初期,一股打工浪潮席卷到全国各地,无数农户在响应奔小康的号召下,一头扎进了陌生的大城市里。

    只留下孩子老人在老家,要说一点也不惦念那是不可能的。

    但毕竟致富靠双手,文明靠大家嘛,总不能以后让自己家的娃子也像自己一样,种一辈子地,出一辈子的苦大力吧?

    哪怕以后考不上大学,送孩子去学点技术也好,这个时代也不像自己当初那个时候了,半大小子那就是半头驴子,要当个劳动力使唤。

    没能力,没学问,没技术,这样三无的人除了干最累的活计,过最苦的日子,还能怎么办,总要想办法活下去不是。

    去外地打工的这个外地到底有多远,要看怎么算,不是一下子从东北去往西南才算远,出了省的就算是外地了。

    其中去外省的人要多些,本省的去了外省,外省的又来了本省,仿佛外地的钱就比较好赚一样。

    打工者的围城。

    干的也基本都是工地搬砖,抗水泥沙子,挖地基这种出力气的活。

    其实很多东西我们没有经历过,也离我们太过遥远,所以有很多形容词无法真的被我们理解,都当成了比喻词来看。

    血汗钱是真的就是血汗钱啊!这是一个很叙实的词。

    至于盖楼那样的技术活,拜托那样的工种叫匠人。

    还有所谓的包工头这类,我们经常能在“新闻”里听到的词,大多是有关系的人,通过上下打点,揽下了工程里其中的一个环节。

    再招揽一群出苦力的汉子来做工,从中间赚些溜缝的钱。

    这些钱一部分给了回扣送礼,一部分给了工人,剩下的就是自己的了。

    能赚多少就看心有多黑,一年下来大差不差的十几二十万还是有的。

    可别小看这十几二十万,在那个年代,那是了不得的,回村里别人都得笑呵呵的叫你一声老板。

    至于拖欠农民工工资不给的,有的是真的心黑,有的是开发商卷钱跑了,压根就没给他钱。

    讲究点的砸锅卖铁把钱给平了,不讲究的……卷铺盖一道也就跑了。

    这种事儿,那个时代里很多,不新鲜。

    像纪安这种三无的人,一年到头能攒下一万多点带回老家,还得是省吃俭用才行。

    又有多少不安分的人,出门在外花的比赚的还多!

    吃喝嫖赌也是一个形容词,叙实的。

    纪苒从记事起就没见过妈妈,听说是嫌家里穷,离婚改嫁了,可就算如此,那也不至于一次也不来看看她吧。

    怎么说也是从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真的就一点也不惦念么?

    对于爸爸纪安的印象,才七八岁大的她也不深,每年过年的时候才会回来待几天,从小到大加起来相处的日子,真算下来其实也没有多少。

    她只知道爸爸是个很魁梧的人,不笑的时候很凶,但是对她说话都是和风细雨的,看起来很别扭。

    还会给她买好吃的,还有玩具和好看的新衣服,每次过年的时候,她都会数着日子问奶奶,爸爸还有多久回来啊?

    她心里期待的到底见到纪安,还是纪安给她买的衣服和玩具,她自己也不知道。

    又或者两者都有。

    可今年的春天,刚出去两个月的纪安却突然回来了。

    刚放学的纪苒回到家,看见低头坐在门槛上的纪安,愣了一会才开口叫爸爸,忙着跑上前去问“爸爸你回来啦,是又要过年了么?”

    纪安听到声音猛的抬头,他的眼睛有些发红,平日里魁梧的身躯也委顿下来,眉眼间的疲劳神态根本掩饰不住。

    看到纪苒放学回来,他的脸上勉强露出一点笑容,招招手示意纪苒过去,待纪苒走近,他半蹲着把纪苒抱进怀里。

    这不是他第一次抱着纪苒,以前过年回来,他早上不刮胡子的时候,还会用胡茬去蹭纪苒的脸蛋,等纪苒哇哇大叫着跑开的时候,他会发出开心的大笑声。

    可这一次的怀抱却格外沉重,就像是背负着山岳前行的人,在路上走的累了想要找一处地方歇歇脚。

    可放眼看去,四处都是负山者,有的在艰难前行,有的被山压垮,有的在一点点的爬着,有的直接死在了山下。

    而身后是一群挥舞着鞭子的巨人,除了前行之外,没有退路。

    纪苒在他的怀里没有说话,过了一会纪安把她抱起来走进屋“给你买了些好吃的,还有两件衣服,去看看喜不喜欢。”

    负山者前行,不就是为了后辈们可以少背一程么,他不知道自己可以抗多久,能扛一天就背一天。

    可他却忘了,前行的不止是负山者,还有挥鞭者。

    时间是教会了我们成长的老师么?我觉得不是。

    它更像是一个刺客一个杀手,于无声时夺走我们珍视的东西和人。

    感情也好,亲情也好,皆无幸免,在失去之中我们学会了成长,学会了珍惜,可又越发的舍不得离开这片苦海。

    直到很多年以后纪安都无法忘记,第一次外出打工,回老家过年时看到的那个场景。

    老母亲声声喊着他名字那时的样子。

    他怀着思念期待又激动的复杂心情,拉开家里的铁皮门,外面的寒风将雪花卷进屋里,又被挂在门口的棉布帘挡住大半,只有少许风雪吹进外屋,滚落到堆在灶台旁的干麦杆上。

    棚顶上印着蓝白条纹的塑料布被吹的哗哗作响,有灰尘从破洞里落下。

    窗户外有几束光透过挂满白霜的透明塑料布,斜斜的照进屋里,撞碎在地上四散在整个屋子。

    那光有些模糊,屋地上的土长年累月之下,已经被踩的殷实,肉眼可见的灰尘在光柱里沉浮飘动,那是光的形状。

    直直向前,直到撞碎四散。

    女儿纪苒穿着开裆裤坐在地上,棉裤的膝盖已经挂了很厚的污渍,甚至能看到发亮的反光。

    她胡乱的挥舞着小手抓着光里的灰尘,或者她抓的其实是灰尘里的光。

    而母亲盘坐在炕沿上,对着光下的位置纳着鞋底,坠着针线的鞋底几乎是贴在了她的脸上,直到她反复摸索确认以后才会下针缝上几下。

    听到声音的她抬头看向站在门口的模糊身影,放下了手里的鞋底,声声的唤着“安啊安啊,是纪安回来了么?是我儿回来了么?”

    大包小包的纪安就那么看着她,刚回来时的那些期盼的心情,忽然变得有些发堵,眼睛里有水雾弥漫,明明记得母亲还不到五十的年纪啊,怎么就……怎么就老成了这个样子。

    她本就瘦弱的身体更加的单薄了,她的头上已经布满了银丝,眼睛里面就像铺满了一层暗黄色的雾,直到纪安走到母亲近前时,她都没有看清楚那就是她牵挂和担忧的儿子。

    其实她一直期盼的,不过是一些不知道真假的安慰话罢了。

    纪安抱起坐在地上的女儿,坐到炕沿上,宽大厚实的手掌握着母亲有些枯槁的手。

    “妈我回来了,这一年在外面我赚了一万多块钱呢,都存着了,

    大城市就是不一样,到处都是钱,还好赚,好吃的也多,这次回来就给你带了些,都是咱们这里买不到的,

    等我赚够了钱咱家也盖大砖房,砖房都不漏风的也不渗雨,屋子里也亮堂,估计也就这两年的事了,

    妈你放心,我肯定让你住上砖房,

    你呐就不用担心我了,我在那边吃得好睡得好,活也不累,一切都好的,

    真的。”

    可是这去年刚还好的砖房,妈你怎么就……不多住一住呢!

    在纪安回到家不到半年,他的母亲去世了,癌症晚期,这一年纪苒八岁。

    八岁大的孩子对于亲人离世的概念还很模糊,她只知道她再也看不见奶奶了,永远都看不见了。

    永远到底有多远?

    有一辈子那么远……

    奶奶躺在铺着被子的黑方方里,就像睡着了一样闭着眼睛不说话,消瘦的脸颊和深凹的眼眶,看的久了让她心里感到发毛。

    新盖的砖房里来了很多人,都围在院子里,看着停在院子里的黑方方抹眼泪,爸爸纪安就跪在黑方方旁边,低着头不说话,眼泪顺着他的脸颊滴在地上。

    纪苒在屋子里隔着窗户看向院子,仰头问着身边的亲戚“奶奶什么时候才能醒过来呀,奶奶还说要给我买好吃的呢。”

    旁边的亲戚揉了揉她的头发,不知道怎么回答,从兜里拿出来一块钱塞到纪苒的手里,只说了句“婶婶给你钱,一会你去买零食吃吧,你奶奶累了,她要睡觉了”

    累了要睡觉她知道,可为什么那些人要在上面盖上盖子抬到车上呢?又是把奶奶拉到哪里去?

    她有些难过,她想哭喊,她不想要奶奶离开她。

    院子里的哭声很大,甚至盖过了纪苒的哭喊声,哄她的婶婶紧紧的抱住了她,脸上也有着眼泪。

    初秋的时候,天气还很炎热,纪苒就这样看着那辆车,拉着奶奶越开越远,直到最后消失在视线里。

    连着几天纪安整个人都很沉默,纪苒有好几次都看到他在一个人偷偷的哭。

    可是不管再难过,日子还是要过的,家里要吃饭,纪苒也要上学。

    今年是出不去了,只有等明年再说,到时候是把纪苒托付到亲戚家里,还是带着她一起出去打工,他还没想好,外地上学是一件很麻烦的事,可留女儿一个人在老家他又放心不下。

    这个时节地里的活计该干的都干的差不多了,剩下的只需要等着收秋忙活一两个月,今年就算是过去了!

    纪安想着等收拾秋的时候,可以去村镇里的淀粉厂干两个月活,能赚点就要比干待着好。

    中午放学,纪苒从兜里拿出来婶婶塞给她的一块钱,去学校对面的小卖部买了一袋全是糖精色素调出来的糖水饮料,还有一袋山楂糕。

    糖水是给自己买的,山楂糕是因为想起来奶奶爱吃,可是要怎么把吃的给奶奶送去呢?

    人死了就真的再也回不来了么?

    纪苒将山楂糕揣到书包里,想不明白的事情就等着回家问爸爸好了。

    从小卖部出来时,同学们已经走远了,通往家里的那条沙土路上只剩下鸟叫与风声,还有纪苒小小的身影。

    而她现在所有的心思,全都在手上拿着的那袋糖水上,左看右看爱不释手,却有些舍不得喝。

    她老早就想要买一袋尝尝了,听同学说这个东西很甜。

    午后的阳光透过沙土路两旁的树荫照在地上,纪苒双手捧着一袋橙色的糖水,脸上露出天真纯粹的笑,那笑容是那么的干净,那么的美好。

    可当那袋饮料从纪苒手心滑落,在地上碎成了一地的耀眼时,她蹲坐在地上沉默了很久都不愿意离开,看着那一滩阴湿的沙土,一种莫名的委屈在她的心里弥漫开来,填满了整个胸腔。

    她此刻只想大哭一场,因为当时对她来说那就是她全部的东西,其实伤心可以很简单,越是幸福的东西在失去之后,才伤人伤的越是深重。

    我有时候总会去想,这世界上有什么样人,才会忍心去摧毁其他人对这个世界的美好憧憬呢?

    后来我终于懂了,原来不是只有人类一种生物直立行走,且生活在这片天空之下,还有很多其他的……

    时间过的很快,转眼就又是一年,到最后纪安还是决定带着女儿一起去安市,他卖掉了新盖才一年的砖瓦房,想着到时候去安市租个小店,卖些水果和快餐。

    至于地方他心里早有计较,离他原来干活的工地不远,就有两个街的平房商铺,那地方租金也便宜,离的不远就有学校,送纪苒去那里上学来回也方便。

    还能省下来租房子的钱。

    而让他下这个决心的原因,其实有些扯,有些牵强,有些不合常理。

    又或许他的心里早就做好了决定,所缺少的,不过是在这个时候推他一把的人。

    就在今年过年,纪安的前妻,纪苒的生母杜鹃,来了……

    来看看纪苒,也看看纪安。

    ………………………………

    杜鹃来的时候提了很多的零食和水果,用一个编织袋装着,就那么站在门口没有进屋,看着在屋里吃饭的父女俩。

    饭桌上的白菜汤冒着热气,哈气模糊了玻璃,在上面形成一道道的水痕。

    这样的画面也曾在杜鹃的幻想中出现过,一家三口,一日三餐,但幻想里的那个人却并不是纪安。

    杜鹃知道纪安对她很好,可当初她还是想逃离那种生活。

    她不想再陪他淋深秋透骨的雨,不想陪他吹早春裂肤的风,遭着让人想象不到的罪,就只是为了在地里刨出一年将将的口粮。

    她不懂为什么,她只是不想过这样的生活,难道这也是错的么?

    看到站在门口的杜鹃,纪安脸上表情一僵,随后便放下手里的碗筷,开门将她让进屋里。

    很自然的伸手接过她手里的袋子,提到屋里放在地上,拎得出这袋子有些重量,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提到这的。

    还没离婚的那几年,地里的重活都是纪安一个人干,杜鹃小的时候右手摔伤过,到现在阴天下雨的还会觉得疼,更是使不上劲儿。

    那时候她家里也没当一回事儿,断了骨头就夹上夹板,等它自己长好就行了,家里头那么多的孩子,那能个个都照顾的到啊,更何况还是个女孩儿。

    杜鹃的家里算上她有一共有七个孩子,前六个都是女娃,她排老四,六个姐姐只有一个弟弟,这样环境下出生的男孩放到哪里都是宝贝疙瘩。

    是小祖宗。

    而且她小时候家里很穷,用穷这个词来形容也不太对,那时候大家都穷。

    在那个时代,几乎没有人家是能吃饱饭的,挨饿到底是什么呢,是吃不起饭么?

    是根本就没有饭,根本就没有饭啊……

    大家都吃不饱……

    那时候谁家要是割一块肉,那得吊到井里面,小心着一点一点吃。

    煮的时候得关上门,莫让别人闻了味儿去。

    要是有人上门去和你借钱借粮食,你借不借?那都是从牙缝里抠省下来的,借了心疼,不借又抹不开脸面。

    所以那个时候大家都穷,有些人是真穷,有些人是装穷。

    杜鹃知道这个世界上总要有人受苦,她只是不懂,为什么那个受苦的人就非要是她。

    她爸爸的口头禅就是,不要让别人戳你的脊梁骨,穷也要穷的有志气。

    可杜鹃想不明白,人不是应该为自己而活么?为什么要那么在乎别人怎么看。

    苦的痛的又不是那些戳你脊梁骨的人,苦的是你自己的孩子啊!

    那些对你指指点点的人,他们想看到的从来不是你过的有多好,他们只是想从你身上找到一些存在感,从你人生的失败中,看到自己还算是成功的。

    这就是人性,多有意思……

    当一个人苦大仇深的和你说,你应该怎么怎么样的时候,他只是想看你的笑话,而你还要去感激他,不然就是你不通情理。

    这就是人性啊,没人会真的在乎你过的好不好,不重要的。

    从小家里就总说女孩儿都是赔钱货,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以后那都是别人家里的!

    那时候有什么好吃的东西也都只会留给弟弟,就因为他以后的孩子会姓杜,而她们六个姐妹儿就像是挂在牌子上的名字,被娶走了,就成了别人家的了。

    还有妈妈时常挂在嘴边的那句“等以后你们弟弟遇到什么难处,你们这些做姐姐的帮衬一把,也就算是还了我们生养的情了,那比什么都强!”

    重男轻女这样的陋习,在任何地方都很常见。

    而当一件事被多数人都认可以后,它就会化成妖魔,尝到了血便会开始吃人。

    她自己便是这种认知的受害者,但可笑的是,她心里更挂念的孩子却并不是纪苒,而是那个她改嫁以后生的儿子。

    就比如在夜深人静之时,睡不着觉的杜鹃望着窗外的圆月,月亮映出来的画面,是儿子刚出生时的模样。

    那么小的一只,紧闭着双眼,紫红色的皮肤皱巴巴的,很丑陋!但是在她眼里又怎么看怎么喜欢。

    这种事是没道理可讲的。

    纪苒可以算是一个很文静的女孩子,她对妈妈杜鹃的态度好奇要多过期待。

    虽然也会想,自己的妈妈是什么样子,也有想过她会不会在以后的某一天回来找自己,可是时间久了也就不想了。

    毕竟她连妈妈的样子都没有见过,从一开始就没有过期待,也就没有怨恨这一类的情绪。

    有的只是陌生,与好奇……

    两三口吃完早饭的纪苒放下碗筷,穿好厚厚的棉袄就跑出去玩儿了,临出门前和纪安打了个招呼,又对杜鹃点头笑了笑。

    这是她这辈子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见到自己的妈妈,而她对于妈妈的全部印象,只有瘦弱,憔悴,和那带着一丝局促的眼神。

    就只有这么多了,像是书本里所写的,温柔温暖这些,她从没有感受过。

    纪苒出门以后,纪安和杜鹃并没有聊很久,两人都不是什么健谈的人。

    但是纪安能从杜鹃的话里,听得出她过的并不好。

    “这手啊就和人一样不能太惯着了,太惯着了就娇气了,你看我这不是也能拎得动重东西么”

    杜鹃说着还从地上拎着编织袋在纪安的眼前晃了晃。又把手伸过去给纪安看。

    “是不是就连手臂都直了不少”

    “我前几年在外头打工,这个胳膊又摔断了,等养好了以后,干的又是一些重活,干着干着就发现,自己这胳膊还挺有劲的。”

    纪安沉默了一会,冬天的阳光从杜鹃的身后照在纪安脸上,纪安看这逆光中杜鹃的笑脸,却感觉不到一丝温暖。

    “你这胳膊……疼么?”

    “正骨又哪有不痛的呢!不过也算是好事,骨头长歪了,想要让它再长直,就得将骨头砸碎,虽然疼,但是会更好。”

    纪安说了句“你还是那样文邹邹的”。

    说完两人都笑了,笑完又是一阵沉默,杜鹃没有在这里待太久,聊的也都是一些闲谈。

    纪苒并不知道她出门后两个人都聊了些什么,回来后也没有问,她满脑子想的都是一件事,爸爸对她说过完年要带她去安市,自己以后就要在安市上学了。

    安市会是什么样子呢?会有很多好吃的零食和好看的衣服吧?那里的市场一定比家里的集市要大,还有学校,听说学校都是楼房,就是哪种一层叠一层的房子。

    爸爸也在外面就是盖房子的,说不定自己要上学的学校也是爸爸盖的呢!

    安市一定很大很大吧?大到从最东边望过去,看不到最西边的房子。

    不像这里,一眼看过去,就能从头看到尾。

    年后的几天家里来了一些亲戚,算是给纪安送行,在酒桌上好些人都说了一些“要是在安市混不下去了就回来,这再不济也能有你们爷俩一口饭吃”这类的话,

    纪安也都一一感谢了过去,房子已经卖出去了,那户人家让他们先住着不着急,说等着他们走后再搬进去。

    家里的那些老物件虽然不值什么钱,纪安还是舍不得扔,都搬到了亲戚家的仓房里。

    纪苒在原来放柜子的地方,捡到了以前丢失的玻璃弹珠,透明的圆形玻璃珠里面,溶有几对瞳孔样的花纹,照在地板砖上的影子更像是一朵灰色的莲花。

    她像只小猫一样,将弹珠弹到炕沿边捉住再弹回去,反复的玩着乐此不疲。

    时间不会因为任何人的不舍而停留,坐上去安市的汽车,纪安回望的眼神里情绪复杂,而纪苒的大多都是期待。

    安市离纪苒老家坐汽车要六七个小时,这是她第一次出远门,显的格外兴奋。

    趴在车窗的玻璃上向外张望,见什么都要惊奇一下,随后询问身旁的纪安很多问题。

    纪安看得出“你喜欢这里对么?”

    纪苒点头“嗯”,又转头趴在窗外去好奇张望。

    纪安来到这里的第一件事就是盘下了店铺,收拾了一下店铺里面,买了两张折叠床放进里面的隔间。

    然后找到原来的包工头,送礼托关系给纪苒办了寄读。

    这种事如果不托人送礼的话,还是挺麻烦的,如果肯花钱的话也并不复杂。

    安市的生活并不像纪苒想象中的那样,这个城市虽然很大,可她和父亲生活的地方却很小。

    学校虽然很大,可她只去过自己的教室。

    班级虽然很大,可她的课桌还是像原来那样,只是新了一些,但是总会变旧的。

    这里的人虽然很多,对她来说却都是陌生人,她还是没有朋友。

    这样的生活与原来又有什么区别呢?除了陌生以外!

    总听人说,大城市里面的人,都很文明礼貌,但是这里的人并不友好。

    那么文明礼貌是什么呢?她现在还没有这个概念,但在她想来,总不应该是嘲笑与孤立吧!

    因为她穿的衣服破,因为她说话土,因为她用的格尺是爸爸用木片做的,所以她就是一个另类么?

    是不是每一个群体里,矛盾都是无法避免的,大家会选出一个人来承受这矛盾的点。

    直到这个人离开,他们会再次从群体里选出另一个人顶替这个位置,只要人数超过三个,便会这样。

    而陌生的环境里,没有人会像亲人那样容忍你的哪怕一点不尽人意。

    这是现实教会纪苒的第一个道理,也是别人给她留下的第一道疤痕。

    失去的东西永远不会像散落在角落里的弹珠,它不会以任何可能或不可能的方式出现在你面前给你惊喜!

    收拾店铺的纪安心里盘算着,这个月进货用了多少钱,下个月要挑一些什么样的应季水果,抬头就看见委屈的纪苒回到家。

    她放下书包走到纪安身旁,伸手搂住了纪安的脖子,湿热的眼泪顺着纪安的衣领流进去。

    “爸爸,我不喜欢这里了,我们还能回去么?”

    纪安坐直了身体,搬过女儿的小脸,大大的眼睛里,泪水连成了两条线,他没有回答,只是替女儿擦去脸上的眼泪,可又怎么都擦不干。

    将女儿抱在怀里轻声的安慰询问着,也许真的是哭累了,没一会纪苒就在爸爸的怀抱里睡着了。

    纪安小心翼翼的把女儿抱进里屋,轻轻的关了门走出店铺。

    第二天早早睡醒的纪苒就看见摆放在床头的几件新衣服,新的书包文具,还有新的餐盒。

    之后纪苒在学校里的生活其实一直没变,依然是被孤立和欺负的那个。

    其实那些人并不在乎她穿的用的到底是什么,他们只是需要一个被孤立的人。

    或者说群体需要有一个这样的角色,当被贴上了标签以后,任何努力都无济于事。

    从那以后她很少会和纪安再谈论学校的事情,从小学到初中,她越来越沉默孤僻。

    有时候她会安慰自己,人本来就是不同的生命个体,没必要非和所有人都一样。

    纪苒有一个箱子,每到她觉得孤单的时候就会打开它,里面装的都是纪安给她做的玩具。

    别的孩子玩遥控车他就给纪苒做木头车,别的孩子一起玩跳绳,他就用铁丝给纪苒做九连环。

    有很长一段时间那都是纪苒最喜欢的玩具,她喜欢听那些铁丝碰撞的声音,很悦耳。

    这些年来纪苒没有朋友,爸爸就是她唯一的朋友。

    从刚出生时候的两个巴掌大小,到她满地乱跑的叫爸爸,再到现在纪安都有些抱不动她了。

    哪怕纪安的身躯不再像当初时魁梧,眼睛也带上了老花镜,可这些年来这个男人从来没有让她失望过。

    这个男人总是那么幼稚,他总想给我最好的,可自己累了病了连贵一点的药都敢吃,有什么好吃的都习惯性的给我。

    叛逆期的纪苒有时候会怀疑自己,自己到底为什么要出生在这个世界上,难道就是为了当这个男人的累赘么?

    “爸爸,你说当初投胎的时候,我为什么要选择来这个人间啊?”

    纪安听到后笑着对她说“当然是因为我啦,你是老天赐给我的珍宝啊,是我的命。”

    纪苒初中以后纪安的生意做大了些,也赚了点钱,家里的生活变好了,也不用再过苦日子了。

    要说好也没有好到哪里去,但起码能吃的起肉了,对纪苒来说就是好日子。

    纪安和纪苒就像是两个相依为命多年的好朋友一样,随着时间的流逝一同前行。

    直到纪苒在她的人生里看到了另一道风景。

    可是不管这风景如何惊艳,也不会冲淡两个人对彼此的依赖。

    永远。

    一辈子那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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