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娘七岁时就知晓此生会与谁共度了。
她羞涩看着眼前的小男孩，又开始回忆那个梦。
那是六年前的一个冬夜，寒风凛凛刮在人身上像刀子一样，翠娘提着桶水在门槛上绊了一跤，摔得头破血流，迷糊间她看见一朵梦中的香兰，她伸手去摘，却立即昏了过去。
她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中的男子叫做桐生，就是眼前这个脸蛋红扑扑的小男孩了。梦里的他以后会是个大将军，驰骋沙场，骁勇善战。
他会以三媒六聘之礼去风光娶走她，接着他们搬去鄞都，在那儿共同养育一个女儿，看着她咿呀学语、蹦蹦跳跳地长大到离家嫁做人妇，然后共同迈入老年，一起死去。
生同衾，死同穴。
多浪漫啊。
她想到此处便笑着忍不住抬头去看，却又懊悔自己不够矜持，没有娘说的欲语还休的姿态，为了掩饰她只好故作疑惑地开口：“你叫什么名字啊？”
“桐生。以后再有人欺负你，你就告诉我，我帮你揍他们。”
小桐生捏着拳头愤愤，说要为她打抱不平。
这是翠娘来到葛庄的第三个月，从来没有人给她反抗的底气，做妓子的女儿就是这样，别人只会说□□生的小□□，她连名字都是捡了别人不要的。见惯了阿娘的阿谀奉承，学透了阿娘的矫揉造作，翠娘虽知道此刻最应该说什么话讨人欢心，但还是选择说出自己真正想说的。
“你，你以后不要这样。”
她想，是不是爱他就应该为他着想呢。
小桐生歪着头，神色不解：“为什么？”
她咬咬牙忍住眼泪：“你今日来今日便被打，明日来明日也会被打，难道你要每日都来挨打么？其实你没必要这样，他们欺负我，因为我...因为我是娼妓之女，可你不是啊，你又何必替我挨打呢？”
桐生走了，一句话都没说就走了。
翠娘不知道他是不是被自己的那番话吓跑了。
难道他嫌弃她是娼妓之女？还是他害怕那群人也找他的麻烦？
翠娘自嘲地想，她这样的下贱货色居然还奢望能去爱别人。就像从小时候别人就常说的那样，野鸡生了凤凰梦，可笑，可怜，可怕。
翠娘惴惴不安地等了好几个晚上，眼圈乌青被母亲好一阵骂。
她在挨骂挨打的时候就不动也不还嘴地站着任打任骂，眼睛依然望着门外，桐生会来么。
但是，她没有来。
连日的疲惫让她睁不开眼，这夜她再没有撑下去。
没想到第二天醒来，她的窗前多了一片香兰。
晨曦撒在白色的窗纸上，微风吹过洞开的窗扉，兰香穿过悠长岁月来到少女的十六岁。
桐生每夜都会在她的窗前留下一片香兰。若是下雨，香兰上还会有把竹制的小伞；若是她挨了饿，香兰下就会压着一盘糕点。过去那些总寻她麻烦的流氓混混也一夜之间全都消失不见了。
纵然那个人从来不会留下只言片语，但翠娘也知道，那就是他。
翠娘每日都沉浸在香兰带来的甜梦里。
可天总不遂人愿。
——“不！”
翠娘大叫，声嘶力竭，
“我不去！我死也不会去的！”
母亲伸手去抓她的胳膊，用铁钳一样的臂膀拧她身上的肉，眼神发狠：
“不嫁？想死？这可由不得你！老娘告诉你，老娘当年拼死拼活把你生下来，这几年受尽了白眼把你养大，你就该报答我！”
“我不要啊！娘！我不要啊！”
翠娘哭得撕心裂肺，她平日里刻意不叫街坊看清自己，总是端着架子学着闺阁小姐的模样，行、坐、立，没人教她她就自己学。可此刻一切都被撕碎了，什么自尊什么希望，都被眼前的现实撕碎了。
“够了！”她的母亲，一个人老珠黄的老□□，突然停止拉扯她的女儿，眼泪在昏黄的眼睛里打转，“翠娘啊，你娘是做婊子的，老了也是老婊子。这辈子咱们已经没有出头之地了，我知道你不甘心，但又有什么办法呢，生活还要继续不是吗？对我们来说，想要活，就要出卖自己的灵魂。那个总给你送香兰的后生呢，如果你够好命，他能娶你，那你就把娘刚刚说的话都忘了，把娘和这里的生活都忘了，去别的地方踏踏实实地做你的好良妇。但如果他不愿意...翠娘，你该做些你该做的。”
爱情到底是什么。
翠娘不知道。
母亲那天和她说了那番话，翠娘一夜没睡就坐在窗前等着桐生送来她心心念念的香兰。
她等了一夜又一夜，哀求了母亲一次又一次。
可每夜伴着她的只有一轮月亮。
她心中的香兰死了。
此后的每一天，翠娘都会走一段长而崎岖的路回到家里。
一是为母亲干活，二是照顾屋后的香兰。
她为自己栽了一片香兰，就在池塘边。
过去是香兰为她带来甜梦，现在却是她为香兰编织甜梦。
“香兰啊香兰，桐生今天约我去逛街市了噢，你看，”她拿出恩客随手丢给她的木钗，“这是他给我买的，漂亮么？”
“香兰啊香兰，今天的月亮格外圆。”
就像这样，香兰随风而动，像在回应。
等待无尽漫长，可若是有了盼头，似乎也并不那么难捱。
二十六岁那年的冬天格外寒冷，翠娘从未见过这样的鹅毛大雪，她在村口的井边捡到一个孩子，小小的，被扔在雪里，嘴唇冻得青紫。
她花光了所有积蓄去救那孩子，她离家很远去求大夫，她第一次弃下心心念念的香兰，最后只驮了一具尸体，还是小小的，还是冰冷的。
她将孩子葬在池塘边，那株香兰竟还活着。
十年莺花，有多少青春都被磋磨殆尽了。连旧日回忆都模糊不清，只有兰花的香气愈演愈烈。
就是有一日，很偶然的一日，翠娘回到家里的一日。她站在水边，第一次认真地凝望自己的倒影，她怎么这样老了呢，眼角都有了细纹，眼睛也变得清澈了，特别是嘴唇边的肌肤，变得黯淡无光，像挂着的涎水。桐生回来后会娶这样的她么？
也是在那一天，翠娘又做了个梦，她又见到了梦中的香兰。
于是她便知道自己该如何做了。
——“来吧，我这儿有上好的佳酿。”
翠娘坐在桌前，第一次意识到原来杀一个人这么容易，只需要编一个拙劣的谎言，再编一个更拙劣的谎言。在这个被人遗忘的都是老妓子小妓子的穷村落，谁会在意身边少了什么人，又发生了什么事。
她用谎言骗过一个又一个人，她渐渐发现，屋后的香兰有神奇的魔力。
欲望之壑就这样越来越深，越来越大。直到整个葛庄几乎成了鬼庄。
她最后一次下手前又去看了香兰，她已经忘了是哪一年夏夜了，母亲失足跌进池子里，而她坐在门沿上看母亲在里头扑腾，滑稽得很，她笑着笑着却流下了眼泪。
此刻，她看着池水里白光莹莹的香兰，第一次选择伸出手。
池水很浅，母亲当年落下旧疾才没能站起来。
翠娘仔细埋好白骨，她突然不想再等了。
翠娘七岁时就知晓此生会与谁共度了，她羞涩地看着眼前的男人，朦朦胧胧，无论她想象多少次也只有一个高挑的轮廓，不过也够了。翠娘也消失在风里了。
屋后的香兰摇摇晃晃，执念使祂催生灵智，日复一日诉说着翠娘的甜梦。
她羞涩看着眼前的小男孩，又开始回忆那个梦。
那是六年前的一个冬夜，寒风凛凛刮在人身上像刀子一样，翠娘提着桶水在门槛上绊了一跤，摔得头破血流，迷糊间她看见一朵梦中的香兰，她伸手去摘，却立即昏了过去。
她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中的男子叫做桐生，就是眼前这个脸蛋红扑扑的小男孩了。梦里的他以后会是个大将军，驰骋沙场，骁勇善战。
他会以三媒六聘之礼去风光娶走她，接着他们搬去鄞都，在那儿共同养育一个女儿，看着她咿呀学语、蹦蹦跳跳地长大到离家嫁做人妇，然后共同迈入老年，一起死去。
生同衾，死同穴。
多浪漫啊。
她想到此处便笑着忍不住抬头去看，却又懊悔自己不够矜持，没有娘说的欲语还休的姿态，为了掩饰她只好故作疑惑地开口：“你叫什么名字啊？”
“桐生。以后再有人欺负你，你就告诉我，我帮你揍他们。”
小桐生捏着拳头愤愤，说要为她打抱不平。
这是翠娘来到葛庄的第三个月，从来没有人给她反抗的底气，做妓子的女儿就是这样，别人只会说□□生的小□□，她连名字都是捡了别人不要的。见惯了阿娘的阿谀奉承，学透了阿娘的矫揉造作，翠娘虽知道此刻最应该说什么话讨人欢心，但还是选择说出自己真正想说的。
“你，你以后不要这样。”
她想，是不是爱他就应该为他着想呢。
小桐生歪着头，神色不解：“为什么？”
她咬咬牙忍住眼泪：“你今日来今日便被打，明日来明日也会被打，难道你要每日都来挨打么？其实你没必要这样，他们欺负我，因为我...因为我是娼妓之女，可你不是啊，你又何必替我挨打呢？”
桐生走了，一句话都没说就走了。
翠娘不知道他是不是被自己的那番话吓跑了。
难道他嫌弃她是娼妓之女？还是他害怕那群人也找他的麻烦？
翠娘自嘲地想，她这样的下贱货色居然还奢望能去爱别人。就像从小时候别人就常说的那样，野鸡生了凤凰梦，可笑，可怜，可怕。
翠娘惴惴不安地等了好几个晚上，眼圈乌青被母亲好一阵骂。
她在挨骂挨打的时候就不动也不还嘴地站着任打任骂，眼睛依然望着门外，桐生会来么。
但是，她没有来。
连日的疲惫让她睁不开眼，这夜她再没有撑下去。
没想到第二天醒来，她的窗前多了一片香兰。
晨曦撒在白色的窗纸上，微风吹过洞开的窗扉，兰香穿过悠长岁月来到少女的十六岁。
桐生每夜都会在她的窗前留下一片香兰。若是下雨，香兰上还会有把竹制的小伞；若是她挨了饿，香兰下就会压着一盘糕点。过去那些总寻她麻烦的流氓混混也一夜之间全都消失不见了。
纵然那个人从来不会留下只言片语，但翠娘也知道，那就是他。
翠娘每日都沉浸在香兰带来的甜梦里。
可天总不遂人愿。
——“不！”
翠娘大叫，声嘶力竭，
“我不去！我死也不会去的！”
母亲伸手去抓她的胳膊，用铁钳一样的臂膀拧她身上的肉，眼神发狠：
“不嫁？想死？这可由不得你！老娘告诉你，老娘当年拼死拼活把你生下来，这几年受尽了白眼把你养大，你就该报答我！”
“我不要啊！娘！我不要啊！”
翠娘哭得撕心裂肺，她平日里刻意不叫街坊看清自己，总是端着架子学着闺阁小姐的模样，行、坐、立，没人教她她就自己学。可此刻一切都被撕碎了，什么自尊什么希望，都被眼前的现实撕碎了。
“够了！”她的母亲，一个人老珠黄的老□□，突然停止拉扯她的女儿，眼泪在昏黄的眼睛里打转，“翠娘啊，你娘是做婊子的，老了也是老婊子。这辈子咱们已经没有出头之地了，我知道你不甘心，但又有什么办法呢，生活还要继续不是吗？对我们来说，想要活，就要出卖自己的灵魂。那个总给你送香兰的后生呢，如果你够好命，他能娶你，那你就把娘刚刚说的话都忘了，把娘和这里的生活都忘了，去别的地方踏踏实实地做你的好良妇。但如果他不愿意...翠娘，你该做些你该做的。”
爱情到底是什么。
翠娘不知道。
母亲那天和她说了那番话，翠娘一夜没睡就坐在窗前等着桐生送来她心心念念的香兰。
她等了一夜又一夜，哀求了母亲一次又一次。
可每夜伴着她的只有一轮月亮。
她心中的香兰死了。
此后的每一天，翠娘都会走一段长而崎岖的路回到家里。
一是为母亲干活，二是照顾屋后的香兰。
她为自己栽了一片香兰，就在池塘边。
过去是香兰为她带来甜梦，现在却是她为香兰编织甜梦。
“香兰啊香兰，桐生今天约我去逛街市了噢，你看，”她拿出恩客随手丢给她的木钗，“这是他给我买的，漂亮么？”
“香兰啊香兰，今天的月亮格外圆。”
就像这样，香兰随风而动，像在回应。
等待无尽漫长，可若是有了盼头，似乎也并不那么难捱。
二十六岁那年的冬天格外寒冷，翠娘从未见过这样的鹅毛大雪，她在村口的井边捡到一个孩子，小小的，被扔在雪里，嘴唇冻得青紫。
她花光了所有积蓄去救那孩子，她离家很远去求大夫，她第一次弃下心心念念的香兰，最后只驮了一具尸体，还是小小的，还是冰冷的。
她将孩子葬在池塘边，那株香兰竟还活着。
十年莺花，有多少青春都被磋磨殆尽了。连旧日回忆都模糊不清，只有兰花的香气愈演愈烈。
就是有一日，很偶然的一日，翠娘回到家里的一日。她站在水边，第一次认真地凝望自己的倒影，她怎么这样老了呢，眼角都有了细纹，眼睛也变得清澈了，特别是嘴唇边的肌肤，变得黯淡无光，像挂着的涎水。桐生回来后会娶这样的她么？
也是在那一天，翠娘又做了个梦，她又见到了梦中的香兰。
于是她便知道自己该如何做了。
——“来吧，我这儿有上好的佳酿。”
翠娘坐在桌前，第一次意识到原来杀一个人这么容易，只需要编一个拙劣的谎言，再编一个更拙劣的谎言。在这个被人遗忘的都是老妓子小妓子的穷村落，谁会在意身边少了什么人，又发生了什么事。
她用谎言骗过一个又一个人，她渐渐发现，屋后的香兰有神奇的魔力。
欲望之壑就这样越来越深，越来越大。直到整个葛庄几乎成了鬼庄。
她最后一次下手前又去看了香兰，她已经忘了是哪一年夏夜了，母亲失足跌进池子里，而她坐在门沿上看母亲在里头扑腾，滑稽得很，她笑着笑着却流下了眼泪。
此刻，她看着池水里白光莹莹的香兰，第一次选择伸出手。
池水很浅，母亲当年落下旧疾才没能站起来。
翠娘仔细埋好白骨，她突然不想再等了。
翠娘七岁时就知晓此生会与谁共度了，她羞涩地看着眼前的男人，朦朦胧胧，无论她想象多少次也只有一个高挑的轮廓，不过也够了。翠娘也消失在风里了。
屋后的香兰摇摇晃晃，执念使祂催生灵智，日复一日诉说着翠娘的甜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