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时分,街道上只存在几许车马慢行的声响。

    正因如此,有的声音便显得格外突兀。

    卢尚绫坐在异常颠簸的马车中,只觉得自己胃里翻江倒海,下一秒就可以将不久前吃过的晚饭全数吐出。

    待顺利出了京城,卢尚绫这才叫车夫减了速度。

    玉露贴心地帮卢尚绫顺着背,自己也有些缓不过来,她在夜风中缩了缩脖子,忍不住朝卢尚绫身侧凑了凑:“小姐,我们两个人,真的不会有危险吗?”

    卢尚绫似是感受到了玉露心中的后怕,她伸手揽住玉露的肩,掷地有声道:“哪来这么多危险?走得都是官道,更何况年年都在剿匪,如今敢半路拦轿的人都躲到南边去了,别害怕。”

    玉露低着头,双手忍不住攥着衣角来回揉搓:“小姐待我实在是太好了。”

    深夜里人的情绪总是不断被放大,卢尚绫亦感受到玉露话题转化之快,她听后莞尔一笑,将这袒露心扉之话当作了暗夜里惶恐不安下的口不择言。

    玉露的眼神只敢看着卢尚绫抓着自己的那只右手。

    纤细白净的手紧紧的握着她,传来的温度逐渐让玉露原本冰冷的手缓缓回温,这股热流直达心底,再阴暗卑微的情绪此刻也无所遁形,她看得真切,却成了无法诉之于口的秘密。

    “从今天起,你被换到二小姐院里了,好好伺候吧,二小姐好说话,你福气大的很。”杨管事看着面前愣神的玉露,撇了撇嘴不知道该具体说些什么。

    玉露愣怔了很久,回神后发觉杨管事已经离开,她立刻奔上去拉住了杨管事的衣袖。

    杨管事忍不住皱眉,烦躁地回过头,却瞧见玉露双眼通红,眼眶早已湿润。

    玉露声音颤抖,但她仍旧倔强地不愿让泪水流落:“杨管事,我想问一下,把我调去二小姐那儿……….是谁的意思?”

    杨管事是个精明人,在卢家待了几十年,看什么都清清楚楚,她听了这话,眉头不由得一跳,用力抓住了玉露的手,压低了嗓音:“听着,这种话不要再说了!咱们是奴婢,该做什么就做什么,你想掉脑袋,我可保不了你!”

    说完,杨管事用力扯开玉露的手就打算走。

    玉露是家生子,从小就在卢家干活,杨管事算是看着她长大成人,话再硬心也是软的。她走了几步便停了下来,为了玉露着想,她看着玉露的眼里带上了一丝狠绝:“你觉得还能有谁呢?”

    隐晦的话出口,玉露的心就猛地一沉,酸涩感从心间传开,她只觉得自己哪里都有些疼,不愿相信,也不敢不信。

    总觉得有什么东西死掉了。

    “等到了锦州,我便带你去吃一顿顶好的!”

    卢尚绫的话从耳旁传来,玉露回了神,她点头轻声回应,握紧了卢尚绫的手。

    她想:就这样吧,这样就很好了。

    *

    笠日,卢尚绫终于行过了城关,看着在日出中变得金光闪闪的街道,她困意瞬间散去,立刻叫停马车跳了下去。

    随玉露一同落脚后,两人才有了闲情雅致在街上散步。

    “小姐,我们为什么要住在客栈?谢府不就在这附近吗?”玉露忍不住问道。

    卢尚绫:“我们是偷跑出来的,住在谢家,不是明摆着等人把我抓回去吗?线索就在眼前,我不会允许自己错过的。”

    锦州同京城截然不同,这里的人没有京都那么浓重的严肃感,烟火气更甚,随意走上两步都能看见热情卖艺的人们。

    卢尚绫小时候是不被允许随意出门的。

    逢年过节,或碰上宴会,她只能坐在自己的厢房里读书弹琴,这样的生活维持了八年,但她不觉得枯燥。

    井底之蛙是不会羡慕拥有大片蓝天的鸟儿的,因为它根本就不知道除却井底看到的这一片之外,还有更美的天空。

    卢尚绫八岁那年,第一次被允许离开家门。

    那时卢尚绮大病初愈,她想做什么卢裕仁都百依百顺。她提的第一个要求就是想带卢尚绫出门看看。

    同样的卖艺表演,卢尚绫看得很兴奋,那时的她对一切都充满好奇,兴高采烈地把自己看到的画面描述给卢尚绮听。

    其实卢尚绮大部分时间都很安静,但卢尚绫能感觉到,那天的姐姐是不一样的。她会大声笑,会抱着自己聊天,会特别好奇周围听到的一切声音都源于何事。

    如今再看,故人却不在了。

    “小姐?”

    卢尚绫眨了眨眼,她藏下悲伤笑着看向玉露,笑道:“没事。饿了吗?我们去吃饭。”

    玉露眼睛亮了亮,顿时觉得肚子又空旷了几分,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锦州城的菜是十足的美味,卢尚绫连着吃了好些,胃口比在卢家好上不少。

    酒足饭饱,待小二上来收餐盘,卢尚绫叫住了他:“这位小哥,可否问一下,锦州桂香村怎么走?”

    小二不留痕迹地打量了一番卢尚绫二人,有些摸不着头脑:“桂香村?那儿偏得很,路也陡,马车进不去。”

    “为什么?锦州的路尚未修完吗?”

    小二听后笑了,他勤快地擦着桌子,话音快了些:“这小姐就有所不知了。说要修路,也得看银子够不够不是。那种偏僻的地方,哪值得官家修呢?再说了,就算官家想修,他不亲自下来瞧一瞧,底下人谁会真听话?那银子那轮的到咱们享受呢?”

    卢尚绫愣怔了一瞬,眼神沉了沉,莫名的憋屈感油然而生,她不好再多说什么,只能回归正题:“那桂香村到底该怎么走呢?”

    “绕过西大街一直往前有座小山,山后面再走一段能看到村子了。”

    “多谢。”

    “哎,客官慢走哈!”

    待小二端着盘子离开,玉露立刻起身扶着卢尚绫朝外走,一边看着楼下大堂热闹吃酒的人们,一面纳闷:“锦州有谢家在,为何地方官员仍旧腐败?”

    “你可知锦州州官姓什么?”卢尚绫反问道。

    玉露摇摇头,她并不知晓。

    卢尚绫笑了,她长叹一口气,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姓谢啊……”

    谢家到了这一代,贪心者辈出,谢婷香亦或是她的母亲谢兰芝,又有哪一个不是明码标价的利益产物呢?

    这样的情况不仅仅只存在于谢家,王室与世家之争明里暗里争斗了百年,如今世家渐渐有了颓唐之势,科举给了寒门出路,世家人人自危,沦落至如今这般模样,也不过是为了维护自身百年根基,以求自保。

    世家之间相互联姻巩固地位是最常见的手段,家世门第才是婚姻的第一要义。

    卢尚绫从一开始就知道,她也逃不掉。

    她没法对方才那小二说什么请你相信一切都会变好的鬼话,因为这世道就是在越变越坏,自己亦身陷囹圄,谁能救谁?

    “不过崔公子马上要上任了,一切都会变好的。”

    玉露的话把她从思绪中拉了回来,卢尚绫脑海中浮现出崔善成柔和的面相,忍不住笑:“崔公子德才兼备,京城中爱慕他的人并不少。”

    “那小姐会喜欢吗?”

    玉露好奇的抬头瞧她,卢尚绫却没有回答。

    到了客栈,两人商量着明日出行,玉露想着路途又长又远,打算出去买两双更舒服的布鞋。

    卢尚绫看着玉露朝外走,她从行囊中拿出几封与卢尚绮来往的信件,反复翻看起来。

    “你远嫁了,不会想家吗?”从前的卢尚绫曾好奇问道。

    “你也会有这一天啊。”

    “我也会远嫁吗?”

    “不一定啊,只是我希望能同你待在一起,所以希望你能过来。”

    听到这话,卢尚绫开心地环住了姐姐,一个劲儿的往里钻,闷声道:“那我的梦想就是和姐姐在一起!”

    那天的卢尚绮只是紧紧抱着她,她没有再多说什么,如今想来,或许卢尚绮早就意识到了什么,她不敢说,只能暗暗向卢尚绫表达自己需要她的信号。

    但卢尚绫没有接收到。

    以后也没有机会了。

    卢尚绫将信件收好,她推开了窗户朝下望,本想缓缓劲儿,却在望见屋外人时整颗心猛地旋紧。

    客栈外,谢家的马车就停在那里,卢恒睿从车中走出,客栈店家立刻上前招呼着他,二人不知说了些什么,卢尚绫有所预感,在卢恒睿抬眼朝上看时立刻拿起行囊就朝外跑。

    她推开房门,和上来送菜的小二装了个正着。

    “诶!”

    “啊!”

    两人同时惊呼出声,卢尚绫的半边袖子被汤汁溅湿,火辣辣的感觉瞬间蔓延开来,小二仓促扶稳汤碗,两人皆猝不及防地望着对方。

    疼痛让卢尚绫迅速反应过来,她从手上胡乱拿下一个玉镯放在餐盘上,匆匆致歉就朝反方向跑。

    那小二看着价值不菲的镯子,腿忍不住发颤。这么贵重的东西,他那儿受得起啊!更何况自己半点伤都没有,收了这镯子,不是要他的小命吗?

    受不住,根本受不住啊!

    他看了眼被撒了一半的鱼汤,又瞧了瞧放在一边的镯子,心下一狠,抬脚朝顶上的天字号上房走跑去,推开门将鱼汤放下,全然不顾坐在桌前的两人什么神色,抓起镯子就往卢尚绫跑的方向奔去。

    得罪不起!这玉镯可以买多少个他了!

    此时,天字号上房的两人看着这碗明显洒漏了不少的鱼汤面面相觑。

    “……..搞什么?”

    “……..拿去喂狗,没心情吃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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