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二月,春寒虽还料峭,各色花草也不蓬郁,却已有一番动人之景。

    恰好眉娘也到换去孝衣之时,便预备乘车去乡下小住。

    说是小住,其实也有独开门户的念头。

    她耶娘双亲均已过世,自己亦是寡妇孀居之人,留在兄嫂家中,纵然阿兄心疼幼妹孀居不会多言,也不好惹了嫂嫂不喜,让阿兄夹在其中左右为难。

    且长久住在兄嫂处多少不便,来往行事也有所掣肘,不如自立门户来的逍遥自在。

    索性便择了名下一处城郊的乡下庄子,差心腹者好生修缮,预备在此处归隐田园,顺道免去些烦恼堵心之事,岂不美哉?

    只是这次眉娘一力修缮庄子的事,很令嫂嫂不悦,连着日子的使脸色,言语挤兑。

    但眉娘年少丧夫孀居,又连丧双亲,一路走来历了风霜,吃了苦头,早知道一味忍气吞声所得不过蹬鼻子上脸。栽了跟头后也懂得韬光养晦,凡事以自身周全为要,再不是当年那个温婉良善、步步隐忍的小娘子了。

    嫂嫂越使脸色,里外吹风,眉娘越有一番温婉面貌。对兄嫂恭谨,对下使和善,更一概不多言语,也不在兄长跟前哭诉。素日里或是同侄儿侄女们玩耍读书、教字描画,或是自己关上门来自娱自乐,总归不曾同嫂嫂红过脸,争过气的。

    是以孀居守孝三年来,在府中上下,乃至亲朋故交里,抛开刑克不吉之诋毁,也有了温婉良善的好声名。

    这一日,眉娘立在廊下,正对着一株玉兰树数着今春的新芽。

    忽然瞥见门外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她唤女使随兰道:“去瞧瞧外头的可是大娘子?”

    随兰忙去瞧了,门外并无大娘子的身影。倒是有个小萝卜头,是府中姨娘所生的二郎君,便领着回来了。

    “并非大娘子,是二郎君来了。”

    冬郎手里拿着一把开的正好的迎春花,到了眉娘跟前,先捧着小手见礼,问姑姑早安,而后才将花递给眉娘。

    小小的娃娃很是正经,一字一句的说道:“姨娘说花开的好,叫我带给姑姑插瓶。”

    眉娘笑道:“冬郎如今见礼越发好了,也越发有长进。”

    说着问他用过早膳无有,又叫人拿了果子糕点出来。

    冬郎到底年纪小,眼巴巴的看着糕点,却只是拿了最近的一块点心,小口的吃着,待吃了小半块后说道:“姑姑教的《风》我会背了。”

    眉娘讶然,他才不过三岁多,且是隔三差五方来一次,眉娘也只是拿着《风》逐句解释意思,权当给小孩儿讲故事而已。

    这孩子年纪小小的,天赋却很好。

    若是阿耶在世,不知多欣慰。

    眉娘又拿了一块糕点给他,笑道:“冬郎真聪明,记性也好,赶明儿背给父亲听,他定会很欢喜的。”

    冬郎点点头,吃过了第二块糕点后,便怎么也不肯吃第三块了。

    自己个儿跳下矮凳,依旧像模像样的行礼后,一个人离开了。

    随兰见他小小一个,形单影只的,便道:“娘子,奴去送送二郎君吧。”

    眉娘摆摆手,叫她别去:“他来一趟不容易,你若去送了,只怕这孩子好一阵子不敢来了。”

    目送他离开了,眉娘才取了一只青瓷来插瓶。

    没一会儿,一大一小两个孩儿带着一串丫鬟婆子的也来了。

    春娘一进院子,立马开心的跑过来,一迭声的叫“姑姑”,身后的秋郎也跟着扑过来。

    眉娘含笑道:“怎来的这样早?姑姑的糕点果子刚摆上就来了,可是生了好灵的鼻子,嗅着味儿来了!”

    这是眉娘长兄膝下嫡出的一双儿女,长女不满十岁,稚子将将五岁。

    一个叫做春娘,一个叫做秋郎,正是活泼好动坐不住的年纪。

    春娘还知问安,秋郎则爬上了凳子左手开弓,自顾自的抓起糕点果子大口吃起来。

    唬得乳母丫鬟们忙不迭的递水,生怕噎着了。

    眉娘略略皱眉,若无冬郎珠玉在前,秋郎尚且算得上可爱,可这一对比,眉娘便觉这孩子被嫂嫂教养得太过放纵了。

    春娘还好,姑姑这儿的糕点经常吃,并不稀奇,她对迎春花更感兴趣:“姑姑,迎春花都开了,看来春天不远了!咱们什么时候去庄子里小住呀。”

    “这个月过了,大多花儿便会开了,届时才算春光绚烂,万物生辉。”眉娘笑盈盈的,说道:“到那时候,姑姑便去乡下庄子了。”

    只是不知道这孩子知道自己预备前往乡下庄子长住会不会哭鼻子?

    春娘抚摸着迎春花,期盼道:“姑姑能带我去吗?”

    眉娘沉吟片刻,笑道:“若你父亲母亲同意便可以同去。”

    父亲哪里好说,可母亲……

    春娘垂下脑袋。

    眉娘拿起剪子刷刷剪下两朵迎春花,给她簪在头上,安慰道:“庄子里有好吃的好玩儿的,我都叫人送一份给你,可好?”

    春娘这才喜笑颜开,摸了摸头上的花,欢喜的点点头,对眉娘道:“那姑姑一定要带葵菜回来!”

    眉娘疑惑道:“这是为何?”

    春娘捧着脸,说道:“姑姑教的呀——‘青青园中葵,朝露待日晞。’好像能看见清晨园子里头的葵菜上面挂着露珠儿的样子,从前在阿娘的乡下庄子里曾见过的。”

    眉娘随口问道:“春娘何时见过的?”

    春娘伸手小手,大拇指弯下,四根手指比道:“四岁。”

    “四岁?”眉娘有些惊讶,“记性真好!”

    眉娘记得祖母的记性便很好,临去世那几年都还记得做小娘子时常吃的花糕,常穿的衣裙。

    春娘抿嘴一笑,有点不好意思:“我什么都记得的,过年的时候阿爹给阿娘读信——都以为我睡着啦,其实没有,我便偷偷听了,如今都还记得!”

    眉娘佯装不信。

    春娘急了,便一一背来:“数度得尔书,问候不缀,孝心可嘉。然近腊月下,诸事繁杂,不得回信。今已闻得四娘之境遇,颇感悲心,可怜桃李年华离分,为之唏嘘。今上京物厚人丰,庭院寂寞,膝下尤缺承欢之后辈,如八娘有意,可赴上京同吾一居,静心养情,宽心慰安。尔所托之事,亦多加看顾,成其……”

    眉娘不等听完,已心中大惊,说不出的震惊和恼怒。

    她合拢眉头,打断道:“不用背了。”

    春娘不解:“姑姑还有好些呢。”

    眉娘摇摇头,勉强笑道:“好孩子,够了,姑姑信你了。”

    余下的眉娘不愿再听。

    春娘乖乖的点头,说:“那以后姑姑想听了,我再背给你听。”

    恰女使瑞兰走进来,禀道:“娘子,勤丰院的鸣枝姐姐来了。”

    鸣枝是嫂嫂院里的一等女使,这会儿来她这里?

    眉娘心下一动,面上不动声色,笑道:“让她进来吧。”

    鸣枝一进来便道:“见过四姑娘子,原来两位小主子来了这儿,叫奴好找。灶上做的花糕好了,大娘子正找二位主子呢。。”

    说着斜扫一眼乳母平娘。

    平娘面色一变,抱着孩子,立马屈膝言归。

    眉娘只当没看见二人的眉来眼去,微不可查的叹了口气,嘱咐道:“去吧,路上仔细些,莫被风扑了。”

    待一行人离去,庭院便空荡荡的了。

    桌上散落着糕点果子。

    眉娘吩咐人收拾了。

    女使瑞兰终于忍不住嘟嘴道:“打量谁瞎了不成,那两个人在娘子跟前就这般,背地里还不知如何呢。”

    随兰亦抿唇道:“说这些做什么,叫娘子心生烦恼。”

    自从娘子孀居,家中夫人、阿郎又相继离世后,自家娘子在这家里的日子已经够难过的了,如今还多了一封这样的来信……瑞兰低下头去,不敢再想下去了。

    眉娘眉梢眼尾皆染上了怒气,冷笑:“心烦?只怕有人更心烦,不等孝过便早早的替我考量起来了。”

    兄长一向孝顺,断不敢违背阿耶临终遗命。

    而今起了将她支开的心思,必是有人吹耳边风。

    随兰忙斟茶给眉娘,道:“娘子也不一定要去的。”

    眉娘呵了一声,一口热茶下腹,一颗心也跟着沉了下去。

    她郁色道:“只怕春娘不说,我还被蒙在鼓里呢。这位县主是祖父的妹妹,年少入宫随侍,便是阿耶也浑忘了其模样。又远在上京,同我们这一辈人早就不往来了。阿兄不知从哪里攀上门去,约莫又是我那好嫂嫂牵线的。真真有本事,只是所图也忒明显了。”

    瑞兰不解:“娘子,这有什么?去上京不好吗?我早就听说上京顶顶繁华富贵,是天底下最最热闹的地方!不比咱们在乡下的小春山快活?”

    眉娘此刻真真羡慕瑞兰心思单纯,叹息解释道:“若是真叫我去玩耍散心倒好,如今是拿我去做人情,又去一个累赘罢了。嫂嫂的手段一向是图两手便宜的,既去了县主身边侍候联络两家情谊,又能在县主跟前替家中说话得好处,一举两得。纵然县主油盐不进,我也不好带着行李千里迢迢的回来。如此一来,你还觉着好吗?”

    随兰心里转圜一圈,啐了一口,道:“呸!阿郎临终前可说了娘子愿在这宅子住多久就住多久的!她凭什么赶人?”

    是啊,凭什么?

    可眉娘清楚凭什么。

    凭的不过是眉娘手里握着阿娘的一半嫁妆,阿耶也为她留了不少的私房贴几,叫嫂嫂眼红芥蒂;凭的不过是眉娘初婚丧夫,再婚又丧,且年少矢怙,叫世人不喜,更扣上刑克不吉的骂名,于门楣有碍,于后人婚嫁不美罢了。

    只可惜眉娘素来不是个随波逐流,任人摆布的。

    她思索片刻后,吩咐道:“取些钱打点外头的,待兄长回来,告诉他来清风院,我做了酒酿桂花圆子等他。”

    她得知道兄长的意思是什么。

    而去上京,又是为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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