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刘氏拨开门口拦路的侍女,道:“小姑这是什么话?”

    贺成彦见娘子到了,先舒了口气,而后又紧促起来。

    贺刘氏穿过房中蜀绣屏风,来到暖阁,先横一眼夫君,而后才好言语的说道:“小姑一向善解人意,怎的如今糊涂了。你阿兄有官职在此地,如何能去得上京?这不是断了你阿兄的官路?”

    眉娘眉头也不动一下,断然回绝道:“上京路途遥远,我不耐长途跋涉,嫂嫂也是知道的。蜀地与上京相距千里,路途艰辛,只怕届时会大病一场。若是病恹恹的去,想来姑祖母也会忧心的。况且我已厌倦了东奔西走的跋涉。”

    贺刘氏的不满显而易见,但为着那件好事情,便压住不满,仍旧好言相劝道:“若不是我拖儿带女,有家务需料理,便是带着儿女去住个一年半载的也是一片心意了。如今家里唯有你一人得闲,恰姑祖母也惦念你,这是一片好心。去上京侍奉姑祖母,尽尽孝道也是好的。”

    眉娘美目一转,迎面轻笑道:“嫂嫂若有这片孝心,眉娘愿受累,替嫂嫂管家理事。”

    贺刘氏嘴角一垮,将眉娘奉上的茶挪开,“于妹子有好处的事,我去不就太可惜了!”

    “这我却是不懂了,去上京同好处有何干系?”眉娘气定神闲的拨弄碗里的酒酿圆子。

    贺刘氏一噎,她自然不能说这好处是什么,否则非翻天了不可。

    贺成彦见妻子同妹子已然打了一回合擂台,忙来圆场道:“你嫂嫂自幼长在上京,风光都看腻了的,如今你有机会去瞧瞧,换个地方换个心情,自然是好的。”

    “是啊,是啊。”贺刘氏忙附和起来,说道:“如今这蜀地官眷里头无人不知咱们家的事,你名声都坏了,干脆去上京躲一躲……”

    贺成彦忙拉了拉妻子的衣裳,蹙眉道:“你说这个做甚?”

    贺刘氏拂开丈夫,趁机低声大吐苦水:“我为何不说?!我在外头女眷里头可没少吃排喧,字字句句都明里暗里的咱们家有个孤星!刑克夫君父母长辈!”

    眉娘还是听到了,脸色刹那间便变得煞白。

    她知晓外头人忌讳这个,自己个儿也小心不去外头露脸,希望借此少些闲言碎语,没成想还是躲不过。

    但从家里人嘴里听得这样的直白辛辣批判还是头一遭,原来就连家里人也这般深深忌讳吗?

    眉娘的心气不禁去了一半。

    她心知自身无辜,但仍旧难逃世人偏见,甚至难以洗刷这莫须有的罪名,这才是最大的悲哀!

    “夫人!”贺成彦急忙阻拦,“你说这些做什么?”

    贺刘氏索性破罐子破摔了,放开手脚预备将她一军。

    她一把推开丈夫,哭诉道:“你心疼妹子不肯说,我却是要说的……你妹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如何知道人言可畏?!只连累我可怜的春娘不受人待见!她离及笄还差几岁?可怜我儿如今被人连累,遭人嫌弃,素日里连个交好的官家女郎都没有……人都说咱们家的女郎刑克不吉利,我春娘算生错人家了,往后婚嫁还有何指望?”

    提及女儿,贺成彦不免叹气,耷拉着肩膀。

    一边是女儿,一边是亲妹,他如何取舍,实乃两难啊!

    贺刘氏泪水涟涟,全不复先前的厉害,俨然一个为儿女忧心前程的母亲,叫眉娘见了心酸。

    眉娘低低的叹息一声,拭去眼角的泪水,愧疚道:“是眉娘让兄嫂受累了,也让嫂嫂和孩子们委屈了。”

    说完,眉娘对二人叉手而拜。

    贺成彦忙扶住妹妹。

    贺刘氏心里却松了口气,好在这招见效。

    她也连忙搀扶着,趁此机会再度示弱劝说:“我们也是为了妹子着想,为了孩儿们的日后着想。若非如此,嫂嫂也不怕被人说两句闲话。上京天高地远的,你去了之后,正好离了风波之地,换换心情不是?日子久了这事儿也就过去了,妹妹好生考虑才是。”

    眉娘垂首道:“嫂嫂说的有理,只是我已决定长居乡下,不去人前多走动了,亦不再婚配,世人纵有所说,想来日子久了也就淡了。”

    贺刘氏面色一沉,不想竟是个油盐不进的,便直戳痛点道:“你一个寡妇,孤身孀居乡下庄子,就不怕外头风言风语越胜?!再说了,蜀地这地界哪儿还有你的容身之处所在?”

    “蜀地无有,上京亦不会有。”眉娘面色肃然道。

    贺刘氏被堵得一时之间找不到话说,冲丈夫努努嘴,示意他上场应对。

    贺成彦除了叹气还是叹气。

    清官难断家务事,妻子同妹子作法,他夹在中间,是帮谁也不是?劝谁都难劝!

    贺刘氏见丈夫这般不中用,气的心火燃烧,她这劝也劝了,哭也哭了,也不怕得罪死这个小姑子。

    那事儿她非要做成不可!

    贺刘氏旋即擦了擦眼角,冷笑道:“妹子说的轻巧,整个蜀州的官眷都知道咱们家有个克人顶厉害的寡妇,你不出门应酬不知道,我是去哪里都有一堆话等着挤兑的!天爷菩萨,我也是耶娘的手中宝,生来不曾被人这般待过的,如今竟成了整个蜀州官眷们中的谈资了!咱们贺家成了别人的闲话了!不知列祖列宗在上,是否也觉得颜面无存啊!”

    说完,贺刘氏扯着丈夫的衣袖,强迫他表态。

    “你倒是说句话啊!这去上京有什么不好的!她清净了,咱们家也清净了!好歹去住个三年两载的,也叫我耳根子松泛松泛吧!”

    眉娘一颗心沉甸甸的,一面是自己盼望已久的田园生活,清清静静;一面是兄嫂竭力推崇的上京,浮华如许;一面是自己的自由畅快,一面是亲人家族的前程颜面。

    叫她如何选择?

    嫂嫂步步紧逼,她又有何选择的余地?

    贺刘氏看她不言语,不禁嗤笑一声道:“纵然不管我这嫂嫂要脸不要,你也该替你侄女儿想想,那也是你抱过亲过的!素日里看着疼爱得紧,如今到了真疼爱的时候便不吭声了。可见平日里都是装模作样,可怜我那傻儿时常念叨姑姑的好啊……罢了罢了,既然你不肯去就算了,白操心一场。往后便叫春娘出家做姑子去好了……”

    贺成彦这会儿终于抬起头来,他心里到底还是女儿为重,说道:“若是去了住不惯,哥哥一定接你回来。”

    眉娘垂下眼睫,掩去眼底的水光。

    一开始眉娘便心有疑窦,不过是去上京避嫌而已,兄嫂何故起初遮掩,如今才突然步步紧逼,一定要她去上京?

    这背后藏着什么算盘,眉娘此刻心里便有数了。

    她平静的说道:“兄嫂不必为难了,便让我去庵堂静修吧。”

    贺刘氏一急,正要嫁了她去高门,怎么能去庵堂做姑子?

    她立马道:“这是什么糊涂话,你,你,你年轻貌美、知书识礼的,荒废大好青春,真真糊涂!”

    说完立刻给贺成彦使眼色。

    贺成彦这会儿真真急了,差点跳起来,斥道:“阿耶临终之前嘱咐我定要照顾好你,若是可能,为你寻摸一处妥帖的人家最好。那庵堂青灯粗茶的,日子清苦,你桃李年华,怎去得庵堂?!你对得住阿耶强撑病体也要将你从那虎狼窝带出来吗?你糊涂!”

    眉娘想到阿耶素日的疼爱,两行泪滚滚而下。

    而兄嫂的意图此刻已然明了。

    去上京尽孝是假,恐怕婚配是真。

    眉娘含泪笑问:“阿兄,既要嫁妹,何不提前告知妹妹你如今瞧中了谁家?”

    贺成彦被妹妹这一句问的青筋直跳,拍桌怒道:“如今家里不如祖父在世时的光景,可也用不着攀附权贵,更不会卖妹求荣!纵然你不想再嫁,阿兄照顾你余生也罢!”

    贺刘氏眼皮一跳,心里发虚,赶紧拦住丈夫,遮掩道:“没有看中谁,没有看中谁,只是有这个打算罢了。你阿兄的为人你不清楚吗?若是有心,怎么会在蜀地一待就是十年!”

    眉娘心里松了口气,面皮一红,她不该怀疑阿兄的。

    他一向不懂逢迎,也不贪图富贵的。

    想来真是一心为了她好的。

    贺刘氏眼见快要说通,便半真半假的哄道:“我也不瞒了,忌讳你是真,可盼着你去上京能觅得如意郎君这也是真。你阿兄从不愿求人的,为了你特意求了姑祖母留意合适的人家。盼着你往后生活美满顺遂,生几个大胖娃娃,往后能有依有靠,安度晚年的。这不比你去乡下清寡孤独一生强?”

    眉娘看着嫂嫂,见她面色不变,看来是套出来了真心话了。

    若是为着这个一定要她去上京倒也说得过去。

    眉娘虽然不愿再嫁,但阿兄这份心她得领情。

    她默然许久,终于点了头。

    兄嫂尽心替她绸缪,若她再不知好歹便真真辜负了兄嫂一片心了。

    贺刘氏登时喜笑颜开:“哎呀,妹子你能想开便再好不过了!我这就去准备车马,定把妹子你平安送到县主府!”

    眉娘问道:“何时出发?”

    贺刘氏立刻道:“明日!”

    眉娘看她一眼。

    贺刘氏急忙改口道:“或者后日……这月中旬也成,都成的……”

    反正距离月中也不过七八天。

    只要她肯去,这事儿也就成了一半了。

    桌上的酒酿桂花圆子已经凉透。

    贺成彦心里空落落的,也不知逼她去上京再觅郎君是对还是错?

    他道:“北方入春晚,月底去吧。”

    贺刘氏狠狠瞪着丈夫。

    但此刻没有尘埃落定,她也怕出了差错,只好说道:“你阿兄说的也有理,端看妹子你方便何时出门,车马人手嫂嫂都替你备好就是。”

    眉娘头也不回,她看向窗外。

    只见树影斑驳,月色苍白,寒霜逼人,像极了十四岁那年替亡夫守灵的夜晚,也是这样的凉入了肌肤。

    一寸一寸的,叫人打心底里觉得冷风透心的凉。

    可她已不是十四岁的稚嫩少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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