粗麻绳一寸寸往后收紧,绷直到底。

    濒死之前,李金枝忽然想起一件好像不属于自己记忆的小事。

    记得有谁同她讲,出生那年,家门前来过一个白须道长,说她很有仙缘。

    可是直到她死,也没有遇到过神仙。

    耳边传来咯吱几声,好像是脖子断了。

    李金枝在窒息的恨意中猛地睁开眼,那禁锢却在须臾间烟消云散,喘气的瞬间,就被新的疼痛占据。

    痛!

    好痛!!!!!

    脑袋里面仿佛被人持续不断地重锤,再像揉面团一般撕扯搓捏,整张头皮被人扯着头发重重提起,浇入冰冷的毒水,滋滋渗入。

    这世上应该再没有比头痛更重的刑法了吧。

    李金枝痛地跪地干呕,眼泪飞溅,脑袋马上就要炸开。迷迷糊糊抬眼,瞧见面前不远处地殿中灰墙,那一刻竟在想撞一撞会不会缓解一些。

    这么想着,她真的便闷头往墙上撞去。

    这一撞,就穿过了殿墙。

    李金枝在地上趴了一会,疼痛慢慢减轻了,视线也逐渐在恢复,才意识到这个问题。

    她听见远远有尖细的男声悠悠然传来,伴着阴冷的风:“换好衣服,就上路,别穿错了衣,走错了道,那可就难回头。”

    她惊恐地撑起身体,然后看见了更惊恐的一幕。

    这间房中站满了人,肿胀泡大发青白的、自缢的、浑身是血的、剜眼割舌的、脑袋折断歪垂下来的,密密麻麻,人头攒动,每一双眼睛都看向她。

    有男有女,还有个小的,穿着不同身份的宫装。

    时辰已晚,门窗外隐约渗进蓝得发黑的天色,萧条寂静。

    李金枝面皮发麻,张张嘴,却喊不出声来。

    有人催促她:“新来的,别挡道,排队去。”

    一股力道将她托了起来。

    前方传来了打梆子的声音,催她前行。

    李金枝的手垂落下来,垫起脚,挪去队伍最后开始等待。

    她的余光扫到了周遭,心中认出来这是冷宫,还有言行无状的女人在地上爬来爬去,不过那人看不见这满屋的鬼。

    李金枝的思绪转动,可是身体却很懒,前方好像有什么吸引着自己,只知道一步步往前走。

    终于轮到她了,可生辰名讳什么也不记得了,只好老实交代,记册的人百忙中一愣,抬起头,搁了笔。

    “李金枝,你又死啦?”

    李金枝歪歪脑袋,盯着阴官上“一见生财”的长帽,他的身后雾色如渊,对李金枝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阴官见她被拘,伸手拍在了她的脑门上,一股凉意自外涌入,冰得李金枝一激灵,当即醒了。

    可她还是迷惘,杵在旁边瞧着阴官引路。

    于是白无常道:“你看我也没用,你的根长在了宫里,我们带不走你。现在魂魄还没融合,慢慢也就记得事了。”

    须臾间,有风吹来,梆子声远去,李金枝已经回到原先的房间。

    她的神志逐渐恢复,自己这是已经死了?

    她又去摸旁边墙,葱白般的手指娇嫩无暇,再次穿透墙面。

    收回手,低头又瞧见自己大红的宫装,描金的凤鸟花卉纹绣在琵琶袖上大朵大朵绽开。

    抬手摸了摸,满头珠翠,只是取不下来。

    嗯……还是个公主或者贵妇人,总之品阶很高。

    又到处摸了摸,很好,没有断胳膊断腿,死相惨烈。

    李金枝下意识端起手,挺直脊背,抬了抬下巴,神色只在转瞬便自然而然倨傲起来,流畅得仿佛做过了千百遍。

    就是宫中的管教嬷嬷看了,也挑不出任何错处。

    她朝镜子走去,黄铜镜前却没有照出任何身影。

    果然。

    李金枝并不丧气,转头又打量这间屋子。

    与身上翟衣截然相反,这里偏僻窄小,装潢老旧,灰尘蛛网遍布,门窗紧闭,毫无人气。

    也是,挨着冷宫的,能是什么好去处。

    难道她生前就是死在了这里,也不知道有没有人替她大哭一场。

    她飘荡出去,不用推门,不用避物,横冲直撞,没有来的松快和自由。

    李金枝乐此不疲,把整间院子晃了一遍,很快适应了自己这副鬼躯。

    院子里没有一个活人,草木枯败,一片凄荒,为一鲜艳的是角落里一只落了灰的风筝。

    李金枝瞧着那东西新奇,伸手去捞,却捞了个空。

    她的脸垮下来。四处无聊,她出了院子,在皇宫里飘荡,想要找一找自己生前的痕迹,可是皇宫也太了,四方檐角高翘,一重又一重,层层叠叠,不知道困住了多少鬼。

    想要问路,却连自己该去哪里都不晓得,直直穿透了宫女。

    做了鬼后,“行走”的速度快多了,需要走一刻钟的宫街几息就飘了过去。

    她头已经不痛了,可是身体却很乏,酸酸涨涨,浑身上下有密密麻麻的痛,并不剧烈,只是像被蚊虫啃咬。

    怎么做了鬼还要受罪,生前是收了多少刑。

    李金枝不爽起来,随机跟上了一个端着漆木盘的太监,“轰”然一下,凑到他面前,恶声恶气:“我是谁?”

    那小太监耸耸肩去蹭耳朵,又抬头望了望天,加快了脚步。

    李金枝又跟上去,鼓足劲去吹漆木盘上的红木,然而她脸都憋涨了,东西还纹丝不动。

    后面又有一条传膳的队伍擦着她的腰路过,李金枝用力嗅了一把,什么味儿都闻不到。

    可哪些点心,色鲜精致,光是看着就十分好吃。

    她脸上有了怒色,一通乱抓,自然也什么都没捞着,气得抬手掀了一把,也是虚虚穿过,没有造成任何反应。

    身后传来一声轻笑。

    “谁?!”

    李金枝警惕地转过头,瞧见了银杉树上地黑衣青年。

    他手中托着一卷画卷,单膝曲着,斜靠再枝干上,笑意狂放。

    “李金枝,等你很久了。”

    李金枝转头去看前面,膳食局的人无一人听见这动静,队伍兀自走远了。

    “你是谁?”

    青年在树上晃着垂下来得一条腿,袍角被风吹得翻飞:“一个可以帮你的人。只要你想,你也可以像我一样。”

    李金枝仰头:“你认识我?”

    青年:“很熟。”

    李金枝:“你是谁?”

    那人翩然一笑:“登焰,谯明山的神仙。”

    李金枝:“说实话。”

    “谯明山上修炼的妖怪。千年白虎。”

    哦老虎精。

    李金枝打量着他,算是相信了。自己都成了只孤魂野鬼,见到个妖怪也不算什么:“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

    登焰道:“曾与你有过一点儿俗世的缘分,特来助你。”

    李金枝说:“如何助我?”

    她提了提身子,就要飘上去,青年的手却松开,手中卷轴散下,露出般张美人图。

    很明显是人为撕毁了半张,缺口参差不齐。

    美人图悠悠荡荡而下,正对上李金枝的脸。画上的女子一袭翟衣,娇艳明丽,又因着这身一看就来头看大的宫装多了三分端庄。

    只可惜,氤氲了一片暗红血迹,好好的美人也鼓了包,于是端庄也无,娇艳也无,无端凄惶。

    裙尾处有行细小的提字:贯乐三年,择成帝携妻文慈皇后像。

    皇后。

    原来她是皇后。

    那是谁那么大的胆子,把皇帝都撕掉了。

    李金枝的思绪转瞬,头顶传来懒散妄笑,又逐渐冷凝了声,像是当头一声呵斥:“李金枝,还不想起来?”

    扭曲貌美的画卷覆盖上李金枝的面颊,而后穿过了她,落在地上。

    本来没有嗅觉的李金枝却闻到了铺天盖地的血腥气。

    陈旧的记忆也跟着血气一起撞入了她额间。

    无数声音涌入了她的身体。

    “姐姐!”

    “阿枝。”

    “喂,小乞丐。”

    “李金枝!”

    男男女女,忽起忽灭,转瞬飞逝。

    最后,所有声音都落在了某一处。

    “娘娘万安。”

    神霄绛阙的皇宫里,每个宫婢内官都微垂着头,麻木不仁又诚惶诚恐。

    但是那个漂亮的女子和她们不一样,描金的凤鸟花卉纹绣在琵琶袖上大朵大朵绽开,她永远抬着下巴看人,额心朱红的流云鸾鸟花钿同她的眉眼一般,高傲矜贵。

    那里所有人都称她为皇后。

    皇帝叫她,阿枝。

    宫里人人都怕她,人人都艳羡她。

    她挤兑死了先皇后,无亲族非世家,却荣宠不衰。

    皇帝曾说,见阿枝如见朕亲临,他带她骑马弯弓,允她垂帘听政。

    但李金枝对政事并没有什么兴趣,男人们争来争去,喊着黎明百姓的的大口号,去鼓自己的钱袋子。

    皇帝为她添只钗,都痛心疾首,哭色令智昏。

    阿枝喜欢自己打发光阴。

    她让李玉叶给她做了一只硕大无比的风筝。

    风起来的时候,她光着脚在宫院里奋力奔跑,琵琶袖被塞得鼓鼓囊囊,堕马髻编的长辫跟着她的步子在背后跳动。

    二十二岁的阿枝像一只鸟,抖擞欲飞出四方高墙。

    李金枝鬼躯晃了晃,眼中依然清明,似乎是难以置信。

    她全都想起来了,全都想起来了。

    不过,她活着的时候,旁人都是叫她妖后。

    李金枝还当过乞丐,不过不是传统意义上的那种。

    斯文如方胤,在第一次听见她姓名的时候,没有嘲笑,只是用他又低又磁的声音念了一遍,俗气致顶的名在他嘴里过了一遭好像都成了句缠绵的词。

    然后方胤冲她温润一笑,问道:“你不会还有个妹妹叫玉叶吧。”

    李金枝的确一个妹妹叫李玉叶。

    李金枝每次假卖身的时候,李玉叶就在隔壁街假乞讨。

    两个人基本上靠李金枝的歪点子赚的钱活着,有钱人把她买了去,她收了银子再半路逃回来。

    李金枝机灵,回回都能跑掉。然后再和李玉叶出城换个地方继续招摇撞骗。

    金枝玉叶,是他们大字不识的混混老爹偶然路过算命摊,从算命瞎子那里听来的。

    他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但见到算命的人笑得合不拢嘴,大手一挥赏了瞎子一锭白银,也猜的出来是个好话。

    于是用在了难产而死的妻子生下的两个女儿身上。

    靠坑蒙拐骗的女混混,一个叫金枝一个叫玉叶。

    李金枝不知道被买她的雇主婆子们讥笑过多少次。

    那天李金枝刚到钦都,在郊外找好了暂住的小破庙,揣着新的“卖身钱”躲懒闲逛进了戏园子。

    这台戏讲得是一个书生成了科考状元郎,又被当朝公主看中做了驸马的财色兼收的美好故事。

    可偏偏俗套,状元郎还有个青梅竹马的未婚妻。

    未婚妻为了状元郎的康庄前程隐姓埋名,又休书一封与他诀别,婆娑着眼跟他告别,分明在强忍难过去仍然笑着祝君好,望他此后一生顺遂。

    一曲毕了,满堂静谧,皆浸在这悲伤和女子牺牲感人的气氛里。

    堂下忽然传来一声不合时宜的嗤笑:“一生顺遂。凭什么要祝他一生顺遂?这要是我,我巴不得他跌下神坛,全是挫折,遇人不淑,一世平庸。”

    脆亮的女声不大,然周围实在安静得没边,这点动静也就显得格外大了。

    跑堂的都跑过来看了她一开始赶人:“去去去,买了茶点才能坐这知道吗,你想听蹲门口去听。”

    李金枝嗤了一声,拍屁股走人,出了城却看到李玉叶惊慌失措往这边跑来,小脸吓得煞白的,说早上看中的破庙里爬进来个死人。

    男人倒在褪色得斑斓的佛像底下,白衣被染成了红衣,一条条恐怖红痕让他气息奄奄,不过最致命的还是贴近胸口那柄镏金短刀。

    李金枝远远叫了他两声,又丢了块石子过去,那人一动不动。

    她轻手轻脚走过去试探他的呼吸,碎发被粗糙带着薄茧的指腹拂开,露出张清风霁月的脸。

    锋利的眉骨,苍白紧抿的唇,利落的下颚,白净的面上染了尘,浑身血乎乎的,但一点也不妨碍他好看。

    李金枝给他胡乱包扎的时候偷看了许多眼。

    寺庙里并无旁人,当事者昏迷不醒,于是李金枝盯得肆无忌惮,盯得堂堂正正,甚至变本加厉伸手想摸两把。

    沙砾般粗糙的指腹触碰到温软以后,那人眼皮下的眼珠滚动两下,腾然睁开。

    四目相对,漆黑如墨却有些空洞的眸子印出她惊惶的想轻薄良家被抓包的窘相。

    李金枝有一瞬间心慌气短,还夹杂着点眩晕感,愣了片刻,对李玉叶道出这熟悉的感觉:“我好像饿得有点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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