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年（二）
郡守府。
前庭的红梅开得正盛。
书房里萦着若有若无的冷梅香，青年独坐窗下，长长书案上摞了几十卷竹简。
“吱呀——”书房门被人推开，侍从托着竹简，垒在案头。
青年点了下头，视线仍凝在文书上。
可侍从却并不像往常一样放下东西便离开，反而安静停在他身边。
龙且疑惑地抬头，冷不丁撞上一张鬼脸。
赤面獠牙，目含金光，狰狞无比。
他手中的笔微微一顿，笔尖抵住文书，竹简上顿时洇出一小块墨团。
下一瞬，恶鬼伸出利爪，猛身向前要抓他的脖子，发出一道诡异的哈气声。
他不避不让，笑着叹了口气：“阿宁。”
鬼面具挪开，探出大半张娇俏的脸。
“见到我，开不开心！”
他今日没穿冷硬的铠甲，而是穿着常服，外面披了白色的轻裘。袖袍垂落，浅色衣料柔软熨帖，和她的目光相对时，眼眸像融化的琥珀。
“嗯。”才多久功夫不见，她就瘦了一圈，不知何时能重新养回来。
这句应答实在是敷衍。项宁有些不满意，兀自挨着他坐下。
“开心就是开心，不开心就是不开心，嗯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青年伸手，从她发顶拿掉一片红梅花瓣，脸上露出温和的浅笑，“见到阿宁，喜不自禁，不胜欢喜。”
“这样说，我们的少姬大人可满意了？”
她轻哼一声，晃了晃手里的新玩意儿：“路上买的傩面，好看吗？”
“好看。如此好看的面具，不用来值夜可惜了。隔壁有个小孩每每夜哭不止，敢请大人今夜戴着它去走一趟？”
楚国的祭司就有这样的面具。项宁小时候见过一次，回家后就央父亲给自己搞了个玩。难得过了这么多年，还能在楚国之外的地方碰到个奶奶在卖，刚巧只剩那么一个了，她毫不犹豫拿下。
想起方才没吓到他，项宁到底有些失望：“不过戴着面具，你怎么知道一定是我。”
“毕竟他们都不如你那么……烦人。”龙且拿起文书，边说边重新开始在上面圈点。
项宁正欲反驳，直播间数条弹幕滑过。
【满船清梦压星河】：又笑了，青梅竹马真的好好嗑。
【八倍放大镜看渣男】：？哪里？我咋没看出来。
【满船清梦压星河】：仔细看嘴角，笑了两个像素点。
【不当恋爱脑】：真的耶！
项宁看了弹幕，半信半疑将视线凝在他脸上。
他低着头，书写时神色沉肃，可双唇却并未绷紧，唇角不甚明显地向上牵起。
还真是。
于是她大度地原谅了对方。
“对了，刚进东阿城的时候，遇到一个人，竟然想讹我钱。”
“你猜怎么着。”
龙且蘸了墨，没有抬头，很配合地提问：“嗯，你如何治他的？”
“我反讹了他一笔！而且偷偷给他下了痒痒粉！保管他回去之后，全身上下痒个整整三天。”项宁笑得乐不可支，“哈哈哈你没看见他那时的表情……脸上简直开了个染坊！”
龙且探手，从案上新取了一卷文书。长睫垂落投下一小片阴影，他眼底浮起浅而又浅的笑意，项宁没能看见。
“龙且哥哥你理理我。东阿的文书有这么好看吗？”一把抽走他手中竹简，她猛然凑近，脸几乎贴到他面前，企图占据全部的视线，“比……？”
龙且目光一顿，忽然按在了她肩头。
“阿宁，别动。”
项宁瞬间不敢乱动，连呼吸都收敛了。
她的颈侧，不知何时多了个红点。尽管比针尖大不了多少，可在白皙的肌肤上格外显眼。
他沉默着拉近距离。
宽大有力的手掌顺着肩头上滑，稳稳托住她后颈。少女微微后仰，纤长脖颈拉出一道流畅弧线，薄透皮肤之下，是微带蓝紫色的血管，伴随着逐渐加剧的心跳，鼓动不已。
人类最脆弱的地方被人拿捏住，项宁下意识闭上眼睛。
可是眼睛一闭上，听觉嗅觉触觉反而变得更加清晰了。
对方的呼吸轻轻打在她耳侧，轻微的热意和痒意染上耳根。一截柔软的衣袍盖在她手背上，项宁伸出指尖轻轻捉住。对方似乎顿了顿，那股若有若无幽幽冷冷的梅香味儿瞬间变得更加清晰无比。
温热的拇指滑过娇嫩的颈侧。他的手握惯了武器，指腹上带着薄茧，粗糙又怜惜地从某个点上抹过。
血点被抹去，脖颈那处的皮肤蹭出一小片薄薄的粉色。
“好了。”那股冷香模糊了些，是他拉开了距离。
眼睫颤动两下，项宁微带不解地睁开眼。她绷直背脊，仍乖乖的一动不动。竹简陷进掌心，又冷又硬，棱角处硌得手心发疼，但她下意识抓得更紧。
“方才沾到东西了。”
他收回手，顺势抽走项宁握在手里的竹简，重新放在面前展平。
项宁慢半拍“哦”一声，摸了摸他碰过的地方。
奇怪，总觉得那一处有些发烫。
这种感觉很快被她刻意抛之脑后，清了清嗓子，注意力转移到他正在看的竹简上：“这里好像不对。”
“田赋按田地数量缴纳，不论垦种与否。这田赋所得，有些过少了。”
“《书》云：‘王者十一而税，而颂声作矣。’秦国收泰半之赋，发闾左之戍，可城中税率，若按计簿算下来，竟比王者之政还降了三成。”
龙且颔首，用朱砂圈出几处：“的确，还有这里也不对。”
她手指点了点其中一列：“这是人头税，数量也对不上。”
项宁：“原来的郡守可有收押？叫来问问，他吞了多少。”
龙且抬头与她对视，目光晦涩：“死了。”
“秦亡之后，此地仍有秦军妄图起兵。我率军前来那日，郡守主动献城，然后自尽城前。”
项宁愣了半天。
“为何？”
“楚军灭了秦，是他们的死敌。”
“他手中分明有军队。作为秦人长官，难道不该死战到最后吗？竟肯这样白送给我们。”她想不通。
“不是白送。”龙且道，“他主动献城，条件是，楚军和平接管城池，绝不动武。”
“我还是不明白。”项宁摇头，“两方对战，不死不休。若是我，纵然明知死局，在死前的最后一刻，也定然寸土不让。新仇旧恨，唯有战争可以血洗。”
龙且摇了摇头。他似是觉得室内发闷，起身支开窗户。新鲜的冷气闯进来，窗外植被凋零，寂雪无声，唯有红梅艳艳，缀得满院有了生机。
萧瑟风声掠过树梢，满院梅香浓了几分，室内一时安静下来。
半晌，还是他先开口：“阿宁，你有没有想过。其实战争中是不会有赢家的。”
项宁仔细分辨，发现那道向来温和的声音并未生气，不过也难得沾染了一点冬日的清冷。
她固执道：“那就一直赢。”
“阿宁，没有人能在战争中一直赢。”
“可是阿兄就未尝一败。”
这句是事实，压根儿没法辩驳。
都说胜败乃兵家常事，可阿羽无论与谁对阵，从未输过。
龙且轻轻叹了口气，不再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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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
书房门被轻叩两下。
陌生的女声隔着一扇门响起。
前庭的红梅开得正盛。
书房里萦着若有若无的冷梅香，青年独坐窗下，长长书案上摞了几十卷竹简。
“吱呀——”书房门被人推开，侍从托着竹简，垒在案头。
青年点了下头，视线仍凝在文书上。
可侍从却并不像往常一样放下东西便离开，反而安静停在他身边。
龙且疑惑地抬头，冷不丁撞上一张鬼脸。
赤面獠牙，目含金光，狰狞无比。
他手中的笔微微一顿，笔尖抵住文书，竹简上顿时洇出一小块墨团。
下一瞬，恶鬼伸出利爪，猛身向前要抓他的脖子，发出一道诡异的哈气声。
他不避不让，笑着叹了口气：“阿宁。”
鬼面具挪开，探出大半张娇俏的脸。
“见到我，开不开心！”
他今日没穿冷硬的铠甲，而是穿着常服，外面披了白色的轻裘。袖袍垂落，浅色衣料柔软熨帖，和她的目光相对时，眼眸像融化的琥珀。
“嗯。”才多久功夫不见，她就瘦了一圈，不知何时能重新养回来。
这句应答实在是敷衍。项宁有些不满意，兀自挨着他坐下。
“开心就是开心，不开心就是不开心，嗯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青年伸手，从她发顶拿掉一片红梅花瓣，脸上露出温和的浅笑，“见到阿宁，喜不自禁，不胜欢喜。”
“这样说，我们的少姬大人可满意了？”
她轻哼一声，晃了晃手里的新玩意儿：“路上买的傩面，好看吗？”
“好看。如此好看的面具，不用来值夜可惜了。隔壁有个小孩每每夜哭不止，敢请大人今夜戴着它去走一趟？”
楚国的祭司就有这样的面具。项宁小时候见过一次，回家后就央父亲给自己搞了个玩。难得过了这么多年，还能在楚国之外的地方碰到个奶奶在卖，刚巧只剩那么一个了，她毫不犹豫拿下。
想起方才没吓到他，项宁到底有些失望：“不过戴着面具，你怎么知道一定是我。”
“毕竟他们都不如你那么……烦人。”龙且拿起文书，边说边重新开始在上面圈点。
项宁正欲反驳，直播间数条弹幕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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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倍放大镜看渣男】：？哪里？我咋没看出来。
【满船清梦压星河】：仔细看嘴角，笑了两个像素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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项宁看了弹幕，半信半疑将视线凝在他脸上。
他低着头，书写时神色沉肃，可双唇却并未绷紧，唇角不甚明显地向上牵起。
还真是。
于是她大度地原谅了对方。
“对了，刚进东阿城的时候，遇到一个人，竟然想讹我钱。”
“你猜怎么着。”
龙且蘸了墨，没有抬头，很配合地提问：“嗯，你如何治他的？”
“我反讹了他一笔！而且偷偷给他下了痒痒粉！保管他回去之后，全身上下痒个整整三天。”项宁笑得乐不可支，“哈哈哈你没看见他那时的表情……脸上简直开了个染坊！”
龙且探手，从案上新取了一卷文书。长睫垂落投下一小片阴影，他眼底浮起浅而又浅的笑意，项宁没能看见。
“龙且哥哥你理理我。东阿的文书有这么好看吗？”一把抽走他手中竹简，她猛然凑近，脸几乎贴到他面前，企图占据全部的视线，“比……？”
龙且目光一顿，忽然按在了她肩头。
“阿宁，别动。”
项宁瞬间不敢乱动，连呼吸都收敛了。
她的颈侧，不知何时多了个红点。尽管比针尖大不了多少，可在白皙的肌肤上格外显眼。
他沉默着拉近距离。
宽大有力的手掌顺着肩头上滑，稳稳托住她后颈。少女微微后仰，纤长脖颈拉出一道流畅弧线，薄透皮肤之下，是微带蓝紫色的血管，伴随着逐渐加剧的心跳，鼓动不已。
人类最脆弱的地方被人拿捏住，项宁下意识闭上眼睛。
可是眼睛一闭上，听觉嗅觉触觉反而变得更加清晰了。
对方的呼吸轻轻打在她耳侧，轻微的热意和痒意染上耳根。一截柔软的衣袍盖在她手背上，项宁伸出指尖轻轻捉住。对方似乎顿了顿，那股若有若无幽幽冷冷的梅香味儿瞬间变得更加清晰无比。
温热的拇指滑过娇嫩的颈侧。他的手握惯了武器，指腹上带着薄茧，粗糙又怜惜地从某个点上抹过。
血点被抹去，脖颈那处的皮肤蹭出一小片薄薄的粉色。
“好了。”那股冷香模糊了些，是他拉开了距离。
眼睫颤动两下，项宁微带不解地睁开眼。她绷直背脊，仍乖乖的一动不动。竹简陷进掌心，又冷又硬，棱角处硌得手心发疼，但她下意识抓得更紧。
“方才沾到东西了。”
他收回手，顺势抽走项宁握在手里的竹简，重新放在面前展平。
项宁慢半拍“哦”一声，摸了摸他碰过的地方。
奇怪，总觉得那一处有些发烫。
这种感觉很快被她刻意抛之脑后，清了清嗓子，注意力转移到他正在看的竹简上：“这里好像不对。”
“田赋按田地数量缴纳，不论垦种与否。这田赋所得，有些过少了。”
“《书》云：‘王者十一而税，而颂声作矣。’秦国收泰半之赋，发闾左之戍，可城中税率，若按计簿算下来，竟比王者之政还降了三成。”
龙且颔首，用朱砂圈出几处：“的确，还有这里也不对。”
她手指点了点其中一列：“这是人头税，数量也对不上。”
项宁：“原来的郡守可有收押？叫来问问，他吞了多少。”
龙且抬头与她对视，目光晦涩：“死了。”
“秦亡之后，此地仍有秦军妄图起兵。我率军前来那日，郡守主动献城，然后自尽城前。”
项宁愣了半天。
“为何？”
“楚军灭了秦，是他们的死敌。”
“他手中分明有军队。作为秦人长官，难道不该死战到最后吗？竟肯这样白送给我们。”她想不通。
“不是白送。”龙且道，“他主动献城，条件是，楚军和平接管城池，绝不动武。”
“我还是不明白。”项宁摇头，“两方对战，不死不休。若是我，纵然明知死局，在死前的最后一刻，也定然寸土不让。新仇旧恨，唯有战争可以血洗。”
龙且摇了摇头。他似是觉得室内发闷，起身支开窗户。新鲜的冷气闯进来，窗外植被凋零，寂雪无声，唯有红梅艳艳，缀得满院有了生机。
萧瑟风声掠过树梢，满院梅香浓了几分，室内一时安静下来。
半晌，还是他先开口：“阿宁，你有没有想过。其实战争中是不会有赢家的。”
项宁仔细分辨，发现那道向来温和的声音并未生气，不过也难得沾染了一点冬日的清冷。
她固执道：“那就一直赢。”
“阿宁，没有人能在战争中一直赢。”
“可是阿兄就未尝一败。”
这句是事实，压根儿没法辩驳。
都说胜败乃兵家常事，可阿羽无论与谁对阵，从未输过。
龙且轻轻叹了口气，不再说了。
[系统消息]：下面为您播放天气预报。伴随着一阵呼啸的北风，一阵北风也就吹过来了。未来三日，降雪率为99.99999％。年底将至，请主播注意防寒保暖，您可以参与的直播活动有：打雪仗、堆雪人。
“大人。”
书房门被轻叩两下。
陌生的女声隔着一扇门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