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鸡还没打鸣,道观的门就被敲得震天响。

    张瑞卿在睡梦中打了个机灵,带着一肚子的起床气去开门。

    一见到来人是许谣君,便恨铁不成钢地骂道:“你爬树翻墙的本领不是很硬吗,非得走个正门折腾我?”

    想到昨日突如其来的争吵,许谣君自知理亏,赶忙双手奉上早市买来的桂花糖糕:“刚出笼,还热乎着,师兄你趁热吃。”

    张瑞卿鼻子朝天:“出去出去,我这寒舍不枉您屈尊光临。”

    “师兄,别生气了嘛——”许谣君语气放软,再次晃了晃手中的桂花糖糕,“这家店很难排的,您老人家消消气,多少吃点嘛。”

    张瑞卿吃软不吃硬,最终还是没了脾气,接过桂花糖糕,顺便闪出一条缝隙:“进来吧。”

    许谣君连忙点头哈腰地跟进去。

    “师兄我掐指一算,你是为了陈灵雨的事情来的?”

    许谣君点点头:“所以林修是替陈灵雨死了吗?”

    张瑞卿“嗯”了一声。

    即使这个结果是意料之中,许谣君还是有些难过。

    想了想,又问道:“祭祀当天你就知道这一切了吗?”

    张瑞卿又“嗯”了一声。

    许谣君叹了口气。

    她误以为师兄对无辜的人见死不救,当初那样恶语相向。

    不过……

    “那你为什么不救林修?”许谣君又问。

    对于林修的死,她还是感到有些惋惜。

    “我救不了一心赴死之人,”张瑞卿捋顺了道袍,又说道,“于外,林修愧对镇民,又要稳定民心,自认为无颜也无权活下去。于内,他没能护母亲周全,又不守孝道弑父,也让他更加痛苦。”

    许谣君听得愈发难受:“他承受了太多,也许死亡是最好的选择……不过,他在东山附近种下的幻罂菟丝又是怎么回事?”

    张瑞卿看着许谣君摇了摇头:“看来我还是高估你了,没脑子的蠢才。”

    许谣君:“……”

    为了得知真相,只好忍辱负重:“师兄你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就为你这愚笨的师妹指点一二呗?”

    张瑞卿这才答道:“这个其实我也不清楚。”

    许谣君震惊:“啊?”

    张瑞卿道:“不过无非是三种可能性。”

    他带着许谣君进屋,斟了一杯凉透的隔夜茶,津津有味地灌了一大口润润嗓子。

    “第一种可能,这些幻罂菟丝是林济世种的,为了防止陈灵雨死后旱灾依旧无法改善,所以制造幻觉。”

    许谣君皱眉:“制造幻觉让村民以为旱灾过去了?这显然不可能,幻罂菟丝只有夜晚才能让人产生幻觉。”

    张瑞卿道:“但是他可以借着村民出现幻觉的时机,偷走他们的粮食远走高飞。”

    许谣君心下一惊,绞紧了手指。

    她没想到,人心可以这么险恶。

    似乎早就料到了许谣君这样的反应,张瑞卿不以为意,继续说道,“还有第二种可能性——幻罂菟丝是林修种的,他早就对父亲的做法产生不满,又无法直接反抗,所以在心里进行计划,幻罂菟丝也是他计划中的某个环节。”

    许谣君思索了片刻,说道:“可幻罂菟丝除了让镇民产生幻觉和恐惧,并没有其他作用了,如果真是林修种的,那他到底想用幻罂菟丝做什么?”

    张瑞卿:“自己想。”

    自己想就自己想。

    许谣君沉思片刻:“莫非……林修想过利用幻罂菟丝的幻觉来欺骗镇民,完成一场没有人牺牲的祭祀?”

    但是他最终还是改变了主意,在强烈的负罪感中坦然赴死。

    张瑞卿点点头:“姑且认为你不算太笨。”

    许谣君不甘示弱:“那我来说这第三种可能性——幻罂菟丝是有人为了报复镇民而种下的,想让他们为陈灵雨的死感到愧疚和恐惧,而不是理所应当地认为她该死。”

    见张瑞卿表示认可,许谣君接着说下去:“所以种下幻罂菟丝的人,应当是熟知草药习性,且不信鬼神之说,甚至喜欢陈灵雨。”

    张瑞卿呛了口水:“喜欢陈灵雨?”

    许谣君道:“对啊,你想想,阴阳先生害死的人不计其数,如果那个人只是看不惯这种做法,又为什么不在其他人死的动手,偏偏在陈灵雨死后动手呢?”

    见张瑞卿说不出反驳的话语,许谣君又问:“所以,烦请师兄再回想一番——祭祀前后,可有人反对过这场荒谬的仪式?”

    张瑞卿将手伸进宽大的衣袍,掏出一张符纸来:“年纪大了记性不好,还是问它比较好。”

    一边说,一边念了一串许谣君听不懂的咒语,符纸轻轻飘向空中,灵活地扭曲转动了片刻,再落下来时,上面凭空出现了一个人的名字。

    许谣君不禁感慨:“这么神奇?”

    张瑞卿笑道:“很简单的术法罢了,我只是集中精力,将自己的记忆交与它,让它帮我仔细回忆罢了。”

    许谣君听得云山雾罩,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一把接过符纸,看向上面的名字——王庆臣,年书桐。

    “年书桐?”许谣君不解的目光投向张瑞卿,“是桐娘吗?”

    张瑞卿道:“是,不过桐娘不可能做这种事情。”

    许谣君点点头,个中原因她和花兰也一起分析过,那么只剩下王庆臣。

    她将求助的目光投向张瑞卿。

    张瑞卿偏过头去:“自己想。”

    王庆臣,王……

    许谣君试探着开口:“王麻子?”

    对!王麻子是开茶庄的,而茶庄的名字就是“麻子茶庄”!

    张瑞卿欣慰地笑了:“有长进。”

    许谣君赶忙起身一拜:“多谢师兄!我这就去问问。”

    “老四,”见她转身欲走,张瑞卿突然叫住了她,“你确定……要去国都吗?”

    许谣君:“当然啊,不然兰兰的病怎么办?”

    见张瑞卿心事重重,许谣君叹了口气:“其实今天来,也是向师兄辞别的,去茶庄问过后,我就打算带着兰兰动身了,毕竟她的病拖不得。”

    张瑞卿道:“切记,不要向任何人提及自己的身世……”

    “低调做人,不使用门派功夫,对吧?”许谣君抢答,“谨遵师兄教诲。”

    张瑞卿欲言又止,最终只是轻描淡写道:“保重。”

    许谣君心中酸楚,哽咽道:“师兄,后会有期。”

    从道观出去时已是天光大亮,许谣君急匆匆地穿过闹市,径直奔向麻子茶庄。

    小二一见到许谣君便热情地迎了上来:“哎呦,姑娘,又来喝茶呐?”

    许谣君装作若无其事问道:“是啊,你们老板呢?”

    小二立刻指向内阁:“喏,那不就是嘛!”

    “来者何人?”屏风后走出一人,身材魁梧,声音舒朗,奈何一张脸上满是坑坑洼洼,应该就是传闻中的“王麻子”。

    “王老板。”许谣君起身行礼,正欲回应,却见对方比了个“请”的手势:“姑娘,借一步说话吧。”

    对方的手指向一旁的雅间。

    许谣君想了想,最终还是心一横,走了进去。

    王庆臣为她斟了一杯茶,慢条斯理地放在她面前。

    许谣君警惕地看向对方,并不喝茶。

    王庆臣兀自笑了,又倒了杯茶,自己喝起来:“清香怡人,芳而不甜,是上等的好茶。”

    许谣君一愣,接话道:“老板还真是王婆卖瓜,自卖自夸。”

    王庆臣道:“所有人都叫我‘王麻子’,许姑娘也这么叫罢。”

    许谣君没说话。

    王庆臣又道:“说起来,我以为出过天花,落得一脸麻子,本就生的不好看,现在这样更丑陋,不过被人叫‘王麻子’开始,自己也时常这样自嘲,长此以往倒也接受自己容貌的不足了。”

    许谣君突然开口:“除了我,还有一个人不会这样称呼你吧。”

    王庆臣放下茶碗:“许姑娘聪慧。”

    许谣君又道:“那个人,是陈灵雨吧?”

    王庆臣又道:“是。”

    说罢,便起身,深深长拜:“许姑娘近些日子为灵雨的事情操劳许久,烦请听在下几句。”

    许谣君忙起身扶起对方:“王老板不必行此大礼,你只需回答我些问题便可。”

    王庆臣道:“姑娘请问。”

    “东山的幻罂菟丝可是你种下的?”

    “是。”

    “是为了报复村民吗?”

    “是也不是,我只是希望他们能为陈灵雨的死感到愧疚。”

    “秋天到了,幻罂菟丝就枯萎了……明年,你还会种吗?”

    “不会,我没能护住灵雨,也不想在这伤心之地久留了,过些时日,等茶庄易出去,我也要离开石漠镇了。”

    许谣君沉默了许久。

    她又想到了陈灵雨。

    她还在独守荒山等着林修,却不知林修已经替她死了。

    而王庆臣也并不知道,他牵挂的陈灵雨还活着。

    要不要告诉王庆臣这一切的事实真相?许谣君握紧拳头,内心愈发矛盾。

    她认为以陈灵雨现在的状态,的确需要一个人细水长流地陪伴她,给予她温暖来抚平过往的不公对她造成的影响。

    可她也不确定,这个叫王庆臣的人是否可信。

    思绪混乱之际,王庆臣突然问道:“许姑娘可是有什么话要说?”

    见许谣君不答话,便又说道:“姑娘侠肝义胆,若有需求尽管提,在下尽量帮忙。”

    看着对方真诚的面孔,许谣君终于下定了决心,示意对方靠近些,然后悄声道:“陈灵雨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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